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大自然萬物都籠罩在烏黑的濃霧中,沒有一個人的智慧可以穿透天與地。
——西塞羅
苜 蓿
母親說,這個季節(jié)野菜好吃,想吃就去田里拾些回來。我說,等忙完園子里的活兒再去吧。我不敢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說自己很想吃一碗苜蓿芽拌湯、一盤涼拌苜蓿芽,或苜蓿菜麥面鍋盔,我不能為滿足自己兒時的口福增加母親的煩惱。
我在菜園里幫母親種下黃瓜、豆角、辣椒、洋柿子(西紅柿)、茄子、小蔥、綠頭蘿卜,在地邊種了幾棵玉米、向日葵和蓖麻。昨夜下了一場春雨,泥土濕潤,我將母親從炕洞里掏來的防蟲草木灰均勻地撒在韭菜畦里,又幫母親種了一小塊洋芋(土豆)。
母親坐在小凳上,笑呵呵地看著我種菜。母親的笑容,是對我嫻熟勞作姿勢的肯定,也是對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母親的菜園幾十年不變,一色兒老品種,從不用化肥和農(nóng)藥。村里人都不養(yǎng)牲畜了,找不到農(nóng)家肥,母親讓我拉著架子車跑了十多里路,專門去養(yǎng)羊的二舅家拉回滿滿兩架子車羊糞。母親種菜喜歡老品種老味道。城里人不種地,不知道老辦法種出的老品種味道地道、樸厚,不曉得綠色蔬菜要施農(nóng)家肥。
我拎著籃子和一把磨亮的小鏟子,挽起褲腳在田野尋野菜。村里幾個從地頭上走過的人遠遠地看著我,指指點點。離得遠,我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說,瞧,這個人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久,還沒脫莊稼漢的皮。
我回來的次數(shù)少,村子里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幾乎都不認識我?;蛟S他們聽家里老人偶爾說起過我,一個游子的曾經(jīng)與過往。
日子一晃就過去幾十年。村子里的許多事情在時間里慢慢生疏、湮沒,但田野上的農(nóng)事,像我小時候拿刀子刻在路旁樹上的字,長進了我的骨頭和心里。我相信,我肯定比那幾個說笑我的人懂更多鄉(xiāng)村事物。
少年時在田里勞作,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棵莊稼,或村道上一棵挺拔的小樹、大地上的一粒草籽。我能聽懂莊稼在風里私密對話,逗趣。
十八歲那年,春天剛剛在大地上露出微茫的臉,我站在一棵青皮白楊樹下,心里一片繽紛,一片蒼茫。我想看看田野里的作物再走,初春時節(jié),還看不到那些親切的作物在風中搖曳。狗盛爹扛著鋤頭走過來,說三娃你站在樹下想啥呢,聽說你要去當兵,好好的書咋不念了?人和樹一樣,經(jīng)過風雨吹打才會長得好,才會有自己的天空與夢想。但我沒這么說,我想了半晌,很認真地說,我不念書了,出去鍛煉幾年再回來種莊稼。這是心里話,我當時真這么想的。我喜歡在浮動著植物氣息的莊稼地里撅著屁股忙碌。
現(xiàn)在,我站在暮色籠罩的田野上,大地仍然蒼茫,但狗盛爹和我當年種過的許多作物都不見了,像深秋的一片片落葉,被風吹走了。當年我撫摸過的楊樹已粗如人腰。這是我家地頭上的樹,它的孤獨跟我一樣,在時間里瘋長。
田野上的人紛紛逃離,奔向城里。我在外頭揮霍完了自己的青春,住厭了商品房,被車水馬龍的喧囂聒噪出失眠癥,又折身回來,在田野里尋尋覓覓,像一條反向流淌的河,難免讓人奇怪、不解。他們不知道,我心里裝著城市的秘密,也和村里老人一樣,裝著這片土地上的秘密。那些一心往城里擠的人,或許跟我當年一樣懵懂,看不清幸福的源頭,不曉得那些消失的作物,像一個又一個親人的亡故,失散了,就再難相見。
籃子里很快拾滿了野菜,夠我吃好幾頓。我坐在田埂上吸著煙歇腳。天高地闊,田野寂靜,細密如針尖的陽光一層一層落下來,層層疊疊,地氣蒙蒙,像翻曬我少年的田野時光。
人的味覺很難改變。我確實很想吃一頓春天的苜蓿菜。記憶里,苜蓿不僅僅是牲畜的優(yōu)質(zhì)草料,也是救人性命的“糧食”。
生產(chǎn)隊時代,農(nóng)田耕作不能沒牲口,隊里飼養(yǎng)著上百頭牛、馬、驢、騾。每個生產(chǎn)隊都種著面積不小的紫花苜蓿。
陶陶書包里每天都揣一個玉米面苜蓿菜餅。課間休息,他會神氣地將手伸進書包,掰一小塊菜餅放進嘴里,又掰一塊,很香很滿足的樣子。看見他吃苜蓿菜餅,我心里總忍不住想,要是自己也能有一小塊苜蓿菜餅多好啊。但是,我活得像凡塵里的一只螞蟻,很難實現(xiàn)這個愿望。
陶陶父親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每天去苜蓿地里為牲口割苜蓿,會私下為他家掐一些嫩苜蓿。下地干活的牲口,都配有定量的玉米、高粱和黑豆之類的飼料。他嘴里的玉米面菜餅,也許就是他父親從牲口嘴上克扣下來的。有時在飼養(yǎng)場看到牲口在槽里吃黑豆或玉米,我的心里莫名地憂傷,覺得人卑微得不如一頭耕地拉車的牲口。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青黃不接”的解釋是,莊稼還沒有成熟,陳糧已經(jīng)吃完,比喻人力或物力等暫時的缺乏。這個詞現(xiàn)在已很陌生。20世紀70年代,它像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許多農(nóng)村人眼前搖晃,寒光逼人。若沒紫花苜蓿,我跟許多農(nóng)村孩子一樣,可能早就在這個詞里死掉了。
苜蓿跟韭菜一樣,可一茬茬地割,直到寒霜鋪地。我們一群七八歲的孩子,背著背篼或草筐,提著鐮刀,像電影里的游擊隊員,潛伏,偷襲,撤退,從大田到山坡梯田,東躲西藏,四處尋覓果腹的苜蓿。
春天的苜蓿芽最好吃,但時間很短,開了紫色小花,就老了,硬稈稈咬不動,難以下咽。日子窮困,不管老嫩,只要能偷到,去掉老稈,拌一點面星子就是活命的吃食。
偷苜蓿是饑餓中的拼死掙扎,亦是看護者與偷食者之間的無聊游戲。夜里,一團一團黑影在地壟、溝澗、樹叢里晃動,氣氛凝重,像一場又一場生死伏擊。黑影子里有大人,也有孩子。悄悄潛進苜蓿地,不管老嫩,揮鐮便割,裝滿背篼和麻袋,撒腿就跑,被追得四處亂竄。
慶榮二弟慶紅,偷苜蓿喜歡帶上我,說我機靈,能發(fā)現(xiàn)和應變突發(fā)情況。慶紅不喊我三娃,叫三子。他說,三子,今晚跟我去溝泉梯田里偷苜蓿。我說,好。晚上就背上背篼跟他出發(fā)了。
去山野梯田里偷苜蓿是危險的,溝峁縱橫,坡陡,溝深,河流,荊棘,懸崖。我跟著慶紅,背著苜蓿在夜色里熱汗淋漓地往回跑,他在前邊探路,突然一腳踩空,掉下了溝。待我們下到溝底尋到,他頭上熱乎乎的血還在往外流,人已經(jīng)斷氣了。為偷一點苜?;蠲?,五六年,村里四個同伴丟了命。其中一個叫敏的八歲女孩,跟我一般大,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很美。他們像山野里的小花,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在黑夜里悄然枯萎凋零了。我的好朋友騾子,摔斷了胳膊和腿。這些悲傷,對我的影響是持久的。傷痕與陰影,像一團黑沉沉的迷霧,一直籠罩在我生命的上空,縈繞不去。
接連不斷的死傷慘劇,并未擋住村里人偷苜蓿的腳步。人被苦難催逼著,活得筋疲力盡,顧不上悲痛,死了,哭一場,挖個坑埋了,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因為不偷一點紫花苜蓿果腹,人會餓死,會比牲口更早地倒下。
白天跟伙伴背著筐去偷苜蓿,我會揣一本書,趴在溝洼和地壟里,半晌等不到時機,就打開書消磨潛伏的寂寞和無聊。有時讀著讀著,便聽不到肚子里的咕嚕聲了,一粒粒文字就是我播種的莊稼,可以填充饑餓的腸胃。閱讀讓我漸漸懂得,書可以幫我抵抗饑餓和孤獨,是窮孩子可以隨時打開的糧倉。
一天放學后,我替父親放生產(chǎn)隊的羊,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河水嘩嘩地響著,我在河邊埋頭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羊群跑進梯田上的苜蓿地里,吃光了半地嫩苜蓿。有人看見羊群往苜蓿地里跑,在原畔上,在對面山坡上一聲一聲地喊,我聽不到河水的嘩嘩聲,也聽不到羊群的歡叫,像沉在一個遙遠的夢里,遲遲無法醒來。當父親的锨把落在屁股上時,慘劇已經(jīng)發(fā)生。兩只羊脹死在苜蓿地里,肚皮如鼓,大哥和幾個趕來幫忙的人用腿夾著脹得東倒西歪的羊,忙著往羊嘴里喂鹽,讓羊用鼻孔吸煙。我不敢過去幫忙,默默地躲在遠處一棵樹下。父親正在氣頭上,我怕他再掄起锨把捶我。那年年底,生產(chǎn)隊扣除了我家一半秋糧。寒冬臘月,家里揭不開鍋,愁苦無奈的父親、姐姐和兩個哥哥,在冰天雪地里出門討飯了。那是我生命里最寒冷的冬天,寒風吹徹,我的心上一層一層結著冰,有一種被凍死、被大雪埋掉的強烈渴望。
包產(chǎn)到戶后,生活日漸好轉(zhuǎn)。因為要養(yǎng)牲口種田,家家田里都種一小塊苜蓿。紫花苜蓿既是牲口的飼草,也是日常生活里的尋常蔬菜,再也不用冒著生命之險去偷了,想吃,隨時可去自家地里摘一籃子。
鄰居銅娃家的那一小塊苜蓿,也許是索羅原上消失最晚的。2007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或者黃昏,我在她家的這塊地里摘了一籃子苜蓿芽,母親變著法兒,為我做了幾頓苜蓿菜飯。母親說,第二年那塊苜蓿地就倒茬種小麥了。之后,我在索羅原走親訪友,跑過好些地方,再沒見過有人種苜蓿。也許在一些飼養(yǎng)著牲畜的偏遠地區(qū),苜蓿還在地里生長、搖曳著,但想來面積不會大,機械和化肥已取代了傳統(tǒng)耕作,農(nóng)民告別了飼養(yǎng)牲畜的時代,還種苜蓿做什么呢。
甜 菜
走進田野,我能看到自己曾經(jīng)的身影,也能看到許多從前。
沒有包產(chǎn)到戶前,索羅原許多生產(chǎn)隊都種甜菜,一個隊上百畝。甜菜葉子闊大,看不到泥土,田里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碧綠。
盡管現(xiàn)在田野里看不到甜菜,看不到勞作的人群,但我仍能清晰地看見葉子闊大的甜菜唰唰唰地瘋長,看見起甜菜的镢頭在秋日暖陽下起落,一棵一棵粗大的甜菜在镢頭吃進泥土的瞬間,帶著渾身濕泥斜刺里向后飛出地面,看見我和鄉(xiāng)親們在說笑打鬧聲里收甜菜,還聽到一個收甜菜女子的甜美笑聲。
收甜菜,多是男人在前邊掄起镢頭,將粗如碗口、長尺余的甜菜刨出地面,我和女人們跟在后邊拿著鋒利的菜刀和鐮刀,抱起沉甸甸的甜菜,削去甜菜秧子,刮去濕泥,順手將甜菜與秧子分開,一邊一堆。人在碧綠的甜菜地里緩慢地往前移動,身后是一堆一堆白晃晃的甜菜和綠油油的甜菜葉子。那時,我八九歲,個兒高,回家丟下書包,可以參加隊里勞動,只是工分少些。
甜菜刨出來,在地里晾曬一兩天,就直接裝上帶拖掛的解放牌汽車和東方紅牌拖拉機運往城里的糖廠。甜菜個頭粗大,豎著插裝,一車一車裝得很高,在村道上像一座一座移動的小山。甜菜秧子則分給各家,可以人吃,也可以剁碎喂豬和雞。
種那么多甜菜都進了糖廠,為啥糖還那么珍貴?同伴慶榮的話,逗得女人們一片笑聲。她們七嘴八舌地嚷嚷,有的說糖廠生產(chǎn)的糖都出口國外了,有的說城里人有錢,糖都讓城里人吃了。
她們這樣說,也許只是一種臆想。但糖在農(nóng)村孩子的心里是無比珍貴的,一毛錢只能買五粒水果糖。慶榮奶奶喜歡吃糖,他二叔在城里工作,每次回家都會帶一點水果糖,糖紙花花綠綠,很好看。慶榮偷了奶奶的糖,上學的路上常拿一塊糖用舌尖舔。我和村里大部分孩子一樣,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到糖。除夕守歲,母親會給我們姐弟每人發(fā)四五粒水果糖、幾個核桃。我從糖的甜味里知道,窮苦孩子能吃上一粒糖,就是過年,是一年里難得的幸福時光。糖像天空的雁陣,常誘發(fā)我從田野上眺望遠方的繁華與旖旎,覺得要讓自己的生活里有更多的甜,就應該往城市里去。
像一個謎,我不明白我的同學鎖鎖為啥經(jīng)常有糖吃。他跟我一樣窮,衣服上補丁摞補丁,常為學費和作業(yè)本發(fā)愁。一天黃昏,我背一背篼豬草披著暮色在田埂上走,鎖鎖漂亮的二姐跟一個小伙子忽然從玉米地里鉆了出來。村里小伙背影我熟悉,他卻陌生。兩人沒往后看,順著田埂徑直往村道上走。我看到了他倆尚未整好的衣衫、鎖鎖二姐辮子上的草屑,甚至,兩人身體里剛剛奔騰的青春、羞怯、慌亂、疼痛。他們的愛情像田野里的莊稼正在恣意瘋長,走過的風里,有濕淋淋的荷爾蒙,也有淡淡的糖果味。
我遠遠地聽見鎖鎖二姐玲玲說,小波……
那小伙又折身跑回來,緊緊抱住玲玲,閃進路邊的樹叢,將她箍在一棵樹上瘋狂親吻,愛情在急促的呼吸中被越摟越緊。他倆看不到樹、莊稼和田野,也看不到我這個拾豬草的少年。那一刻,天地在他們眼里,也許只是一片皎潔的月光。他倆的扭動讓我心跳莫名加劇,身上燥熱。我趕緊拐上了另一條田埂。
放學路上,我說,鎖鎖你吃的糖,肯定是你二姐給的。他臉一紅說,你咋知道?我說,糖是甜的,甜菜是,愛情也是。
挖甜菜時,大人們會選一棵長得周正的甜菜,唰唰唰,幾刀削去皮,分成幾段,一人掂一大塊,生吃,如快刀切黃瓜,嘴巴里嚓嚓,一片脆響,聽著令人興奮。
事實上,在大人們一邊勞作一邊脆生生地吃生甜菜之前的許多個黃昏,我和伙伴們已吃過無數(shù)次香噴噴的烤甜菜。為什么總是黃昏,而不是別的時間?因為,這個時段,我們放學后多是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在田野里挖野菜、拾豬草。
甜菜跟玉米、豌豆等作物一樣,都有專人住在地頭上的窩棚里看管。但再用心盡責的人,也防不住孩子。我們幾個伙伴偷了甜菜,在地塄上掏一個坑,用火烤著吃。甜菜個頭大,不易烤熟,我們將甜菜往地上一扔,咔嚓一聲,裂成幾塊,丟進火里慢慢烤。我和鎖鎖、慶榮、賴子坐在樹下玩五子棋,下完一盤,又下一盤,從彌漫的香氣里判斷一塊甜菜的生熟度,等待甜菜在火里一點一點變軟。
烤熟的甜菜從火坑里刨出,外皮焦黃,燙手,滋滋滋往外流糖汁,咬到嘴里香甜如蜜。吃烤甜菜讓我感到甜蜜和溫暖,生命的光亮與美好。我們都希望甜菜晚一點收,在地里多長一些日子。
晚飯后在村里溜達,我看見鎖鎖在他家門前的菜園里撅著屁股挖地。母親說,鎖鎖的兩個兒媳婦一個是貴州的,一個是云南的,都是兒子在外頭打工領回來的。我忽然想起他的二姐玲玲。鎖鎖不清楚,那個快收甜菜的秋日黃昏,我看到了玲玲十八歲甜蜜的愛情、咄咄逼人的青春和能浸濕月光的呼吸。玲玲與那個叫小波的小伙子,在幸福與痛苦中撕扯、掙扎了兩年多,玲玲愛情的方向,被她父親像堵水渠一樣堵死了。玲玲悲傷的淚水紛紛揚揚,像秋日里綿綿的陰雨。她的愛情在我心里烙下了一個美麗的黃昏,也烙下一個揮之不去的詰問:蕓蕓眾生,誰能真正駕馭自己的命運,并擁有一世忠貞不渝的愛情?現(xiàn)在,玲玲該是近六十歲的老人了,她還記得那個遙遠寂靜的黃昏嗎?那是她的芳華的閃電,一道可以讓人死在路上的電光石火。
甜菜是故鄉(xiāng)原野上最早消失的植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戶就停止種植了。那時,我沒吃過甘蔗,不知道甘蔗可以制糖,覺得沒人種甜菜,不光看不到收甜菜的熱鬧,吃不上甜得流糖汁的烤甜菜,也沒糖吃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里的寥落與憂傷遲遲無法散去。
每年春節(jié)仍會習慣性地買一點糖,總沒人吃。喜歡吃糖的人越來越少,為啥患糖尿病的人越來越多?是生活太甜了嗎?
甜菜是一種甜蜜的植物,我想種一棵,種一大片甜菜,看它們在田野里瘋長,看它們成熟后白胖碩大的樣子。但是,我該去何處尋覓幾粒甜菜種子呢?
一切都遠了,但尚未全部消失,比如野草和植物的清香,那個秋日黃昏洶涌的愛情。
糜 子
十歲之前,我最大的夢想是每天能吃上一小碗黃米干飯。
實際上,黃米飯并不好吃,糙,吃久了,胃里泛酸。我跟父親在田里勞作,力氣不足,焦躁煩悶的父親會脾氣很壞地罵:“你個吃干飯的,飯吃進狗肚子里哩……”他的罵聲在風里一陣一陣往我臉上撲,撲得我心痛,想哭。父親的意思,我是個飯桶,光吃不頂事。
父親說的干飯,是黃米飯,那個年代北方?jīng)]大米,雪白的大米飯對這個西北鄉(xiāng)村少年,還是遙遠的傳說。
父親罵我時,田野上一片片糜子顏色正在一天天變黃,沉甸甸的糜穗在風里起伏、喧嘩。我噙著委屈的淚水埋頭揮舞鋤頭,在心里默默計算,還要多久,糜田里的糜子可以用鋒利的鐮刀放倒,用牛車一車車拉回生產(chǎn)隊大場院晾曬、打碾,猜測我家一年的工分能兌換多少斤糜子,過年能不能吃上一碗真正的黃米干飯。這樣想時肚子往往更餓,心頭一片蒼涼。
索羅原是土地肥沃的平原,主產(chǎn)小麥,麥子幾乎年年豐收,但顆粒飽滿,色澤誘人的麥子被一車車拉走了。鄉(xiāng)親們甩著汗瓣子勞作,年底分口糧小麥極少,玉米、高粱、糜子之類的粗糧也很有限。不像現(xiàn)在,不交公糧,愛吃什么種什么,收多收少都是自家的,莊稼人有種植農(nóng)作物的選擇權、決定權。那時生產(chǎn)隊種什么作物,多大面積,縣鄉(xiāng)皆有生產(chǎn)計劃。
母親不知道我的胃小時候被黃米吃傷,落了病根,對黃米有一種難以排解的恐懼與心理陰影。她時常會從老家給我寄一點小米。小米和黃米像孿生兄弟,但小米比黃米好吃,營養(yǎng)。女人坐月子,喝小米粥,奶水充足,有助恢復元氣。
母親寄來的小米有時忘了送人,放久了,生了蟲子,只能悄悄丟進垃圾桶,無奈,愧疚。如果黃米不傷我的胃,我肯定會經(jīng)常喝小米粥,酒宴上遇上小米煮海參也不會讓給別人。
鋤糜子是婦女和娃娃的活兒,輕松。我跟著一群媳婦姑娘,在糜子地里一字排開,薅雜草,將擠在一起的苗間開。我埋頭間苗鋤草時,健壯而風韻猶存的媳婦子,花朵一樣水靈的姑娘,說笑聲像秋日的陽光,一層一層傾瀉下來,落在我的身上,落在隨風搖曳的糜子上,如一雙雙纖纖素手撫摸瘋長的糜子,也撫摸著我。
在糜子將熟未熟的一小段時間里,生產(chǎn)隊長偶爾會安排母親趕鳥兒。各種鳥兒成群結隊,在糜子地里起落,啄食糜子,不驅(qū)趕,沉甸甸的糜穗會輕飄飄抬起頭,成為沒有籽粒的糜草。母親在糜子地里插了不少稻草人,給草人戴上破草帽,裹上花花綠綠的爛衣裳。先幾天還管用,以假亂真,但鳥很快就不把這些沉默的怪物放在眼里。每天放學,趕鳥就成了我的活兒。
偷食糜子的鳥兒以麻雀最多。我用碎布條或麻繩擰一根長鞭子,悶雷似的鞭聲在空中啪——啪——炸響,糜地里的麻雀嘩啦一聲飛起,像一片雨霧被風吹走。蹲在地頭上抽煙扯閑,看男人們扶犁翻地的隊長笑著說,三娃你會趕鳥,這么大一片糜地看不見一只鳥。我說隊長你看那邊糜地里。隊長轉(zhuǎn)身往遠處瞅,那邊糜地里落滿了麻雀,鳥聲沸騰。隊長跺著腳罵道:這狗日的大頭人去哪了,糜子被鳥糟蹋光了人吃啥。我并沒告黑狀的意思,只想讓隊長比較一下,我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趕鳥人,希望他來年還能把趕鳥的輕松活派給我的母親。
割糜子前,會在一些長勢好的糜地里,先選摘一部分糜穗子再下鐮。掐糜穗是巧活兒,手指順著糜穗下邊的結子,輕輕一彎,“嘣”一聲,長而分披的糜穗就與秸稈分離了。這樣選摘出的糜穗子,籽實飽滿,可留做來年的種子,脫粒后的糜穗子,綁成小笤帚,是日常生活里不可缺少的清潔工具。
糜子收割拉走了,嚇鳥的稻草人沒人管,孤零零地挺立在空空的糜茬地里。成群的麻雀自由自在地覓食散落的糜粒和草籽。這時候的稻草人看上去更像一個個孤獨的牧鳥人,鳥吃飽肚子,在稻草人的破草帽上歡唱、逗趣、激烈地交談,似在說,瞧,這個怪物,我們在他頭上跳舞呢。麻雀的嘰喳聲里,已有了冬天的寒意。
糜子收回場院,碾壓脫粒,黑锃锃的糜子在石碾子下取掉桴殼,碾成米,磨成面,夾雜一些野菜就是鄉(xiāng)親們的日常飯食。而糜草曬干,是牲口冬天的草料。在我的記憶里,糜子通常有兩種吃法。糜子在石碾子下脫去黑色的殼,就是金燦燦的黃米,熬半鍋黃米稀飯,有時放洋芋,有時放野菜,農(nóng)活重時會下一點面條進去。黃米磨成面,可做糜面饃饃,發(fā)酵后,跟玉米面一樣,能做黃面饃和發(fā)糕,有甜味。時間紛飛,糜子經(jīng)過人與牲口的腸胃,變成肥料,重回大地,來年又成了田野里作物的養(yǎng)分。往復循環(huán)。
問題是黃米吃食總是清湯寡水,稀多稠少,缺乏油水,不頂餓,且年年吃,天天吃,鐵打的胃也受不住如此磨難。
春天,我能聽到自己的身體咯吱咯吱響,像地里的莊稼,日夜不停地向上拔節(jié)。如果每天都能吃一碗黃米干飯,我肯定比地里那些莊稼長得更快更好,腦子也會比現(xiàn)在聰慧、活泛一些。
年景好時,父親會在春天買一頭小豬娃,讓我們挖野菜喂著。年底殺年豬,肥豬肉燉蘿卜白菜,還有一小碗黃米干飯,讓我覺得日子很溫暖,很安謐。但這樣的幸福時光總是短暫的,只有過年幾天。所以,我總是像盼望一個美麗女孩那樣盼望過年,恨不得所有日子都像箭般飛過去,讓過年的日子慢下來。
糜子成熟期短,每年生產(chǎn)隊除了正茬種植,小麥收割后,麥地若來年倒茬種別的作物,麥茬地就會翻耕搶種一茬糜子。黃米的顏色是我少年時代一種憂傷的意象,這種意象制約了我對金黃色的喜愛,也嚴重影響著我的腸胃和飲食。
離家遠行那年,生活已經(jīng)有了大的好轉(zhuǎn),但村里許多人家都還種一點糜子,一畝,或者半畝。我勸父親以后別再種糜子。父親說,你說得輕松,家里養(yǎng)著牛,喂著豬雞,不種點粗糧,總不能把麥子當飼料吧。
父親和莊稼打了一輩子交道,懂得人是吃五谷雜糧的,生活好了,也不能天天白面饅頭臊子面。他常提醒母親,做飯將玉米面、糜面等粗糧和麥面搭配著,不要頓頓吃白面。父親相信,人的胃是個雜貨鋪子,吃五谷雜糧才會健康強壯。
一輩子種莊稼,極愛惜糧食的父親,實際上是餓死的。父親突患腦血栓,整整七天,無法言語,水米不進。我相信,他在饑餓與病痛里苦苦掙扎時,腦海里一定像我看黑白默片一樣,浮現(xiàn)過他一生里種過的作物。就像我現(xiàn)在站在田野上,渴望看見一株沉甸甸的糜穗,一片蔥蔥郁郁的糜子田。
高 粱
高粱是身材優(yōu)美的植物,細細高高,亭亭玉立,像一個個體形修頎的妙齡女子。散穗子高粱瀑布一樣紛披的穗子,頗似美女黑亮或者深紅的秀發(fā)。無風時,她們低眉垂首,沉默,矜持,風雨來臨,她們吵鬧,喧嘩,長發(fā)飛揚,嘰嘰喳喳。
我的故鄉(xiāng)有兩種高粱,一種散穗子,另一種叫罐罐頭,每種都有黑紅兩色,黑高粱的穗子和籽實殼皆黑,紅的則皆紅,但磨出來的面不黑也不紅,是灰白。
罐罐頭高粱的穗子像一個茶罐罐。后來我見了橄欖球,覺得它緊緊攏在一起的穗型更像橄欖球。但三十多年前,或者更早一些,農(nóng)村人沒電視,還沒見過橄欖球,他們窮困樸素的生活里只有喝茶和熬茶的罐罐與它長相接近。跟著父親在高粱地里鋤草,我說,這高粱為啥叫罐罐頭而不叫別的什么頭?父親說,你能個甚,咸吃蘿卜淡操心。我沒吱聲,心里覺得它還像棒槌。
秋天,我們拉著架子車,提著鐮刀走向高粱地。高粱比人高,收高粱的人進了高粱地,就被密匝匝的高粱棵子淹沒了。我們讓穗子帶一截兩尺長秸稈,像劊子手一樣,掄起鐮刀,嚓——嚓——,將高粱穗子一棵一棵砍下??沉税虢厣碜拥母吡唬斩捜匀槐热烁?。一個人抱著一捆高粱穗子走出來,像抱著一捆呼呼燃燒的火。被砍了頭的高粱稈子齊嶄嶄立在地里,在風里嗚嗚哀鳴。
高粱是粗糧,性熱,澀,連豬都不愛吃。散穗子高粱脫了粒,可綁笤帚賣錢,土地承包后一段時間,許多人家都種著。秋莊稼一打碾完,父親東挪西借,湊一點本錢出門收購脫了粒的高粱穗。黑色,或者紅色,一毛錢一斤。大哥拉架子車,父親推獨輪木車,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輾轉(zhuǎn),一車一車收回來,在院子里碼成小山似的垛子。
父親和大哥通常天不亮就帶著干饃出發(fā)了,掌燈時分才能踏進家門。父親的獨輪木車長時間不上油,推動時會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吱嘎——吱嘎——吱嘎嘎——吱嘎嘎……這種伴隨著父親的歌聲,在寂靜的夜里會傳得很遠,只要聽到獨輪車的吱嘎聲,我們就知道父親回來了,并能從聲音里判斷出父親一天的收獲。
冬天,紛紛揚揚的雪一場接一場,大地白雪皚皚。夜里,我們在窯洞的地上架一盆火,火盆上坐一壺水,壺里水咕咕嘟嘟,壺蓋被蒸汽掀得噗噗噗。熱水是備著泡腳的,否則腳凍得冰涼,躺進被窩半夜都焐不熱。有時火盆里會烤幾個土豆,濃濃的香味在屋里彌漫,那是我們熬夜的夜宵。
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家窯洞里一派忙碌,母親和姐姐盤腿坐在炕上吱嚀嚀——吱嚀嚀——,每人膝蓋上攤一把麻,拿著擰車子為我們擰綁笤帚的細麻繩,我們兄弟仨,腰里系著麻繩,在腰繩與腳蹬的架子之間,接一根細軟的鋼絲繩,拿一把把碾壓好的高粱穗子綁笤帚。長時間在一個姿勢下重復一種動作,屁股生瘡,滿手硬繭和傷口,有時腰腿疼得站都站不起來。
綁好的笤帚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我們背著上百斤重的笤帚捆子,翻山越嶺,趕到鄰縣一個叫黨原的集鎮(zhèn)去賣。那里有販子,收了整車運往外地。
忙碌了幾年,種高粱的人越來越少,收不到高粱穗子,綁笤帚掙錢的小生意便歇了。大地上的作物總是與鄉(xiāng)村生活的變化對應著,生活好轉(zhuǎn),高粱多是牲畜飼料,后來漸漸不養(yǎng)牲畜了,高粱也就退出了鄉(xiāng)親們的視野。
與高粱一前一后消失的還有麻子。麻子身形似罐罐頭高粱,花如棗花,淡淡的灰白灰綠綴滿枝杈,香氣撲鼻,是蜜蜂喜歡落腳的作物。麻子籽實可榨油,籽粒圓,小,光滑,外殼脆硬,小小一粒麻籽扔進嘴里,口腔需要怎樣的靈巧配合,才能退殼吃仁呢。麻籽仁兒嫩白,很香。女人們嘴巧,愛吃,也會吃。她們一次往嘴里扔一小撮,手上忙著活兒,嘴上說著閑話,竟不影響嗑麻籽仁兒??磁藗兂月樽眩視氲教镆袄飮\嘰喳喳歡叫著啄食高粱、糜子、谷子的麻雀,或者某個臉上有雀斑的同學。
麻子的秸稈丟進水池漚過,皮剝下來能搓各種麻繩。麻子秸稈硬如樹枝,是燒飯的好柴火。有時做飯爐膛里火上不來,母樣就會喊我去柴房抱一點麻稈,幾根麻稈一進爐膛,鍋里立馬就沸騰了。除夕夜,村里家家庭院和院門外,都會撒一些麻稈,說是可以絆鬼,而且只在除夕晚上放,鬼別的日子不會光臨門庭嗎?
酒 谷
田野上的作物是大地的子民,也是耕作者的孩子,需要細心照料才能慢慢長大、成熟。播種,鋤草,施肥,收割,打碾,晾曬,樣樣都是力氣活,家里耕作的犁鏵、鐮刀、鋤頭,躺在屋角多年不用,在時間里生了一層一層的銹,比先前更沉重了,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已沒足夠的力氣拿起它們,在陽光下種一季酒谷。但母親一直想用酒谷給我做一次米酒。
母親一趟一趟趕集,問了好些人,總尋不到酒谷。有時好不容易尋到一點酒谷,我又恰巧回不了家。
母親想做米酒,不是我愛喝酒,家里也不缺待客的酒水。我非善飲之人,幾杯下肚就面紅耳赤,一年不端杯也不會饞酒。母親的心思我心里明白,她想讓我嘗嘗那些日漸遠去的味道。她知道自己走了,我們姐弟就再也品嘗不到那種味道了。
田野里的作物,我喜歡谷子,結滿籽實的谷穗沉甸甸彎墜,像一片一片弧線優(yōu)美的月牙兒,靜靜地等待一場人間的盛宴。
春天,人比田野上的蜜蜂和蜻蜓更忙碌。平整好等待播種的地塊沉睡了整整一個冬天,在春風春雨里慢騰騰地醒了。我趕著馬,馬背上馱著谷種和犁鏵,跟在父親身后走向田野。種谷子不像播種小麥玉米,順著犁溝撒種,谷子是散種,揚開糞肥,撒種子,犁地,磨地,谷子就種好了。
但撒谷種是技術活,谷籽小而滑,五指收放不好,谷種從指縫里一股一股飛揚出去,落地不均,銜接不準,地里長出的谷苗就一塊密,一塊疏,甚至會出現(xiàn)不長谷苗的空隙,影響收成。父親讓我端一臉盆細土當谷種撒,跟在旁邊不停地示范、講解。
父親是莊稼把式。種麥子和玉米,父親跟在犁鏵后邊,手臂順著犁溝起舞,種子伴著他高亢的秦腔腔調(diào)呈線狀落進犁溝。他姿勢嫻熟、瀟灑地撒下的種子,疏密適度,一行一行像拉了直線;種糜子、高粱、谷子等散種作物,若是父親撒種,地里的禾苗一棵一棵,幾乎不用間苗,省去許多辛勞。
我家的谷地總是兩塊,一塊種黃谷,吃小米;一塊種酒谷(紅谷子),釀酒,吃粘面。割谷子前一天,父親會將墻上的鐮刀一把一把磨好?!笆赵缌藗犚话芽?,收晚了鳥兒糟踐,風刮粒落,一年就白辛苦了?!泵磕晔展惹埃谠豪锬ョ牭兜母赣H都會像念咒子似的這么說。而他帶著我們剛收完地里黃熟的谷子,天氣就變了,不是刮風,便是下雨。
農(nóng)民守望田里的莊稼,就像守望自己的孩子在時間里長大。莊稼成長的過程里,會不會跟孩子一樣有歡喜、迷茫、無奈、疼痛?
我在院里劈柴火的時候,母親正在灶上做新米酒。母親先將酒谷煮好,放涼,再配以烏藥、枸杞根、杏仁等,讓它們在酒曲和時間里慢慢醞釀成美酒。釀造好的酒糟裝進大缸封存,需要時挖出一些,先在過濾的小缸缸底鋪上洗凈的麥草,倒進酒糟,加水,澄黃清澈,散發(fā)著醇厚香氣的谷酒,慢慢從過濾的小管里流出。喝時用銅壺燒開,醇香的米酒就可以上桌了?,F(xiàn)在誰有口福喝到這種純糧純手工釀造的美酒呢?
母親釀的醋也極好吃,味道綿厚,很香。少年時代,我家的酒和醋從不花錢買,都是母親親手用糧食釀造。村里一個女人跟母親學會了釀醋,一次給家里釀了三大缸醋糟,準備存著慢慢吃。誰知這女人醋糟釀好,不到半年就過世了。兒媳婦懶得過濾婆婆精心釀造的純糧食醋,缸口連個蓋兒都不蓋。醋糟一天天變干,像石頭一樣板結在缸里,已不能吃,索性連缸一并拉出去扔了。
母親釀造的米酒喝完時,風已從夏天吹過,轟隆隆的悶雷遠去了。秋天來臨,母親又開始忙著釀新谷酒、新食醋。母親的忙碌,隨季節(jié)而動。
我一直覺得,鄉(xiāng)村百姓的生活,就是一碗味道綿長的米酒,不濃烈,卻一直熱在心里。
蕎 麥
二姐知道我愛吃蕎面,時常會給我寄一點。吃蕎面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家前院的女孩蕎麥。蕎麥長得很俊,比蕎麥花好看。遠遠地,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芬芳,肥皂的氣味,亦是她青春的氣味。
蕎麥長得很美,雙眼皮,睫毛長長的,眼睛里似有一縷霧,很淡很輕的霧。有時我會有一種莫名的渴望,讓她迷人的眼神,像霧籠罩田野里的一棵莊稼那樣籠罩我,打濕我,能在她的霧里揮鋤勞作該多好。這樣想時,感覺像春天的梨花落到了我身上。
我喜歡蕎麥姑娘,跟村里村外的年輕小伙不一樣。蕎麥比我大好幾歲,我上高中時,她已在城里高中畢業(yè)。她是揣著高考落榜的落寞、憂傷、無奈回到村里的。我背著背篼在田野里割牛草,走過一片蕎麥地,突然被蕎麥嚇了一跳。田里蕎麥正在揚花,花朵繁密,一株蕎麥上密匝匝頂著上千小花朵,遠看像綠氈子上落了厚厚一層潔白雪花。成群的蜜蜂在蕎麥花上飛舞,歡唱,她頭上頂一塊素色手帕,坐在地頭上的蕎麥叢里靜靜地讀一本書,藍布衫子上的碎花和蕎麥花一樣潔白雅致,不仔細看,她就是一叢渾身開滿花的蕎麥。我說,蕎麥你咋坐在蕎麥地里看書呢,就不怕蜜蜂蜇你啊。蕎麥露出潔白的小虎牙,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憂郁,說,三子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就不用再天天割牛草了。她身邊的草筐空著,鐮刀在筐里靜靜等待她的纖纖玉指。但她好看的手指在翻動書頁,輕輕地,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一直翻到暮色籠罩大地。
蕎麥是招蜂引蝶的植物,一到花期,蕎麥白色的花朵上落滿蜜蜂、蝴蝶和蜻蜓,老遠就能聽到大片大片的嗡嗡聲。它們在蕎麥濃郁的芬芳里追逐戲耍,像一群一群愛花的小姑娘,在蕎麥地里捉迷藏。十八歲的蕎麥靦腆而矜持,我能看見她眸子里亮晶晶的不動聲色的憂郁。在田里勞動,媳婦姑娘們追打嬉鬧,大聲說笑,蕎麥在一邊看著,有時也會忍不住地笑,但她的笑,不恣意綻放,有一點羞澀,淺淺的笑里有內(nèi)心的歡喜,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像田埂上獨自綻放的一朵紫色小花,在微風里輕輕搖曳,微笑,并散發(fā)迷人的香味。
村里人都說蕎麥該嫁人了,爭著給蕎麥介紹對象。村里人跟蕎麥開玩笑,蕎麥不惱,也不吱聲,臉卻唰地紅了,像撲了胭脂。蕎麥不愿嫁人,一心想復讀再考,她心里有一片別人看不到的藍天,一片我們都讀不懂的月光。
那天蕎麥拎著空草筐從我家門前走過時,給她說媒的人已領著一個瘦高個青年走了多時。蕎麥爹國財臉黑得像鍋底,見我背著草從田里回來,遠遠地喊住我,說,三娃你看見我家蕎麥沒?我說,我去田里給牛割草,沒看到你家蕎麥。國財氣呼呼說,這死女子,一整天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為什么要撒謊,怕她嫁人了再見不到嗎?也許是,也許不是。那天,國財家里人滿村莊找蕎麥,卻不知蕎麥把自己變成了一株沉默的蕎麥。
蕎麥剛進院門,國財?shù)牧R聲就從院子里飛出來,還伴著摔農(nóng)具的沉悶聲響。國財?shù)牧R聲像一塊塊石頭,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我站在我家院子里,心頭一陣一陣地焦躁。她將孤獨、熱情、彷徨和掙扎深深埋在心底,她知道沒人能救贖她,只有她自己。我看到她每天都在讀書,去田里干活也不忘揣一本書。也許讀書是她內(nèi)心唯一的希望與寄托。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順手拿起窗臺上的磨鐮石砸向在豬食槽上啄食的公雞,紅公雞撲騰著翅膀滿院子尖叫。母親說,你咋了?我說,我沒咋。然后,摔門走出院子,走進了濃重的夜色里。
我喜歡跟著大人攏蕎麥。我用鐮刀將蕎麥一片一片放倒,將穗子團成一個圓疙瘩捆好,一捆一捆立在地里,像蘑菇,又像一個一個人蹲在地里傻愣愣地互相張望。
蕎麥曬在場里,像打碎了墨汁瓶,一大片紫黑。蕎麥要先用石碾取殼,拿細篩子將殼與仁分開。蕎麥殼是裝枕頭的好材料,軟硬適中,透氣性好,夏天枕著很涼爽。
蕎麥性甘味涼,蕎麥面做的蕎面節(jié)節(jié)、蕎面饸饹、蕎面涼粉、蕎面攪團,都是我少年時代喜歡的美食。因為我們姐弟都喜歡吃蕎面,父親每年都會在田地里種一兩畝蕎麥。
秋天,我回原上幫家里收秋莊稼。母親說,蕎麥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鐮刀差點割到自己的腳上。蕎麥的妹妹蕎皮跟我一個班上學,我常拐彎抹角地從蕎皮嘴里打探蕎麥的消息,她自豪地說,姐姐定親了,年底結婚,她爹的飛鴿牌自行車就是那個養(yǎng)豬的萬元戶買的。
母親說,蕎麥離開村子時,地里蕎麥正在揚花。那天早晨,田野里濃霧彌漫,蕎麥家的人以為蕎麥上田里勞動去了,一直到掌燈時分蕎麥都沒回家,一家人四處找,找了許多地方,都不知道蕎麥去了哪里。這是1987年秋天的下午,我正跟著母親攬我家的蕎麥,心里的蕎麥卻不知去向了。
兩年后,在一個霧氣迷蒙的早晨,我也要離開村莊了。我不割牛草了,但不是蕎麥說的上大學,是去遙遠的西部邊陲當兵。離家時,我特意繞到蕎麥家門前,她家院門關著,院子里靜悄悄的??吹绞w麥喜歡的板凳狗安靜地臥在門前的杏樹下,我突然想起凡·高在給哥哥提奧的信中自嘲,自己活得連一條狗都不如。
大地上霧氣很重,能見度不足十米,我恍惚里看到身材修長的蕎麥扎著馬尾巴走在我前面的霧里,還不時地回頭笑。
從此,我再沒見過蕎麥。母親說,聽說蕎麥去國外讀了大學,嫁了個博士,在上海生活。
田野上已看不到蕎麥,聽不到蜜蜂嗡嗡嗡的歡唱聲。越來越多的人跟蕎麥一樣,奔向自己的夢想世界,在下落不明的生活里捕捉屬于自己的幸福。
不到一個月,菜園里已一片蔥蘢。母親又在她的小菜園里忙碌著。她顫抖著手,仔細地將一根根竹棍扶直,扎好,讓黃瓜、豆角和洋柿子攀著架往上生長。母親在菜地里為這些作物搭架的姿勢仍然是四十年前的姿勢,不同的是她的頭發(fā)白了,背彎了,動作也蒼老了。
我坐在檐下漫不經(jīng)心地看手機上一篇文章,科學家說,世界上很多國家的蜜蜂都在“集體失蹤”,活不見蜂,死不見尸,警告人類所利用的一千三百三十多種作物中,有一千多種依靠蜜蜂傳授花粉,蜜蜂消失后,莊稼可能無法成熟,蘋果、桃子等水果可能無法結果,農(nóng)作物大量減產(chǎn),人類最終可能面臨大規(guī)模的食物短缺??茖W家們懷疑蜜蜂減少的殺手是殺蟲劑、化肥、手機輻射、轉(zhuǎn)基因作物……
放下手機,我的心里一片灰暗與憂傷。那些去年在母親菜園里飛翔,逗留,采集花粉的蜜蜂今年還會來嗎?還有在菜園里翩翩起舞的蜻蜓,曾經(jīng)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樹上歌唱的蟬、澇壩、水渠和草叢里晝夜叫個不停的青蛙,它們現(xiàn)在都去了哪里,為何村莊和田野如此安靜?
母親說,前兩年,常有人到村里收蟬、蝎子、青蛙,村里娃娃就一窩蜂似的捉蟬、挖蝎子。村東頭虎子家七歲的二孫子夜里戴著礦燈挖蝎子,從崖畔上掉進溝里,摔斷腰,在炕上癱了兩年多,前年死的時候,父母在天津打工,都沒回來,是虎子叫人幫忙埋了。母親說這些時,正安詳?shù)刈谛〉噬蠐旖衲陱牟藞@割下的頭茬韭菜。我沉吟了半晌,不知道該怎樣接母親的話,輕輕對母親說,我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
陽光下,田野里浮動著糧食的氣息。田野里油菜花和各種野花正在絢爛怒放,麥子在風里搖曳,遍地芬芳,卻看不到蜜蜂、蝴蝶、蜻蜓。我每天在田野里溜達,非??释芸匆娨恢灰巴茫蛘邉e的什么野物,但什么野物都沒見到。那些曾經(jīng)在田野里出沒的狼、狐貍、旱獺、野兔,還有在樹、村莊和田野上飛來飛去的鳥群,它們都逃到哪里去了呢?沉默的樹和莊稼,多像我樸實的家人和鄉(xiāng)鄰在無限寂靜里的等待與眺望。
天上星星,地上流螢。回老家一個多月,每天晚上我都會在草叢里看看,看有沒有螢火蟲,卻一直沒看到它們的身影。也許,有一天田野上的作物和生物,也會像親人們一樣,相繼從大地上失散和空缺。
我站在夕陽下,在憂傷里等待一場雨,等待一只野物與我邂逅。我的影子與寂靜里的村莊構成一個孤獨的剪影,多么單調(diào)荒涼啊,一如我的人生。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