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村上春樹
店里的女孩兒說,如果肯彈甲殼蟲爵士樂的《太陽從這里升起》,冰藏牛奶可算店里請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隨即邊哼歌詞邊彈《太陽從這里升 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過度吸煙的關(guān)系,嗓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厚度,娓娓動人。我喝著啤酒,望著遠山,耳聽她的歌聲,恍惚覺得太陽會再次從那里探 出臉來。那心境實在太溫馨、太平和了。《太陽從這里升起》一曲唱罷,玲子把吉他還給女孩兒,再次讓她打開立體聲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帶去散步一個小時。
“我在這兒聽收音機,和她聊天,3點前轉(zhuǎn)回就可以了。”
“兩個人單獨呆那么久沒有關(guān)系么?”我問。
“照理是有關(guān)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護婆,也想一個人輕松一下。更何況你大老遠來一趟,也攢了一肚子話要說吧?”玲子邊說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
“走吧!”直子說著,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睜開兩眼,隨后跟了幾步,終于覺得自討沒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們在牧場圍欄旁邊平坦的路上從容自得地走著。直子不時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這樣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說。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還這么來著。這要是說很久,10年前豈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點像古代史似的?!敝弊诱f,“昨天真對不起,精神又有點激動。你特意跑來的,都怪我?!?/p>
“不要緊的。我想恐怕還是把各種情感發(fā)泄出去好些,你也罷我也罷。所以,如果你想向誰發(fā)泄那些情感的話,那么就向我身上發(fā)泄好了。這樣可以進一步加深理解?!?/p>
“理解我又怎么著呢?”
“你不明白?!蔽艺f,“這不是怎么著的問題。世界上,有人喜歡查時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準(zhǔn)備造一艘一米長的船。所以說,這世上有一兩個要理解你的人也沒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許類似一種什么愛好?”直子好笑似的說。
“說是趣味也未嘗不可。一般而言,頭腦精明的人稱之為好意或愛情。你要是要稱為愛好也是可以的?!?/p>
“曖,渡邊君,”直子說,“你喜歡本月?”
“當(dāng)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極喜歡,好人吶!”
“我說,你喜歡的那么都是這樣的人呢?”直子說,“我們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兒、發(fā)麻、游也游不好、眼看著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論我、本月還是玲子,沒一個例外。你為什么喜歡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為我并不那樣想。”我略一沉吟,這樣答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覺得不正常的那幫家伙全都在神氣活現(xiàn)地東奔西竄。”
“可我們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敝弊诱f。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道路離開圍欄,通到一片形狀如同小湖一般圓圓的、四面圍有樹林的草地。
“夜里我時不時地醒來,怕得不得了?!敝弊右蕾酥业母觳舱f,“萬一就這樣不正常下去,恢復(fù)不過來的話,豈不要老死在這里了——想到這里,我就心都涼透了。太殘酷了!心里又難受,又冰冷?!?/p>
我把手繞到她肩頭,攏緊她。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