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窗外的白鴿及其他

從我居住的地方，可以俯瞰半個城，由遠及近地，會將目光鎖定在正下方四十五度角的一棟舊房頂上。那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筑，距離日新月異的都市生活已經(jīng)很遙遠了，但就是這么奇怪，在城市的心臟部位，往往藏匿著這樣陳舊的褶皺，并不與高速發(fā)展的城市同步，而是被遺忘了似的，在業(yè)已陳舊的時光里安之若素。它藏在破敗的小巷里，周圍堆放著垃圾和其他一些無用之物。有時會有人走過，但大多不會停留，他們不過是為了抄近路，從這里更快捷地到達盛滿新鮮欲望的城市中心。我不確定那里是否還有人居住，從變形的門窗里，框出荒涼、蕭寂和頹敗，到處是破破爛爛的懸掛和堆置。我也從未看到有人從那棟樓里走出來，很難想象一棟危房里的生活場景。但是，那里分明是有活物的。

每天的早晨或者黃昏，我站在窗前眺望遠方，會見到城市西南面的天空上盤旋著一群白鴿。如果打開玻璃窗，會聽到清亮的鴿哨，在初生的新鮮陽光或者西天一抹紅霞的背景里，哨音似乎也充滿了瑰麗的色彩。不過看久了，會發(fā)現(xiàn)鴿子們的飛行很單調(diào)，總是圍著某個圓心，作一種畫地為牢的機械運動?？雌饋硎前肯?，其實是放風(fēng)。像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寵物狗一樣，遛過一段時間的彎兒以后，它們會一個接一個飛落在房頂上——那棟危房一樣的舊樓的頂部。那里顯然是它們的家，存儲著食物和水，以及一個提供食物和水的主人。這種意象很奇怪，那個看不見的主人，好像真的是被這群鴿子存儲起來的——鴿棚是樓頂上隨意搭建的一個四方盒子似的石棉瓦蓋頂?shù)娜萜?。我從沒有見過那個人，但是他的鴿子在我搬過來居住的數(shù)年里頭都擁有足夠的食物和水，它們在他頭頂幾十米的范圍內(nèi)做出翱翔的姿態(tài)，代替他渴望和掙扎，使我這個無聊的旁觀者每天都能看到免費的表演。

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無端地猜測他并不太老，或許是個失意的中年男人，微微謝頂，在人前有謙卑的笑容，可也有自己的脾氣，拗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頭。他和他的妻子鬧翻了，因此成了孤家寡人。連孩子也不愿意接近他，因為在這座每天都被新的沖動填充的城市里，沒有欲望的他代表著落后和羞恥。他只剩下這棟危樓里的一套兩居室的老房子了，還是他父母留下的。他守著這兩間房，像是守著一個粘稠的回憶，一段凝固的歲月。他不曾和這座城市一起成長，或許并不是成長，他只是在它膨脹發(fā)酵時退縮到一道陳舊的褶皺里，年復(fù)一年地，和一些無用之物相守，最后，成了這座城市的垃圾。

鴿子又飛起來了，從我這個距離來看，它們盤旋的高度和幅度都很可笑。我身處的這棟現(xiàn)代化的四十七層高樓，以及像我身處的高樓一樣宏偉的現(xiàn)代化建筑，從四面包圍了那幢孤獨而絕望的五層小樓。如果說小樓上的鴿棚是起點的話，那群可愛的鴿子用盡全力也飛不過我的窗臺。并且因為四面都是屏障，它們的天空永遠只有巴掌大小。對于飛翔的生命來說，這簡直是一出悲劇。然而它們?nèi)匀幻刻靾猿诛w翔。

這算是西西弗斯神話嗎？站在窗臺前的我，有一種悲憫，亦有一種欽羨。

我們所謂的追求和自由，是不是也只有這么不起眼的高度，巴掌大的空間？而當(dāng)我們明白之后，是不是還有勇氣繼續(xù)追求，無懼寒暑，不論晨昏？

一捧小思絮的星際旅行

如今在每一座城里，似乎都有國際大酒店了。同行的人戲說，若再過幾年，星際酒店也是有的。這可不是笑話，自從愛上科幻小說，對于一切基于現(xiàn)實的幻想都抱有敬畏，有朝一日，我們極有可能死得其所。一個人去電影院看《異星覺醒》或者《全球風(fēng)暴》，一個人在僻靜處讀《永生醫(yī)院》或者《后生命》，心里只覺萬物叵測，我們能夠掌握的，實在微乎其微。尤其是在這樣一座陌生的小城里，抬頭就可見酒店對面巖石裸露的蒼茫山色。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想我恐怕要貼上“不仁”而“少智”的標簽。年輕時無知無畏，遇到高山大河還不覺怎樣，現(xiàn)在只有遠觀的興致，無論如何親近不得。也許心里有驚怖，也許生命里有傷痕，唯愿的歲月靜好都藏在時間的褶皺里，抹平了，竟然都是蟲洞。猶如滿街熱鬧張貼的標語，不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意淫。馬路對面的水果店一直循環(huán)播放著“免費試吃，免費品嘗”的“好消息”，有打出“特價”的“泰國龍眼”，還有“十塊錢三個”的“越南火龍果”，高級進口水果的金字招牌在這個內(nèi)陸小縣城十一月的上午顯得滑稽而別扭。陽光是很好的，從一條河道上游的大壩傾瀉下來，落到我所在的某國際大酒店的窗前，使這個充滿瞌睡的上午閃爍著迷離的光澤。站在窗前，甚至可以看到蜿蜒而來的河水，在身前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不過深秋的河灘有些像疤瘌頭的中年男人，瘦了的水從他的發(fā)際流過，露出捉襟見肘的破綻。灘涂上黃黃綠綠的，是無人問津的荒草和石礫。一定有很多年了，他被世代生長在這里的三十萬人口視而不見，卻在某個十一月的早晨，由一個無聊的異鄉(xiāng)女人掘出了經(jīng)脈里荒誕的悲愴。那是歷史埋下的血肉對于山河的滋養(yǎng)，近百年了，流過的血銘記在史冊上的名字叫“革命”。

人類的思考讓上帝發(fā)笑，但我還是愿意在陽光下捧讀一本書。那是人類思考的果實，使上帝見笑的禮物，如果上帝之眼肯在這個十一月的上午睜開，玩世的眼光投落在某個偏安一隅的房間，會發(fā)現(xiàn)那本淡黃色封面的《第九個寡婦》。故事當(dāng)然需要比真相本身更精彩，無論怎樣的結(jié)局，講故事的人在嚴密的邏輯里完成了真相。虛構(gòu)從此成為真相的一個歷史副本，無論好歹，它坦然存世，與思想化的文字同樣長久。對于歷史的追述讓人類調(diào)動起集體潛意識里的懷疑和恐懼，在無數(shù)個蒙昧的漫漫長夜，他們就是這樣摸索著、掙扎著，自我保護的同時自我傷害，構(gòu)建起自以為堅固的掩體，以對抗宇宙洪荒?？上攵?，這樣蛋殼一樣一觸即破的工事多么脆弱，但即使是這樣的不堪一擊，也值得他們畢生致力、世代研究，正因為抱有幻想，才使人類成為這顆蔚藍色星球上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生物。在無數(shù)顆這樣的星球上，必然有無數(shù)如此執(zhí)著幻想的物種，將來合縱連橫挑戰(zhàn)上帝權(quán)威的，也必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當(dāng)然，也極有可能，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握手時，就已經(jīng)相互毀滅，像人類的各個種族部落最初占領(lǐng)地球時那種狂妄無知的廝殺游戲。黑暗叢林法則，也許正是上帝使用他黑洞一樣的大智慧做出的程序設(shè)定，再多的小Bug，也經(jīng)不住系統(tǒng)強大的自我修復(fù)。

旅途中是容易疲勞的，我常懷疑自己踩在云端里，總得依靠行李箱里的薰衣草精油入眠，而白日里則時感恍惚。一切偏離日常軌道的行程都使人無法腳踏實地，旅途中的那些小念頭也因為層出不窮的意外更加吊詭而不切實際，它們像絮狀的云朵，飄過異鄉(xiāng)的土地，并且因為遠離親人的撫觸，間或跳躍著憂傷的音符。

那時的寧馨兒和他們的守護神

由兩起虐童事件引發(fā)的網(wǎng)絡(luò)大討論持續(xù)發(fā)酵，讓我們想起“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人心”的魯迅那刻薄而犀利的先見之明——“蓓蕾”與“黑手”的組合畫面太過虐心，不僅摧毀了人們對幼教事業(yè)的美好印象，更是挑戰(zhàn)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我想，這三十年，是幼兒教育發(fā)展的三十年，也是幼兒教育商業(yè)化、功利化和腐敗化的三十年。不想談制度的漏洞，也不想談人性的黑洞，這些都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搜到，如此錦上添花的口水不免廉價且無謂。這個夜晚只想靜靜地想想過去，那個純氧年代的幼兒園。

那時我們大約四五歲吧，頂著童花頭或者羊角小辮，在沒有霧霾的冬天享受純粹的寒冷，外面天寒地凍的，屋里則有溫吞吞的爐火，上面坐著一個咕嘟嘟的小水壺。那是在教室的角落里，長長的白鐵皮管呈大寫的L型在玻璃窗上剜出一個圓圓的碗口大小的洞，就從那里把烏黑的煙塵排出去了，我們竟沒有丁點兒感覺到空氣里有不屬于純氧的分子。兩位年輕的老師臉蛋兒紅撲撲的，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她們和我們一樣，簡直對一切都還抱有純白色的幻想。張姓的老阿姨略經(jīng)過些世事，高而瘦的身軀像瀝干了水分的枯樹枝，然而我們的笑臉總是很容易就打開她面部的褶皺。這二十幾個小孩子和她的孫子一般大，她看到他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血緣，因而這份工作很有意義。就是這樣，三十多年前的幼兒園就是這樣又簡陋，又溫暖。

幼兒園設(shè)在一所小學(xué)里，如果沒有意外，三兩年后我們就將從這里啟航，開始知識海洋的游弋。不過在此之前我們是不必受到智力上的考量的，日間的功課也不過是唱唱兒歌，做做游戲。父母親不需要特別花費時間幫助我們做各種手工作業(yè)，我們只要完成一個小孩子能力所及的擦鼻涕或者涂鴉的任務(wù)就可以了。每天，小朋友的衣襟前會用曲別針別上一條干凈的手絹，碎花的，或者彩色格子的，大多由他們母親的喜好來決定。有時大班的小朋友也會有自己的審美，他們參與到母親的選擇里來，給“隨遇而安”的幼兒園生活增添一點獨立的精神。雖然還沒有能力完全自理，但說到底這些預(yù)備役的小學(xué)生已經(jīng)很有自己的主見了，他們唱歌或者跳舞，并不像若干年后的小孩子那樣，完全是表演的色彩，而是真正表達自己身體的想法。

母親們和老師的關(guān)系自然是融洽的，但絕不會像舊官僚那樣“三節(jié)兩壽”地請客送禮，最會拉關(guān)系的母親也不過是在六一兒童節(jié)的時候跑去幫老師擺擺桌椅板凳，在教室里掛上五顏六色的拉花彩條。除此之外，山高水長的，誰也沒想過，如果沒有全天候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如何確保孩子的健康和安全。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即使是最調(diào)皮的小家伙。在家里，父母親為了一個“他”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換到這間二十多個搗蛋鬼集體發(fā)功的教室里，老師們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耐力呀！就憑這一點，父母親們愿意無條件地相信老師，放心地把孩子托付給老師，而老師們也對得起他們的托付，把孩子們真正當(dāng)成即將在園丁的培育下嬌艷綻放的花朵，而不是可以隨便扎一針、踢一腳的貓兒狗兒。

教室里那一排排淡藍色的木質(zhì)小桌和小椅，顯出呆萌的拙意來，比起如今幼教機構(gòu)里隨處可見的色彩鮮艷的塑料桌椅，它們散發(fā)的遙遠氣息令人懷舊與滿足。如果仔細觀察，會看到并不光滑的桌面上布滿隨意生長的裂紋和筆跡，盡管老師們每天都擦桌子，但愛干凈的小姑娘們還是會穿后面開襟的罩衫，這樣就不會把花襖弄臟；套袖也是必須的，任何一個冬天都需要這樣周到的照顧，母親們自己也會把套袖變成時尚的窗口，各種花布競相爭艷。父親們通常踩著腳踏車而來，不必為泊車問題大費周折，騙腿的動作敏捷而瀟灑。孩子們則騎坐在橫梁上，像驕傲的王子或公主一般左顧右盼。后面的座位當(dāng)然是留給母親的，這樣的一家三口是幸福的標配。很多個日子就這樣溜走了，像小船兒劃過水面。

時間來到2018年，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二胎時代，爸比們要考慮把座駕換得更寬敞一些，但無數(shù)個爸比的豪華座駕在幼兒園門口打架，媽咪們較量著車款車型的同時還要攀比大寶的成績，以至于二寶開始過早地擔(dān)心自己的前途，要不要現(xiàn)在就去試聽英語和奧數(shù)?？傊磺卸夹佬老驑s而心煩意亂，你想回去看一看那個簡單的、只是一個幼兒園的幼兒園，抱歉，已經(jīng)沒有返程票。

我們的力量都用在建設(shè)高門檻的“起跑線”上了，每個孩子都在父母的拖拽下拼命向前奔跑。不必等到六歲發(fā)蒙，父母對幼兒園的選擇已經(jīng)一心想分出高低貴賤。然而正是在那樣高門檻、國際范兒、貴族式的幼兒園里，竟存在著令人發(fā)指的對幼兒犯罪的黑幕。父母們簡直欲哭無淚了。

這些精明透頂?shù)某赡耆?，其實無力再做天使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