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寅生 胡艷菊
[摘 要] 《金瓶梅詞話》是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白話世情章回小說,是明代“四大奇書”之一,也是中國小說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有關《金瓶梅詞話》中女性生活的描寫,研究者多根據(jù)其在生活中的種種表現(xiàn),集中分析這些女性形象。由法國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觀點切入,對《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加以觀照,認為《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意識和行為并非自愿,而是社會及男性的天然優(yōu)勢使然,是時代和社會影響下的產(chǎn)物。
[關鍵詞] 女性主義;《金瓶梅詞話》;第二性
[中圖分類號]I242.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6121(2018)03-0060-06
《金瓶梅詞話》是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白話世情章回小說,是明代“四大奇書”之首。在《金瓶梅詞話》中,作者蘭陵笑笑生運用大量筆墨描寫女性生活。在作者筆下,女性的生活是單調(diào)乏味的,每天圍繞一個男人爭風吃醋,依附于男人而生存。在古代中國社會,男尊女卑以及以夫為天的思想一直束縛著女性,這在《金瓶梅詞話》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讀者從小說中看不到屬于女性的曙光,只得見她們在“以男為尊”的社會里慢慢沉淪,至終變得麻木不仁。而法國女作家波伏娃是女性主義的杰出代表,代表作《第二性》是女性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使廣大女性認清自身處境,努力擺脫“他者”地位,為自己的解放而奮斗[1]3。表面來看,《金瓶梅詞話》所描寫的女性與《第二性》認清自身處境,尋求自身解放的女性毫無關聯(lián),其實不然。波伏瓦的《第二性》在幫助女性認清自身處境的過程中,分析了女性為何一直處在“他者”地位,即喪失了作為和男性一樣存在的獨立個體的主體性而依附于男性存在[1]232;分析了為何女人放棄獲得自由的權利,甘愿活在男人為其建造的家庭牢籠里,而不去追求自由,也不尋求實現(xiàn)其價值。《金瓶梅詞話》中關于女性生活的描寫就是這樣。幾個女子的唯一工作就是為了家里唯一的男主爭風吃醋,每天挖空心思討西門慶的歡心。有了孩子的女人,中心由丈夫轉(zhuǎn)到兒子,沒有孩子的女人則想方設法要懷上兒子來鞏固在家中的地位。如果《紅樓夢》是一部描寫女兒國的悲劇,《金瓶梅》更是如此。海明威說過,“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們看”?!都t樓夢》中那些美麗女子的悲劇結(jié)局往往能夠激發(fā)人們身上的悲傷因子。而《金瓶梅詞話》恰恰相反,其中的女子身上有太多的世俗味,甚至那些女子的舉止達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如,《金瓶梅詞話》中的潘金蓮在久等西門慶不來后,無故把氣都撒在迎兒身上,其行為令人咬牙切齒。這些情節(jié)在小說《金瓶梅詞話》中有很多。所以,《金瓶梅詞話》中女子的悲劇結(jié)局不但沒有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反倒讓讀者無不拍手稱快。需要指出的是,作為描寫女性悲劇的作品,從《金瓶梅詞話》這部小說可以略窺明末時期女子作為男人附屬物的卑下生活,她們的女性氣質(zhì),她們的處境,以及她們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意識的覺醒[2]。以下將針對這些方面進行具體分析。
一、女性氣質(zhì)
在傳統(tǒng)觀念上,所謂的“女性氣質(zhì)”是由男性來賦予的。對此,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做了解釋:“所謂具有女性氣質(zhì),就是顯得軟弱、無用和溫順。她不僅應當修飾打扮,做好準備,而且應當抑制她的自然本性以長輩所教授的做作的典雅和嬌柔取而代之?!盵1]241“女性氣質(zhì)”是陶鐵柱先生在翻譯《第二性》中得出的一個特殊詞語。但這種所謂的“女性氣質(zhì)”不論在中國古代還是現(xiàn)代都是存在的。比如,中國古代要求女子以夫為天,遵從“三綱五?!?,多數(shù)妻子第一次見到丈夫也是在洞房時掀開喜帕的一瞬間,而“一夫多妻”是中國古代普遍存在的婚姻狀態(tài),無論是女子還是男子都沒有意識到這種關系的不平等,甚至在他們的潛意識里這種關系是理所應當?shù)腫3]。女子從小就被教導和熏陶要溫良、賢德、大度,一旦違背就會被冠上善妒的罪名,甚至成為女子被休棄的理由。而《金瓶梅詞話》中最符合這種“女性氣質(zhì)”的莫過于吳月娘。吳月娘作為西門慶的大老婆,不僅在事業(yè)上幫助西門慶,而且家中事無不料理得井井有條。吳月娘出身于官宦之家,她的身上具有官家小姐的氣質(zhì),因此能夠幫助西門慶處理官場上的各樣關系。作為西門慶的正妻,她在眾多妻妾中很有威望,家中的聚會以及聚會的各樣禮制她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同時,她也是一個“賢妻”,無論西門慶納多少房小妾,有多少情人,她都表現(xiàn)得不介意,甚至成為調(diào)節(jié)西門慶妻妾之間矛盾的中間人。官家小姐氣質(zhì)使她做不到像潘金蓮那樣明目張膽地爭寵,因為,作為傳統(tǒng)的大家閨秀,她要溫順、含蓄,所以在與西門慶冷戰(zhàn)期間,她一面放不下官家小姐的架子,甚至在丫鬟都勸她去找西門慶,她仍不肯向西門慶低頭;而另一面,晚上她卻在后院擺下祭臺祈求西門慶的妾早點懷上子嗣[4]。而這一幕恰好被西門慶撞見,看到一心一意為他著想的妻子,西門慶心里十分感動,也正因此兩人關系得以修復。如果沒有后面潘金蓮與龐春梅的對話,讀者一定會認為吳月娘是典型的“賢妻”。其實不然,她沒有忘記她是依附與西門慶而存在,在這個家里,西門慶才是主人,失去西門慶的寵愛就意味著失去一切。為自己地位受到威脅的恐懼感迫使她主動消除危機。由上可以推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提出的“女性氣質(zhì)”在中國古代女性中也是存在的,吳月娘身上所體現(xiàn)這種“女性氣質(zhì)”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廣大女子的一個“縮影”。
二、女人的處境——“他者”
波伏瓦從處境方面對女性的心理和行為方式進行了闡述,并提出“女性是他者”[1]231的重要概念。何謂“他者”?一般人很容易將“他者”與“他人”的涵義混淆,甚至將二者等同。“他者”的概念是由“他人”發(fā)展而來的。簡單地說,“他人”是相對于他物而言,而“他者”則是相對于自我而言。由此,波伏瓦給出定義:“他者是指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或環(huán)境的支配之下,處于客體地位以及失去了主體人格并且被異化的人?!盵1]232波伏瓦提出“他者”問題時,在她的《第二性》中第五部“處境”中明確表示:之所以女性是作為“他者”的身份存在,是要表明“女人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是按照男人的需求來規(guī)劃自身的,男人和女人之間存在著自我和他者、主體與客體、依附與被依附、本質(zhì)與非本質(zhì)的關系。相對與男人而言,女人是他者、客體,要依附于男人而存在,其命運就是尊敬和服從男人,而男人始終是主動性、超越性的存在。”[5]
(一)“他者”與客體
波伏瓦說:“男人在經(jīng)濟生活中的特權位置,他們的社會效益、婚姻欲望以及男性后面的價值,這一切都讓女人熱衷。對于絕大多數(shù)女人來說,她們?nèi)匀皇侵涞匚?。由此可見,女人在看待自己和做出選擇時,不是根據(jù)她的真實本性,而是根據(jù)男人對她的規(guī)定。在男人面前,她成了一個客體?!盵1]238由此反觀《金瓶梅詞話》中的西門慶,對內(nèi),他作為家庭唯一的男性,主導著家中的一切;對外,他憑借生藥鋪發(fā)家致富,由商到官一步步往上爬,靠錢財與統(tǒng)治階級攀上關系。他依靠錢財任意將女子的自尊踩在腳下,特別是那些唱曲的女子在應伯爵和西門慶等人面前更是毫無尊嚴,在前一刻還是西門慶的情人,而后一刻就變成了干女兒。更有甚者,在這種不顧倫理道德、身份顛倒的情況下,里面的男女雙方居然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由此也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男人一直處于主體地位,而里面的女人只能淪為客體。
(二)“他者”與內(nèi)在性
內(nèi)在性是指女性被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被動接受自身處境,思想停滯,無所事事而又無所作為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1]673中國古代,女子的成長環(huán)境就是養(yǎng)在深閨。深閨禁錮了女子的身體,也禁錮了她們的心靈,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受的教育是三從四德,如何對待夫家、夫君?!督鹌棵吩~話》中的西門慶家的后院每天都在上演爭風吃醋的戲碼。本文認為,并非她們想圍繞西門慶轉(zhuǎn),實際上除了為這個后院唯一的男人爭風吃醋外,她們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正因為有這件事可做,她們才會在生活中找到些許刺激。換句話說,是爭風吃醋這件事情的本身來證明她們存在于這個世界,進一步講,爭風吃醋這件事讓她們找到了存在的價值感,讓她們意識到她們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三)他者與被動性
女人作為“他者”缺乏主體性,顯示出被動性的特性。波伏瓦在《第二性》的“生物學依據(jù)”[1]3這一章中,針對女性為何具有被動性的特征指出,兩性應該是不同的,一個是主動的,另一個是被動的,被動性是屬于雌性的。在性這一方面,女性是被動的,她成為男人的獵物、財產(chǎn),任憑男人占有和剝削。許多學者認為,《金瓶梅詞話》最大的敗筆就是小說中大量的性描寫。筆者認為,《金瓶梅詞話》中的性描寫有其深厚的思想背景,這部小說成書于明代末期,當時的思想家,如李贄等人開始強調(diào)人正常的欲望[6]。而《金瓶梅詞話》中的性描寫不過是對這種思想的一個回應,也是以此來對封建社會的控訴。而且,正是其中過分的性描寫才使得這部小說一直有爭議,而爭議才會使得人們對它的持續(xù)關注,并進一步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中更多的價值,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奇書”?!督鹌棵吩~話》中的女性在性方面的確是被動的,任憑男人占有和剝削。她們在性行為上,都以符合西門慶的惡趣味為主。如,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帶來了很多嫁妝,卻因為她曾經(jīng)嫁給西門慶的老對頭蔣竹山而在新婚之夜將其毒打。在她生下哥兒時,將留在西門慶身上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也使得西門慶有些不滿,因而不顧李瓶兒剛生下孩子并且還在經(jīng)期就強行和她行歡,成為李瓶兒病情加劇的原因之一。作者用大量筆墨寫這一幕,實際上是揭露西門慶是殺害李瓶兒的兇手。不僅僅是李瓶兒,潘金蓮、奶媽如意兒等也無不在情事上迎合西門慶的惡趣味。
此外,通過對歷史和生存環(huán)境等方面的考察也可以看到,整個社會也使她們處于被動的地位。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男人一直處于優(yōu)勢地位,男人憑借外在優(yōu)勢成為家中主力,從而掌握了話語權[7]。在生存環(huán)境上,中國古代女子未出嫁時生存環(huán)境是閨房,出嫁后則變成夫家,女子試圖打破這種狀態(tài)基本是不可能的??梢哉f,當家庭和私有財產(chǎn)無可爭議地成為社會基礎時,女性完全是被異化,成為男人的財產(chǎn);同時,社會也幾乎不會對女性加以保護[7]。對此,《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她們都受到摧殘,忍受言語攻擊和作為商品而被送出去的凄慘命運。
三、對戀愛女人的批判
波伏瓦在《第二性》的第二卷《辨解》中對通過個人努力獲得自身生存之辯的三種女人進行了批判,這三種女人分別是——自戀的女人、戀愛中的女人和虔信的女人。本文認為,自戀中的女人和虔信的女人在《金瓶梅詞話》中并不明顯,因此,論述重點放在戀愛女人上。傳統(tǒng)印象中,《金瓶梅詞話》這部著作表面看都在描寫世間的丑惡,無美可言,特別愛情一詞用在《金瓶梅詞話》中就是侮辱這個詞。但本文認為,里面是有愛情成分的,只是愛情的成分也許不那么純潔,不過影子在其中。如,《金瓶梅詞話》中介紹潘金蓮美貌時,“長成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尤細由彎”[8]10。然而,從一開始的張大戶到“三寸矮冬瓜”的武大,沒一個在外貌上是和她相配的,由此不難理解潘金蓮心里會有不甘。所以,當她第一次看到身材凜凜,相貌堂堂的武松時,立刻產(chǎn)生了欽慕之心。而當她勾引小叔子失敗后就把目標瞄準了西門慶。她第一次看到“手里搖著灑金叫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貌的西門慶時”[8]23,見慣了年過半百的張大戶以及隨后的武大,突然看到潘安貌的西門慶,可想對潘金蓮的視覺沖擊有多大。在此可以想象,武松一出場就是打虎英雄的形象,而西門慶一出場就是翩翩公子的形象,這些都會極大滿足女子心理上對男性的預期。由此也可以推想,潘金蓮開始對武松和西門慶都是有愛情的,只不過這些愛情多出于情感和生理方面,而且是在萌芽狀態(tài)。再看李瓶兒對西門慶的愛情?!督鹌棵吩~話》產(chǎn)生于明末,明末是中國古代資本主義的萌芽階段,西門慶是以一個新興商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小說里的,因而他的形象頗討人喜愛。孟玉樓、李瓶兒無不是看中了他新興商人的形象而不顧一切,帶著豐富嫁妝嫁給西門慶的。小說描寫西門慶和李瓶兒認識之初,她本是花子虛的妻子,花子虛在外嫖妓,整天午夜不歸家(第十三回)[8]138,她勸告無效,為此“氣了一身病痛”(十三回)[8]139。但是,她仍希望花子虛回心轉(zhuǎn)意,并哀求花子虛的朋友,即西門慶勸花子虛改變行為。西門慶假裝同情,來博得她的好感,于此同時卻唆使朋友常把花子虛留在妓院,方便他勾引李瓶兒。最后,西門慶的詭計得逞,李瓶兒不但嫁給他,并為他生下哥兒。李瓶兒對西門慶的愛情源于對花子虛的失望,而在她最無助時,另一個男人出現(xiàn)并陪伴在她身邊,安慰她、幫助她,這樣的情形下,一般的女子都會對這樣男性產(chǎn)生好感,并發(fā)生愛情。潘金蓮、李瓶兒都想要通過愛情來擺脫困境,她們以為搭上西門慶就可以財富愛情兼得,以為擺脫了囚禁她們的圍城,卻沒想到進入另一個更大的囚籠。
四、女性意識的覺醒
明代中期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對正常人欲加以肯定,促進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女性對自我和愛情的意識也開始萌生。但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倫理道德,以及與女性這種自我意識覺醒不相適應的社會環(huán)境,導致了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帶有先天的不足,后天畸形的特點?!督鹌棵吩~話》的作者為讀者塑造了幾個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其中也暗含了萌生的女性意識。本文認為,《金瓶梅詞話》中女性意識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語言、身體的欲望和行為。
語言是重要的政治與文化工具,男權社會就是通過語言的潛移默化地建構性,將女性禁錮在男性設定在性別角度內(nèi),所以女性主義的任務之一就是解構男權的語言體系[9]。大多研究者都是通過《金瓶梅詞話》中的語言來看待明末時期山東地區(qū)的方言及其語言文化,但從語言角度凸顯女性意識這一主題卻少有提及。中國古代女子想突破自我時,好像總有一條無形的界限,時刻警示她們不要越雷池一步,言語舉止中都要透著卑微才合規(guī)范。中國古代女子處處以男子為尊,與男性談話時都帶著敬意,就是指出男子錯誤也要經(jīng)過多方斟酌。但是,《金瓶梅詞話》中的語言不一樣,盡管放在古典文學標準下,這些語言都太過于粗俗,然而細品之下卻另有趣味。可以說,《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語言處處透露出個性的鮮明與解放,富含活潑、辛辣意味。如小說的第十四回中,李瓶兒對花子虛罵道:“你成日放著正經(jīng)事不理,在外邊眠臥柳,不著家,只當被人算計,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將來對我說,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上也沒有走,能走不能飛,曉得什么?認得何人?哪里等人?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到處求爹爹,告那奶奶。”[8]154從中可以領略李瓶兒面對花子虛時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需要指出的是,這是李瓶兒對花子虛張口就罵的話,與以往唯唯諾諾的女子不同,此處李瓶兒給我們看到的是她自我意識的顯露[10]。再如,宋惠蓮得知來旺兒遭到西門慶陷害,就當面斥責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8]301不難看出,她的語言也帶有那種自我意識覺醒后,面對自己所做的事的悔恨和對西門慶的憤怒。
現(xiàn)代女權主義者認為,婦女失去自我,首先從失去自我的欲望的感覺開始的,她們的覺醒也就要從身體的覺醒開始。[9]《金瓶梅詞話》中女性的自我覺醒就是從身體開始的。她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的價值,力圖通過肉體欲望的狂熱追求和滿足實現(xiàn)其身體價值,而肉體的欲望歸根到底就是性。性描寫一直是中國文學的禁區(qū),而這也是長期以來《金瓶梅詞話》為人所詬病之處。但《金瓶梅詞話》不僅寫出了男性欲望的強烈,也寫出了女性欲望的強烈,最典型莫過于潘金蓮、李瓶兒,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學勇氣。潘金蓮可以說是一個“性饑渴者”[10]。年過半百的張大戶、“矮冬瓜”武大不能滿足于她的性欲望,所以她把目標投向了武松,卻遭到武松拒絕。而后,她又把目標鎖定西門慶,而西門慶恰恰在情事上能夠滿足她,所以她萌生了與西門慶做長久夫妻的念頭兒,而這也是因西門慶“風月久慣,情事高強”。在和西門慶成親后,她的這種欲望不但沒減反而越來越強。這樣的需求在李瓶兒的身上表現(xiàn)得也很充分。她對西門慶的評價則是:“莫說他(蔣竹山),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家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得走,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8]218所以她氣死花子虛,拋棄蔣竹山,拋棄正妻身份來給西門慶做妾。站在女性主義的角度看,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才會不遺余力,盡管她們的追求的方式可圈可點,但從中也看到她們的心已經(jīng)從麻木中蘇醒,并開始付諸行動。
或許要問,當這種女性意識開始覺醒的時候,是不是該通過行動表現(xiàn)出來?在《金瓶梅詞語》中,女性的確是通過自己的行動表現(xiàn)這種女性意識的覺醒。比如,宋惠蓮發(fā)現(xiàn)來旺兒遭到西門慶陷害,就當面斥責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殺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了!還看出殯的” (二十六回)[8]301西門慶想要跟她和好,派人百般勸她,她卻堅決不肯就范,最終自殺?;蛟S這也是作者要告訴我們的,美麗的外貌,輕浮淫蕩的生活背后,靈魂深處也暗含著“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貴[4]。陀思妥耶夫斯基曾這樣描述過他作品中的人物:“不但剝?nèi)チ吮砻娴臐嵃祝絾柍霾卦诘拖碌淖飷?,而且還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真正的潔白來?!边@句話似乎也可用來形容《金瓶梅詞話》中的宋惠蓮。她不但敢于指責西門慶,在面對自己企盼已久成為西門慶第八妾時,她嚴詞拒絕了。再如,當西門慶死了,吳月娘并沒有像其他小妾一樣改嫁,而是幫助西門慶撐起這個家。在明末時期,“從一而終”“為夫守寡”等規(guī)條已不能再約束女子,而吳月娘的這種行為也可解釋成女人是可以不需要依附男人才能生存的。又如,第八十回“吳月娘大鬧碧霞宮”,吳月娘夜宿寺廟,殷天錫破窗而入向月娘求歡,她奮力反抗,用行動維護了自己的清白。很多研究者認為,吳月娘是因其西門府正妻身份而較少參與妻妾間的爭風吃醋,而《金瓶梅詞話》就是通過吳月娘這個近乎旁觀者的身份來看后院女人一步步的沉淪,這種說法有其合理性。
《金瓶梅詞話》是中國第一部“極摹人情時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的世情小說,借用法國作家波伏瓦《第二性》中有關“女性是他者”的觀點,站在新的角度,運用西方觀點考察,讓讀者可以看《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生活的另一個層面,即女性在社會上處于附屬地位并不是自愿,而是社會以及男性的天然優(yōu)勢使然,而《金瓶梅詞話》中的女性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意識和行為也可以說是時代和社會影響下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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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獻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