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
史家記事有直筆、曲筆之分。劉知幾《史通》中專列《直筆》《曲筆》兩章,不過劉知幾將二者理解為道德的歷史書寫,認為直筆是一種直面現(xiàn)實、秉筆直書的歷史品格,曲筆則是一種曲意回護、飾非文過的記載方式。這樣直筆變成了“烈士徇名,壯夫重氣,寧為蘭摧玉折,不為瓦礫長存”a的南董精神,而曲筆就演變成了“事涉君親,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b的掩飾手段。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直筆與曲筆最重要的區(qū)別,不是道德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是一種歷史的記錄方式?!洞呵铩贰蹲髠鳌贰妒酚洝贰稘h書》《三國志》等史學(xué)經(jīng)典著作,都大量運用曲筆方式,這些曲筆固然有作者在紛紜復(fù)雜的政治矛盾中的思想與情感糾結(jié),因此對某些歷史事實的描述曲折委婉,但更多的則是一種歷史敘事方式,是藝術(shù)地書寫歷史的文學(xué)筆法。歷史的記錄也不是一味地直白表露,直奔主題,也有起承轉(zhuǎn)合,也有婉約其辭,因此“尚簡用晦”“隱義藏用”的曲筆是中國古典史學(xué)的經(jīng)典筆法。
《春秋》“微言”與《左傳》曲筆
“春秋五例”中有的“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c都或多或少地指向了歷史書寫的曲筆意義。微言往往要依托曲筆,杜預(yù)《春秋左傳序》所謂“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d,也揭示了曲筆的文學(xué)底蘊?!蹲髠鳌飞畹谩按呵锕P法”的史家三昧,《文心雕龍·史傳》謂:“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經(jīng)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chuàng)為傳體?!眅也就是說《左傳》的作者是深深理解《春秋》“寓褒貶于一字”的大義微言,而在此基礎(chǔ)上探求歷史的源流始終,創(chuàng)造了以傳解經(jīng)的獨特歷史表現(xiàn)方式。
《左傳》對《春秋》委婉深長筆法的發(fā)展,更多的是文學(xué)的繼承與超越,而不是出于道德的需要。金圣嘆在章回小說與戲曲的評點中,特別以“深文曲筆”f的“曲筆”來理解中國古典小說與戲曲藝術(shù)筆法,并且在他看來《左傳》是長于使用曲筆的。金圣嘆在讀《西廂記》“八十一法”中,在第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四法中,先后四次提到“文章最妙”的境界,所謂“最妙”,皆是曲筆。其謂: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若有時必欲目注此處,則必手寫彼處。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亦寫此處,便一覽已盡?!段鲙洝纷罱獯艘?。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xí)r,便且住,卻重去遠遠處更端再發(fā)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xí)r,便又且??;如是更端數(shù)番,皆去遠遠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xí)r,即便住,更不復(fù)寫出目所注處,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西廂記》純是此一方法,《左傳》《史記》亦純是此一方法。最恨是《左傳》《史記》急不得呈教。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已,卻于阿堵一處之四而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毬相似,本只是一個毬,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shù),一時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并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毬。蓋滾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滾,如彼滾,實都為毬也?!蹲髠鳌贰妒酚洝繁慵兪谴艘环椒?,《西廂記》亦純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于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于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后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卻于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廂記》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今。細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卻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g
曲筆是《左傳》經(jīng)典的文學(xué)筆法,金圣嘆認為:“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手法?!県照金圣嘆的意見,委婉隱微的曲筆竟然占了《左傳》的百分之六十之多。雖然這樣的比率有待證明,但是《左傳》大量使用曲筆卻是不爭的事實。金圣嘆關(guān)于曲筆特點的論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
第一,言此意彼,余味深長。金圣嘆以“目注彼處,手寫此處”i來解釋曲筆的立意,這種言此意彼的方法,強調(diào)的是隱微其意的立意方式,不直奔主題,反對淺白暴露的主題表達。
第二,遠處著筆,循環(huán)往復(fù)。金圣嘆認為曲筆慣于從近處著眼,而從遠處著筆,作者并不急于貼近主題,也不急于揭示結(jié)果,而是遠遠寫來,待到接近結(jié)果時,卻突然掉轉(zhuǎn)筆鋒,再從遠處寫來,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使人從文外體會作者用意。
第三,獅子滾球,五光十色。這種方法被金圣嘆概括為“左盤右旋,右盤左旋”!0,像獅子滾球一樣,不放脫,也不擒住。這一方面可以讓作者充分展示各種藝術(shù)手段,顯示文學(xué)審美的情趣,另一方面也是由春秋禮樂文化委婉深長的特點決定的。春秋辭令,華麗炫目,人們想要表達的意義十分明確,卻故意隱微環(huán)繞,婉轉(zhuǎn)其辭,呈現(xiàn)出一片辭藻富艷五光十色的語言特色。僖公三十三年,秦杞子、逢孫、揚孫三帥作為秦國偷襲鄭國的內(nèi)應(yīng)而被鄭人識破,鄭人派皇武子驅(qū)逐三帥,皇武子本意是驅(qū)逐三帥,卻故意以對方“淹久于敝邑”!1“脯資餼牽竭矣”!2找借口,并不破口大罵,并不撕破臉皮,而是在含蓄中表達憤怒,宣布對三帥的徹底驅(qū)逐。
第四,靈光一現(xiàn),突然捉住。曲筆無論怎樣含蓄環(huán)繞,但含蓄并不是意義晦澀難懂,作者最終還是要卒章顯志,表達含蓄而不晦澀,語詞委婉而意義明確。金圣嘆強調(diào)這種意義的公開表達,會在突然間出現(xiàn),在讀者猝不及防中靈光一現(xiàn),突然捉住。林紓將此種情況概括為“鎖筆”,即在萬千環(huán)繞時,適時做一關(guān)鎖、提頓,使文章收放自如,即“行氣時有止息處”!3。
《左傳》的曲筆從春秋筆法的蘊藉含蓄中發(fā)展而來,表現(xiàn)出更多的文學(xué)手法,其中固然有隱微曲折,但更多的則是諷刺、奚落、詼諧、趣味以及機鋒和睿智。
曲筆與《左傳》的嘲諷與批判
諷刺是直筆,而反諷則是曲筆。同是批判,《詩經(jīng)·鄘風(fēng)·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4,鋒芒直指統(tǒng)治者,辛辣嘲諷,毫不掩飾,是謂直筆,是謂諷刺;而《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5,雖是嘲諷,卻正話反說,多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曲折,是謂曲筆,是謂反諷。亞里士多德說反諷(也譯作調(diào)侃)是“演說者試圖說某件事,卻又裝出不想說的樣子,或使用同事實相反的名稱來稱述事實”!6。英國學(xué)者D·C·米克在《論反諷》中將反諷劃分為喜劇、悲劇、命運、性格、自我、態(tài)度等多種類型,而其核心則是言語反諷和情境反諷。言語反諷是語言的,雖曲折卻容易被察覺;“情境反諷”是故事的,是“無意識反諷”,!7因此不容易被識破。而《左傳》中的語言反諷往往是歌謠體的。
魯宣公二年鄭宋大棘之戰(zhàn),宋主帥華元被俘。華元歸宋后主持修城,筑城者謳歌曰:“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fù)。于思于思,棄甲復(fù)來。”!8在筑城者的歌聲中刻畫出了一個瞪著眼睛,腆著肚子,長著滿臉絡(luò)腮胡子,被人俘獲而又狼狽逃歸的形象,與眼前這位自命不凡、盛氣凌人的巡視者形成鮮明的對比,充滿了對華元的嘲諷與奚落。對此華元及其驂乘以“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9來匆匆作答,即謂制作鎧甲的牛皮犀革如此繁多,丟點鎧甲算什么。而筑城者則謂:“從其有皮,丹漆若何?”@0這是更深層的諷刺,意即縱使牛皮不要緊,可是丟了面子怎么辦,這使得華元難以招架,在“去之,夫其口眾我寡”@1的無奈中落荒而逃。襄公四年,魯人臧紇率兵侵邾,在狐駘大敗而歸。魯國人以韻語諷刺臧紇:“臧之狐裘,敗我于狐駘。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敗于邾?!盄2魯人誦詩中,詼諧生動,臧紇身穿狐裘,又侏儒身材,魯人便巧妙借狐裘之“狐”與狐駘之“狐”、侏儒之“侏”與邾國之“邾”的諧音關(guān)系,將一個盛裝華麗而矮矬滑稽的敗將形象鮮明生動地刻畫出來,而在這里魯國人一直是居高臨下的冷峻的奚落。
比起言語反諷,《左傳》的故事反諷則更曲折起伏,更意味深長。在反諷中彰顯批判力量,在反諷中表現(xiàn)詼諧幽默,在反諷中顯示智慧機鋒。
批判是反諷的突出特征。批判性的反諷往往在對比中實現(xiàn),連稱、管至父之亂,在貝丘一帶狩獵的齊襄公張揚跋扈,不可一世,面對著宛若彭生幽靈的大豕,果斷射箭,卻使得“豕人立而啼”@3,結(jié)果齊襄公大懼,竟從車子上摔下,傷了腳,丟了鞋子,殊為可笑。更為滑稽的是,齊襄公責(zé)成徒人費去尋找丟失的鞋子未果,竟然殘忍地將徒人費鞭打得鮮血淋淋。但是當內(nèi)亂發(fā)生之際,狂妄而暴戾的齊襄公卻毫無抵抗能力,只能趴在門下瑟瑟發(fā)抖,“見公之足于戶下”@4,仿佛一個特寫鏡頭,寫出了他畏懼膽怯的狼狽相。文公元年,楚商臣之亂,楚成王死到臨頭居然提出“請食熊蹯而死”@5的荒唐要求,貪吃如此,令人捧腹,讀后總令人有一種含淚的輕蔑。
襄公十八年齊晉平陰之戰(zhàn)中,齊軍逃竄,齊國閹官夙沙衛(wèi)將許多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以堵塞晉軍的追趕,齊國的兩位所謂著名的勇士殖綽、郭最,卻以閹官殿后為恥,而主動擔(dān)當?shù)詈蟮穆氊?zé),結(jié)果被晉人州綽所獲,州綽左右開弓,兩支箭射在殖綽的脖子兩邊,殖綽、郭最為求活命讓晉人“衿甲面縛”@6,反綁著坐于中軍鼓下,這與先前二人以勇敢自命形成鮮明比照,顯示了深刻的批判力量。三年之后,州綽從晉國亡命齊國,與殖綽、郭最再次相逢,齊莊公當著州綽面,指著殖綽、郭最介紹說:“寡人之雄也”@7,州綽揶揄地說:“君以為雄,誰敢不雄?然臣不敏,平陰之役,先二子鳴”@8,又將故事重新回到殖綽、郭最所謂二雄被活捉的時刻,讓整個故事風(fēng)云突變,趣味橫生。哀公七年,魯人伐邾,已經(jīng)侵入邾國城門之下“猶聞鐘聲”@9,蕞爾小邦,毫不設(shè)防,敵國打到城下,竟然還能聽到演奏的鐘聲,這是一種嘲諷,更是一種批判。
曲筆與《左傳》的詼諧和幽默
《左傳》敘事有一種文學(xué)上的輕松感,這種筆調(diào)的放松缺少了幾分歷史的緊張嚴肅,卻多了幾分藝術(shù)的生動與趣味。
鄭宋大棘之戰(zhàn),宋人狂狡追趕鄭人,慌忙之際,鄭人逃入井中,狂狡卻倒過兵戟,授人以柄,結(jié)果竟為鄭人所獲,這讓人忍俊不禁。曲筆的描寫是富有喜劇色彩的,襄公二十六年,鄭楚交兵于城麇,鄭國主帥皇頡為楚將穿封戌俘獲,楚公子圍貪婪成性,仗勢欺人,將俘獲皇頡之功占為己有,二人爭執(zhí)不下,只好讓伯州黎出來裁判,而伯州黎為公子圍的勢力懾服,曲意逢迎,于是上演了一出“上下其手”的鬧?。?/p>
穿封戌囚皇頡,公子圍與之爭之,正于伯州犁。伯州犁曰:“請問于囚?!蹦肆⑶?。伯州犁曰:“所爭,君子也,其何不知?”上其手曰:“夫子為王子圍,寡君之貴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為穿封戌,方城外之縣尹也。誰獲子?”囚曰:“頡遇王子弱焉?!毙缗楦曛鹜踝訃?,弗及。楚人以皇頡歸。#0
整個故事宛如一幕喜劇,楚公子圍的橫行霸道、伯州黎的狡詐勢利、皇頡的趨炎附勢,均以詼諧的令人發(fā)笑的筆調(diào)描寫出來,并在此背景下襯托著穿封戌的英勇正直。而《左傳》似乎有意將這樣的詼諧進行到底,十三年后,即魯昭公八年,昔日的楚公子圍已經(jīng)成為楚國的君主,兩個人飲酒之時,今日的楚靈王以一種威風(fēng)八面的口吻追問穿封戌:“如果你知道我能成為楚國的國王,你當年還會與我爭功嗎?”穿封戌的回答出乎意料:“如果我知道你有今天,當時我會拼死與你決戰(zhàn),以讓楚國安定下來?!贝┓庑缫猿鋈艘饬系幕卮?,讓不可一世的楚靈王立刻陷入尷尬境地。
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王何等卜攻慶封、慶舍家族,二人卻將占卜的結(jié)果出示給慶舍過目,謂“或卜攻仇,敢獻其兆”#1,慶舍不知盧蒲癸等所謂的“其仇”,正是他自己,他還幫助解釋道:“克,見血?!?2慶舍最后終為盧蒲癸、王何等所殺。這兩者之間形成巨大的反諷力量,有一種寒徹入骨的冷幽默。
昭公二十五年記,魯大夫臧會竊取臧昭伯僂句寶龜占卜,“卜信與僭”#3的利弊,結(jié)果僭吉。昭伯如晉,臧會探望,故意對昭伯家事含糊其辭,似有難言之隱,引起昭伯猜忌。后昭伯返魯,發(fā)現(xiàn)家里一切如常,臧會不過是借機生事,從中撥弄是非而已。臧會逃逸到季氏尋求保護,結(jié)果為臧氏所拘。季氏盛怒之下,拘臧氏老,而使臧會主政臧氏。臧會不誤幽默地說:“僂句不余欺也?!?4從竊龜占卜,到卒章顯志,一句“僂句不余欺”,突然說破謎底,實屬滑稽可笑。
定公八年的陽州之役#5,更是由一連串趣味橫生的故事構(gòu)成。先是戰(zhàn)前魯國將士松垮懈怠,列坐觀猛將顏高之弓,陽州人突然發(fā)起進攻,魯人倉促應(yīng)戰(zhàn),顏高被擊倒在地,仍用一般的弓箭射死齊將籍丘子鉏。而另一魯人顏息射人中眉,卻失望地說:“我瞄準的是他的眼睛啊?!弊钣腥ふ?,《左傳》不僅寫魯人的英勇善戰(zhàn),也寫魯人的畏懼狡黠。魯將冉猛在撤退時,假裝腳傷,跑在前面,其小伎倆為其兄冉會識破,大喝一聲:“冉猛殿后!”而也是在這一年,魯人攻打齊國廩丘,廩丘人沖出,魯師大亂,指揮作戰(zhàn)的魯帥陽虎,佯裝沒有看到冉猛,故意說:“如果冉猛在此,一定能打敗廩丘人?!比矫褪艽斯奈?,奮力沖鋒,而回頭一看,無人跟隨,便假裝跌倒,陽虎冷笑道:“一派客氣?!痹诩ち业膽?zhàn)斗中,作者卻描寫了戰(zhàn)爭的趣味,生動而詼諧。即使在戰(zhàn)場上,《左傳》也不忘詼諧,不忘幽默,陽州之役,沒有大事件,盡是小片段,宛如喜劇小品,起伏跌宕,笑聲不斷。
曲筆與《左傳》的睿智與機鋒
趣味是文學(xué)審美趨向,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將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jié)中的趣味看作是古典美學(xué)的審美范疇。《左傳》在表現(xiàn)詼諧幽默的趣味時,不是簡單的詼諧取樂,而常常以智慧為支點,在趣味中展示春秋人特有的睿智與機鋒。
宣公十二年,楚人伐蕭之役,楚強蕭弱,蕭人必敗無疑。大戰(zhàn)在即,蕭大夫還無社與楚國老友申叔展對話,因是敵對雙方,二人只能互通隱語,暗通款曲。叔展以“有麥麴乎?”“有山鞠窮乎?”#6隱語相問,而還無社不解其意,連續(xù)回答“無之”。申叔展知其未解其意,進一步提醒:“河魚腹疾奈何?”#7意為你得了潮濕之病如何處理?此時還無社恍然大悟,告訴其“目于眢井而拯之”#8,暗示自己躲到枯井藏身。而申叔展進一步提醒他:“若為茅绖,哭井則己?!?9暗示老友于枯井之上,聽到的哭喊聲就是自己。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隱語交流,第二天蕭人大敗,還無社被申叔展于枯井中救出。申叔展與還無社的對話背景是在雙方敵對的戰(zhàn)場上,因此兩個人的交流不得不十分隱諱。這里的隱語千折百回、云霧繚繞,一度陷入無法解開的迷陣,而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兩個人憑著對語言爐火純青的高超運用,終于撥開迷霧,恍然大悟,將戰(zhàn)場間的暗語交流體現(xiàn)為靈活的語言藝術(shù),也顯示出一種高度的智力水平。
春秋時代是城邦時代的典范,城邦時代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城邦中國人君子的知識興趣。古希臘哲人將智慧看成是城邦最重要的道德,蘇格拉底認為:“在我們國家中清清楚楚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便是智慧?!?0在蘇格拉底看來,知識與智慧是一個城邦的靈魂,是城邦的第一要素。蘇格拉底說:
一個按照自然建立起來的國家,其所以整個被說成是有智慧的,乃是由于它的人數(shù)最少的那個部分和這個部分中的最小一部分,這些領(lǐng)導(dǎo)著和統(tǒng)治著它的人們所具有的知識。并且,如所知道的,唯有這種知識才配稱為智慧,而能夠具有這種知識的人按照自然規(guī)律總是最少數(shù)。$1
城邦必須建立在知識的基礎(chǔ)上,才是可靠的,因此城邦精神首要的是具有知識的好奇心。柏拉圖認為一個城邦必須具有四種美德:“這個國家一定是智慧的、勇敢的、節(jié)制的和正義的?!?2《左傳》第一次完整地定義君子人格也強調(diào)“仁、信、忠、敏”$3四種道德,這與古希臘的城邦人格有著驚人的相似。孔子以“君子道者三”$4概括君子人格,即“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5,《禮記·中庸》謂:“好學(xué)者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6知者(智者)是通向仁者、勇者的基礎(chǔ),與古希臘城邦對哲學(xué)、思辨以及自然科學(xué)的知識興趣相同,春秋時代的思想家們也體現(xiàn)出對知識的極大興趣。春秋士人行跡天下,對哲學(xué)、天文、禮樂、人倫、自然等許多問題,相互咨詢,相互交流,整個社會都有一種強烈的求知欲。不僅對于陰陽、天文等自然問題,對于禮儀、仁愛等倫理問題,也相互討論,即使在日常生活的言語交流中他們往往也逞才使智,詼諧生動,機鋒疊現(xiàn),顯示出良好的知識修養(yǎng)和詩書風(fēng)雅。
襄公三十年《左傳》記:
三月癸未,晉悼夫人食輿人之城杞者,絳縣人或年長矣,無子而往與于食,有與疑年,使之年。曰:“臣,小人也,不知紀年。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崩糇邌栔T朝。師曠曰:“魯叔仲惠伯會郄成子于承匡之歲也。是歲也,狄伐魯,叔孫莊叔于是乎敗狄于咸,獲長狄僑如及虺也、豹也,而皆以名其子。七十三年矣?!笔汾w曰:“亥有二首六身,下二如身,是其日數(shù)也?!笔课牟唬骸叭粍t二萬二千六百有六旬也?!壁w孟問其縣大夫,則其屬也。召之而謝過焉,曰:“武不才,任君之大事,以晉國之多虞,不能由吾子,使吾子辱在泥涂久矣,武之罪也。敢謝不才。”遂仕之,使助為政。辭以老。與之田,使為君復(fù)陶,以為絳縣師,而廢其輿尉。$7
這是一個頗具喜劇色彩的故事。從詢問年齡開始,繼而進入了一場知識的考試。
晉國宴請從杞國歸來的筑城者,有位來自絳縣的老者,因為沒有子嗣也去參加勞役,宴會上人們問起他的年齡,絳之長者并不直接說出自己的年齡,而是說自己:“臣,小人也,不知紀年。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8其實,絳之老者的回答里面包含了有趣的歷法知識與簡單的數(shù)學(xué)知識。老人似乎跟主持宴會的官吏們開個玩笑,也借此測驗一下他們的知識儲備。結(jié)果難住了主持宴會的官吏們,只好到晉國朝廷上去請教。
朝廷上諸位博學(xué)的大夫們回答得相當有趣,師曠斷定絳老生于魯文公十一年,那一年戎狄伐魯,魯人大敗戎狄,俘獲了長狄僑如;史趙則玩了一個猜字游戲,將篆體“亥”字,分為二六六六四個部分;士文伯則根據(jù)二人所言,準確地說出絳之老者總共活了兩萬六千六百六十天。
故事洋溢著輕松幽默的氣氛,也有一種相互較量知識的風(fēng)雅。先是絳老不肯說出自己的年齡,而是謎語般地回答了官吏們的追問,讓他們陷入無知的尷尬。晉國博學(xué)多識的大夫們知道答案,卻也不急于揭破謎底,而是從歷史、文字、歷法等多方面迂曲地回答,表現(xiàn)出以智對智的善意較量。僅僅是一個人的年齡追問,卻顯示了春秋士大夫們在歷史、數(shù)學(xué)、文字等多方面的知識素養(yǎng),也讓我們聞到了春秋時代的書卷芳香。
佛理禪趣中有一種思想的交流方式叫機鋒,機鋒往往將深刻的思想掩藏在無跡可尋乃至非邏輯的象征言語方式中表達出來,以實現(xiàn)相互勘破測度對方理解能力的特殊交流方式。其實這種方式在《左傳》中也是常常出現(xiàn)的。昭公三年記:
齊侯田于莒,盧蒲嫳見,泣,且請曰:“余發(fā)如此種種,余奚能為?”公曰:“諾。吾告二子?!睔w而告之子尾。欲復(fù)之,子雅不可,曰:“彼其發(fā)短而心甚長,其或?qū)嬏幬乙??!本旁拢友欧疟R蒲嫳于北燕。$9
齊景公到莒地狩獵遇到了因慶封之亂而遭流放的盧蒲嫳,盧蒲嫳向景公乞求返回國都,他含淚說:“衰老如此,頭發(fā)稀短,還能做什么不利于齊國的事情嗎?”為此景公征求兩位重臣子雅、子尾的意見,對此子雅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哀哀以求的盧蒲嫳冷嘲熱諷,毫不留情。接著盧蒲嫳所謂“余發(fā)如此種種(杜預(yù)注:種種,短也。)”%0的話,子雅凌厲反擊,機鋒峭峻,不留余地,“彼其發(fā)短而心甚長,其或?qū)嬏幬乙印?1,他的頭發(fā)雖短,但是用心深長,大概還惦記著當年要把我等扒皮寢處的誓言吧?%2結(jié)果子雅將盧蒲嫳流放到更遠的北燕去了。
有一種幽默叫“解脫式幽默”,有學(xué)者指出這種幽默謂:“順著對方的思路加以延伸,省去不必要的解說與糾纏,使問題在喜劇氣氛中得到圓滿解決?!?3《左傳》對盧蒲嫳命運的嘲諷是冷峻的,那個當年立于朝廷要將子雅、子尾置于死地而寢處其皮的殘暴者形象,與眼前這位頭發(fā)稀疏、含淚乞求的流放者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對其下場,左氏似乎沒有絲毫憐憫,以子雅的伶牙俐齒予以嘲笑、奚落,唇齒之間呈現(xiàn)出刀光劍影的銳利。
解脫式幽默看似輕松,卻有一種冷峻、銳利、尖刻以至于嚴酷的語言力量。魯哀公二十五年,哀公歷經(jīng)九個月的時間返回魯國。魯正卿季康子、孟武伯,在五梧宴請。但宴會上君臣不合,各懷心事。武伯諷刺陪同哀公前往越國的郭重,謂其“何肥也?”%4怎么如此肥胖?對此季康子在一旁且喜于心,說風(fēng)涼話,而此時魯哀公則以一句“食言多矣,能無肥乎?”%5予以反擊,指桑罵槐,暗藏機鋒。一方面諷刺三桓們虛心假意,欺君枉民,說話不算;另一方面將鋒芒直指季康子,季康子名曰季孫肥,食言而“肥”正是以他的名字“肥”為諧音,諷刺其“食言多矣”的可恥行為,這樣的批評有一種冷幽默式的睿智、深刻。
《左傳》的詼諧往往是批判的,《左傳》的幽默常常是冷峻的。
ab劉知己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3頁,第196頁。
cd《春秋左傳正義·春秋左傳序》,《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頁,第4頁。
e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史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283—284頁。
f金圣嘆著,曹方人、周錫山標點:《金圣嘆全集(二)·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0頁。
ghi!0金圣嘆著,曹方人、周錫山標點:《金圣嘆全集(三)·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13頁,第12頁,第12頁,第13頁。
!1!2《春秋左傳正義·僖公三十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1頁,第131頁。
!3林紓:《春覺齋論文》,見于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七冊),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6416頁。
!4《毛詩正義·鄘風(fēng)·相鼠》,《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1頁。
!5《毛詩正義·魏風(fēng)·伐檀》,《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0頁。
!6亞里士多德著,顏一、崔延強譯:《修辭術(shù)·亞歷山大修辭學(xué)·論詩》,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頁。
!7D·C·米克著,周發(fā)祥譯:《論反諷》,昆侖出版社1992年版,第41頁。
!8!9@0@1 《春秋左傳正義·宣公二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4頁,第164頁,第164頁,第164頁。
@2《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2頁。
@3@4《春秋左傳正義·莊公八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3頁,第63頁。
@5《春秋左傳正義·文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5頁。
@6《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十八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3頁。
@7@8《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一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0頁,第270頁。
@9《春秋左傳正義·哀公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61頁。
#0《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六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87頁。
#1#2《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八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98頁,第298頁。
#3 “以卜為信與僭”,見于《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二十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8頁。
#4《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二十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9頁。
#5《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八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39—440頁。
#6#7#8#9《春秋左傳正義·宣公十二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1頁,第181頁,第181頁,第181頁。
$0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428B),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45頁。
$1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428E-429A),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47頁。
$2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427E),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44頁。
$3事見《左傳·成公六年》范文子對鐘儀的評價?!洞呵镒髠髡x·成公六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0頁。
$4$5《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6頁,第56頁。
$6《禮記正義·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1頁。
$7$8《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三十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09—310頁,第309頁。
$9%0%1《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30頁,第330頁,第330頁。
%2《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子雅、子尾不滿于齊國宮廷饔人、御者改變伙食的行為,盧蒲嫳謂:“譬之如禽獸,吾寢處之矣?!币姟洞呵镒髠髡x·襄公二十八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98頁。
%3任遂虎:《凌厲機鋒:對話中的解脫式幽默》,《寫作》2013年第8期,第57頁。
%4%5《春秋左傳正義·哀公二十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80頁,第4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