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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叔的菜園

2018-09-08 03:08許冬林
安徽文學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江心洲小暑木槿

許冬林

安寡婦去世之后,她的二婚丈夫楊叔的去向,成了我們江心洲人的一塊心病。

他似乎應該立馬卷鋪蓋溜掉,灰溜溜地溜掉,回頭繼續(xù)做他飄蕩的單身漢。但是,楊叔到點還不走,伴同著兩個繼子和一個繼女,充滿懸念地待在江心洲。

鄉(xiāng)村的晨曉時節(jié),空氣里蕩漾著清涼的露水氣息。沙路上,木槿籬笆邊,總能看見早起的楊叔,就像在茂密的蒿草上,總能看見露水。繼女小雪在木槿籬笆邊晾曬衣服,她似乎比先前瘦了些,褲子下面的屁股輪廓沒有先前那么圓。倒是木槿樹枝葉茂盛如綠墻,上面花朵開到枝頂上,空氣里有了淺淺的秋天的味道。

秋天,在沙地上摘棉花,一摘一整個下午。午飯后就出發(fā),家家都拎了開水瓶帶了杯子,放在地頭邊,小雪家也不例外。楊叔摘棉花不及小雪快,老遠看去,兩個人的半截身影浮在青碧的棉枝之上,像兩片秋天的浮萍,有時漂得遠,有時漂得近。

在小雪家地的南邊是鄰居莫嬸嬸家的地,地界都栽有木槿樹,算是地界標記?!翱炜纯炜矗瑑蓚€人不見了!”莫嬸嬸一驚一乍地喊莫叔叔看,莫叔叔起身望了望,說道:“人家在喝水歇涼,你一下午就不喝水?”莫嬸嬸回道:“喝什么水!有人說曾眼親見過小雪站在地溝里提過褲子!”莫叔叔回道:“你們女人眼睛就這么尖?我就沒看到過?!闭f著,莫叔叔也朝小雪家的棉花地掃了幾眼,果然浮萍沉落了。

其實,不只莫嬸嬸,方圓半里的地上,摘棉花的人都喜歡把目光往小雪家的地里掃,他們能說出昨天小雪和楊叔的影子在棉枝頂上沉落過幾次,前天又沉落過幾次,今天到晚又沉落了幾次。不可能每次總是喝水歇涼,在喝水歇涼中間,總有一次是脫褲子提褲子。他們能模糊算出兩個人一個月脫褲子的頻率,在他們眼里,楊叔這個賊,再怎么裝,似乎也是徹底暴露,無處遁形。

秋后栽油菜,給油菜澆水,楊叔到江邊挑水,遇到一起挑水的男人,有時嘻嘻哈哈招呼兩聲,有時會坐下來抽根煙聊兩句。有人說:“老楊,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苦吧,我們都以為你會走的,沒想到你沒走,真不容易啊,三個又不是……”楊叔吐出煙,起了身,挑起水桶,撂下半句話:“回去也是一個人……三個孩子也可憐,丟不下?!贝龡钍遄哌h,江邊提水的男人對著楊叔背影嘟囔道:“正大光明的話誰不會說啊,白出汗的事情誰做?還不是圖有一個大姑娘可以摸摸。”

江心洲人晚上散步,路過小雪家,會老遠放輕步子,他們想聽聽,那模糊的三間屋子有沒有傳出床板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莫嬸嬸每次去江邊洗衣服,回來路過小雪家,步子總會悠然放慢,眼睛朝小雪晾曬的衣服上看。小雪的內(nèi)衣,每次她都要目測一下有沒有換大一號,就是莊稼,被澆灌過的,也總會長得粗壯些,何況女人。如果看見小雪,她會盯著小雪的腰身看,那腰有沒有變粗變肥。“她的肚子遲早會鼓起來的!”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堅信,那時候,她將會和江心洲許多善良的女人一起深深地嘆氣:“丫頭,你傻啊!”

也許是冬天到了,衣服穿多起來,遮住了小雪的肚子。到春天,脫單穿春裝,小雪的皮膚似乎更白些,腰身似乎是粗了一點,但沒有繼續(xù)粗下去。有人說,去年冬天,有好幾天沒看見小雪出來,可能是躲在家里坐小月子,“楊叔這個賊!”江心洲人背地里罵他恨他。有才上中學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聽大人們或明或暗地議論,也怕起楊叔來,上學放學遇見楊叔,遠遠地隱在樹陰后面瞅他,以為他會糟蹋江心洲上的每一個姑娘。

想當年,安寡婦招了楊叔這條光棍,還比她小十一歲,便一下成為我們江心洲上的爆炸性新聞。洲上人捧碗串門時說,扛鋤頭下地時也說,大家以各種休息和勞動的姿勢奔走相告。

安寡婦一眼大一眼小,丑就不說了,還老,已經(jīng)五十多歲。老也罷了,還窮,三間破屋比村口的牛屋還要差。在當時,提起楊叔,大約沒有不替他委屈的,可是外人也弄不明白楊叔為什么就肯,這可是白出力不討好的事,難道是他一個人住了幾十年,孤獨怕了,不想孤獨了,所以愿意屈就?

楊叔頂著外人的百般疑問進了安寡婦的門,沒有任何儀式。三間破爛的房子,迎接一個黑瘦得發(fā)皺的男人,像流水經(jīng)過,蚌殼在軟泥里張開,靜靜含下一粒沙粒,然后閉合。

開始,江心洲人覺得楊叔和安寡婦的夜晚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沒有女大男小差了十幾歲。時間不知不覺隨江水遠去,漸漸的江心洲人就忘記了不一樣,覺得所有人的夜晚都是一樣的,脫衣服、撒尿、做愛,睡覺。短暫的騷動之后,江心洲復歸寧靜。

安寡婦的兩個兒子,芒種和小暑,在鎮(zhèn)中學讀書。他們帶回來一個消息:鎮(zhèn)上要開掃盲班,家里有不識字的人,特別是女孩子,要到學校上夜校。安寡婦不想送小雪上夜校,就咕噥道:“上什么夜校,聽說江那邊的大堤上,晚上盡出長頭發(fā)的二流子,姑娘家的晚上瞎跑……”小暑打斷道:“那我們就接送姐姐吧!”安寡婦一撇嘴,高聲罵道:“死不掉的東西,你大約巴望著遇上二流子,好跟他們學壞!”小暑不敢說話了,小雪也不作聲。

“我來接送吧!你們都歇著。”楊叔說,姐弟三個有些意外。安寡婦沒好氣說道:“那學費呢!”芒種趕緊接道:“老師說了,就收一點書本錢,學費不要的,上課就在我們白天上課的教室里?!?/p>

小雪也很想上學識字,她有一個姑媽,就因為識字,又生得明凈,所以嫁到了街上。但小雪因為父親去世早,只讀了一年級就被安寡婦扯回家?guī)兔Ω苫顜У艿埽瑸榇诵⊙┕脣尯桶补褘D鬧了別扭,姑嫂倆多年不大走動。

小雪上學時天色還稍亮,沒要楊叔送,但回來時天黑得像鍋底,只有遠處近處的江水裸著灰白色的身子。楊叔跟小雪一道走,有點不自在。有時候楊叔走在前面,走走不放心,裝作給香煙打火,側(cè)身在路邊停下,讓小雪走在前面。江風呼呼在耳畔,低沉的水聲中回蕩著輪船嗚嗚的鳴笛聲,江邊的柳樹林里偶爾傳來幾聲蒼涼凄厲的鳥叫,冬夜恐怖,見小雪走得遠了,楊叔又趕緊跟上。

安寡婦佝僂著腰,每次給他們開門,咳嗽聲中總要不咸不淡地在門后責備幾句。然后吱呀一聲門軸響,一陣冷風獸似的野蠻闖進來,安寡婦夾緊棉襖趕緊上了床,楊叔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留下一天清冷的星懸在蒼穹深處窺視人間,明的、暗的,一對又一對,像安寡婦一大一小的眼睛。

春天的江心洲,江水日日漲,江面也一日日被拉平扯寬。江邊的蘆場,婦女和老人多了起來,他們在挖筍子。筍是蘆荻的筍,可用春韭清炒,也可用咸肉小燜,美味無窮。小雪午飯后也提了兩個大籃子到江邊去,陽光又白又厚,仿佛有可食的香氣。

“別跑那么快呀!回來,穿上膠鞋去!”

楊叔叫住了小雪,他大約擔心江灘上潮濕,小雪挖筍忘記了腳下水洼。靴子是過年新買的,也是楊叔農(nóng)閑給人做工,結(jié)了工錢后回來給買的,芒種和小暑也有,是兩套深黃的中山裝,兩雙白球鞋。小雪一般舍不得輕易穿靴子,尤其是下地干活時更舍不得,但此刻楊叔的語氣那樣堅定,小雪只好轉(zhuǎn)身回屋。

此時安寡婦在屋外補衣服,到處都是太陽光,晃得眼睛疼,只好用力瞇縫著眼看,斜背著太陽。楊叔正在門前插編木槿籬笆。在江心洲,幾乎戶戶門前都圍了一圈的木槿籬笆,籬笆里面一般是菜園地。木槿籬笆齊整不齊整,便可瞧出一家的日子過得是否莊重嚴謹。

楊叔看看插好的木槿籬笆,才覺得累了,起身進屋倒水喝,出來端著茶杯沿著新編的木槿籬笆走了一圈,手指拉了拉,很牢固,心里覺得妥帖,于是捧著杯子晃出了村。

村外的江灘,開闊平坦如新鋪的婚床,沙土松軟,風日里皆有喜氣。

挖筍的人都彎腰在潮濕的江灘上,楊叔循著小雪穿的石榴紅的小襖,想看看小雪的收獲,結(jié)果找半天沒見到小紅襖。原來小雪熱得脫了紅襖,只穿了藍色的線衫在挖。楊叔繼續(xù)溜達,蘆葦樁子里高一腳低一腳的,迎面撞見兩寸長的雪白的皮膚裸在傍晚的夜色里。是哪個年輕的女人?因為挖筍將上身的毛線衣聳上了一大截,露出小半截后腰來,楊叔的眼睛仿佛被蜜蜂蜇了,熱熱刺疼了一下。眨了幾下眼睛,再看去,竟是小雪,楊叔趕緊收了步子退去。

小雪抬頭往籃子里放筍時,眼睛的余光瞟到有人來,才想起來趕緊往下拉了拉后背上的衣衫。見是楊叔,閃過一絲羞澀,很快鎮(zhèn)定下來。楊叔說:“怕筍重了,我來幫你提回家。”小雪笑起來:“這點筍怕什么,我力氣大著呢!”說著,一手提起滿籃的筍,掂了掂,證明給楊叔瞧。

楊叔也笑了,雙手捧著茶杯在胸前:“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著走路,別讓葦樁子戳了。”正轉(zhuǎn)身,忽然想起來什么,又停下,將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道:“可喝水?可渴?”

小雪復又抬頭,抿了一下嘴唇,才想起來確實口渴了,本來不好意思接,見杯子這樣近在眼前,就接了。楊叔復又伸過手去,一手托杯底,一手旋開蓋子。見小雪喝完水,楊叔笑著露出兩顆瓷亮的門牙,青色的胡碴叢叢簇簇,仿佛是蘆筍出土。小雪喝過,深深呼一口氣,將杯子晃晃遞給楊叔,說:“曬了一下午,太渴了!”

楊叔捏著一只空空的水杯往回走,心上莫明的失落,一個人找了處高高的沙坡坐下來。遠處江灘上有說笑聲傳過來,楊叔知道是他們收工開始回家了,于是趕緊揉了下眼睛,他意識到今天自己有點不對勁,據(jù)說春天到了人容易生怪病,這么多年他身體都好得很,難道現(xiàn)在成了一棵香樟,一到春天就落葉子?春天是荒涼的。

挖筍的隊伍很長,迤邐著走向沙坡路回村,渡口的渡船也剛靠岸,下來了一群放學的學生和在造紙廠上班的小伙子。兩隊人流交匯,有中學生幫媽媽提筍子的,有小伙子找挖筍的姑娘沒話找話搭訕的,楊叔怕人們看到自己,就起身往沙坡路旁邊的木槿叢里隱,他知道自己娶了老寡婦在旁人眼里是笑柄,所以他每天努力將臉上的表情擺弄得坦蕩蕩,一本正經(jīng)。那么多人路過木槿叢,沒人注意到楊叔。

“小雪,晚上在小橫埂邊放電影,知道不知道啊?去看哈!”

是一個小伙子的聲音,楊叔透過木槿縫隙看過去,是在造紙廠上臨時班的二毛。芒種幫小雪提了一籃筍,二毛此刻正傍在小雪身邊。

一家人剝筍,新剝出來的筍像處女修長潔白的胴體,煞是好看,晚飯有點遲,楊叔瞟了眼小雪,小雪似乎不急著出門看電影。

吃晚飯時,芒種說:“老師催了,新學期的夜校也上課了,問安小雪怎么還不去。”安寡婦說上不了幾天江潮就要漲起來,晚上叫開渡船的人特為她一人開船是說不過去的,因此早絕了小雪上夜校的念頭。小雪埋頭吃著稀飯,一晚不作聲,委屈的一張小白臉蔫垂到脖子底下。

小雪的夜校在自己家,老師是楊叔和芒種、小暑,這是楊叔宣布的。楊叔教小雪識字寫字,他們和芒種、小暑在燈下說著說著就朗聲笑起來,可是等到安寡婦端來針線籃坐在旁邊時,他們又不說了,尤其楊叔,似乎很喜歡小雪,站在小雪身后糾正錯誤時,俯下半個身子握著小雪的筆寫,小雪的半片肩膀都卷進他的懷里了。他好像是一只青色大蚌張開蚌殼,將一朵浪花飽飽地含進去,然后再張開,再含。

有時候隔墻聽到他們說笑,安寡婦便呵斥一聲:“還不快寫,電是狗蛋騷來的不值錢??!”她巴望著他們那攤子早早散了,洗洗睡覺是正經(jīng)。她覺得自己被排除在那個認字寫字的攤子外面,尤其被排除在楊叔小雪之外,這讓她隱隱不快。楊叔沒作聲,臉上的肌肉僵了一下,手插進口袋進了房,往床上一躺,孤零零直挺挺。

小滿時節(jié),江心洲家家忙,油菜小麥要搶收,麥捆子堆在地頭來不及打,又要趕著栽棉花,苗床的棉花苗擠得就要漲死。

中午,安寡婦提前挑擔麥捆子回家,她要回去做飯。楊叔和小雪繼續(xù)在地里栽,這個時候的人,又累又餓,幾乎癱軟成剝了殼的軟體動物。小雪坐在地頭歇息,楊叔彎腰用繩子系了兩個麥擔子,左右提提,將輕的那一擔放前面,指指,示意小雪挑,自己在后面挑了重的。

小雪走在前面,楊叔走在后面,提醒小雪將扁擔放斜點,這樣肩膀不至于壓得太疼,但小雪還是漸漸落了后。楊叔回頭瞧了幾眼,就不顧小雪,一個人飛似的往前奔。小雪咬牙跟著,肚子已經(jīng)癟了,只有兩個乳房在胸前晃,依然那么飽,小雪累得以為兩個乳房也成了兩小擔糧食,墜得她雙腳沉沉。終于到了一處槐樹蔭下,小雪趕緊放下?lián)哟瓪?,人坐在扁擔上,能感覺乳溝之間大河奔流,膩得難受,想要拿毛巾擦一把,左右看看有沒有人,卻看見楊叔老遠空手奔來了。小雪見楊叔來了,收了毛巾復又搭在脖子上,蹲身挑起擔子。楊叔老遠擺手,叫她別挑了,原來楊叔已將那一擔麥捆送回了家,現(xiàn)在來迎小雪。

回到家,飯已經(jīng)好了。楊叔洗了一把臉,將汗衫卷了小半截貼在腰上就吃飯。小雪也洗了一把臉,可是看看自己,衣服汗?jié)窳速N在身上,令她身上山山水水的輪廓無處隱藏。小雪于是打水關(guān)了門,在房里換衣洗澡。芒種、小暑中午在學校吃飯,堂屋里只有安寡婦和楊叔在吃飯,沒什么話,那房里淋淋漓漓的水聲就格外響,像是全落進了面前的菜盤子里。安寡婦握著碗,邊吃邊罵起來:“丑貨,你是身子生了癢瘡還是洞里生了蛆,大白天正吃飯,你洗什么澡!”臊得小雪更是在房里磨蹭,不想出來。小雪出來吃飯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吃過午睡去了,小雪邊吃邊落淚,菜就更咸了。

晚上江邊柳樹林那里放露天電影,二毛下班時在渡船上碰見小暑,賄賂小暑帶信給小雪,上次放電影等了小雪一晚上都沒等到。這一回,小雪晚上早早洗了澡,偷偷去看電影,出了門沒走幾步遠就遇到了二毛。二毛臉短脖子長,迎面走來,像一只大公鵝,哦哦呀哦哦呀的用變聲勝利完成的嗓子壞笑著說:“哎呀,你再不出來,我就到你家喊你了!”小雪小聲道:“你敢!你就不怕被我媽罵!”二毛說:“你媽那張嘴毒過河豚子,就是因為怕罵,我才在這里等到現(xiàn)在?!睂Χ⊙┢鋵嵳f不上有幾分喜歡,二毛也就小學畢業(yè),身子骨細得像絲條藤蔓,老是沒有方向地爬,立不成一棵樹的樣子。可是她愿意出來見二毛,也愿意一起去看電影,她心里隱約想給自己找條路,離開這個家的路。怕二毛瞧不起自己,小雪說:“我現(xiàn)在識了許多字了,還能讀書了?!倍首骶o張,問道:“怎么學的?”“除了上夜校,在家里還跟大弟小弟學。”小雪得意地答。二毛趕忙討小雪歡心:“我們廠辦公室里有書,里面還有大明星的照片,我明天帶給你看?!?/p>

說著,已經(jīng)到了影幕下,人影綽綽,鬧嚷嚷的。兩個人找位子,好的位子早插滿了腿,只好在外圍到處轉(zhuǎn)。安寡婦晚上從來都煮特別稀的稀飯,此刻小雪幾轉(zhuǎn)幾不轉(zhuǎn)的便想小便,附近都沒有茅房,只能往樹林深處去,就沒打招呼悄悄地去了。二毛看電影入了神,轉(zhuǎn)身不見小雪就踮著腳到處找,小雪回來沒見到二毛,沒作聲,繼續(xù)看電影。

“安小雪請注意!安小雪請注意!請馬上到放映機邊來,有人找你?!?/p>

忽然喇叭響起了放映員的聲音,而且又叫了自己的名字,讓小雪又驚又羞。人群一陣哄笑,雖然有人不知道安小雪是誰,但大家都能猜出一定是小伙子在找大姑娘。小雪就往放映機邊擠,哪里擠地動,放映機邊的人螞蟻似的趴滿了腦袋。正在進退兩難中,喇叭里又響起放映員的聲音:“安小雪小姐,請馬上到放映機邊來,有人找你!安小雪小姐……”小雪羞上又添了急,只好繼續(xù)擠,人群略有松動,大約有人猜出正往放映機邊擠的這個姑娘就是喇叭里喊的安小雪。小雪擠到了放映機邊,看到了二毛的臉在燈光中奇怪得像山峰一樣陡峭崎嶇,忍不住罵一句:“二毛你要死??!”放映機邊又是一陣哄笑。

第二天傍晚,二毛送畫報來給小雪,剛一出現(xiàn),就撞見了安寡婦,想掉頭鼠竄已不得,只好迎面挨了安寡婦的一頓痛罵。安寡婦早上到江邊洗衣服,已經(jīng)有雜七雜八的嘴跟她說起昨晚電影場的事,回來要忙著干活憋了一天沒罵,這時搶過小雪手里的電影畫報,追著二毛,罵到了二毛家。二毛媽笑起來,故意掩了一下薄嘴皮的嘴巴:“喲,弄得好像是我們家二毛想娶你女兒似的,放心吧,安嬸子,我兒子禿了屁股也不娶你們安家的姑娘……”安寡婦氣得直挺挺地大踏步奔回家,手里的畫報都忘了扔,回家看見小雪,劈面罵道:“騷貨,你就這么急,不跟二流子跑你就發(fā)漲是不是?”小雪被罵得往房間里躲。

楊叔背著帆布工具包剛收工回家,一個人默不作聲,端把椅子坐到了木槿籬笆邊,悶悶抽煙。這之后,二毛沒來找小雪了,連那本畫報也不取回,冬天時畫板被安寡婦剪了鞋樣。小雪也不好主動去找,并自此明白,她和二毛,是永遠不可能的了。她探出一根觸角,試圖循著一截光來逃離自己的家庭,沒想到這么快,觸角就被雪亮地剪掉。

夏潮退后,江邊的一處灣塘里存下了沒來得及游走的江魚,楊叔帶了網(wǎng)去捕,小雪也跟了去。網(wǎng)牽下去之后,兩個人坐在岸邊等魚上網(wǎng),沒話找話:“你喜歡那個二毛嗎?”楊叔問。小雪搖搖頭道:“說不清楚,不管喜歡不喜歡,反正是好不成了,攤上我這個媽……”嘆了一聲氣,小雪將掉出來的一綹劉海往耳后掖了掖,道:“楊叔年輕時可喜歡過人?你年輕時一定不丑,現(xiàn)在也好,不丑?!睏钍彘L嘆了一口氣,抹了一圈臉上的汗,低聲道:“誰沒有年輕過??!起來吧,魚上網(wǎng)了?!睏钍逋镞B擲了幾塊大石頭制造動靜,水花泛起,銀色的魚尾在水面忽沉忽現(xiàn)。收了網(wǎng),魚兒出水,扭動著身子在網(wǎng)上依然掙扎,楊叔哈哈笑著提了上岸。楊叔從網(wǎng)上摘魚下來,一條一條往小雪懷中抱的桶子里扔,有的沒扔進桶,魚在地上蹦著不斷翻身,小雪呵呵笑著去抓。

“哎喲!”小雪捂著胸口,楊叔趕緊問怎么了?!棒~!魚……”小雪伸手在胸前掏,沒掏著,忙又站起來,地上叭的一聲掉下一條魚來。原來楊叔只顧低頭干活,將魚扔進了小雪的衣服里。小雪低頭聞著自己身上的味道,皺著鼻子,表情復雜。楊叔扭過臉去忍不住笑,小雪也紅著臉笑了,說:“又不能生吃,不然我就這樣吃了?!睏钍遄吡松?,摘魚的動作慢起來,他想起自己年輕時曾經(jīng)在長街上那個女人的房里偷情,他跟那女人說:“你就是長江里的一條魚,我真想生吃了你?!?/p>

安寡婦看弄了半桶子的魚,留到第二天賣的話,這么熱的天是留不住的。中午吃魚晚上還吃魚,還是多。安寡婦難得大方一回,分了一些親自送給西邊的鄰居莫嬸嬸。雖然鄰里關(guān)系一直像條舊褲子的屁股,補丁上加補丁,疙疙瘩瘩的,但現(xiàn)在安寡婦很想把那補丁上的針線走得親密些。到底是性格直的人,沒熬住,晚上就跟莫嬸嬸說了事,莫嬸嬸的大女兒在廣州賣東西,安寡婦想叫莫嬸嬸寫封信給她女兒,什么時候也把他們家小雪帶到廣州去。

冬天的江心洲,放眼遠望,柳林蕭蕭,沙灘蒼茫。雪在林子里撲簌著飄,三片五片三片,一層比一層靜寂。渡口那邊斷斷續(xù)續(xù)有人上岸,大包小包地拎著,出外打工的妹子、跑江浙承包小工程的包工頭和手藝人,沐著滿身的寒氣回到這個臥在江心的島上。

楊叔吃過午飯回到床上躺著,也沒睡,一個人靠在床頭抽煙,間或有雪壓樹枝斷裂的聲音在窗外響著。每到過年前的這段時光,他總是無端心里憂傷,這么多年,像舊病復發(fā),一到過年他就有一種深切的,被人拋棄的凄涼感。滿世界擁擠,只有他是蕭條的,就像江邊的柳林。從前,或者說年輕時,那個女人還會偷偷摸摸地給他置衣置鞋襪,現(xiàn)在他是有老婆有家的人了,他知道她不會再給他置了。即便他再去長街找她,想跟她說說話,單獨地看看她依然凈白的臉,農(nóng)歷十二的月亮一樣的臉,他也遲疑了,不肯單獨去。他翻了個身,閉了閉眼睛,決定不想,將那個女人往心底深處埋了埋,就像雪一層一層埋掉田地和衰草。

小雪在另一個房間里織毛衣,是小暑的,用芒種的舊毛衣拆后的線。烘腳的火缽里間或有一陣陣的煙冒出來,嗆眼睛,她便揉眼睛。雪光照進屋子,格外亮,映得她的臉生出一種融融得瓷白,清涼而又明凈。芒種和小暑出門,不知道是貓到了哪一家去看電視劇。安寡婦這幾日凈泡在莫嬸嬸家,無非攀近、拉攏莫嬸嬸的大女兒,只是人家對安寡婦的諸番打聽答一句漏一句,弄得安寡婦的臉跟著熱一陣涼一陣。這日下午,莫嬸嬸家里來了個中年女人,和安寡婦一樣說話不著邊際的,坐了半下午也不走,安寡婦猜想大約是給莫嬸嬸的大女兒說親,只好知趣離開。

果真是說媒,二毛家托媒來的。準確地說,是二毛媽很熱心地托了媒,故意的,有挑釁的意思在里面,安寡婦咀嚼一番那意思后,縮著脖子對著灶膛里的火罵人,罵小雪,也罵二毛。她總覺得他們家是吃了虧的,好比一朵花開在庭前,被人佇足觀賞了一下,然后采花人采了臨近的另一朵。小雪倒沒有多大委屈,只是平白又挨了媽媽一頓罵,罵得自己不干不凈的,好像她真損失了似的。小雪猜測二毛的事成不了,女孩是見過世面的人,應該不會委身在小小的江心洲,跟大公鵝一樣的二毛過日子。

小雪去廣州的事情一時也沒定下來,莫嬸嬸的大女兒態(tài)度模糊得很。沒想到,過年之后,小雪沒走,倒是楊叔走掉了。村里的包工頭招人,招木工和瓦工,湊成一支建筑隊到江蘇去。楊叔和村子里一幫半老半小的男人,挑著被子和衣服包裹,沿著沙路走。村子里的女人跟在后面一路送行,原本戚戚有離情,后來看見安寡婦也加入到送行的隊伍中,離情別緒一下被詫異掩蓋掉,遙遙看著楊叔的影子在人群里忽隱忽現(xiàn),忍不住要替楊叔委屈。別人出門,為養(yǎng)兒子為娶媳婦,他算是為了誰。江水還沒漲上來,男人們的隊伍在江那邊矮下去,上了渡船,過江,然后又一粒粒地升上來,上了江對岸的無為大堤。楊叔也不是十分愿意出遠門,他是被安寡婦硬塞給包工頭的。

隔壁莫嬸嬸家的炮竹響起來,著實是把安寡婦嚇了一跳,莫嬸嬸的大女兒竟然要出嫁了,而且嫁的就是二毛。二毛穿著筆挺的西服,頭發(fā)弄得油光發(fā)亮地來迎親,現(xiàn)在正站在莫嬸嬸的場地上散發(fā)喜煙。小雪待在屋子里,沒過去瞧熱鬧。安寡婦按耐不住,跨過木槿籬笆,來到了莫嬸嬸家門口,“這一嫁過去,怕是不出去了吧,還怎么替你莫大嬸子掙錢喲!嬸子這回得要好好哭哭!”安寡婦說玩笑話,其實是試探。莫嬸嬸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就做不得主了,不過我們姑娘說嫁過去后要孝敬公婆,不出去了……”安寡婦心里涼了一大截,悻悻坐了一會,揣了一個糖包回去了,路過二毛身邊,狠狠盯了一眼,二毛倒是顯得很是理直氣壯的樣子。

八月里來秋風涼,莫嬸嬸在窗前趕著做小衣裳,她的外孫子出世了。是早產(chǎn),早產(chǎn)就早產(chǎn)吧,到底是添丁添口的喜事。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莫嬸嬸忙著送衣裳、雞蛋、老母雞,回來逢人便夸說是個粗粗的男孩子,就是皮膚黑了點。人家得了喜糖,笑盈盈說帶把的小子,黑不怕,再說百日后還能轉(zhuǎn)白呢。

未等孩子滿月,莫嬸嬸家已經(jīng)炸開了鍋。二毛的媽媽站在莫嬸嬸家的木槿籬笆前嚷嚷,安寡婦貼在這邊的木槿籬笆下聽來由,這一聽,又嚇得不輕:“生的孩子經(jīng)過醫(yī)生鑒定,是黑人?!倍膵屨驹诨h笆前一巴掌一巴掌地拍,罵莫嬸嬸不該把一個已經(jīng)被黑人下了種的破貨嫁給他們家,莫嬸嬸低頭在屋里黑漆漆地坐著,被罵得不敢出來。二毛的脖子似乎更細了,膩煩的在他母親身后抽煙,一只手扯他母親的衣襟,想讓她閉了嘴回家去,二毛的媽罵了半天,見無人還口,氣焰漸漸低下去,由二毛牽著離去。安寡婦回家跟小雪說,二毛是報應。莫嬸嬸大女兒的事在一幫婦女們的同情與好奇的熱切關(guān)注下,很快收了場:離婚。孩子滿月還差幾天,莫嬸嬸便接回了女兒和黑人外孫。滿月之后,女兒抱著那個黑孩子,去廣州,找黑孩子的父親。安寡婦看著莫嬸嬸的大女兒離去,再也不敢提小雪也跟著去廣州的事情。廣州太可怕了,安寡婦心里想,從此一心一意留小雪在身邊干活。

還好,還有楊叔在外面掙錢,安寡婦的失落感漸漸蒸發(fā),惟希望楊叔能夠一年又一年地掙下去。地里的農(nóng)活,全靠她和小雪了。秋收忙過,安寡婦便病倒了,好像林子里被蟲蛀空的柳樹,咔嚓一折,直讓人發(fā)愣。雪還未下,她已經(jīng)聲音渾濁地咳起來。小雪騎自行車載安寡婦去集鎮(zhèn)的中藥房里拎回幾十包中藥,回來早早晚晚地熬,熬得一村子都是中藥的苦味在飄蕩。

第一場雪下下來之后,江心洲又老了一歲,困思懵懂,在茫茫的雪氣里打著瞌睡。鄰居們之間偶有串門,傳播著誰誰誰在外面安了巢,誰誰誰領(lǐng)了個外地女人回來,誰誰誰這一年賺了多少錢。這些傳說在鄉(xiāng)村營養(yǎng)豐富的空氣里流傳,不斷被添加傳播者的想象,于是茁壯生長,漸漸花團錦簇。江心洲又騷動起來,好奇、艷羨、嫉妒、不屑、詛咒、巴結(jié)……人心起伏,清濁不定。

小雪侍候安寡婦,做飯洗衣,準備過年的吃食。安寡婦陰陰陽陽的,好三天,衰三天。母女二人聽鄰居們的議論,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楊叔。楊叔在安寡婦一家人的盼望中,頂著紛紛揚揚的雪,回家來,人縮了一小圈,像一條咸魚被拎出去吹風曬太陽似的,收了水后又被拎進來。出門的那一擔包袱邊,又添了兩個包裹。楊叔打開包裹,抖出一件醬油色羽絨服,給安寡婦,芒種和小暑各一件漂亮的羊毛衫,小雪一條漂亮的圍巾,白色底子上面繡了幾枝紅梅。還有一個牛皮紙的盒子,打開來,是一臺半舊的黑白電視,不大。孩子們高興壞了,安寡婦心底掠過一絲不快,她想,要是孩子的親爹,大約是不會這樣亂花錢的,他會為孩子們的將來一分一分地攢著,不花。

鄉(xiāng)村的冬夜總有些破敗的意味,好像要把落魄的舊日子徹徹底底地過完,才有資格迎接新的一年。雪在屋子外面一層一層地落,豬圈里的黑豬半夜冷得嗷嗷叫。安寡婦的咳嗽聲一陣一陣,其間夾雜著老木床咯吱咯吱的聲音。轟!一堆雪從枝頂上倒下來,樹斷了,雪碎了。

安寡婦歪歪倒倒地過了個平安年,只是臥床的日子多。年后,建筑隊又碗盆叮當?shù)亻_往江蘇,落下了楊叔。因為安寡婦身體不好,地里的活小雪一人干不了,所以包工頭來找楊叔時,楊叔就咂巴了幾下嘴巴,決定不去。不去的決定告訴安寡婦時,安寡婦掙扎著要下床說自己能干活,結(jié)果倒嗆了幾口冷風,又招來一頓撕心裂肺的咳嗽。

人病火氣大,安寡婦躺在床上不忘記罵:“小雪你個懶尸,都一下午了也沒聽見你喂食給雞吃,太陽都已經(jīng)滾下了墻頭還不煮晚飯,你是不是兩條大腿叉在大路上都沒人要就迷糊了腦子!”楊叔聽了眉頭皺起來,道:“你就歇歇吧,罵人也要力氣的!”安寡婦撕開嗓子道:“老東西,你聽不慣老娘罵人你就滾回你家的豬窩去,別在我這里蹭你的豬毛。”小雪已經(jīng)起了身,響亮地踏步進屋子,舀出半瓢玉米來,站在門口喚雞來吃。安寡婦終于歇了嘴,楊叔已經(jīng)去了木槿籬笆那邊挖土,給木槿籬笆腳邊添土加固。這之后,小雪不再輕易在門外說笑。

萬物復蘇,野草開始生長,油菜田要鋤了。楊叔和小雪一道下地鋤草,一道回家。江心洲上的男男女女遠遠看著菜地里的兩個人影,個個心里都像是懷了秘密。那對父女就是他們心里的秘密,自己猜,外人也猜,不得結(jié)果,秘密一日日腫脹于胸。

江水已經(jīng)漲上來,淹掉了江心洲和無為大堤間的小橫埂,出門要坐船了。早晨過渡到集鎮(zhèn)上去買化肥薄膜什么的,要準備棉花苗的播種,農(nóng)活眼看著忙起來。在渡船上,幾個女人見縫插針地說起楊叔,“整天一道來一道去的,安寡婦倒在床上哪里看得到!”收票的女人早就聽說有個姓楊的男人被一個老女人招回家,現(xiàn)在知道幾個女的在說他,就插進嘴巴來。她說:“我猜這個楊叔是帶著陰謀詭計來的,不然,誰愿意娶一個大了二十歲的女人!”有人糾正道:“沒有二十歲,是十一歲,不過十一歲也不少,從前我一直同情他,現(xiàn)在才知道他的歹心,死了老的就霸占小的。那小的也騷,不知道貼得有多緊……”說著說著,船就靠了岸,人群嘰嘰喳喳頃刻四散。臨下船,幾個女人菩薩似的對著江水禱告道:“希望安寡婦再多活幾年,把女兒嫁出去就好了,唉,安寡婦也可憐,一個人拉扯孩子這么多年,不想最后招了個賊?!?/p>

安寡婦是在一天的下午去世的,雨后的暑天,天氣格外悶熱,短命的蟬依然蹲在樹頂上,頂著酷熱的空氣。三個孩子穿戴孝服,趴在棺材邊號啕,還不太熟練給來吊唁的人下跪行禮。遠近鄰居遲遲早早地走來,看著狹小的堂屋中間躺著的安寡婦,由不得不掉淚。楊叔在里外忙碌,安排人事。眾人看著楊叔,多少有些感激的意思。小雪的姑媽也回娘家了,話不多,很是默契地配合著楊叔料理喪事。

如今,安寡婦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可是楊叔好像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江心洲上善良的百姓決定轟人。

江邊洗衣的村婦們,先是慫恿莫嬸嬸出面,因為她就住在隔壁。莫嬸嬸早有此心,礙于自己女兒出的那事,不好意思出來干涉人家是非,現(xiàn)在受了眾人委托,便開始籌劃起來。

深秋的黃昏,小雪在門口收棉花,是棉花尾子了,皺巴巴的,成色不好。楊叔從地里挑一擔棉花稈回來,也不說話,這一兩年來,他基本都是這樣,不大肯說話。以前干活還唱個小曲什么的,現(xiàn)在悶著頭干,下巴因為很少笑更尖長了,像一把上銹的鐵犁。楊叔歇下?lián)?,抽出捆棉花稈的繩子,理理系在扁擔上,就扛著又出了門。天黑之前,他還能趕一趟。小雪依舊趴著身子在蘆荻編的席子上收棉花,一邊翻,一邊用手搓。

莫嬸嬸從菜園里出來,將一籃子菜提到小雪家的場地上擇?!靶⊙┌?,按說,你這么大的姑娘也該找婆家了……”小雪笑起來:“我還不大吧,不急,不急,等兩個弟弟都結(jié)婚成家了我再嫁,我媽走得早,我得幫我弟弟累幾年?!蹦獘饗饑@道:“丫頭啊,女人都是花,都有季節(jié)的,你瞧這秋后的棉花,可就比不得前時候的了!姑娘找婆家,哪里能拖到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就沒價了!哎,你和我女兒都是命苦的人!”說到后來,莫嬸嬸的語氣里有些凄慘的味道,她女兒后來在外面找了個人嫁了,不知根不知底的,莫嬸嬸終究有些不放心,但也無法,她知道知根知底的人會挑剔他們女兒。小雪的棉花收完了,莫嬸嬸望著小雪認真道:“花到了該開的時候就得開,姑娘到了該嫁的年紀就得嫁,不然,人家是要背后說閑話的……”小雪臉上的表情一緊,愣了一下。莫嬸嬸看看天色,望望大路邊楊叔擔捆棉花稈就要來到木槿籬笆邊,便彎腰提了籃子往西邊去了。臨去時,像個母親一樣地跟小雪嘀咕:“以后有合適的,嬸嬸給你介紹,就怕我們小雪太挑?!毙⊙┹p輕笑笑,就往屋子里去。

楊叔的一擔棉花稈哐的一聲落在場地上,太累了,扁擔幾乎是從他的肩膀上彈下去的,他彎不下腰來了。屋子里的燈亮了,小雪在忙著炒菜,芒種在讀高中,平時晚上不回家,小暑讀初三,學業(yè)繁重。楊叔端把椅子在門外坐著,等晚飯,夜色里偶爾有人路過小雪家,楊叔也不和他們招呼,就當是看不清。

有人說,人一做了賊,就是不一樣,心里發(fā)虛,也就不大敢和外人說話,楊叔就是。秋天的早晨,露水很重,江邊的石階一級級下去,女人們走在上面分外小心,她們邊走邊問莫嬸嬸小雪的態(tài)度。莫嬸嬸道:“她說要等弟弟們成家后再嫁,我勸了,這姑娘……”有人在水邊竊笑起來:“莫不是鐵定了心要跟個老頭子?”也有人打斷:“都沒看到的事,別說得像真的一樣,若有好心,就給小雪說個人家……”媒還是莫嬸嬸做比較好,介紹了一個男的,當然不是江心洲上的,見面在莫嬸嬸家。是冬天,雪還沒下,天氣陰晦著,楊叔在屋西邊砌墻,他歇不住。莫嬸嬸簡單跟楊叔招呼了一聲,便拉著小雪去她家坐坐,一路低頭竊竊說著小話。男的是個瓦工,也在江蘇做活,但人生得單薄,好像沒穿棉襖一樣,讓人看了無端覺得冷。老實,話不多,是那種能踏實過日子的人,可是有兩個大齙牙,使得面相看上去有點兇。小雪看了人,說了幾句話,心里有些涼涼的,有些不悅但藏在心里了?!皼]有媽媽,跟你一樣,嫁過去不受婆婆氣?!蹦獘饗鹧a充道。小雪第二天就回掉了,無非是些托詞,托詞里漏了些人太單薄的意思。莫嬸嬸倒很勤快,一個月后又領(lǐng)來了一個,倒不單薄了,臉肥,眼小,肉鼻子。那兩只眼睛實在太小了,起初小雪以為對方是含著笑意所以瞇了些,后來說話半天還是那樣瞇著,皮膚又粗,一張臉簡直像是黑漆漆的墻壁上只開了兩扇極小的牛屋窗,終年陰暗。挑肥揀瘦,大約就是這樣吧,這個也沒成。

這兩樁媒,莫嬸嬸都繞過了繼父楊叔,只是沒頭沒腦地跟小雪說。

冬天的晚上,即使沒有雪,楊叔也喜歡喝點酒。這個晚上,他臉色漲紅,一個人背著手在屋西的半截墻邊晃,見了莫嬸嬸也不說話,莫嬸嬸便也不吱聲,心里猜著給小雪做媒也許惹怒了楊叔?!澳挠泻攘丝谌藚桶灾氩环诺?!”莫嬸嬸自言自語。

楊叔到了晚上,敲開了莫嬸嬸家的門,說話不繞彎子。“我來江心洲也有好幾年了,是什么人,嬸子也該知道的,嬸子給我們小雪找婆家是好事情,我高興,高興……”楊叔說到“高興”兩個字時,不斷用力地點頭。莫嬸嬸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就哦哦地附和。楊叔點過頭后,重新抬起棗紅的臉,望著莫嬸嬸說:“好歹我也是個父親,找婆家這樣大的事也該和我說說,找個不長腦袋的,她死鬼媽媽也要罵我的……”莫嬸嬸不自在起來,忙端板凳給楊叔坐。楊叔不坐,轉(zhuǎn)身就走了,丟下一縷酒氣在屋子里飄,楊叔不陰不陽不軟不硬的話也留在那酒氣里,擴散滿屋。莫叔叔就怪起莫嬸嬸多事來,莫嬸嬸低聲道:“我能跟他講嗎?跟他講事情還能成嗎?他是個端上碗就不想放的繼父……”

莫嬸嬸受了氣,第二天午飯后串門就跟人說起來楊叔的那一番酒話。眾人心里不平,紛紛要替小雪做媒,發(fā)誓要從虎嘴里拽出羊羔來。

在冬雪覆蓋之前,需要給地里的油菜增肥,楊叔擔了肥料去地里,老遠看見地頭的池塘邊聚集著一些村民,笑聲一轟一轟的,見楊叔來了,人群開始松散。楊叔心里猜測一定又是嚼他,心里已有了幾分火氣。

到了池塘邊,要給肥料兌水稀釋,楊叔將擔子歇下了。有人路過楊叔身邊,不陰不陽笑道:“楊叔,還沒走???這是舍不得我們江心洲還是舍不得……”

“走你個媽的!”楊叔忽然開口罵起來,“一幫臭娘們整天咕噥咕噥,老子待在江心洲礙你什么事了!”

“我們是臭娘們,你是什么東西!寡婦死了你還死賴著不走,誰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腸!”

“我安了什么心腸??。“擦耸裁葱哪c?你個丑婆娘給老子說清楚!不說清楚老子今天砍死你!”楊叔氣紅了眼,說著便上去拿扁擔砍人,被眾人拉著上前不得。

“你安了什么心腸,你心里清楚,全江心洲人心里都清楚!別自己眼睛一蒙就以為別人也是瞎子!”

“??!”楊叔大叫一聲,用力一甩眾人,一頭撞上去……一時人心惶惶起來,唯恐出人命,于是一撥人押著楊叔去村部。將他交村干部發(fā)落,另一撥人抬著那個受傷的“善良正直”的村民往小診所里奔。

在村部辦公室,一臉醬紫的楊叔坐在那里,木雕一般。村干部批評過楊叔以后,委婉說道:“人嘴堵不住的,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歪。當然了,這三個孩子母親已經(jīng)不在,我們當然希望你能擔起來,但是也不能勉強你,你可以有你的選擇。另外,以后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就很難處理了,畢竟你先動的手……”楊叔還是一言不發(fā),他不想說話,他知道不論是在池塘邊,還是在村部,他都是孤家寡人,沒有人會站出來幫他說話。

天色漸黑,村部里圍觀的村民相繼回家,楊叔也被村干部慈悲放歸。

楊叔一個人,低著頭,漫無目的,竟就走到了長江邊。撲通一聲,楊叔雙膝忽然跪進了枯草叢里。

“老天啊!”

空曠的江邊,荒蕪的草叢里,楊叔仰面號啕起來,但這嘶啞的號啕聲即刻就被江面?zhèn)鱽淼妮喆班洁健甭曆谏w,連同楊叔黑色的影子,也漸漸淹沒在暮色草叢里。楊叔哭過,在草叢里躺了一會,睜著眼躺著,江風獵獵在耳畔,吹得枯草們一截一截折下腰來。

第二天早晨,楊叔離開了。離開了小雪家,離開了江心洲。

他手里拎著一個蛇皮袋,那里面是幾件衣服?!拔易吡耍 睏钍鍐≈ぷ訉ξ葑永锏娜齻€孩子說,“回家!回圩上去!”說到后面,有些哽咽的味道,芒種和小暑已經(jīng)聽聞了打架的事情,現(xiàn)又見楊叔要走,一臉哀憐與無助,不知道是該挽留還是該送行。倒是小雪,故作淡然:“放心吧,我們可以的!”

那個受傷的村民,睡了一夜,心里依舊不平,早上來到小雪家門前,氣勢洶洶準備找楊叔算賬,迎面撞見楊叔鐵似的一張冷硬的臉,又見他手里拎著衣服包裹,一時情怯,不由閃到一邊來給楊叔讓道。原本圍觀助陣的村民們,看見楊叔的架勢,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分。他們看著楊叔離開,沒有一個人上前挽留。楊叔黑瘦的影子慢慢從樹蔭里淡下去,直到不可見,像一杯殘茶喝到了黃昏時,茶葉沉落于杯底,然后啪的一聲,倒掉,甚至沒人愿意假惺惺地客氣招呼一下。大約他們都覺得楊叔是應該走的,早就應該走。江心洲的沙土里包不住一粒尖銳沉重的石子,或者它被打磨成卵石,或者它被沙土吐出來,吐在地表,被腳踢走。

楊叔走后,小雪一家沉默在綠樹環(huán)抱的濃蔭里,好像腐爛的樹根邊生出的一叢菌菇,又完整又脆弱。流言結(jié)痂脫落,新的日子是帶著血絲的肉紅,誰都愿意繞過不再去觸碰。江心洲的夜晚在淅瀝的雨里不分雌雄地生長,沒有曖昧,沒有謠言,沒有秘密,沒有……像童話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尾。男人干活,女人也干活,草木生長,江水生長,孩子生長,皺紋生長。

春雨連綿下得惆悵,沙坡路上的枯葉腐爛的氣息混雜在蒿草生長的清氣里,空氣潮濕清涼。雨天里,人們除了摸點小骨牌,便是舉把大黃傘出來溜達,雨過沙路潮濕潔凈,簡直像用秋天的月光抹出來。他們路過小雪家的東面,有時會想起楊叔,想起楊叔離開了江心洲,心頭便生出一種莊嚴潔凈之感。這莊嚴的守護,有他們每個人一份。楊叔的那三間屋子,在雨里靜默,沒有笑聲,沒有破綻,沒有懸念,讓人放心。

這一年,芒種已經(jīng)輟學回家,離高中畢業(yè)還差半年,但他決定不念了,回家和姐姐一起種地干活。只有小暑,還在讀書。

夏潮漲起來,上學放學都要坐渡船。一回,小暑在渡口邊遇見楊叔,楊叔也看見了小暑,幾步跨過去,將一只捆了腳的野鴨拎給小暑?!敖吿J場里罩來的,回去加個餐,長長個頭!”楊叔嬉笑著說,小暑也笑了,接過,想問問楊叔近況,又怕姐姐回去怪他。

偶爾,他們姐弟三個在一起吃飯干活時,會想起楊叔,會聊起楊叔。小暑曾經(jīng)提議端午去看看他,被姐姐攔下。小雪說:“以后少來往吧,跑多了他會以為我們是想拉他回來,就不要拖累人家了吧!”

野鴨被小暑拎回家,燉湯,一家人吃掉。但是,小暑還揣了楊叔給的錢回家,他不敢花,也不敢跟姐姐說,還給楊叔,楊叔就生氣,這讓他很為難。

楊叔也通過小暑斷斷續(xù)續(xù)打聽過幾次家里的情況,小暑就說,芒種不讀書了,也沒事干,想要出去打工又不放心姐姐,姐姐還沒對象,做媒的來過好幾趟,姐姐連和人家面都不肯一見。還有,芒種在家里養(yǎng)了十幾只兔子,天天要喂青菜,據(jù)說兔毛可以賣錢……楊叔聽了,且憂且喜。

鄉(xiāng)村的臘月,除了吃喝玩樂,還有一件事情也多在這時開展起來,那便是做媒。年關(guān)漸近,鄰居親戚們看著跟二毛一樣大的男孩子都升級做爸爸了,一晃,二毛竟然拖了好幾年,于是眾人格外著急起來。其實,也不是沒介紹過姑娘,有的聽說二毛已婚一次就不干,有的勉強同意后,談到婚嫁的時候,二毛媽想省錢,用上次結(jié)婚的家具和婚房來迎娶新的媳婦,這就談不攏了,人是舊的,東西也是舊的,把人家姑娘當拾破爛的了,二毛對他媽也一肚子意見。

造紙廠早已公轉(zhuǎn)私,由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變成了私營企業(yè),二毛跑出來了,將造紙廠的紙賒了一倉庫出來,賣給了造炮竹的,沒領(lǐng)到錢,倒是裝了一車子炮竹回來。江心洲人都替二毛著急,趁著過年,各家送,三十晚上收賬,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二毛是賺了還是賠了。

有熱心腸的人來小雪家做媒,要將小雪說給二毛。大家覺得安寡婦已經(jīng)不在了,這事可以試試,而且小雪配二毛,八成新的舊貨配疑似舊貨,磅秤上稱稱,誰都不好意思說吃虧。這一回,繞過莫嬸嬸。

小雪有些猶豫,想想之前介紹的幾個,一個不如一個,又想想二毛,那一場婚姻的打擊讓他縮起了大公鵝的脖子,人倒顯得踏實沉穩(wěn)多了,于是點頭應允,但是前提是至少要再過三年,她才會出嫁。

大年三十上午,村部的廣播室里,有人借著廣播向全江心洲喊話,一下子攪亂了江心洲上的空氣。

“我是楊叔,是一個繼父,我又回來了,我不是胡漢三,但我又回來了。我為我去年冬天的打架罵人的事情向大家賠禮,向被我打的嬸子賠禮!我馬上還去她家里當面賠禮。我楊叔是個粗人,是個直性子的人,平時有得罪大家的地方,還望大家看在孩子們的份上,多多諒解我……”

楊叔的大喇叭一喊,全村愕然,過后恍然:這個楊叔,走了一年的楊叔,是又回來了!

楊叔是被小暑拉來一起過年的。小暑跟哥哥姐姐說:“他關(guān)心我們,幫助我們,他還沒有新家,我覺得他和我們還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過年嘛!”

小雪還想阻攔,小暑哭著說:“你們不讓他來我家,我就自己和他過年去。反正,他孤單,我也孤單,剛好可以湊湊?!?/p>

芒種說:“那你就去喊他來吧,就說是我們一家請他的,一起過年!”

小暑請來了楊叔,沒想到楊叔先去了村部的廣播室里賠禮,然后才回了小雪家?!傲肆伺f賬,好過新年!以后我們一家,這一家,好好過。”

楊叔的再次到來,讓江心洲人又不安起來,但想到小雪和二毛已經(jīng)接上頭,心里稍稍放心一些。

十一

這回親事跟楊叔說,大家都急切地想看到楊叔的態(tài)度,好像眾人手里都捏了扁擔,看這只披著羊皮的狼還怎么嗷叫。也許是楊叔恐懼了,沒敢嗷叫,他倒是輕松地答應,讓人去問小雪的態(tài)度。有人說他是躲在豆子里的一條肥而白的蟲子,眾人剝豆,他把身子往里縮了縮,這次沒拖得出來。

老姑娘的親事,操作起來像母雞懷著雞蛋急找窩下,慎重又慌亂。訂婚買了兩樣金首飾,在商場里的一溜珠寶首飾柜臺邊轉(zhuǎn),媒人幫著凈挑重量輕的。端午一過,二毛媽就托媒人來傳話,要把小雪接回家,圓房完事。楊叔捧著飯碗,坐在木槿籬笆邊,冷笑道:“哪有做事情這樣輕巧的!八月十五還沒到,鴨子還沒送過一只,就想接!”媒人碰了一鼻子灰,繼續(xù)傳話過去,男方又帶話過來了,說是鴨子可以在彩禮里一并補上,楊叔聽了,又笑起來。

二毛的媽親自出了面,氣勢洶洶來到小雪家:“你個楊叔,女兒不是你生的,你倒比親爹還親,這么不舍得嫁出去,一會說沒鴨子‘壓這樁親事,我說補鴨子,你又說不是在八月節(jié)里不成,你存心的是不是?”楊叔氣得站了起來,砸掉了手里的酒杯子,拽起二毛媽就往外拖:“你以后別來我家了!”鄰居過來拉,扶著二毛媽往沙坡路上走。人群里有人小聲嘀咕:“哪有那么輕易松口的狼,當初答應得爽利,我就知道這后面,他會一道坎一道坎地設,直到人家啃不下來他就一口吞下去?!庇腥四氐攸c頭。媒人用責怪的語氣跟楊叔說:“女兒大了總要嫁的,留是留不住的……”楊叔也坐了下來,重重吐了口粗氣,大聲說:“我就要禮節(jié)上的事情一步一步都不能少,我們姑娘養(yǎng)到二十多歲,嫁要規(guī)規(guī)矩矩大大方方地嫁出去……你是做過正經(jīng)喜事的人,你見過有幾家這樣胡亂草草地娶媳婦的?”媒人向楊叔擠了擠眼睛,示意他后面的話要小聲些。楊叔于是撇過臉去,不再說話,媒人笑笑,軟下聲道:“再商量吧,都是親戚了?!?/p>

二毛媽回去后,一路跌跌撞撞地罵,發(fā)狠說不要這個媳婦了。二毛回來后,聽他媽一說,就騎了車子出門去。二毛這半年來忙得要命,弄了那么多炮竹堆在家里,雖然過年人情人面的散掉一部分,但剩下的更多,造紙廠老板又追著他屁股要錢,急壞了他,日子過得水深火熱的。二毛騎車來到小雪家,一頭銀亮的汗珠像是披覆魚鱗矯健出了水。給楊叔帶來一箱子啤酒,搬下放在桌子上,然后跟著小雪賠笑臉,小雪愛理不理的。于是,二毛再次折下腰身,替他媽給楊叔道歉,許諾一定風風光光地娶小雪。下午,二毛還沒走,跟楊叔聊天,小雪也在家里,洗洗掃掃,將一些春末穿的單衣收收撿撿打包往大衣櫥里塞。小雪是個勤快且話少的人,就像一樹木槿花,從夏天開到秋天,不歇不停,朵朵美麗而寧靜。二毛嘴里陪楊叔說著話,眼睛卻不時地跟著小雪的影子跑,像只勤勞的小蜜蜂,他有一個決定在心里埋了好些日子,一直想跟小雪說。

近黃昏,太陽光鈍了,小雪扛鋤頭下地,二毛便把楊叔的鋤頭也扛了去,跟小雪一道。楊叔菩薩似的會意一笑,便提了把柴刀去砍屋子前后的蒿草灌木,再過一段時間,梅雨下下來,前后左右的路就會被這些蒿草灌木長得埋掉?!靶⊙?,想不想發(fā)財?”二毛望著小雪懇切地問。小雪白了二毛一眼,拿手中的鋤頭敲了一下二毛的鋤頭,高聲道:“發(fā)財,誰不想?你發(fā)財了嗎?”二毛激動起來:“小雪,我就快要發(fā)財了,只要你愿意幫我,我會馬上發(fā)財,是馬上,你知道嗎,小雪!”小雪笑起來:“我自己都窮瘋了,還怎么幫你?”二毛轉(zhuǎn)身,右手輕輕拍了下小雪的肩膀,很有些革命同志間的情誼,然后故意放慢了語調(diào),說:“小雪,有你就好辦了,我想在街上租個鋪子,辦個證,咱們專賣煙花爆竹,你呢,守著鋪子,我呢,開著車子往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各個商店里送,咱送貨上門,我已經(jīng)算過,利潤可大了,到時候,咱們也在新街上買套房子?!闭f完,二毛無限期待地看著小雪。小雪很是心動,尤其聽說在街上買房子,將來像姑媽一樣都是受人尊重的街上人,心里就覺得春風蕩漾。

二毛的晚飯在小雪家吃的,知道小雪心動后,二毛趁熱打鐵,將事情又跟楊叔說了一遍,懇求楊叔將小雪放了,讓他帶出去。楊叔喝了杯啤酒,用手掌擦去沾在胡碴上的啤酒沫。意味深長地說:“二毛,你好樣的,當初我同意你,就是看中你這家伙有股子闖勁,敢干,比我好?!倍行┘樱s緊起身給楊叔又開了瓶啤酒。楊叔接著說:“將小雪帶出去做生意可以,你要是敢將我們小雪不明不白地糊弄回家了事,楊叔可就不好說話了?;厝ジ嬖V你媽,人家姑娘該有的,我們小雪一樁都少不了,我們就要這個體面,就要這個亮堂!”二毛點頭不迭,吃過晚飯,二毛回家,拉著小雪送他。月亮瘦彎彎笑瞇瞇的,出來好早,已行到了中天,靜靜泊在那里,像是在等人。未到二毛家,二毛又將小雪往回送,晚風悠悠的,飄散著槐樹柳樹的青氣,還有梔子花的香。夜晚似未出嫁的女兒一般清美,二毛臨別親了小雪一口,留下一腮的酒氣。

小雪幫二毛做生意之后,地里的事便落在了楊叔一人肩上。楊叔摘棉花慢,地里棉花常常開得像林沖的那場大雪,方圓半里摘棉花的人,老遠看著楊叔的人頭像顆魚浮在棉花地上移,移而不沉,沒有大魚。大魚走了,釣魚人也該要收收魚竿了,摘棉花的鄉(xiāng)鄰們這樣想。大約小雪一嫁,楊叔就真的要走了,那時候,晚上也是他一個人了,無可留戀。

楊叔給小雪挑了兩口袋上好棉花,彈成四床雪白松軟的好棉絮。想想,把一個黃花閨女睡了這么多年,臨放手,隆重大方些也是應該的,所以眾鄉(xiāng)鄰看著曬在木槿籬邊的四床新棉絮,也沒有特別的感動。

到了過年,又是給親戚家?guī)ФY品,楊叔又親點了一些禮品,每家另帶一吊五花肉,要一斤半還是二斤,親家兩個又聲音大聲音小地計較了一番。

農(nóng)歷四月天,沙坡路兩邊的槐花盛開,下了一夜雨,早上起來,走在沙坡路上,走在那些落下來的槐花花瓣上,覺得人間不是人間,是天上,是海上,是仙子們住的地方。生活在幽暗褶皺之間,難得有這樣靜美的時刻,小雪出嫁,不巧選上了這個下雨的日子。

頭幾天,楊叔已經(jīng)央求長壽有福兒孫滿堂的一位村里老人來家里給小雪縫被子。被面是好緞子的,一條大紅,一條湖綠,一條粉紫,一條玫紅。老人展開,嘖嘖稱好,眼睛都被緞子被面映得分外明亮有神?!笆钦l買的這被面,這么好,現(xiàn)在的姑娘真有福氣,我們從前哪有這些!”老人感嘆說。楊叔笑了,也用手在被面上摩挲著,說:“是我上街買的,怕選不好,在店里看著人家挑,看了半天我才敢挑,我也覺得好看?!比玖搜蠹t的花生、圓圓的紅棗盛在盤子里,縫好被子后,楊叔央求老人將花生和棗子逐個往被子和枕頭里塞,老人笑呵呵地說:“這個要塞,沒想到你倒準備得這樣妥當?!?/p>

出嫁那天,小雨沙沙地下,鞭炮在庭前一輪一輪地催,嫁妝已經(jīng)被染了洋紅的繩子和扁擔挑起來,眾人踏上落滿槐花的沙路。小雪一身紅裝,燙了頭發(fā),臉兒紅紅的,新嫁的姑娘腳不能沾了娘家的泥,那泥都是財氣,不能把娘家的財氣帶走,于是安排小雪由他遠房忠厚寡言的大舅父背著出了門,直到沙坡路才放下。楊叔低聲跟接親的媒人嘀咕:“下小雨,不大,就不打傘了?。 痹谖覀兘闹?,“傘”諧音“散”,是不可以在婚嫁場合出現(xiàn)的,楊叔怕人忘掉,所以諄諄教導。被教導的人凝重點頭,轉(zhuǎn)身就撇嘴一笑,笑楊叔迂,如今不興那些舊的了。

小雪走了,一屋子準備了大半年的嫁妝,也走了,屋子里空蕩蕩的像被洗劫了一番。門前,鞭炮的碎屑雜亂堆積一地,是雨天,也無法掃去,只能由著雨水繼續(xù)將之膨脹,紅水縱橫。楊叔坐在門口,望著濕漉漉的槐樹和槐花發(fā)呆,沒有人陪著說話,來幫忙的姑媽也早已默然回家。

雨天的夜晚來得早,夜晚的江心洲在雨聲里也早早安靜下來。這個江心洲上暗自流傳的故事,在村民那里終于收梢:小雪嫁了。小雪嫁了,楊叔大概是要走了。走了好,就像一場惆悵的黃梅雨下過,隨水沖走的已經(jīng)沖走,不能沖走的也已經(jīng)腐爛成為泥土,一切干凈。明日開門,迎接太陽,楊叔不曾來過江心洲,他們在雨聲里這樣想著,然后安然睡去。

十二

雨水暫時收住,太陽熱烘烘地回來。江邊遼闊的沙地,也是熱烘烘的,油菜黃了,麥子也黃了。

楊叔的影子照常出現(xiàn)在油菜地里。人們再看見,總覺得突兀,像一截刺卡在沙地上,也卡在江心洲人的心里,拔它不去,留下,又是那么不合情理?!皸钍?,割菜呢!”有人路過地頭邊,響亮地招呼。楊叔慢慢直起腰,卷起草帽的一邊帽檐,在臉邊扇,笑呵呵應人家?!案畈伺?,你們家的菜比我的好?!薄安缓?,不好,都一樣。”說話的人想等楊叔說割完油菜就離開江心洲,沒等到。他大約是要等收完小麥才要走吧。麥子收了,門前的杏樹上杏子也吃干凈了,新磨的面粉都做了一回面疙瘩吃過了,楊叔還卡在江心洲,他果真是刺。

江水平闊,小雪站在渡船上,回江心洲,手里包包裹裹的提了不少東西。渡船上的人都認識小雪,小雪客氣地和他們招呼。江心洲還是老樣子,平整的沙路,槐蔭連桑蔭,一座座蟬蛻一樣的房子臥在樹蔭里,只是比從前寂靜,門前門后偶爾會探出充滿好奇的人腦袋。有人在樹蔭后面現(xiàn)出身影來,跟小雪打招呼:“小雪回娘家啦,幾個月啦這肚子!”“這肚子帶得好看,頭胎一定是小子,保準是我說得準啊小雪!”女人們雜七雜八地說,小雪羞澀地笑,走走停停繼續(xù)走。女人們拿目光跟著送上一截,小雪的孕相的確不丑,緊實實的,像毛豆莢長得有八九成飽。只是,豆莢里的豆子,是青皮豆,還是黃皮豆,女人們的心又給懸晃了一下,于是湊成一群箱邊的蜜蜂,嗡嗡地吵起來?!暗降子袥]有睡過?”“那還用問!”“怎么這么多年沒見露相?”“像她媽,開懷遲?!薄耙苍S年紀大的,播的都是風車尾子吹出來的種,落地都不生的。”“虧你想得出!”“哈哈哈哈……”一群女人在笑聲里散去。

楊叔沒有走,收了小麥后,便是護理棉花苗,施肥,打杈,摘棉花。等棉花摘完后,又要種油菜、點小麥。莊稼一茬一茬,誠心實意留住了他。江心洲的人,也不再急著他哪天走了,就像黃昏必然會到來,楊叔最后必然會在他們的目光或遺忘里離開。自從懷孕的小雪回江心洲看望楊叔,楊叔又成了江心洲人閑聊時必然不會漏掉的一個人物,楊叔還不能走,就像戲還沒有收場,演員還不能卸下行頭。也許小雪的孩子長得會像楊叔,那怎么辦?人們膽戰(zhàn)心驚。

小雪挺著一枚八九成飽的毛豆莢,穿過濃蔭交蓋的沙路,往渡口去,身后沙路彎彎,彎成一個又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我們江心洲,小孩子出生,倍受疼愛的往往會向有過小孩子的人家討來不用的舊衣舊鞋,給自家孩子穿,是謂“穿百家衣”,這孩子便會茁壯生長。不知道楊叔從哪里討來這些半新不舊的寶貝,此刻正洗了在曬,他輕輕地擰,歪著頭看水一滴一滴下來,安靜認真的樣子。有鄰居路過木槿籬笆,伸手撥開一片木槿枝,大聲嚷道:“楊叔啊,要做外公了吧,記得要散喜糖的啊,呵呵呵呵……”楊叔轉(zhuǎn)過臉一笑,連連點頭,木槿籬笆又幕布般合起來。

農(nóng)歷二月,雨水里花開,桃花、杏花開得盛了,江心洲美得像做夢。楊叔挑了一大擔東西去二毛家,小雪的月子在江心洲的二毛家里做,家里方便,二毛媽也方便照顧。楊叔的擔子,一頭是捆了腿腳的老母雞,足有好幾只,一頭是小孩子的衣服鞋襪和抱被,底下是雞蛋。衣服和被子上都放了松柏枝,清香裊裊。小暑在后面舉著鞭炮,鞭炮長長繞了一大截在竹竿上,牽腸掛肚一般,路上遇見人,小暑舉著有些不好意思,現(xiàn)在少有人還那樣繞鞭炮張揚了。樹蔭里探出一顆顆女人和小孩子的腦袋,遠遠看見兩個人來,便伸長脖子打招呼:“賀喜賀喜呀,回頭要散喜糖給我吃啦。”

小雪的月子在婆家疙疙瘩瘩做完的,按照江心洲的規(guī)矩,娘家是要接女兒和外孫回來再住上一個月的。大清早,楊叔去接小雪,被二毛媽攔下了。二毛媽說得似乎也在理,小雪媽不在,楊叔到底是個男人,怎么能照顧好小雪和外孫呢。楊叔有些生氣,臉色漲紅,高聲道:“滿了月,怎么能讓我外孫不回外公家,讓外公親親呢!我在家里把外孫的搖床都準備好了,難道就這么空著!那我不回去!”二毛媽還要再犟下去,二毛便出來勸了他媽,說:“那就少住幾天吧,住幾天后,小雪帶孩子去店里,有芒種在店里幫忙,小雪不會太忙的?!泵⒎N沒正事干,便徑直去了二毛那里打下手,楊叔聽了二毛的話,臉上浮出一片感激,不再作聲。二毛媽嘰嘰咕咕不情愿,末了還是去收拾東西,捧出一大疊尿布和小孩子換洗衣服出來,楊叔趕緊接過來,鄭重又歡喜的神情。

沙坡路上,楊叔抱著外孫,姿勢笨拙,卻像個驕傲的大公雞,一路喔喔喔地跟外孫說莫名其妙的話。二毛小雪在后面笑,不時有人從門口迎來,笑嘻嘻來探看孩子的模樣?!跋癫幌??”過后斷斷續(xù)續(xù)地有人問。

楊叔大約是鐵定要在江心洲做外公,不走了。到江邊洗衣服的時候,女人們說起來,興味索然。

第三年中秋前后,楊叔消失在江心洲。

槐蔭桑蔭下捧碗聊天,人們在交流著各自聽來的關(guān)于楊叔的去向。有人說,在去省城的大巴車上看到過楊叔,楊叔是被他女婿打了,鋪蓋都來不及卷,跑了。有人說,楊叔要到臺灣去了,到臺灣去繼承遺產(chǎn),到時候要娶個正宗臺灣女人做老婆……有人說,楊叔沒走,最近住在鎮(zhèn)上的賓館里。

楊叔中途潛返過幾次江心洲,匆匆的,然后和他女婿一道,噠噠噠地坐著三輪車又離去。

集鎮(zhèn)那邊沿江一帶搞大開發(fā),招商引資,辦企業(yè)、修公路、建樓盤、蓋商鋪。江心洲上幾支外出江蘇和上海的建筑隊也一撥一撥地回來,在長江邊安營扎寨。二毛把煙花店鋪全托給芒種打理,自己拉了幾個朋友,要合伙成立建筑公司。

楊叔沒去成臺灣,回來了,江心洲人當著楊叔的面罵他傻。楊叔就傻笑一番,楊叔的叔叔,當年參加的是國民黨,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大撤退,他隨老蔣去了臺灣,在那里娶妻生子。人老思故園,近八十歲的老人家,由兒子攙扶著回了故鄉(xiāng),趕上政府正在招商引資,叔叔的兒子楊叔的堂弟便忙著考察,把叔叔交給了楊叔。楊叔這些日子一直在陪著叔叔去訪親朋故舊,多數(shù)已經(jīng)不在,去蕪湖尋找當年讀書的學校,也早已經(jīng)物非人也非,弄得老人家淚水潸潸。叔叔一直想去楊叔的家看看,楊叔自知家宅寒薄,受不得看,就騙說江心洲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已經(jīng)買了鎮(zhèn)上的房子,末了牽著老人家去一片工地,裝腔作勢地指給老人看。老人臨走,丟了一筆錢給楊叔和他弟弟,就因為這筆錢,兄弟倆打了一架。他弟弟說楊叔是無后的人,所以叔叔的錢楊叔應該沒份。楊叔氣歪了脖子,干了一架,拿回來屬于自己的那一半。

拿回來的那一半,沒揣回江心洲,也沒存進銀行,丟了,丟給二毛開發(fā)房地產(chǎn),條件是房子造好后,給他兩套好房子。楊叔精著呢,懂投資!

十三

每年夏天,江水滔滔,啃蛋糕似的,總要將江心洲啃走一塊又一塊。江心洲越變越小,也越來越荒蕪。許多人都走了,搬到了對面的移民建筑區(qū),連老人都走了一半,去給兒女照看孩子做家務。從前平整潔凈的沙坡路,現(xiàn)在被路兩側(cè)的蒿草灌木幾乎封掉,其間衰草落葉厚厚覆蓋。一切都在向前,向前,只有江心洲在后退,像一只手,拼命撈向地底深處、時間深處。外人來到江心洲,常常錯以為回到蠻荒的古代。

楊叔依舊守著他的三間小屋,守著木槿圍成的菜園。抬頭,沙路上的電線桿上掛著的大喇叭銹跡斑駁,不再在早晨和黃昏按時播送天氣預報。江心洲回到無聲時代,木槿籬笆里,西紅柿結(jié)得茂密,長長的絲瓜藤蔓在竹架子上攀爬覆蓋如綠色古堡,黃色的花朵在枝頂上登高遠望……楊叔經(jīng)常大清早就提了筐子來菜園采收?!坝忠畠杭宜腿チ??”有人站在籬外,明知故問道。“哎,還有芒種和小暑家呢?!睏钍孱^也不抬地應著。

“兩套房子都分給芒種和小暑了,自己就不留了?”人家再問,“是呢。我要房子沒用,就住這里,種點菜給他們吃,好得很?!睏钍逑沧套痰貜墓疟だ锾街虢貪皲蹁醯纳碜踊卮?,“你是菩薩轉(zhuǎn)世來的呢……”人家邊說邊走遠了,“什么……”楊叔從古堡里再次探出腦袋,已不見了人影。

屋后的路沒什么人走,荒草灌木長得蓋住了窗子,楊叔就提了柴刀在那里砍,然后翻土,整成菜畦。四周依舊插編木槿。春天,油菜花還未開,楊叔將門前的木槿籬笆細細修剪,然后將剪下來的枝條在門后插。夏天,外人路過,看門前門后的木槿籬笆一派青碧,上面花開如燈會,“呀,好端莊的一戶人家!”

楊叔堅持留在江心洲,去插他的木槿籬笆。

在隔江的長街上,有一個他想念了一輩子的女人,那女人也老了,曾經(jīng)年輕時長得分外像小雪,她是小雪的姑媽,也是楊叔入贅到江心洲的媒人。

責任編輯 歆 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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