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輝

對于愛好生物學的人來說，加拉帕格斯群島的地位，就如同耶路撒冷之于一神教、“自然選擇號”星艦之于《三體》。在這片遠離南美大陸的火山群島上，達爾文通過對當?shù)厝给B的研究，確立了進化論的基本構架，從此，這一學說深刻影響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

然而對于真正到過加拉帕格斯群島的人來說，這里最令人側目的生物，絕非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達爾文雀，而是遍布在各島嶼上的體型碩大的象龜。這些世界上最大的陸龜，體重可達二三百公斤，它們在這荒蕪群島上爬行的時候，活像一座座移動的堡壘。

然而這樣一種極富當?shù)靥厣纳?，卻存在著不少可疑之處……

從地理方位上來看，加拉帕格斯群島簡直就是“孤懸海外”這一詞匯的精準代表——從厄瓜多爾首都基多起飛的航班，需要飛行兩個半小時才能抵達這片神秘之地。而從地質結構上分析，加拉帕格斯群島則完全是由海底火山噴發(fā)而形成的，在它所有的島嶼上，都有明確無誤的火山遺跡。

也就是說，加拉帕格斯群島肯定是隨著劇烈的火山噴發(fā)，從大洋深處直接誕生的。可以想象，在它的誕生之初，陸地上一定到處是熾熱的熔巖和濃郁的硫黃蒸汽。在這個階段，加拉帕格斯群島幾乎不適合任何生命的繁衍。但如今，加拉帕格斯不僅植被豐茂，動物種群同樣也極為多樣，更是生活著象龜這樣的龐然大物，這難免讓我們產(chǎn)生一個疑問：加拉帕格斯群島的眾多生物，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根據(jù)地質學家的分類，地球上的島嶼，可以根據(jù)它們的成因大致分為幾種形態(tài)。有的島嶼相對靠近陸地，有的原本就是陸地的一部分，只是隨著地球周期性的冷熱變化而導致的海平面不斷地變化，或因為板塊的運動，它們才最終變成島嶼。比如英倫三島，在冰川期的時候，它們完全和歐洲大陸相連，所謂的英吉利海峽，不過是夾在英國和法國中間的一片山谷。再比如新西蘭，則原本就是岡瓦納古陸的一部分，在板塊的裂解過程中，它們才逐漸被孤立并移動到現(xiàn)在的位置?？梢韵胂螅瑢@樣的島嶼來說，上邊存在各種生物很好理解——它們和大陸相連的時候就有生物擴散上去，后來變成島嶼，這些生物也可以繼續(xù)生活其中。

但是在遠海大洋上生成的火山島和珊瑚島，它們在誕生之初則是沒有生物的，一些現(xiàn)存于島嶼的生物，必須要通過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成為島嶼上的“移民”。

對于許多海洋生物來說，由于它們大都原本就擁有了對海洋環(huán)境的適應性，擴散到島嶼上并非難事，而且一些海洋哺乳動物、海龜和海鳥，依然需要固定的陸地環(huán)境用來繁殖和休息，那么大洋上新生的島嶼，對它們來說實在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加拉帕格斯群島上生活的加拉帕格斯海獅和太平洋麗龜，顯然就是在大洋游弋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這片新的繁殖場所。更有甚者，一種企鵝——加拉帕格斯企鵝，居然也隨著洪堡洋流來到了這片位于赤道上的群島，其中的幾十只更是生活在赤道以北的區(qū)域，這也是唯一一種分布在北半球的企鵝。

但畢竟不是所有生物都能飛會游，尤其對許多植物而言，甚至幾乎沒有自主移動的能力，它們要擴散到大洋深處的島嶼上，就要依靠自然的偉力。

風是許多生物賴以擴散的方式，我們熟悉的蒲公英就是依靠風播撒種子，實際上許多蕨類植物的孢子、草本和木本植物的種子，無時無刻都環(huán)繞在我們四周的氣流之中。如果一場風足夠大——比如猛烈的臺風、信風和東西風帶都可能會把它們播撒到幾千公里之外，一旦它們沾染到加拉帕格斯群島新形成的土壤上，就會很快萌發(fā)出片片綠芽。

一些體型較小的動物，也可以乘著氣流遠行，很多昆蟲和它們的卵是這種搭便車的?？?，它們可以被一場大風卷到空中，跟風隨行很遠的距離。實際上，這樣的例子在大陸上也常有發(fā)現(xiàn)，一些工地挖出的水坑中原本并沒有原生魚類，但由于處于休眠期的魚卵被風刮來了，就造成了我們常常產(chǎn)生的“封閉水坑中的魚是從哪里來的”的困惑。

而稍大一些的動植物并不能被風卷起，這時候就要憑借漂流的力量了。作為最著名的漂流植物——椰子，它的果實有致密的外皮可以抵御海水鹽分的侵害，這使得它們可以泡在海水中多年而不會影響活性。其他植物的種子雖然沒有椰子這么皮實，被海水浸泡后發(fā)芽率會大大降低，但總有一些幸運的個體可以幸存下來。

甚至還有一些植物是被連根拔起帶到島嶼上的，在大陸的沿海地區(qū)，一些植物會因為颶風、洪水或山體滑坡等原因，被沖到海里，隨著洋流展開漫長的漂泊。這些植物的本體大多會因為海水鹽分的原因死掉，但它們上邊很可能已經(jīng)長出了成熟的果實，而這就是它們殖民新島嶼的生力軍。

在這個過程中，這些漂浮在海上的植物身上甚至還搭載了一些乘客，比如小型的蜥蜴、鼠類等，這些動物乘坐植物殘骸“筏子”，跨越大洋達到島嶼。如果這種生物擁有孤雌生殖的能力，或者在漂流之前已經(jīng)完成交配，抑或同時漂流而來的同類足夠多，那就有可能在島嶼上繁衍出一個種群。實際上，許多爬行動物就是這樣出現(xiàn)在大洋孤島上的——在1995年，加勒比地區(qū)的一場風暴將一些原本生長在法屬海外領地瓜德羅普島的樹木卷入海中，在被洋流帶著漂流了200公里之后，抵達了英屬安圭拉，而安圭拉的漁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其中一根樹干的殘骸之上，趴著整整15只已經(jīng)饑腸轆轆的絕望的綠鬣蜥。

一些鳥類有可能也是通過這些“木筏”擴散到世界各地的島嶼的。盡管鳥兒們會飛，但很多鳥類的飛行能力并沒有信天翁那么出眾，最關鍵的是，許多鳥類并不以海洋生物為食，也不能漂浮在海面上休息，所以，漂流在海上的浮木，就成了它們的救命稻草。

而這些搭便車的鳥類，自己甚至也可能成為便車：一些寄生在鳥類羽毛中的蟲類，或者鳥類消化道中的植物種子，都有可能隨之一同出現(xiàn)在大洋海島上。

實際上，這樣的搭便車行為，在當今也時有發(fā)生。著名的日本“3.11”大地震，引發(fā)了劇烈的海嘯，日本福島縣周邊的一些海濱城鎮(zhèn)慘遭侵襲，而在海水退去的過程中，同樣裹挾了許多能漂浮起來的木質和塑料制品，經(jīng)過15個月的漫長漂泊，至少600片殘片出現(xiàn)在了美國西海岸的沙灘上，而在這些殘片上，棲息著許多原本只生活在日本海域的生物。這其中最大的殘片，是一座從日本三澤市漂來的重達188噸的浮動船塢！如此巨大的漂浮物體，完全可以攜帶許多生物進行一次跨越太平洋的宏大遠征。

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加拉帕格斯群島會出現(xiàn)海獅和海鳥，也能理解那茂盛植被的來源，甚至可以解釋原本只生活在森林中的雀鳥是如何出現(xiàn)的。

然而，那300公斤重的巨大象龜悠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刻在提醒著：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加拉帕格斯象龜，是一種典型的陸龜，它們厚重的龜甲、粗壯的龜足、耐旱的習性，無疑說明這種生物已經(jīng)在干燥的陸地上生活了很久。與它的水鱉、海龜親戚不同，加拉帕格斯象龜不適合也肯定不喜歡游泳，這就說明它們不可能是像海龜那樣自己旅行至此的；而對于陸龜來說，它們的體型如此龐大，我們很難想象要多么粗壯的浮木才能讓它成功地搭上便車漂游。

加拉帕格斯象龜?shù)膩碓?，似乎成了一個謎團。

現(xiàn)代社會首次發(fā)現(xiàn)加拉帕格斯群島，還是1535年的事兒，當時的巴拿馬主教貝蘭加乘坐的帆船意外迷航，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群島。貝蘭加的記載中明確地提到，這里生活著許多巨龜，而在其中一個島上，他又發(fā)現(xiàn)了印加人的陶瓷殘片。那么，有沒有可能是印加人把這種巨龜帶過來的呢？

但是這樣的假設卻很難經(jīng)得起推敲。在對印加帝國航海史的研究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擁有長距離遠洋航行的出色能力，而在印加帝國的統(tǒng)治范圍內(nèi)，也并沒有類似于加拉帕格斯象龜這樣的大型陸龜棲息——甚至在全球任何其他地方，都并沒有這樣的陸龜。顯然，加拉帕格斯陸龜?shù)拇_就是在這片大洋孤島上自己演化出來的，而那些群島上發(fā)現(xiàn)的陶片，恐怕也只是一條倒霉的印加海船迷航之后的遺跡。

不過正是在尋找象龜與印加人關系的過程中，人們偶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生活在阿根廷和巴拉圭的查科龜，似乎與加拉帕格斯象龜擁有非同尋常的血緣關系！基于此，有學者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根據(jù)象龜與查科龜分化的時間來推算，大約五百萬年以前，發(fā)生在阿根廷和巴拉圭的一次自然活動，偶然地將一些陸龜卷入了海中，這些陸龜雖然不會游泳，卻可以漂浮在海面上，它們努力地伸長脖子呼吸，并以龜類獨有的低新陳代謝來對抗難挨的饑渴。在洪堡寒流的帶動下，經(jīng)過幾個月，甚至更長久的漂浮，這些陸龜歷盡艱辛，最終被帶到了加拉帕格斯群島，而由于這里幾乎沒有陸龜?shù)奶鞌常鼈兊捏w型也進化得越來越大，最終成了我們今天見到的這種300公斤重的象龜。

更重要的是，在這些陸龜初次來到加拉帕格斯的那個年代，許多年輕的火山島甚至還沒有誕生，而如今它們上面也有象龜生活。根據(jù)這個假設來推算，象龜最早登陸了加拉帕格斯群島中最古老的幾個島嶼，后來又通過同樣的方式二次侵居到附近的一些后來才形成的新島嶼上。

實在難以想象，象龜這么龐大的生物，居然可以在水中漂浮如此之久，然而現(xiàn)在觀察到的事實就是如此。前幾年，人們在海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加拉帕格斯象龜，根據(jù)它身上生長的藤壺來推斷，這家伙“下海”至少已經(jīng)兩個月了。進一步的研究表明，生活在南美洲的象龜，恐怕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跨?！耙泼瘛钡模鼈冋嬲募亦l(xiāng)，是在非洲。而在遙遠的印度洋南部，恐怕也發(fā)生過同樣的故事。一些生活在非洲大陸的陸龜一不小心掉到了海里，只得苦苦伸長脖子露出水面呼吸，隨著洋流慢慢向亞達伯拉群島靠近。

非常有趣的一點是，在一些島嶼上，幾乎找不到百歲以上的象龜，這似乎預示著象龜對這些島嶼的殖民僅僅是最近一百年內(nèi)的事。不過，由于近幾百年里加拉帕格斯群島人類活動比較頻繁，所以無法判斷這些象龜是自己漂過來的還是有人把它帶到新的島嶼上的。

由于島嶼環(huán)境比較封閉，象龜來到島嶼后，無法與外界進行基因交流，孤立的環(huán)境最終造就了它們與其他陸龜截然不同的生物結構。而隨著群島各島嶼之間的二次侵居，各島嶼間生活的象龜甚至也發(fā)生了差異，最終演化為十幾個不同的亞種，在加拉帕格斯群島最大的島嶼伊莎貝拉島上，由于幾座火山的阻隔，同樣生活在這座島嶼上的象龜之間也形成了生殖隔離而演化為不同的亞種。

這種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塑造了加拉帕格斯象龜?shù)亩鄻有裕瑓s也給它們埋下了隱患。生物無法與外界進行基因交流，它們的基因多樣性就非常脆弱，近親繁殖導致的種群質量下降，長久地困擾著這種龐大的生物。而隨著大航海時代來臨，人類開始踏足這片群島，途經(jīng)此地的海盜和捕鯨船大量捕殺陸龜為食，對島嶼的開發(fā)更是直接破壞了它們的棲息地，尤其是隨著西方水手而來到此地的山羊，經(jīng)常會掘開象龜?shù)某惭āＣ鎸@樣的威脅，加拉帕格斯象龜?shù)姆N群規(guī)模，從巔峰時的25萬只，迅速下滑到了1萬余只。盡管現(xiàn)在人們行動起來，力圖挽救這種創(chuàng)造了航海奇跡的偉大生物，但對于其中的一些成員來說已經(jīng)為時已晚，2012年，最后一只加拉帕格斯象龜平塔島亞種在保護區(qū)中孤獨地死去，而這已經(jīng)是加拉帕格斯象龜滅絕的第三個亞種了……

加拉帕格斯象龜?shù)膽K痛經(jīng)歷并非孤立，根據(jù)統(tǒng)計，從17世紀至今滅絕的生物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孤島之上的，滅絕的維管植物當中有40%是生活在島嶼上的，哺乳動物的數(shù)據(jù)是50%，而到了爬行動物和兩棲類身上，則達到了恐怖的90%！

我們應該想到，這些扎根遠海島嶼的生物，它們的經(jīng)歷是多么的傳奇，在它們無助的漂流途中，絕大多數(shù)個體都無法平安到達那點綴在浩瀚大洋之上的陌生島嶼，即便到達島嶼，這里也很可能并不適合它們生存，而活到今天的每一種生物，都是命運的寵兒和堅韌的斗士！它們本應該是關于生命的壯麗奇跡故事的主角，而不應該只出現(xiàn)在迅速消失的渡渡鳥、獨孤老死的象龜喬治、一只貓滅絕一個物種這樣的血淋淋的痛苦回憶里。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