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玨?

摘 要：《說文》“曣”釋文為“星無云也”。其中“星”清代一些學者認為是“夝”的通假字。根據(jù)傳世文獻異文以及“曣”相關文字的釋義，“星”當為“日生”。這是由于古代文獻中的文字豎排而導致的訛誤。

關鍵詞：曣；《說文》；豎排；訛誤；辨正

中圖分類號： H1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4-0067-03

一、清代學者對“曣”的解釋

《說文》：“曣，星無云也。從日燕聲?！薄皶辍贬尀椤靶菬o云也”讓人費解。清代學者試圖給出合理解釋。錢坫《說文解字斠詮》：“星當作夝?！斗舛U書》‘曣?，《郊祀志》作‘晏溫。如淳曰：‘三輔謂日出清濟為晏。二字同用。”“星”通“夝”?！对姟む{風·定之方中》：“星言夙駕，說于桑田?！编嵭{：“星，雨止星見?！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星者，夝之假借。古晴字正作夝?！币ω尽断Пк幑P記·詩》：“‘星言夙駕，古晴字本作甠，甠也可作星?！薄爱_”為“夝”的俗字?！洱堼愂骤b》：“甠，俗；夝，正。音情。雨夜晴見星也?！薄蹲謪R·生部》：“甠，同夝。”“夝”是“晴”的本字，“晴”為后出字?！墩f文》：“夝，雨而夜除，星見也。從夕，生聲?！毙戾|《說文篆韻譜》：“夝，雨而夜除，星見也。今俗作晴，非?！卞X氏的觀點有一定道理，按照他的觀點，“曣”當理解為“晴朗無云”。但清代張文虎根據(jù)徐鍇《說文系傳》對此提出疑義。《舒藝室隨筆》：“曣，星無云也?！稊以彙吩疲骸钱斪鲏?。姚氏姬傳說同。楚金本作‘星無云，暫見也。則又不以為‘夝字?！倍斡癫迷凇墩f文解字注》中認同了姚鼐“星”通“夝”的觀點并進行了補充，同時也對“曣”釋為“星無云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段氏云：“曣，星無云也。姚氏鼐曰：‘星即夝字。按：日閑雨除亦曰夝。無云謂晴而無云也。晴容有有云者。其字亦作曣?！徽f‘星無云謂‘星而無云，如雨部云‘風雨土謂‘風而雨土也?！?/p>

《說文》“曣”釋文為“星無云”，其中“無云”清代學者均無疑義，主要是在“星”的理解上產(chǎn)生分歧。上面提到的錢坫、張文虎、段玉裁僅就“星”而論，未免有些狹隘。清代也有一些學者另辟蹊徑，提出獨到見解?！稓J定四庫全書考證·廣韻》：“‘曣字注‘星，無云。案：《玉篇》：‘曣，日出也?！妒酚洝し舛U書》‘曣?，《漢書·郊祀志》作‘晏溫。如淳曰：‘三輔謂日出清濟為曣。今字典引《說文》正作‘日出無云也，則此‘星字當是‘日出二字之誤?！逼渲械摹白值洹敝浮犊滴踝值洹?。 王太岳等人根據(jù)《康熙字典》提出“星”是“日出”之訛，比較接近正確答案。許慎釋“曣”沒錯，錯的是后人把“日生”當成“星”了。桂馥提出了這一看法。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星無云也者，‘星當為‘日生二字。《增韻》引作‘日生無云也，《洪武正韻》同。《玉篇》：‘曣，日出也。”而王筠則批評了《增韻》引作“日生”的做法。《說文句讀》：“星字，《增韻》引作‘日生二字。此不知‘星即‘晴者妄改也。晏、曣繼晛之后蓋同。出《角弓詩》。特各本字不同。故許君分收之，而其說解則相似也。晏即荀卿所引，曣即韓詩之曣。”那么孰是孰非呢？讓我們立足文獻加以辨正。

二、古代工具書引《說文》“曣”釋文

目前我們所見引《說文》的古代工具書中的“曣”字釋文，分為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星無云”，第二種是“日生無云”，第三種是“日出無云”?！皶辍贬屛囊鳌靶菬o云”的有：

《類篇》：“曣，輕甸切?！墩f文》：‘星無云也?！?/p>

《廣韻》：“曣，星無云。出《說文》?！?/p>

《集韻》：“曣，《說文》：‘星無云也?！?/p>

《五音集韻》：“曣，星無云。出《說文》?！?/p>

“曣”釋文引作“日生無云”的有：

《洪武正韻》：“曣，《說文》：‘日生無云。《玉篇》：‘日出也?！?/p>

《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曣，《說文》：‘日生無云?！队衿罚骸粘鲆?。重增?！?/p>

“曣”釋文引作“日出無云”的有：

《字匯》：“伊殿切。音宴。日出無云。曣同上?！?/p>

《正字通》：“曣，伊殿切。音宴?！墩f文》：‘日出無云也。又與晏通?！?/p>

《欽定音韻述微》：“曣，日出無云也。一曰暖也。通作曣?！?/p>

《古今通韻》：“曣，日出無云也。”

《康熙字典》：“曣，《廣韻》于甸切，《集韻》《正韻》伊甸切，并音晏?！墩f文》：‘日出無云也。”

根據(jù)上列引文，我們可以看出古代文獻多引作“日生無云”或“日出無云”。“日出無云”可以看作是一種間接引用，是對“日生無云”的解釋?！吧庇小俺觥绷x。《廣雅》：“生，出也。”明代《字匯》《正字通》以及清代《欽定音韻述微》《古今通韻》《康熙字典》釋“曣”引《說文》均作“日出無云”，我們雖不知所據(jù)版本，毋庸贅言，它們釋“曣”的意思與“日生無云”是一樣的。

三、“曣”相關文字在文獻中的釋義

如果我們把《說文》釋“曣”理解為“日生無云”，不僅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開“星無云”這一讓人費解的問題，而且也會發(fā)現(xiàn)“日生無云”與“曣”相關文字在文獻中的釋義是一致的。

“曣”“曣”為一組異體字。《康熙字典》：“曣，《正字通》同曣?！薄额惼贰都崱贰段逡艏崱穬勺纸允铡Ｈ哚尅皶辍本鶠椤叭粘銮鍧粫辍??！皾蓖ā办V”?！稄V韻· 霽韻》：“濟，止也。”《詩·鄘風·載馳》：“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毛傳：“濟，止也?！?《爾雅·釋天》：“淫謂之霖，濟謂之霽。”郭璞注：“今南陽人呼雨止為霽。” “日出清濟”與“日生無云”意思相同，均為“太陽出來，天氣晴朗”，二者應該是意義相同而表述相異。

“曣”與“晏”通?！墩f文解字注》：“晏、曣古通用?！睆摹瓣獭钡奈墨I注解，我們也可以證明“曣”當釋為“日生無云”?！墩f文》：“晏，天清也。”《史記 ·孝武本紀》：“至中山，晏溫，有黃云蓋焉?！迸狍S集解引如淳曰：“三輔謂日出清濟為晏，晏而溫也?！?《淮南子·繆稱》：“暉目知晏，陰諧知雨?！备哒T注：“暉目，鳩鳥也，晏，無云也。天將晏靜，暉目先鳴?！薄稘h書·揚雄傳上》： “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管，弈氏控弦?！?顏師古注：“晏，無云也?！?/p>

從“曣”“曣”“晏”的古文獻釋文，我們可以推知《說文》“曣”釋當為“日生無云”。這樣三者的古文獻釋文才能統(tǒng)一起來。如果把《說文》“日生”當成“星”，理解為“夝”的通假字，勉強可以解釋得通，但間接引用“日出無云”，就不好解釋了。

四、《說文》中“星”的使用情況

此外，從《說文》“夝”與“星”的使用情況，也可以從側(cè)面證明“曣”釋當為“日生無云”而不是“星無云”?！墩f文》中有“夝”，按理說許慎釋“曣”應當用本字，而不應該用通假字“星”?！墩f文》在解釋“晵”時就用了“夝”字?！墩f文》：“晵，雨而晝夝也?！薄靶恰痹凇墩f文》中除了“曣”釋文外，共出現(xiàn)24次，4次出現(xiàn)在《說文》構形說解中，這4次與“星”的義項無關；其他20次，有19次指星，1次作喻體，可以說均與星有關?！墩f文》出現(xiàn)的這24次“星”沒有一次作“夝”的通假字?！墩f文》表示晴天的字有本字“夝”，如果許慎舍而不用本字，而用不好理解的通假字“星”，似乎于理不通。

五、《說文》“曣”釋文被誤解的時間

至于《說文》釋“曣”由“日生無云”被誤為“星無云”的具體時代，據(jù)目前文獻不好作出精準判斷，大概宋代就已被誤。我們現(xiàn)在常見的徐鉉《說文解字》版本有清初毛氏汲古閣重刻北宋本、清乾隆三十八年朱筠在汲古閣本基礎上的仿宋重刊本、清嘉慶十二年重刊宋本（藤花謝本）、清嘉慶十四年孫星衍重刊仿宋本（平津館本）、清陳昌治重刻平津館本、民國影宋刊本（王昶傳本），這些版本釋“曣”均為“星無云”。徐鍇《說文解字系傳》道光十九年祁寯藻刻仿宋本、四部備要本（據(jù)小學匯函本?？⑺牟繀部荆ㄊ龉盘糜八螌懕荆?、龍威秘書本均作“星無云，暫見也”。

《類篇》毛氏汲古閣本、姚氏咫進齋本，《廣韻》黎庶昌刻《古逸叢書》覆宋本、涵芬樓覆印宋刊巾箱本、張氏重刻宋本、宋干道五年黃三八郎本、曹氏刻楝亭五種本，《集韻》南宋初年明州本、南宋潭州刻本、南宋金州軍刻本，《五音集韻》明正德乙亥重刻本、萬歷己丑重刊本在釋“曣”時均引《說文》作“星無云”。

景元至正十五年日新書堂刊本《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明劉以節(jié)刊本《洪武正韻》釋“曣”引《說文》作“日生無云”。明劉以節(jié)刊本《洪武正韻》“日”與“生”不在同一豎行，絕無引起誤解的可能。雖然我們不知道《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洪武正韻》所據(jù)《說文》是何版本，但至少可以知道在這兩本韻書編撰之時所據(jù)《說文》還沒有把“日生”當成“星”。

《說文》釋“曣”宋以后主要語言學文獻均有引用，宋之前文獻除《<晉書>音義》外，還沒發(fā)現(xiàn)其他文獻引用?！?晉書>音義》是唐人何超為《晉書》字詞注音、釋義而編撰一部著作。《<晉書>音義》釋“曣晛”云：“上一見反。《說文》：‘曣，日生無云，暫見也。下乃見反?！对姟吩疲骸姇佋幌?。”由此可知，《說文》釋“曣”在唐代還是正確的，“日生”沒有被誤解為“星”。根據(jù)目前所見傳世文獻，我們可以推知大約在宋代《說文》“曣”釋文中的“日生”被誤解為“星”字。

六、《說文》“曣”釋文被誤解的原因

許慎《說文》“曣”釋文中的“日生”被誤為“星”，這是因為古代文獻豎排，以及抄手文化水平不高，把“日生”當成了“星”。這本來是一個容易理解的事情，清代學者除了少數(shù)人外，絕大多數(shù)人都極力附會這個錯誤，這是為什么呢？筆者認為有三個原因。其一，“曣”字相對冷僻，使用頻率較少，不能引起廣泛關注與研究；其二，因為“曣”是一個描繪天象的詞，雖然《說文》釋文中的“日生”被誤解為“星”，但星也與天象有關，因此人們不會過多地懷疑“星”是錯誤的，盡管把“日生”當成“星”讓人難以理解。其三，與清代推崇《說文》有關。有清一代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推崇《說文》的時代。清人王鳴盛曾說：“文字當以許書為宗，然必先窮文字，后通訓詁，故《說文》為天下第一種書。讀遍天下書，不讀《說文》，猶不讀也；但能通《說文》，余書皆未讀，不可謂非通儒也?！盵1]149清人推崇《說文》備至，一些學者對于《說文》中的錯誤有時會守訛傳誤，甚至穿鑿附會維護許說?！墩f文》“曣”釋文“日生無云”，其實很容易理解，也就是太陽出來，天空沒有云彩。我們不必把“星”當成“夝”來理解，清人把“星”當成“夝”是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

結(jié)語

今人蔣人杰在《說文解字集注》中指出“今本‘星字乃‘日生二字誤并”[2]1397，但并沒有引起學者的重視。當今校訂《說文》的著作要么繼續(xù)沿襲“星無云”的訛誤，要么采用錢坫的觀點?！墩f文》成書至今已近兩千年，在流傳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抄錯、刻錯、刪改、脫漏、增衍的現(xiàn)象。讀者在閱讀時一定要持審慎的態(tài)度，不僅善于發(fā)現(xiàn)錯誤，還要甄別前人研究成果的正誤，去非存是，還原《說文》之本真。

注 釋：

[1] 謝啟昆：《小學考》（卷十），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

[2] 蔣人杰：《說文解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責任編輯：楊軍會

文字校對：趙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