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
一
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作為文化和文學巨人的周氏兄弟對日本文學的翻譯究竟為當時的現(xiàn)代漢語注入了多少新的血液,或多大程度地促進了現(xiàn)代漢語脫胎換骨的進程。在20世紀90年代,或許跟我一樣,更多的中國詩人對日本詩歌的認知僅僅是建立在周作人翻譯的這本《石川啄木詩歌集》之上的。196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這本詩集可以說長時期支配著中國詩人對日本詩歌的解讀、理解和判斷,這一經驗似乎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和標準,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實際上,石川啄木作為明治時期的天才級人物,他的本行主要從事短歌寫作,日語中稱為“歌人”,其次才是詩人和評論家。日本對三種傳統(tǒng)定型詩的寫作者的稱謂至今仍涇渭分明:俳人、歌人、柳人(川柳的寫作者,一般稱為川柳作家)。川柳雖然在形式上跟五七五的俳句同為17個音節(jié),但在內容上卻大相徑庭,川柳不受“季語”(俳句中必不可少的能代表季節(jié)的一個詞語)的限制,也無須使用“切字”(協(xié)助完成五或七個音節(jié)的18個語氣助詞),內容主要以諷刺時事和調侃社會為主,通俗詼諧,散漫淺顯,缺乏深度和凝練,本質是散文化的,類似于中國古詩中的打油詩。
從1882年外山正一、矢田部良吉、井上哲次郎合著的《新體詩抄》(主要翻譯了莎士比亞、丁妮生等詩人的14首詩,原創(chuàng)作品只有5首)出版以來,到1891年北村透谷自費出版的詩劇《蓬萊曲》,以及6年后的1897年日本真正的第一本個人現(xiàn)代詩集島崎藤村的《若菜集》(共51首)的出版,盡管日本歷年出版的權威性現(xiàn)代詩選本幾乎都會象征性地選入幾首石川啄木的新詩作品,但是在我看來,石川啄木的現(xiàn)代詩作品并沒有在日本現(xiàn)代詩壇產生過太大影響,甚至他還不如同時期同為歌人的與謝野晶子創(chuàng)作的一些現(xiàn)代詩所引起的社會反響大。之所以說作為詩人的石川啄木次于作為歌人的他,是基于日本文學界和社會的普遍認同度。
話雖如此,也無法削弱和動搖石川啄木在日本一百多年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存在。2000年春天,我很幸運地考入京都的一所私立大學的日本文學博士班,我的導師上田博教授就是日本當代屈指可數(shù)的石川啄木的研究專家之一。在緊張的三年時間內,雖只聽過導師在課堂上講過幾次石川啄木的短歌,但還是受益頗深,讓我對啄木的認識有了質的飛躍和提升。最難忘的是參加2001年9月底為期兩天在啄木的故鄉(xiāng)盛岡市巖手大學舉辦的“啄木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會議期間,第一次參觀了啄木的故居和文學館,也第一次聽到了啄木家鄉(xiāng)純正的方言和不少有關他的趣聞和傳說。
從啄木出生的1886年到他病死的1912年,在短短的26年間,不僅是日本,而且中國和世界也都是在極不安穩(wěn)中度過的。啄木出生的這一年,巖手縣流行霍亂,被感染的500多人中死去了五分之一,之后1894年發(fā)生的甲午戰(zhàn)爭和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單是巖手縣據(jù)稱就戰(zhàn)死了2200多人。1896年6月15日發(fā)生的明治三陸(涵蓋巖手縣、青森縣和宮城縣部分地區(qū))地震和海嘯,死者和失蹤人數(shù)多達22000人。1910年以幸德秋水為首的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策劃暗殺明治天皇震撼日本社會的“大逆事件”,翌年初12名被執(zhí)行了死刑。幸德秋水也是啄木的詩和短歌里的登場人物。
那么大洋彼岸的中國又是什么樣呢?首先截止到啄木去世的1912年,有大批精英人士留學或流亡日本。按時間順序我大致列了一個清末民初留學或流亡日本的人物和時間表,依次為:
孫中山 1897-1907
康有為 1898-1899
梁啟超 1898-1912
王國維 1901-1902
陳獨秀 1901-1903
魯 迅 1902-1909
陳寅恪 1904-1905
秋 瑾 1904-1906
蔣介石 1906-1911
周作人 1906-1911
成仿吾 1910-1920
由于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清政府與日本在山口縣下關市簽訂了《馬關條約》,割讓臺灣及附屬島嶼;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推行的戊戌變法失敗,戊戌六君子慘遭殺害;1900-1901年八國聯(lián)軍侵略中國,簽訂《辛丑條約》,賠償驚人數(shù)字的銀兩,租界遍及全國各地;1911年清王朝被辛亥革命推翻,1912年,也就是在石川啄木去世的這一年,孫中山任南京臨時政府的大總統(tǒng),新國家的國號采用了章炳麟建議的“中華民國”。
二
石川啄木在日本社會的轉型期寫下的這些短歌和新體詩,被同樣身處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的周作人譯介成漢語。啄木為數(shù)不多的新體詩之一2《無結果的議論之后》是周作人最初的譯作,發(fā)表在1920年7月2日的《晨報》副刊版的《晨報副鐫》上,這應該是首次被譯介成漢語公開發(fā)表的日本新體詩。這首詩是石川啄木在大逆事件之后創(chuàng)作的組詩《無結果的議論之后》的其中一首,也是他在1911年6月15日一天內寫的四首詩中的其中一首。
我們且讀書且議論,
我們的眼睛多么明亮,
不亞于五十年前的俄國青年,
我們議論應該做什么事,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我們知道我們追求的是什么,
也知道群眾追求的是什么,
而且知道我們應該做什么事。
我們實在比五十年前的俄國青年知道得更多。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聚集在此地的都是青年,
經常在世上創(chuàng)造出新事物的青年。
我們知道老人即將死去,勝利終究是我們的。
看啊,我們的眼睛多么明亮,我們的議論多么激烈!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啊,蠟燭已經換了三遍,
飲料的杯里浮著小飛蟲的死尸。
少女的熱心雖然沒有改變,
她的眼里顯出無結果的議論之后的疲倦。
但是還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東京
——石川啄木《無結果的議論之后》 (周作人 譯)
有不少日本學者把這組詩解讀為是獻給幸德秋水的“鎮(zhèn)魂歌”,事實上詩人在這組詩中更多的是表現(xiàn)了在悲痛中的無奈和無力感?!袄先思磳⑺廊ァ憋@而易見是在暗示將一名大逆事件者置于死地的極權主義者明治天皇或其他的權力機構。“到民間去!”源于蘇俄19世紀末的民粹主義運動口號“в народ”,直譯是“到人民中間去”,英語表記一般取自俄語的音譯“VNAROD”。啄木在這首詩的原文里直接使用了“VNAROD”這一羅馬字表記形式。這一口號在明治時期傳入日本后,給日本的年輕作家和青年一代帶來了不小的思想沖擊。1918年周作人在《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一文里就已經把該詞譯為“到民間去”。這一口號先是被日本接納,后又被移植到中國,在中日兩國不同的文化場域和社會環(huán)境中扮演的角色和其成敗,以及接受與被接受的關系是一個龐雜的話題,在此不做更多的贅述。
我沒有做過詳細考證,周作人很有可能捷足先登是第一位翻譯日本詩歌的人?!稛o結果的議論之后》見報后,不知是周作人意猶未盡,還是為賺取稿費養(yǎng)家糊口,翌年他又把石川啄木的5首詩收進《雜譯日本詩三十篇》發(fā)表在8月號的《新青年》(九卷四號)雜志上。這一年是周作人從故鄉(xiāng)紹興來到文化和政治中心的北京的第四個年頭。石川啄木的這組詩最初發(fā)表在1911年7月號的《創(chuàng)作》雜志,按照周作人1911年9月離開日本回國的時間表來看,石川啄木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這組詩時,他們倆正好住在同一個城市——東京。
石川啄木小周作人一歲,1886年2月20日生于巖手縣南部安靜的日戶村(后劃入盛岡市管轄),父親石川一禎是供奉釋迦如來曹洞宗派的寶德寺住持,啄木是獨生子,上有兩位姐姐,下有一位妹妹。啄木自幼聰慧,成績突出,畢業(yè)于當?shù)氐拿J桓撸@所高中走出過不少杰出人物,比如詩人、童話作家宮澤賢治(1896-1933)、語言學家金田一京助(1882-1971)、作家野村胡堂(1882-1963)等。啄木在中學時代偶然翻閱與謝野鐵干主編的《明星》純文學雜志,并很快為與謝野晶子的短歌所著迷和傾倒。在中學生啄木的鼓動下,熱愛文學的同學一起創(chuàng)辦短歌“白羊會”。啄木1901年12月開始以筆名“翠江”在《巖手日報》發(fā)表短歌,之后造訪與謝野晶子、與謝野鐵干夫婦,1903年在《明星》發(fā)表短歌時開始正式使用啄木這一筆名。與《明星》雜志的結緣,使他與北原白秋、吉井勇、木下杢太郎、山川登美子、中濱絲子等成為“明星派”的重要成員。
1905年啄木自己籌款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憧憬》由小田島書房出版,詩人、翻譯家上田敏作序,與謝野鐵干撰寫了跋。這一年19歲的啄木與青梅竹馬的同學堀合節(jié)子結婚,同年秋天自己主編的雜志《小天地》因為缺乏資金而???。1907年赴北海道函館.在函館逗留的四個多月中,21歲的啄木先是在函館唯一的同人文藝雜志《紅苜?!纷鼍庉?,并與苜蓿文學社成員歌人野口雨情成為摯友,后還做過臨時小學教師和《函館日日新聞》的記者。之后因為編輯部被一場大火燒毀失業(yè)單身赴札幌,又先后在北門新聞社做校對,在《小樽日報》《釧路新聞》(現(xiàn)《北海道新聞》的前身)當記者,最終要不因為被人欺負挨揍,要不因為對上司的不滿而離職。1908年初在小樽市聽完信奉社會主義的西川光二郎的演講后沾染上社會主義思想,為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帶來影響,也是他從浪漫主義文學朝向無產階級文學跨越的開始。1908年春只身赴東京,在同鄉(xiāng)的幫助下幾經波折終于在東京朝日新聞社謀到一份校對工作。在東京生活工作的五年間,是啄木思想轉變的高峰也是他寫作的高峰,短歌代表作《一握砂》《可悲的玩具》等和周作人翻譯的11首新體詩均寫于這一時期。作為文化和政治中心的東京,不僅使啄木接觸到了明治文學的巨擘森鷗外、夏目漱石,并與他們建立了友誼。這一特殊的場域也使他的視野變得更為開闊,思想更為深刻。可以這么說,東京更有效地讓啄木釋放了自己的才華。
三
我們不能不思考,周作人最初翻譯啄木為什么不是他的短歌而是選了占啄木創(chuàng)作作品比例不多的新體詩?這一動機耐人尋味。如果回顧一下譯者當時身處的新舊交替的社會現(xiàn)實,也許就不難想象了。選譯這首詩或許不是出于藝術和文學性的考量,而是出于當時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翻譯對接受西方文化文明和促進現(xiàn)代漢語進化的重要性,抑或說是譯者周作人個人理想主義的需要。20世紀初葉,無產階級文學的抬頭風起云涌,不僅影響了一大批日本作家和青年,也波及了歐美的一些資本主義國家,中國更不言而喻,由于政治信仰相同,無產階級文學源頭的蘇俄文學,其文學、思想、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tài)對那時以及以后漫長歲月里的中國的影響都是空前絕后的。有鑒于此,周作人翻譯的這首《無結果的議論之后》也可以說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與時俱進的考慮,與其每天搖旗吶喊裹足不前,不如付諸切實的行動,把外國具有先進文學思想和理念的作品翻譯過來,讓它們在自己的母語里發(fā)生沖撞,產生影響。在這套用瞿秋白的話:翻譯“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xiàn)代言語”。因此,周作人在這首譯詩的附言里寫道:“讀啄木的詩,不能不感到慚愧。借別人的皮鞭,來打自己的脊背,這是我譯這一首詩的意思?!薄敖鑴e人的皮鞭,來打自己的脊背”毫無疑問是作為文人周作人所背負的使命感。
過了很多年后,周作人開始大面積翻譯啄木的短歌,這種選擇也是出于啄木短歌在形式和內容上的革命性和創(chuàng)造性吧。正如他在《啄木的短歌》一文里所寫:“他的歌是所謂生活之歌,不但內容上注重實生活的表現(xiàn),脫去舊的束縛,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運用俗語,改變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
啄木的短歌很隨意和口語化,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和濃重的生活信息。字數(shù)上不拘泥于短歌一成不變的鐵規(guī),打破持續(xù)1000多年的五七五七七31個音節(jié)的束縛,形式上顛覆了短歌的形式感,把短歌用一行日語的表記形式改為三行。這一創(chuàng)舉別說是短歌新人,即便是短歌老將也無人敢去嘗試和逾越。這兩點對于翻譯也許談不上致命,最要緊的是譯者如何正確地解讀出省略在文字之外的余韻,或者說譯者如何解讀出原作者的意圖。這是譯介短歌和俳句的關鍵,但周作人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精彩!朱自清在讀完周作人翻譯的《一握砂》和《可悲的玩具》后,稱其是“實在的創(chuàng)作”。從我至今閱讀到譯成漢語的短歌和俳句來看,包括臺灣和香港的繁體字版,無人能與周作人比肩,理由在于:1.活靈活現(xiàn)地譯出了原作的語感和節(jié)奏;2.最接近原作的文學藝術氣氛和文風,或者說“譯文的風格和筆調與原文的性質基本相同”;3.不添油加醋,原汁原味地移植到漢語;4.保留原文的易讀和耐讀的品質以及流暢性;5.不教條不機械復制,保留一定的靈活和創(chuàng)造。從周作人的翻譯不難看出,他受到了一些日本翻譯理念中“忠實與再現(xiàn)”的影響,又不乏玄奘的“既須求真,又須喻俗”。周作人曾在《談翻譯》一文里說:“應該竭力保持原作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最好是逐字譯,不得已也應該逐句譯,寧可‘中不象中,西不象西,不必改頭換面”。他既非魯迅的“寧信而不順”,也非趙景深的“寧順而不信”,而是做到了“信順的統(tǒng)一”,也“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風姿”(魯迅)。
四
明治維新脫亞入歐之后,日本一直在亞洲文學領域扮演者領頭羊的角色。西方很多先進的概念和主義率先登陸日本,在被接納、消化、據(jù)為己用之后,再輸送給東亞的其他國家。周邊國家對石川啄木的翻譯在時間上跟中國也比較接近。韓國對啄木的翻譯和研究熱情遠遠大于中國,至今出版的翻譯版本和研究專著之多令我們望塵莫及。列表如下:
金基鎮(zhèn)《白色手的嘆息》 (1924年8月《開辟》雜志)
金相回《無結果的議論之后》 (1932年2月《新東亞》雜志)
金龍濟《一人去、石川啄木詩歌集》 (新太陽社1960年)
張壽哲《道——日本代表作家百人集1》 (希望出版社1966年)
張壽哲《一握砂——永遠的世界名詩全集2》(翰林出版社1969年)
吳英珍《石川啄木歌集》 (壯文社1976年)
吳英珍《現(xiàn)代日本名詩選》 (壯文社1985年)
黃圣圭《石川啄木名詩鑒賞100選》 (時事日本語社1994年)
黃圣圭《石川啄木入門》 (中央大學校出版部1996年)
黃圣圭《可悲的玩具》 (韓國文院1996年)
孫順玉《石川啄木詩選》 (民音社1998年)
尹在石《日本近代詩歌集Ⅰ 石川啄木》(HANBAT大學校出版部2000年)
從時間上看,中韓都是在20世紀20年代初開始翻譯石川啄木,但韓國的翻譯和研究似乎比我們更投入更深入更全面。盡管不十分清楚韓國譯介啄木的理由,但我想肯定存在有類似的需求。啄木在新體詩中對民主和自由充滿向往,他的短歌群又扎根于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以淡淡的口吻揭示著活著的孤獨、貧窮的困惑和生命的本質。啄木被視為天才的同時,他的另一面卻是生活的無能者和失敗者,一直為生活所困,到處向朋友借錢,被稱為“負債魔”。據(jù)相關研究統(tǒng)計,啄木生前欠下的債合計折合現(xiàn)在的日元大約有1400萬,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這絕對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1970年,時隔近70年,在筑摩書房出版社增訂出版石川啄木全集時,發(fā)現(xiàn)他遺留下的、在東京用羅馬字寫的日記里有很多赤裸裸在淺草嫖妓的記錄。啄木生前的同鄉(xiāng)摯友、語言學家金田一京助的兒子金田一春彥教授推測:“借錢嫖妓可能是導致啄木貧困的原因”之一。
1912年4月3日上午9點30分,在東京都文京區(qū)久堅町的家里,石川啄木在父親、妻子和短歌友人若山牧水的看護下,在稿紙上留下一句未完成的短歌死去。十多天后,夏目漱石列席了在淺草等光寺為啄木舉行的葬禮。啄木死后的兩個月,他的遺腹子取名房江的女兒出生。一年后,他的妻子節(jié)子被傳染上肺結核死去。1930年,石川啄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肉——女兒房江也罹患肺結核死去,享年19歲。
責編: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