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后學,我本人有幸拜識降先生是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比較深入的交流,是在廣州暨南大學舉辦的遼金文學研討會上,會后部分代表包括降先生和我同游香港。最后一次見降先生,是在2010年山西忻州元好問研討會上。
世上有那么一種人,即使交往不很多,但他會給人在心靈上、記憶中銘刻終生不忘的烙印,降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發(fā)言分四點:
第一,降先生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在文學、史學、文化哲學、美學、三晉文化、傳統(tǒng)文化等領域都卓有建樹。他同時還是一位詩人、書家,在上述這些方面,他的性情、才華、風骨、學問、道德得以充分展現。降先生不僅是當代山西著名的學者,也是當代中國有風骨的知識人。我認為,今天的“追思”,可能僅僅是全面總結其學術活動和成就的一個開始。
第二點,我想談談《元遺山新論》,包括增訂版《元遺山論》在降先生個人全部學術研究中的地位。
《元遺山新論》是一部劃時代的開拓性力作,它在元好問研究、金元文學研究的學術史上的“經典性”,也會越來越明顯,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認為它在降先生的個人全部學術研究中,更是無可替代的,換言之,它可能是降先生最重要的學術代表作。降先生在病榻上所念茲在茲者,也正是對此書的增補、修訂。以增訂新版的面貌示人,具體幫助編校整理此書的張勇耀女史功莫大焉,為此,我認為整個金元文學研究界都應向勇耀女史致敬!
另一方面,學術就是求真。此番增訂也留有遺憾,主要體現在《元遺山交游考》一文的修訂。我這里贊同胡傳志兄的評斷意見,因為這也是我閱讀后的感受。傳志兄說:“由于時間匆匆等原因,特別是降大任先生未能親自執(zhí)筆修訂,未能充分吸收學術界近三十年的研究成果,未能充分利用現代電子文獻檢索技術,使得《元遺山交游考》此番修訂未能得到質的提升。不得不說,這是該文的一大遺憾,也是元好問研究界的一大遺憾?!边@確是傳志教授的心聲,并不是“苛求”。而我希望勇耀女史更進一步“勇于任事”,把這項全面修訂工作承擔起來,彌補這一“遺憾”,充分利用電子文獻檢索條件和近些年金代碑刻文獻資料,在《元遺山論》再版或收入《降大任學術文集》時,徹底解決這一問題。這也不是出于“苛求”,而是同樣出于作為后學的我本人對降先生的崇敬和愛戴之情,希望降先生的這一代表作,有更完美的撰述形態(tài)。
第三,透視降先生的學術研究,管窺之見我認為有三點啟示意義。
(一)預流與“感流”
預流,是程千帆先生所提出的。就是對學術前沿的正確把握、對學術趨向的正確預判乃至提前參與和引領。應該說,降先生對元好問氣節(jié)問題評價的“開拓性突破”,就是一樁“學術預流”的成功范例。
早在1985年重評元好問氣節(jié)問題之前,降先生1983年已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專文《評價歷史人物宜用“階段論”》,實際已是為重評元好問氣節(jié)做了理論準備和鋪墊。而更早在20世紀60年代,臺灣學者姚從吾先生在其《元好問癸巳上耶律楚材書的歷史意義與書中五十四人行事考》和《金元之際元好問對保存中原傳統(tǒng)文化的貢獻》二文中,業(yè)已提出,元好問上書耶律楚材和覲見忽必烈等活動的動機,乃是以搶救舊金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漢文化及其承載者士人為目的,有功且有益于傳統(tǒng)文化的保存;但由于其史觀上未脫窠臼,把“用世”與“立節(jié)”絕對對立起來,使姚從吾先生在元好問氣節(jié)問題上終究未能有真正的“突破”,僅限于“能見其大,不拘小節(jié)”的結論。
降先生的“突破”則在于:他認為元好問借上書和金亡后的其他社會政治活動,主動保存、宣揚了先進文化,積極推動了蒙元政權的“漢法變革”,維護了中華各民族整體的共同利益,從而具有中華民族的“民族氣節(jié)”。這一識斷含蘊著“中華多元一體”史觀,換言之,即是對彼時大陸史學界正醞釀、形成中的“中華多元一體”史觀的“預流”——既是預判也是引領。這里說幾句不算題外話的話:“中華多元一體”史觀的正式提出者,是敝校歷史系已故張博泉先生,他在20世紀90年代初連續(xù)發(fā)表專題論文,后結集、整理為《中華一體的歷史軌跡》一書,由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爸腥A民族”概念的提出雖然是在清末,但中華民族的實體建構自有其歷史進程,而非有如西方學者安德森所謂的“想象的共同體”。降先生從中華民族歷史進程的角度對元氏氣節(jié)問題用新的評價標準予以重新評價,正根源于上述史觀的突破。
所謂“感流”,指研究應時而感。降先生的研究中也有“感流”之作,像美學研究著作《美與藝術》(希望出版社1988年版)就是當年“美學熱”的產物。
(二)方法論自覺
這是大學問家所必有的,降先生強調“文史哲一體研究法”,亦為此類。降先生的知識結構以史學為主,其識斷、史觀所由出的哲學基礎,乃是歷史唯物論和唯物辯證法。正是基于這樣的哲學觀念,降先生才會在《元遺山詩歌理論探微》一文中,特別指出元氏“以誠為本”的歷史局限性及其“論詩具體標準的偏頗”。
在這里,我想提請各位代表也包括我本人,對降先生晚年的一部著述予以更多的關注和研討,這就是《中國癥結》(中國社會出版社2012年版)。這兩部書足可以代表降先生晚年對中國文化與現代化關系及對中國文化探本性、溯源性的思考,其思辨高度當在“文化哲學”層面。故而,我建議把“文化哲學觀”作為下次降先生學術思想研討的主題。
(三)苦難出真知
降先生的學術創(chuàng)獲、建樹,固然得之于對典籍的長期浸潤、自覺的理論修為,卻也得之于其人生經驗的沉淀。降先生一直強調“寫益世文”,這也得益于他長期做雜志編輯、主編職業(yè)生涯中的政策敏感性。
最后,我愿借用《名作欣賞》上一篇文章的題目“文字比肉身更長久”,來表達我此刻的心情。對一位真正的學者來說,他不僅活在親友、同事、學生的心中,更活在學術史的歷史長河之中。降先生是忻州人,他的名字不僅會銘刻在山西的文化學術史上,更將銘刻于中國學術史上,先生不獨是晉人!昨晚欣得中國遼金文學學會會長、資深教授張晶先生惠示感懷降先生的詩大作一首,茲在此謹呈上我的和作,以表達我參加本次會議對降先生的尊崇、緬懷之情:
儀型共仰式清芬,三晉風骨筆作魂。
大義微言三萬卷,合當沐手再細論。
作 者:王昊,吉林大學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宋代文學學會、中國遼金文學學會、中國詞學研究會、中國辛棄疾李清照學會、中國陸游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宋金元文學及詞學、曲學研究。出版有《蘇洵傳》《〈辨奸論〉真?zhèn)慰夹啪帯返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