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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水

2018-09-10 10:23吳光輝
安徽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煙槍疙瘩

吳光輝

六月初二這天晌午,風(fēng)刮在黑漬漬的帆上軟嘰刮耷的沒勁,帆船在廢黃河里慢吞吞地向南行著,日頭熱烘烘地曬在船上,叫人喘不過氣來。二拔貢從后艙捧著兩瓣西瓜走過來,到前艙的門口望見老丫正倚著窗洞,把那支豎笛貼近肥厚的唇邊都沒有吹響,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雙腳。

老丫獨散著一頭烏發(fā),兩只又紅又腫的眼睛水水地凝視著被老桐油油得發(fā)黑的船板,她二姐的那身粉色的碎花洋布褂褲正緊緊地勒在她的身上。

老丫并不老,鄉(xiāng)里人的老卻是小的意思。這年她不過十九歲。她是她娘黑嬸生的六個伢子中的老巴子。她的三個哥哥和大姐全都害熱汗病死了,沒能養(yǎng)大。鄉(xiāng)里人說,一娘生九等,一點兒不差,老丫長得不像她二姐那樣瘦小,倒有三分粗野,傳她娘黑嬸的代,臉皮兒特黑,就更不比她二姐那般細(xì)白粉嫩裊裊婷婷的了??衫涎咀杂欣涎镜膭尤颂?。她那胸脯兒用土布纏了多少層也掩不住那對挺挺脫脫的大饃饃,叫圩里不少睡過娘們的漢子特別眼饞。

老丫原來對二拔貢沒有好臉色配,每次二拔貢沒話找話來逗她的時候,總是被她冷臉刮耷地說上幾句方才作罷。那二拔貢是老丫嫡嫡親親的二姐夫,是孟家土圩子里數(shù)得出的富戶,這年還不到四十歲,人又長得有幾分精氣神兒,圩里的小寡婦大閨女看見他都叉開兩腿發(fā)騷,那老丫居然沒把他擱在心上。老丫的那張黑臉兒,像是抹了一層那洋胰子都洗不掉的鍋底灰。

老丫打大年三十晚上,她爹娘被鬼子的炮彈給炸死,搬到二姐家去住以后,就覺得二拔貢對自個兒有那個歪心眼兒了。她想躲他,可躲了初一又躲不了十五,二拔貢總是嬉皮笑臉地來和她搭訕,沒話找話說。

這會兒,老丫聽到腳步聲估摸著是二拔貢來了,趕緊裝作沒聽見把一張黑臉兒轉(zhuǎn)向窗口,可老半天兒也沒有聽到用蘇州方言半真半假地找茬兒閑扯,便覺得奇怪,等她掉頭再看時,二拔貢早已把兩瓣西瓜放在小桌上走了。老丫便覺得有點兒自慚的臉紅,好在她的臉皮子黑,紅了也看不出亮。

老丫這一次坐二拔貢的船去南邊自有她的大事兒,要不她怎么會主動向二拔貢提出搭他的船呢?二拔貢昨個兒晌午聽老丫說要搭自個兒的船同行,便咧開大嘴笑了,覺得是老天爺睜開了雙眼,給了他二拔貢一個機會,往日被老丫臭嗆之后酸溜溜的惱怒也就云消霧散了。

可到了今個兒早上,老丫獨自坐在艙里,二拔貢卻好像沒了譜,像是臨陣亂了手腳,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他的臉色不像往常那樣輕快自如,長方形的臉突然像是腌蔫了的冬瓜又黃又皺,一下子沒了精氣神兒。

老丫也就更覺得奇了,一個晌午居然好幾次主動到船艙外頭偷眼去瞧二拔貢。

那二拔貢難不成是個一動真格就不中用的軟蛋?

廢黃河到了夏天的雨季才真正地恢復(fù)它的生機,才能隱約地望見兩岸的沙土上現(xiàn)出些許綠色,那冬春干旱時袒露無遺的河床也已充滿了渾濁的積水。

眼下,二拔貢的船隊正緩緩地行駛在廢黃河的下游,炙人的暑氣緊貼著船幫向前飄忽著,老丫從窗洞勾過頭來望著兩岸的黃土大堤,那孟家土圩子早已隱沒在這高大而厚重的土堆后頭。

二拔貢乘的那條木船頂大,后頭還緊跟四條略小些兒的,船幫兒全都壓近了水面,船兒行進時濺起的浪花不時地拍打在船幫上,濺濕了黑漬漬的船板。

二拔貢這次去鎮(zhèn)江,是他十天之前就算計停當(dāng)?shù)?。他本來只是想雇條小船去鎮(zhèn)江進些中草藥材,留著大伏天抓藥人多的時辰出手??傻搅俗騻€兒晚上臨要動身的時辰,區(qū)里突然派了兩個土老八來抓三海碗,說三海碗在半月之前為老八購貨時沒有收到兩萬塊酬金,便起了疑心,寫信給原本在鎮(zhèn)江進貨的二拔貢,說老八不守信用,太貪,不肯付兩萬塊酬金,又說西方中先生就要回來了,還不如投中先生為上策。

當(dāng)時蘇北商界稱八路為老八,國民黨叫中先生。那幾天二拔貢已經(jīng)回了孟家土圩子,沒能收到三海碗的信,反而叫老八后勤部的大煙槍給截獲了,這就給三海碗定了背叛抗日民主政府的罪名要逮去治罪。二拔貢傻了雙眼,那三海碗是自個兒早年在清河鎮(zhèn)創(chuàng)辦鶴仙堂中藥店時收的大徒弟,跟隨自個兒走南闖北已經(jīng)十多年了,就為這封信豈能叫老八抓去給斃了?二拔貢滿臉堆笑地對那兩個土老八說由他本人擔(dān)保,半個時辰之后保準(zhǔn)親自帶三海碗去面見后勤部的石部長。待那兩個土老八扛著大槍走遠了,二拔貢卻叫三海碗趕緊連夜逃往高郵。等到后勤部的石部長得知這個情況之后早已遲了,又不好斃了他二拔貢,最后決定讓二拔貢戴罪立功,要他把這十萬斤小麥運往高郵去賣了,然后用這筆錢去上海購一批老八急需的西藥。那二拔貢肚里明白這事難辦,弄不好要丟腦袋??捎譀]有別的法子,只得橫下一條心,去冒一次風(fēng)險闖闖鬼子的封鎖線。在外人眼里,二拔貢是精通黑白兩道、通吃日國共三方的“三合水”式的商人。

二拔貢姓吳,有兩個老娘和兩房婆娘。這四個娘們聽說二拔貢放走了三海碗,老八要治他的罪,便在家院哭成了一條聲,生怕老八抓二拔貢去蹲大牢。當(dāng)她們曉得老八要二拔貢去那鬼子的地盤購貨時又拖住他,不肯放他開船。二拔貢便是在一片哭聲中啟錨南行的。

那老丫只曉得自個兒搭二拔貢的順船,并不了解這里的原委,所以今早上了船之后獨自垂淚想著心思。

二拔貢站在船頭望著后面排成一字兒長蛇陣的糧船,心里一點兒底兒都沒有,哪里還有心思去逗老丫說笑?只是和自個兒同行的后勤部的大煙槍依舊端著那桿古銅色水煙袋,慢條斯理地吸著,不慌不忙。

這會兒,東邊天際已經(jīng)泛白,不大時辰便露出一片片彩霞來,把那渾黃的廢黃河映照出粼粼光亮。

民國三十年蘇北偌大的一塊地方,像是害了花斑禿瘡,每個落頭的旗號都不一樣,鬼子、和平軍、中先生、地中央、老八,還有胡子,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二拔貢所在的孟家土圩這時辰是老八經(jīng)?;顒拥牡胤?,到了淮陰老城再向南行,便是中先生的地盤了。

這天日頭偏西時分,二拔貢的船隊到了淮陰城北,不一會兒工夫便駛進了廢黃河和古運河的交叉口。二拔貢早就從船艙里爬出來了,站在船頭上,扯開那把黑紙扇子慢慢悠悠地?fù)u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那只金戒指在夕陽光照下閃出一點金亮,嘴里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藍綢短衫的下擺在風(fēng)中不住地飄拂著。

二拔貢以往經(jīng)常在這一帶跑生意,跟淮陰的中先生也特別熟,頭面人物大都是他的老關(guān)系,幾天過來,老關(guān)系處處放行,風(fēng)順路通,使二拔貢本來提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半。特別是運河灣口的崗?fù)だ锬菐讉€黑狗子,遠遠地望見二拔貢的船隊來了,都紛紛跑出崗?fù)砗退蛘泻粝蛩I殷勤,恭維他是蘇北商界的大腕兒,這使他又變得精神起來了,屁股溝便有點兒發(fā)麻,周身骨骼也都發(fā)了酥,心底的那股雄氣兒又躥了上來。他這個堂堂的大腕難不成弄不來這輕輕巧巧的西藥?想到此,二拔貢便一甩手命二徒弟鎖貴拎出四瓶淮河老窖和四條老刀牌卷煙,送給了岸上的黑狗子,這才揮手命船隊駛?cè)牍胚\河直奔高郵而去。

二拔貢的心境一下子變得暢快無比了,兩只眼睛珠子又開始在老丫的胸前臀后轉(zhuǎn)悠起來,嘴里的蘇州話又多了。到了日頭貼近運河水面的時候,二拔貢終于興致大發(fā),命船家落了帆,泊了船,自個兒脫了衣褲,躍進河里玩起水來,一直到日頭鉆進了水底,古運河的水面變得墨黑了,才赤著身子爬上了船。

“鎖貴!鎖貴!燒些熱水來!”二拔貢站在大船上,對后頭那條小船上的二徒弟鎖貴喊道。不大一會兒工夫,鎖貴便拎著滿滿的一洋鐵水壺?zé)崴邕^船來,二拔貢卻命他把水先拎給前艙的老丫。片刻過后,一陣寬衣解帶的聲音便從前艙傳了過來,隨即又響起一連串嘩啦嘩啦的水聲。

二拔貢坐在后艙和鎖貴閑聊,嗓門眼兒直覺得冒火,又命鎖貴再去燒些開水來受用。

鎖貴拎著洋鐵壺過來離去之后,前艙又一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二拔貢忍不住扒在隔板上想往前艙張望,可隔板被老桐油油了好多遍,那板縫幾乎全都被粘住了,使他很難看清前艙里的情形,而那時嘩嘩的水聲又漸漸住了,使他急得出了一身臭汗。就在這當(dāng)口,又從前艙傳來一陣滋滋的聲響,綿長而有力,分明是老丫在凈小溲。

二拔貢又一次跳進了黑糊糊的古運河,好半天沒有上來。等到二徒弟鎖貴在船頭高聲請他吃晚飯時,他才慢吞吞地劃了過來,身上的臭汗已經(jīng)洗得一干二凈,心里的主意也已盤算停當(dāng)了。

他二拔貢是個勾娘們的高手,他不信勾不住老丫的魂。

離開孟家土圩子的第七天是陰歷六月初八,船主說這是個黃道吉日,二拔貢的船隊也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赝ㄟ^了中先生地界上的四五個哨卡,平平安安地到達了高郵。二拔貢的大徒弟三海碗早已站在碼頭上恭迎了。后勤部的大煙槍對三海碗轉(zhuǎn)達了石部長的指示,要他三海碗立功贖罪,幫二拔貢把這樁買賣做好,說得三海碗連連點頭稱是。

高郵城的悅來糧行的掌柜是二拔貢拜把子兄弟,所以不到天黑,那十萬斤小麥也就運上了岸,算好了賬,付清了錢。二拔貢命三海碗把錢給收了,然后請上大煙槍帶上老丫上了岸,說要進高郵城里吃頓晚飯樂樂。他們剛走幾步,卻又被糧行的掌柜攔住了去路,非要由他做東不可,二拔貢也就笑著應(yīng)允了,和大煙槍、老丫他們一起隨糧行掌柜轉(zhuǎn)彎向城西最有名的醉八仙走去。

那醉八仙的掌勺大師傅是從淮陰地面請來的名廚,能燒得一手地道的淮菜,那酒又是淮陰北邊清河鎮(zhèn)的特產(chǎn),使二拔貢他們幾個吃得十分可口暢快。

二拔貢是個路路通,又能說會道,今個兒晚上心頭高興,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吹了起來。

二拔貢先夾了一大塊長魚給老丫,自個兒也夾了一塊送進嘴里咀嚼了幾下,又繼續(xù)侃下去:“這長魚味道雖好,可與俺正宗淮菜相比,還是略欠一籌,勾芡的功夫不到家!”

老丫本以為二拔貢是個做買賣的大滑頭,在高郵醉八仙的酒樓上才發(fā)覺他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從酒桌上得知,那成天抱著水煙袋的大煙槍,原來是個老八爺,而二拔貢卻在冒著風(fēng)險兒為老八為抗日做事兒。這使老丫對二拔貢肅然起敬,他那油嘴滑舌的模樣也就越發(fā)看得順眼了,甚至他那滿臉滿脖子的酒紅,也使老丫覺得有幾分愜意。

吃飽喝足之后,二拔貢他們幾個一路說笑,回到了停泊在城南古運河邊的船隊,每個人的心情都格外興奮。那二拔貢更不用提了,不曉得是酒喝得多了,還是老丫對他有了笑臉了,話也特別的多,說得大伙兒笑聲不斷,前俯后仰。

二拔貢也開懷大笑著登上了船,走進了后艙??僧?dāng)他滿腹狐疑地拆開大徒弟三海碗留下的信件時,長方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了,隨即對準(zhǔn)身邊的那個小方桌猛地一拳頭砸下去……大煙槍、老丫他們?nèi)冀o嚇了一大跳。

三海碗在那賣小麥的錢里抽去了兩萬塊,顛了!信上說他三海碗拿了他那筆為老八做生意時應(yīng)得的兩萬塊酬金!

大煙槍氣極了,把手中的那桿水煙袋狠狠地摔在桌上,發(fā)狠要把三海碗抓回來槍斃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破壞抗日嗎?這批麥子是老百姓用血汗換來的,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他給偷走了?這叫二拔貢、大煙槍他們拿啥去上海買那批西藥?大煙槍一邊說一邊從腰眼里抽出一支賊亮的短槍來。

二拔貢一把攔住了大煙槍的去路,說道:“這是報應(yīng)……追他又有啥用場?還是由他去吧……”說到這塊兒卻又苦笑起來,“這是報應(yīng)呀……六月初八也晦氣!”

大煙槍苦著長滿胡須的老臉,望著二拔貢,心里想,你二拔貢的老娘、婆娘全都在孟圩子,要是進不成這批貨,回去有你好果子吃的!

二拔貢睡在后船艙里,想起三百年前的一段家史,便更覺得晦氣了。二拔貢祖上原本不是孟家土圩子人氏,他的根遠在蘇州的閶門。早在清太宗皇太極當(dāng)朝的年代,他的祖上就從蘇南下放到這里來落了戶。二拔貢聽族里的老人們說,他們吳家那年從閶門遷徙到廢黃河邊的孟圩,也恰好是六月初八這一天。

翻開“清史”十八卷二十一章,就能看到一段詳細(xì)記載有關(guān)二拔貢的祖上吳耀宗的文字:“平西伯吳耀宗,世稱翻山鷂子,蘇州閶門人,初為李自成先鋒,后與李自成后妻邢氏私通,怕誅,遂歸降,后被崇禎封派駐守江北徐泗,后又降清。”由此看來,二拔貢還多多少少和李自成的后妻邢氏有點兒瓜葛。后來大清皇帝統(tǒng)一了中國以后,清太宗忽而覺得吳耀宗這樣的人立場不堅定,不可再用,便借口蘇北一帶多年戰(zhàn)亂土地荒蕪急需墾荒,發(fā)動了一次移民運動,在一六三七年下半年遣散了近二十萬前朝遺民。這是繼明初“洪武趕散”之后又一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那吳耀宗,以及他的吳氏家族,也就成了這批移民中的先遣隊了。這些從外地來的移民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客民。不曉得是吳耀宗做過偷雞摸狗嫖娘們的丑事,后來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變節(jié),還是蘇北人的排外心理在作怪,鄉(xiāng)里人對這批客民始終抱著敵視的態(tài)度。而客民們?yōu)榱藢Ω侗镜氐钠哿?,曾利用宗族、?lián)姻等手段加強他們的內(nèi)部團結(jié),他們只要看到講蘇州話的人被欺侮,不論是否認(rèn)得,全都拔刀相助。日子久了,蘇州話不但沒有被他們忘記,反而在廢黃河下游這一帶鄉(xiāng)間傳承下來,居然三百年沒被當(dāng)?shù)氐耐琳Z所同化,一直到解放初期才消聲匿跡。

二拔貢的發(fā)跡便是仗著他那一口地道的蘇州話。十多年前,他到清河鎮(zhèn)跟金德裕中藥堂的黃老板當(dāng)差跑堂。那黃老板是個蘇州人,當(dāng)二拔貢的三句蘇州話一講,黃老板便毫不猶豫地收留了他。從此,二拔貢便在金德裕當(dāng)起了小學(xué)徒。兩年下來他雖然吃了不少苦頭,卻也積攢了一些工錢。后來二拔貢便是拿這些錢作本,在金德裕中藥堂門口借藥堂的門板擺了一個攤子,專賣通州大布。民國十五年夏天,黃老板回蘇州老家,十分放心地把中藥堂交給了二拔貢代管。二拔貢便把大布放上了中藥堂的柜臺,一邊賣布一邊招呼中藥堂的伙計賣藥。這樣過了兩年,他的生意愈來愈好,自個兒忙不過來,還雇了兩個小伙計。到了民國十七年的秋天,二拔貢見黃老板還沒有回來,心里著急,生怕自個兒和中藥堂的賬目混在一起扯不清楚,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到蘇州一趟去找黃老板,也順便去蘇州看看自個兒的祖地。他二拔貢雖說是蘇州人氏,也會說得一口蘇州蠻話,可他活到現(xiàn)在還不曾去過蘇州半趟。

其實,二拔貢的蘇州話早已摻上了蘇北的侉調(diào),這是他踏上祖籍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二拔貢便是用這帶有蘇北侉侉調(diào)兒的蘇州話一路問過去,才尋到黃老板的府宅。黃老板的兒子見二拔貢主動上門來要求歸還父親的產(chǎn)業(yè),大為感慨,盛贊二拔貢為人厚道。其實,黃老板早已死于瘟疫,黃老板的兒子是蘇州城里有名的大亨,在觀前街上有大小店鋪二十多家,哪里把蘇北鄉(xiāng)下的這爿小店放在心上?所以黃公子當(dāng)場決定把金德裕廉價賣給二拔貢。就這樣,二拔貢沒費吹灰之力就成了中藥堂的老板。

二拔貢自二十五歲以后一直是財運亨通,可到了這兩年,他卻常??嘀侥槂喊l(fā)愁。孟圩人都說他這些日子,一直苦于自個兒沒能很好地完成傳宗接代培養(yǎng)接班人的使命。他早年在金德裕門口擺布攤的時辰,就從通州城里買回來一個青樓女子做了婆娘,可幾年過去盡管他夜夜勞作,也不見婆娘有喜。兩年前他又勾搭上了孟圩全壽堂那個跑堂的黃花閨女,也就是老丫的二姐,做了他的二房。

老丫的二姐原本許配給河西的老親,可男家沒得艷福,在完婚前一個月叫鬼子拉夫走了,沒幾天就累死在采石場上。老丫二姐跟了二拔貢之后一連兩胎生了兩個女伢子,叫二拔貢大失所望,使他不得不另辟蹊徑。也就在這種情況下,二拔貢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發(fā)現(xiàn)了挺胸肥臀的老丫??裳巯吕习私卸呜暼ス碜拥难燮さ紫赂阋慌魉帲呜曔B腦瓜子都系在腰桿上了,居然他還有心思去逗老丫,豈不是樂而忘了憂?

六月初九一大早,二拔貢便付了船錢給那四個船主,然后和大煙槍、老丫、鎖貴他們乘著那條帆船繼續(xù)南行。他準(zhǔn)備先到鎮(zhèn)江,然后再去上海。

日頭升到丈把高的時辰,鎖貴把早飯燒好了,呼了幾遍,大煙槍和老丫不肯過來用餐,二拔貢只得親自去請。那大煙槍正抱著水煙袋蹲在船頭慢慢吞吞地吸著;老丫呢,正坐在前艙的窗洞口,捧著豎笛奏出一曲凄涼哀婉的淮調(diào)。

大煙槍見二拔貢來呼他去后艙用飯,便端著水煙袋,徑自朝后面走去。

二拔貢笑了笑,掉頭走向老丫。老丫便停了吹笛子,把頭向別處扭去,不拿正臉瞧他。

“老丫,昨個兒晚上的軟兜長魚還在肚里,可昨個兒晚上臉蛋上的歡喜樂笑怎的不見了?”

老丫任二拔貢怎樣說,就是不肯開口,弄得二拔貢不曉得如何是好,再問下去她又刷刷地淌眼淚水兒。二拔貢便慌了手腳,趕緊使出全身的解數(shù)去哄,好說歹說,才使她收住了哭泣,可還是不肯說話,她那豐潤的唇兒依舊緊緊地抿著。

二拔貢想再勸下去,卻又聽鎖貴在喊自個兒,只得起身向船后走去。原來是大煙槍吃罷早飯來了精氣神兒,正打著飽嗝,要和他二拔貢打開窗子說亮話。

“這兩萬塊,叫狗日的三海碗給拐跑了,俺要去抓他,你不讓,今個兒你得說實話,你到底存了啥心眼兒?”大煙槍虎著臉兒問道。

二拔貢笑了笑,道:“你是說那兩萬塊嗎?到鎮(zhèn)江俺去借,俺二拔貢跑了這么些年的買賣,自有這個本事!”

大煙槍聽二拔貢如此一說,胡子拉碴的老臉這才有了些笑意,可對二拔貢的話又有點兒似信非信。

二拔貢見大煙槍不再發(fā)話,便拍拍屁股又向前艙走去。

“吳老板,眼下正是大伏天,你對小姨子別太熱啦,中了暑就不好辦啦!”大煙槍陰陽怪氣地對二拔貢說道。

二拔貢的臉皮子厚,聽了大煙槍的話也不在乎,反而笑道:“姐夫和小姨子好,天經(jīng)地義,天經(jīng)地義!”說完,便一路笑著向前走去。

老丫也是個客民,她的婆家是十年前在宗族的祖會上選定的,可到今個兒老丫也沒有見過男方一面。那男的姓陳,人稱陳五疙瘩,是河西出了名的憨貨、愣頭青。陳五疙瘩也是個客民,他奶奶是孟家圩子里的吳姓,和二拔貢他們算是同宗。多少年來老丫一直恪守婦道,默默地等候著陳五疙瘩下喜帖子過來。可陳五疙瘩非但沒有下帖子,而且音訊全無。年跟底下老丫的爹娘又叫鬼子給炸死了,她孤身一人,只好聽從二姐的勸說搬到二拔貢家暫住,專等陳五疙瘩前來迎娶。誰曉得前幾天老丫又突然得到消息,說陳五疙瘩不知犯了啥罪,早已被抓進了大獄,關(guān)押在揚州。

老丫決計去揚州探監(jiān)。她雖然不曾見過陳五疙瘩,可自個兒畢竟是祖上許配給他的正室。所以也就搭二拔貢的船同行了。誰曉得船到了揚州二拔貢卻不肯停下來,偏偏要去鎮(zhèn)江,這叫老丫能不著急嗎?因而今個兒大清早上,她便眼淚汪汪的,眼睛哭得如桃子一般。

再等二拔貢好說歹說,使老丫說出她的這番心思之后,二拔貢當(dāng)即表示等老八的正經(jīng)事情辦妥了,保準(zhǔn)帶老丫前往揚州,決不使假。

當(dāng)天晌午時分,二拔貢的帆船就到了六圩長江口。那長江波濤洶涌,自不比古運河和黃河那樣風(fēng)和浪平。船主望了望那浩瀚無垠的江水,便在三江口泊了船,收拾了酒菜,上岸去,擺下酒盞,對準(zhǔn)長江低頭便拜,喜得二拔貢、大煙槍他們咧開大嘴哈哈大笑。

六圩和鎮(zhèn)江隔水相望,江的彼岸坐落著鎮(zhèn)江古城,只要個把時辰就可到達金山腳下。只是小鬼子時常封江,電船兒又會突然襲擊,弄不好這船未被江上風(fēng)浪吞沒,反而會被鬼子俘去,那就全完了。所以二拔貢和大煙槍見船主去燒香拜佛,也就笑著由他,并沒去阻止。只是老丫等得很不耐煩。那船主在江邊敬神求簽,一行關(guān)目做過來,少說也花了半個時辰,急得老丫那肉乎乎的手心都攥出了許多熱汗。

可二拔貢、大煙槍談笑風(fēng)生,好像并不著急似的,那二拔貢居然還哼了幾句不蠻不侉的小曲兒。老丫見狀便有幾分惱火,不禁又想起陳五疙瘩的事來,也就一個勁兒地追問二拔貢,非要他道出真情不可。

二拔貢推托不過,這才對老丫說出陳五疙瘩被抓入獄的原由。他說陳五疙瘩是個胡子,專干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現(xiàn)如今被關(guān)進了揚州的西湖監(jiān)獄,說不準(zhǔn)要被判死罪開刀問斬。

這話說得老丫失聲痛哭起來,最后竟要跳江自沉。二拔貢費盡口舌勸老丫大可不必如此絕望,說那陳五疙瘩雖說是祖上定下來的男家,可事到如今亦已多年,陳五疙瘩又不曾下帖子來娶,這說明陳家壓根兒就沒有答應(yīng)這門親事,再說她又沒有出閣,自然不算陳家的人,又何必自尋煩惱呢?又說她老丫這么一個好端端的黃花閨女嫁給一個囚犯也太不值了,倒不如和陳家悔親拉倒,另擇高婿。

老丫聽二拔貢這么一說便慢慢收住哭聲,覺得二拔貢的話也有些道理,可又怕祖上不允,二拔貢便拍了拍胸脯給老丫打了包票,說這事完全包在他的身上。老丫也就橫下了心,決計從上?;貋碇笕P州見那陳五疙瘩一面,和陳家一刀兩斷。

日頭偏西,船頭起錨入江南渡。

或許是船主的虔誠吧,二拔貢他們過江時居然沒有遇見鬼子的電船,帆船迎著風(fēng)浪向鎮(zhèn)江這邊駛來。

老丫從未見過滔滔長江,等到船到江心,兩岸的景致全都不清爽,風(fēng)浪也大了起來,把那木船打得左右晃忽,令老丫不寒而栗。這時又一個浪頭掀過來,老丫的心便隨之一顛,那黑乎乎的胖臉兒頓時發(fā)了青。她趕緊一把抓住身邊的二拔貢,死死不肯放手。再等浪稍微小些,老丫緩過神來,見自個兒正抓著二拔貢的胳膊,臉上的紅暈便蔓延到了脖子根兒。

二拔貢在鎮(zhèn)江耽擱了三天時間,把大煙槍、鎖貴撇在旅館里,帶著老丫早出晚歸,大煙槍便取笑二拔貢是公私兼顧,二拔貢卻也不去抵嘴。老丫跟著二拔貢的屁股后頭顛,在鎮(zhèn)江長了不少見識,只是對街心到處亂跑的汽車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懂那汽車又沒有套上牲口,轱轆輪子咋能轉(zhuǎn)動的。

二拔貢到鎮(zhèn)江的第二天就借來了兩萬元現(xiàn)金,第三天上午又和金山西藥房的胡老板談妥了這筆交易。那金山西藥房是上海寧滬辦事處的會員,可以直接到外國洋行購買西藥。而金山西藥房的胡老板又是二拔貢的老鄉(xiāng),事情自然好辦多了。當(dāng)二拔貢告訴這筆買賣不需他墊本而且利錢又高的時候,胡老板趕忙應(yīng)承下來。二拔貢隨即掏出八萬元現(xiàn)金交給胡老板,要胡老板到上海購買六萬元錢的西藥,其余充作胡老板利潤和包運到蘇北江都的運費,如若途中出了差錯,全都由胡老板承擔(dān)。

第四天下午,二拔貢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上海。二拔貢笑容滿面地帶老丫去逛南京路,給老丫買了新衣裳,喜得老丫抿著厚厚的雙唇笑了。二拔貢又叫大煙槍和鎖貴也別老待在旅館里,到外面去別相相(蘇州話,玩的意思),玩?zhèn)€痛快。

他們在上海玩了五六天,每天都出去別相相,大世界、老西門、四馬路、外灘啥的,全都別相相過了??伤麄兺娴貌⒉槐M興,心里總是念著那筆買賣,又不曉得胡老板搞成了沒有,自然還擔(dān)心胡老板會對他們黑卵子黑心地使假,直到第六天下午,胡老板把貨辦妥了,交給二拔貢一份清單,二拔貢和大煙槍這才開心地笑了。胡老板又打通了火車站的關(guān)節(jié),當(dāng)天就把這批藥拆散了,用洋皂箱子包裝起來用火車運往鎮(zhèn)江,然后再改水路運往江都。

二拔貢要大煙槍、鎖貴二人當(dāng)夜回蘇北江都接貨,自個兒和老丫第二天再動身。

這些日子,二拔貢帶著老丫到了幾個熱鬧的地方去別相相,使老丫這個鄉(xiāng)里妹子大開了眼界。在鎮(zhèn)江時她只看過鬼子坐的不用牲口拖拉就能到處亂跑的大汽車,在上海二拔貢帶著她也坐了一遭,使她覺得頭腦暈乎乎的自在。二拔貢乘機摟住她的肥腰。老丫本想掙脫,可又無奈車上的人過多,像是加了肉做楔子,哪里能夠動彈得了?她的臉上紅紅地上了色。打這以后,二拔貢就前后拉著老丫的手摟著老丫的腰不肯放手,說是上海人特多怕老丫走散了找不著。

在胡老板把那批貨辦妥,大煙槍和鎖貴他們回了江北的當(dāng)天晚上,二拔貢故意勸老丫多喝了兩盅洋酒,老丫便半醒半醉地被二拔貢抱上了床。

老丫本是不愿讓二拔貢得手的,可聽了二拔貢說要娶自個兒做三房,也就不再掙扎,由他的性子去了。

老丫年輕壯實,而她二姐原本瘦弱,又生過幾個伢子,哪里能與老丫相比?這使二拔貢像是吃慣了排骨之后突然換了口味吃起了肥肉,左右覺得好吃,也就更是勃然動火了。

二拔貢在下半夜一覺醒來時又一次興起,重又把老丫摟了起來。老丫已不像頭一遭那般害羞,居然主動把二拔貢的脖子緊緊地鉤住,使二拔貢大喜過望,真想翻身下床去跪拜他老祖宗翻山鷂子吳耀宗,他們吳家有指望了。

二拔貢覺得自個兒絕不是一個軟蛋,他馬上就能抱上兒子了。他吳二拔貢老早就瞄準(zhǔn)了老丫的那個肉屁股和那對肉饅頭,他曉得老丫是個生小子的料。

可就在二拔貢的興致又一次勃起,正準(zhǔn)備撅起屁股蛋子為他的理想再一次努力的時候,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和敲門聲猛烈地向他襲來。

“吳老板!吳老板!您的加急電報!”

二拔貢一聽說自個兒的加急電報,心里格登一下子愣住了,覺得大事不妙,趕緊翻身下床穿了褲衩去開門,從客棧掌柜的手里接過電文一看,果然壞了大事,那電文明打晃地寫著貨物全都被截,叫他速回江北,去找住在江都大旅社的胡老板商量對策。

二拔貢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捧著電文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了。

二拔貢帶著老丫回到江北是第二天下午,二拔貢心里焦急,摟著老丫的肥腰也顯出幾分心不在焉的模樣。這叫老丫更摸不著底了。到了江都之后,二拔貢怕帶上老丫去鬼子二狗子把守森嚴(yán)的輪船碼頭會發(fā)生危險,便讓老丫留在江城旅館里守他。老丫便獨自一人倚在江城旅館的閣樓上,一邊從窗子向大街上張望,一邊吹著她的豎笛兒。

江都的街景比不上上海鎮(zhèn)江那般繁華,街邊的房屋全都十分灰暗低矮。老丫小時候在全壽堂中藥店里學(xué)習(xí)認(rèn)識不少字,這時也派上了用場。她一遍又一遍地盯著街心墻上用墨汁書寫的“中日友善”之類的標(biāo)語,還有仁丹洋煙包治花柳病毒之類的廣告。一直到日頭偏了西,天色開始發(fā)暗,街上的行人已明顯稀少,那墻上的廣告也看不清爽了,那些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和二狗子又一撥子一撥子地從老丫的眼皮下涌過去,老丫的心便提到了嗓門眼兒上了。老丫心里明白,二拔貢這次買賣非同尋常,兇多吉少。他又是戴罪立功,做不成買賣,即使回到了孟圩,老八也不會輕饒了他。當(dāng)然,老丫更怕二拔貢給鬼子抓了去,那她這一輩子也就全完了。她的身子昨個兒已經(jīng)給了二拔貢,他說要娶自個兒做三房太。想到這里,她便心驚肉跳起來了,再想到陳五疙瘩那事兒,一股苦澀和氣惱又涌上了她的心頭。他陳五疙瘩原本是個胡子,專干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她老丫怎能嫁給這碼子人呢?

這時辰日頭已經(jīng)西沉,二拔貢依舊不見人影兒,老丫便坐立不安起來了,她的左眼皮又跳個不停,她便覺得這幾天恐怕要出禍?zhǔn)拢睦镆簿透腔袒倘涣?。到了晚霞收了彩,老丫便再也坐不住了,打定了主意,到江都大旅社去找胡老板問問。她猜想胡老板必定曉得二拔貢的行蹤。老丫匆匆下了閣樓,離開了江城旅館,三步并作兩步地向江都大旅社奔去。

天漸漸暗了下來,街邊的電線桿上亮起了昏黃的路燈。老丫沿著大街一路打聽向南而來。當(dāng)她走到南城門口的時候,卻有一大簇人在看熱鬧。老丫便覺得好奇,也擠上前去想看個究竟,許是能見著二拔貢。

當(dāng)老丫撥開人群,擠上前,這才看清楚,這撥子人是在借著路燈的光線讀一張剛剛張貼的榜文。老丫見沒有二拔貢,心里也就有點兒發(fā)涼,想退出來繼續(xù)向南,可當(dāng)她掃了一眼榜文上的文字時,又停了雙腳,重又轉(zhuǎn)過身來,擠到近處,睜圓了雙眼仔細(xì)再看,上頭明打明晃地寫著:“陳世榮,現(xiàn)年二十八歲,蘇北省山陽縣清河鎮(zhèn)河西村人氏,系廢黃河下游一帶出了名的土八路,先后搶劫大日本皇軍倉庫多次,打死打傷皇軍、皇協(xié)軍數(shù)名……現(xiàn)處以死刑,立即執(zhí)行槍決,并砍頭示眾……”

老丫看到這里臉色陡地變了,兩眼忽然一黑,雙腿也一軟,隨即癱倒在人群當(dāng)中。

那榜文上頭說的陳世榮不是旁人,正是老丫這次隨二拔貢來揚州要找的陳五疙瘩。

陳五疙瘩并不是如二拔貢所說的那樣是個胡子,而是一個專找鬼子打仗的土八路。

第二天晌午二拔貢才從外面匆匆趕回江城旅館,可敲了半天房門也沒見老丫開門,心里好生納悶,趕緊去樓下問跑堂的,這才曉得老丫一夜未歸。二拔貢一聽此話,頓時慌了手腳。他曉得老丫在江都人生地不熟,整整一夜沒回來,肯定不會有啥好事的。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大男人都性命難保,何況一個閨女家?

二拔貢一夜未睡,這個時辰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他強打起精氣神兒又走出了旅館,到大街上尋老丫去了。

二拔貢昨個兒夜里并未到江都大旅社去找鎮(zhèn)江金山西藥房的胡老板,而是直奔輪船碼頭而去,找了兩個熟識的碼頭苦力,打聽到那批貨被鬼子扣押在庫房里,等天明了鬼子就要開箱檢查。二拔貢花了三百塊現(xiàn)洋買通了這兩個苦力,用洋皂把那批西藥調(diào)換了出來,又連夜用木船由先期到達江都的大煙槍和鎖貴他們押著運往蘇北去了。

二拔貢是個精細(xì)漢子,他發(fā)覺還有一萬元左右的貨沒有來得及偷出來,心里很不舒坦。大煙槍卻拍著二拔貢的肩膀夸獎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鬼子的眼皮底下把貨給偷了出來,少那一點兒也就不必去計較了。二拔貢便笑著送走了大煙槍,自個兒卻連夜趕到了江都大旅社,去找住在那里的鎮(zhèn)江金山西藥房的胡老板算總賬了。

胡老板一聽二拔貢已經(jīng)把那批貨給弄了出來,老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了笑容,但聽說要他賠償那一萬元的損失,便又哭喪著臉不肯認(rèn)賬。二拔貢冷笑著告訴胡老板買這批貨的大老板是駐江都的偽軍二十一師師長陳修信,又告訴胡老板那陳師長是有名的二鬼子,殺人不眨眼。二拔貢要胡老板乖乖軟軟地交出這一萬塊錢,要不三天之內(nèi)他胡黑卵子的腦瓜子就要搬家。胡老板聽了這話,還是將信將疑,二拔貢便要通了二十一師師部的電話,要他胡老板自個兒去對問。那胡老板早年被胡子整治得死里逃生,眼下哪里還敢和二鬼子過不去,只好捧了一萬塊現(xiàn)金交給二拔貢了事。二拔貢收了錢這才笑道:“你胡黑卵子幾天就凈賺了將近一萬,也夠心黑的了。要不是我去說情,那二鬼子要你把這批貨全賠了,你得出八萬!”胡老板一聽這話,趕緊滿臉堆笑,連連謝過二拔貢。

二拔貢是滿臉堆笑地從胡老板那兒出來的。他覺得這些日子他的路子走得太順了,先是把老丫弄到了手,眼下又凈賺了整整的一萬塊,只是在高郵被狗日的三海碗拐走了兩萬塊,心里有點兒不暢快。不過那兩萬塊錢也不是他二拔貢的,是他瞞著大煙槍他們偷偷多賺的,后來叫狗日的三海碗給拐走了,他二拔貢也沒有蝕本。只是他每次想到這事兒,心里總是暗暗罵那三海碗不是個東西。

當(dāng)二拔貢回到了江城旅館,老丫的下落不明便好似一盆冷水潑在他的頭上。他跑到江都大街上轉(zhuǎn)了兩圈也沒有見著老丫的人影,只得拖著十分疲憊的腳步又一次向江城旅館走去。他巴望著他能在旅館里見著老丫??山锹灭^閣樓上的那間客房里依舊空無一人,只有老丫的那支豎笛躺在床上。二拔貢便失聲罵了一聲臭貨,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了。

二拔貢一覺醒來已是小傍晚了。他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卻見老丫活脫脫地站在大床前。他驚喜萬分地上去摟住老丫,嘴里絮絮叨叨說起了他這次為老八為抗日立下的汗馬功勞。

老丫的黑臉卻由黑紅變成灰白,又由灰白變成了黑紅。她見二拔貢還在不停地絮叨,便打斷了他的話,自個兒去樓下叫跑堂的送些酒菜來,她要好好地敬二拔貢幾盅。

二拔貢平日里對兩件事有癮兒,一是逗娘們,另一件便是喝酒了。他的酒量大,喝上半斤老白干是絕對不會醉的。他聽老丫說要敬自個兒幾杯,心里就更是愜意了,幾盅老酒落了肚,話也格外多了起來。他問老丫昨個兒夜里哪塊兒去了,老丫卻不回話,只是抿著她那肥碩的嘴唇兒朝他微笑。

“老丫,你穿上這身衣裙,簡直和城里的女學(xué)生差不離兒,哈哈……”

老丫也不吭聲,望了一望壁上的木鐘,她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來。

二拔貢扔了酒盅走過來要親老丫,可她早已閃身躲到方桌的后面,同時從掛在壁上的小包里猛地抽出一把鋒利的尖刀來。

二拔貢只覺得兩眼晃閃,頭腦瓜子也暈乎乎地發(fā)漲,望著老丫手里攥著閃亮的家伙,便拖著怪腔問:“老丫,手里啥寶貝還會閃光?”

老丫的眉毛早已豎直了,她一手高揚著尖刀,一手拎著一只布包,一步一步向二拔貢逼近,又冷笑道:“吳二拔貢,你今個兒晚上死到臨頭了,還蒙在鼓里?俺告訴你,俺昨個兒晚上今個兒早上到揚州去了,俺的男家壓根兒不是胡子!你想俺做你的三房,就誆俺,你的良心叫狗吃了?陳五疙瘩是個老八。叫鬼子抓來了,前個兒早上就被砍了腦瓜子,掛在揚州南門示眾?!闭f到這里,她把那只布包往桌上一放。

二拔貢吃驚地望著老丫打開那只布包,卻是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二拔貢頓時嚇得魂飛膽戰(zhàn),全身像篩糠一般顫抖起來了。

“吳二拔貢,你狗日的沒得人性,盡說假話誆俺,害得俺失了身子……”老丫說到這里,竟然嗚嗚地痛哭起來。

二拔貢卻帶著哭腔笑道:“老丫……我雖說了假話誆了你……可我是要娶你……那陳五疙瘩又不是我殺的,你怨不得我……”說完,他便使出全身力氣撲上去奪老丫手里的尖刀,“老丫,你別找死呀!”

“俺死不了!”老丫冷笑道。

二拔貢一把奪過了老丫手中的尖刀,老丫恨得牙癢又毫無辦法。正在這個當(dāng)口,二拔貢的雙眼突然冒出一片金星來,頭腦瓜子又一陣陣暈眩,身子也慢慢地朝地上癱了下去。

老丫冷笑起來:“吳二拔貢,你中了俺下的蒙汗藥啦!”說完這話便一步躍過來,一把抓住二拔貢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拿過那把尖刀,想朝他的胸口扎下去,可肚里又尋思,這吳二拔貢的可惡全在他那巧舌如簧的一張臭嘴,她老丫失身也全都因為他那條臭舌頭,倒不如給他割了,這樣又沒殺了他,自個兒又不必吃官司。想到此,她便一咬牙,上去扳開他的大嘴巴,手起刀落,嘎喳一聲,二拔貢的大舌頭就被割了下來。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天上慢慢地現(xiàn)出密密匝匝的星星,月兒卻還沒有露面,江都城外的古運河水面上散發(fā)著白天殘存的暑氣,無數(shù)蚊蟲飛過船幫,兩岸靜靜地佇立著一片又一片黑壓壓的莊稼,游叫雞和土狗子也在岸邊的草叢中齊聲叫著。河心一條木船揚著帆靜靜地向北行著,船頭不時地濺起一陣嘩嘩的水聲。

老丫正坐在船頭,兩眼望著天上的星星,手里拿著那支豎笛在輕輕地吹著,一曲老淮調(diào)兒便在這漆黑的水面上悠悠地散發(fā)開去,婉轉(zhuǎn)幽咽,如泣如訴。

老丫覺得自個兒的命特硬,先是死了爹娘,那陳五疙瘩又遲遲不來娶她,她只好搬到吳二拔貢家去寄居。這些日子又受了狗日的二拔貢的誆騙,失了身子。而陳五疙瘩又被鬼子斷了腦袋,這叫她能不發(fā)愁嗎?兩個時辰之前,她又在江城旅館里割下了二拔貢的舌頭。當(dāng)她看到二拔貢慘叫一聲昏死過去的情景時,她嚇得匆匆逃離現(xiàn)場,跑到了古運河邊,想搭船回家,湊巧碰上了河西陳家來為陳五疙瘩收尸的一幫人,老丫便搭上他們的木船連夜回蘇北而來。

陳家沒有找著尸首,陳五疙瘩的爹娘早已哭得死去活來,再等老丫從布包里取出那顆人頭來,整個船上便爆發(fā)出一陣撕裂人心的號哭。

老丫卻不聲不響地搬過一張小方桌放在船頭,把陳五疙瘩的人頭放在上面,又點燃兩炷香,雙膝落地跪在船板上對著人頭深深地拜了三拜。

“俺男家……你死得光彩……俺老丫對不住你……俺就用這個來祭你吧……”老丫邊說邊從另一個布包里取出了二拔貢的那個血淋淋的舌頭,放在了桌前。

陳家爹娘并不曉得老丫拿出來的祭品究竟是何物,黑天又看不清楚,只是猜想是老丫在街上買的豬舌頭之類的東西。那老丫也不去說明,只在心里暗暗咒罵起來:“吳二拔貢,你個狗日的,沒得好死!”

其實,正值老丫用二拔貢的“豬舌頭”祭奠陳五疙瘩的時候,二拔貢早已被三海碗出賣了,鬼子在三海碗的帶領(lǐng)下沖進了江城旅館。二拔貢這時雖然已經(jīng)還過魂來,可口中疼痛難忍,哪里能夠逃脫?只得眼睜睜地被鬼子抓進了憲兵隊,拷問到半夜就一命嗚呼了,那吳氏客民的中堅也就這樣很快地告終了,當(dāng)然二拔貢也成了抗日英雄。

老丫自然不曉得二拔貢這碼子事兒,心里恨他入骨,最后一邊詛咒著二拔貢,一邊憤憤地把那血淋淋的“豬舌頭”扔進了古運河里。

老丫望著那漆黑的水面,半晌沒有說出話來,癡癡迷迷半天,最后還是被陳家爹娘推醒,才從包里取出一個個碩大的紙船來,點燃了紙船上的洋燭,然后緩緩地放下了水……一只又一只紙船載著河燈,在木船的后頭靜靜地漂泊著閃爍著。

“俺的男家……你隨河燈紙船,向西去吧……俺送你走了……”老丫哽咽著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又取出那支豎笛,輕輕地吹起了那支古淮調(diào)兒。

船后的河燈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古運河的水面上,那低沉凄涼的老淮調(diào)兒便游蕩在這一片閃著光的河燈之間了。

責(zé)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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