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維云老漢明天就要過六十歲生日了,老伴舒嬸試探著問他想吃點啥,維云老漢隨口說:“以前怎么過還怎么過?!?/p>
舒嬸聽了,忙說:“那不成,這次是過花甲的生日,一碗紅茶蛋不行的,要不,我去買一條豬腿?”
“說得輕巧,一條豬腿八九塊,你不知道?”
“那就把那只蘆花母雞殺了,給你下酒!”這回舒嬸說話的口氣不是商量了。
“殺了那只蘆花母雞,一天一個雞蛋你下?”維云老漢更兇了。
維云老漢越兇,舒嬸就越是難過。這些年老伴沒有過一個像樣的生日,要怨就怨日子沒有過出水,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緩了緩,舒嬸一半商量一半央求似的說:“我找秋喜買一條黑魚總可以吧?”
不想維云老漢說:“黑魚有什么吃頭,要買你就買一碗黑魚腸給我下酒。”
鄉(xiāng)間有“寧丟黑魚娘不丟黑魚腸”之說,意思是說黑魚腸好吃??珊隰~腸長在魚肚里是沒地方買的,說到底維云老漢還是舍不得讓舒嬸花錢。不過,舒嬸暗自拿定了主意。
快晌午時,秋喜挑著空空的攤籃從遠處走來。秋喜每天早晨進兩攤籃魚去菜市場零賣,其中一個攤籃賣雜色魚,一個攤籃專賣黑魚。舒嬸看著秋喜走近了,叫住她。秋喜停住腳,放下攤籃,一邊朝凍得通紅的兩手哈氣,一邊等舒嬸。
北風(fēng)頭上不是拉家常的地方。閑話了幾句,舒嬸問:“黑魚還搶手吧?”
“搶手呢,那些單位上的女人兜里有錢,只挑黑魚買?!?/p>
舒嬸接過話說:“黑魚好吃是好吃,可她們的手嬌嫩,怎么殺得了那‘霸王魚’?”
“可不是?那些個女人揣著個暖手寶,巴不得我殺好了給她。哼,人分貴賤,皮肉一般,不說每斤加一毛,就是加兩毛,我也不賺那錢!”秋喜憤憤然。
可舒嬸的手溝壑縱橫,嬌嫩不起來。起初只是想幫秋喜去給買黑魚的人殺魚,換一些黑魚腸回來給老伴過生日,沒想到殺魚還能賺錢,就湊近一步說:“我閑著也是閑著,要不明天幫你去殺魚?”
“那好啊,有嬸子幫忙,我的魚肯定賣得更快。”秋喜高興得不得了,臨走,還不忘回頭叮囑一句:“嬸子,刀和砧板你自己帶啊?!?/p>
第二天蒙蒙亮,維云老漢還在睡,舒嬸就麻利地起了床,提著砧板和刀往菜市場趕,她趕到時,秋喜的攤籃才放下。舒嬸見機眼快,拖出一旁放著的腳盆,去水龍頭那里提了水倒進去,然后把攤籃里的黑魚一條一條往里捉。
很快人就多了,秋喜扯著嗓子喊:“黑魚,黑魚,包殺,兩塊六一斤?!?/p>
果然就有穿著羽絨服、袖著暖手寶的中青年女人過來了,用嘴唇和下巴支使著秋喜“我要這條”“我要那條”。秋喜用網(wǎng)兜兜出黑魚,過完秤,就交給蹲在身旁的舒嬸。
舒嬸瞅準(zhǔn)機會,翻過刀背,往黑魚頭上一擊,黑魚的威力就少了七八分,舒嬸便趁機張開粗糙的左手手指,扣進黑魚的牙腮里去,黑魚掙扎著,尾巴左右搖擺,把它鐵刷般的腮刺扎進舒嬸手指的裂口里去。舒嬸忍著痛,開始除凈鱗片,剁掉鰭翅,再剖開魚腹,取出魚腸,切下魚頭,然后將魚身切成一圈一圈的薄片,堆在砧板的一頭。接下來該處理魚頭了。黑魚頭又叫魚盔,很難剁開的,但舒嬸并不剁,而是翻過魚盔,把刀刃切進去,再換左手穩(wěn)住刀柄,抬起右手手掌,對準(zhǔn)刀背拍下去,三下,頂多四下,舒嬸的鐵砂掌就將魚盔分開了,再二分為四,魚盔就算處理好了。
這一過程需要七八分鐘,站在嗖嗖寒風(fēng)中的女人們,大多把脖子縮在羽絨服的絨毛里,她們見舒嬸處理完魚盔,大多都結(jié)賬走了,更有人連魚盔都懶得要。
舒嬸一刻不停地忙了兩個多小時,等終于停下來時,腳盆里只剩一條黑巴膏子了。鄉(xiāng)下人把幾兩重的小黑魚叫黑巴膏子,形容其小。秋喜兜出黑巴膏子,放進舒嬸裝魚腸魚盔的塑料袋里,這等于是送給舒嬸了,然后從錢盒子里取出五元八角錢給舒嬸,舒嬸接過錢,把八角零錢又放回盒子里,說:“哪能白要你的黑魚呢。”
舒嬸洗凈了砧板和刀,在市場花三元五角給維云老漢買了一瓶老白干,想了想,又花一元四角給他買了一雙手套,才快步往家趕,那么多黑魚腸理干凈要時間。
早飯的時候,維云老漢往桌前剛坐下,舒嬸就將老白干拿出來放在桌上,維云老漢正要開口問,舒嬸又端出一大碗香噴噴的黑魚腸放在他面前,剛要轉(zhuǎn)身,維云老漢一把抓住舒嬸的手——那雙手除了像鋸齒一樣,左手拇指上還有一條深深的刀口……
維云老漢這次沒有兇舒嬸,他抹了一把眼睛,低頭走了出去,不管舒嬸在身后怎么喊他。
也就一根煙的工夫,維云老漢回來了,他給舒嬸買了一張創(chuàng)可貼和一支維生素E膏。酒杯子也多了一個,這是四十幾年來舒嬸第一次被維云老漢逼著喝幾口,還真像他說的那樣酒暖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