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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驥 聯(lián)結(jié)過去與未來的橋

2018-08-22 06:17朱圓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25期
關(guān)鍵詞:戲曲論文老師

朱圓

黃天驥

1935年生,廣州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戲曲的教學和研究。擔任系主任時,創(chuàng)立了“一百篇作文”教學傳統(tǒng)。曾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2006年,獲第二屆“國家級教學名師獎”。

6月12日,中山大學懷士堂門口,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吳陳饒紀念講座基金”捐贈簽約儀式開始前,學生們正分列階梯兩邊預備合影,黃天驥輕快地拾級而上,滿頭銀發(fā)在風中顫動,微微泛紅的面龐含著笑。身著學校白色紀念衫的他一出現(xiàn),人群中便形成一小股呼喚“黃老師”的聲浪。

一名工作人員從禮堂走出,迎上前和他打招呼:“黃天老師!”

“你們在干嘛?”

“我們列隊歡迎您?!笨粗器锏难凵瘢S天驥的表情迅速轉(zhuǎn)變成了“我不相信”。他在階梯上停住,也不說話,圓睜雙目作質(zhì)詢狀。對面的人知道被識破了,笑嘻嘻揭開謎底,引著他往前走。

幾天之后,中大舉行全校的畢業(yè)典禮,人文學院場次的權(quán)杖,一如既往地由黃天驥手擎。為了這個緣故,他“只好戴領帶來”。那天下午,又正好是我們約定的訪談時間。

攝影師給他拍照前,他取出領帶,“你看我不用鏡子,自己就這樣打……人家都知道我是打得很熟練的。我要拍照,所以只好裝模作樣了?!痹掃€沒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許多熟悉黃天驥的人說,沒有哪個老師比他更能跟學生打成一片。如今,他在中大任教已是第62個年頭,同儕、弟子習慣稱呼他“黃天”,有些晚輩,則干脆管他叫“黃爺爺”。

今年5月,15卷的《黃天驥文集》出版,里面的學術(shù)著作跨度頗大,既有戲曲本行的“創(chuàng)作論”作品,也有詩詞領域的論著,甚至還有一本《周易辨原》。文集出版前,黃天驥白天的時間都花在了《全明戲曲》整理,他的很多書是晚上寫出來的,本科生的一百篇作文,也會堅持每天看一些。

在學術(shù)寫作之余,黃天驥以“老廣州”的視角為報紙撰寫專欄,集結(jié)成嶺南文化散文集,又把半個多世紀以來,從求學到執(zhí)教的中大往事記錄成冊。

“我這個文集無非就是說,幾十年來,我和我們這一輩的學者思想發(fā)展的過程。讓讀者能了解我這一輩學者,不是很好嘛?!?/p>

黃天驥自認從來不是大師,他總是以“一座橋”來表達對其個體生命的期許。

杏壇風雨得同歸

1952年,17歲的荔灣少年黃天驥負篋康樂園。漫漫治學之路上,黃天驥遇見了三位“明師”——戲曲研究巨擘王起、董每戡和詞學大家詹安泰。他們的學問面目迥異、各顯所長,恰好從各方而啟發(fā)了這名后學。

王起在黃天驥班上講課時,就注意到他不像一般同學那樣埋頭記筆記,而只在偶有會心時,雙眸炯炯,用左手搔他的鬢角和耳輪。

如何引導這樣一個思維活躍、調(diào)皮好動的學生?王起長于版本??焙臀墨I研究,于是讓黃天驥來校對最復雜的、有幾十個版本的《西廂記》,三四年時間,磨煉他養(yǎng)成踏實嚴謹?shù)膽B(tài)度,能夠坐穩(wěn)冷板凳,也打下了校注、考證的基本功。

既是戲曲史家,又是編劇、導演的董每戡,在研究上,重視文本與舞臺表演相結(jié)合。黃天驥問學于董每戡,留校任教后,還遵師囑跑到劇團實習,翻跟頭是學不了了,唱念做打,基本的程式都能夠接觸。從此,看戲劇文本,黃天驥的心中有戲,人物都是活潑潑的,突破了拿戲劇只作案頭文章看的局限。

給學生講課時,黃天驥操著一口“不普通”的普通話,眉飛色舞,聲情并茂,并且講著講著,一定要表演。很像董每戡當年的講課風格。

一次,黃天驥在禮堂上課,講的是梅蘭芳演白娘子、即興救場的片段。

“你這個負心漢!”他伸出指頭,滿臉慍怒,狠狠地“哼”了一聲,引起哄堂大笑?!罢l知道呢,有一次,糟了,這個俞老先生(許仙扮演者)跪得太近了,本來應該‘哼,就對了嘛。誰知道,‘哼!”他現(xiàn)場取材,拿麥克風當許仙,戳了一指頭,又在它倒下之際,拽回原位??吹嚼蠋熂で榈谋硌?,學生們樂不可支。黃天驥復又坐下,徐徐道來這場表演大受好評的原因,“正是這一推一拉,表現(xiàn)出白蛇對許仙又愛又恨?!?/p>

黃天驥寫過有關(guān)納蘭性德、吳偉業(yè)、陳維崧、朱彝尊等一系列文人及其詩詞作品的論著,一些觀點至今堪稱經(jīng)典。這些成果,彰顯了其融會貫通的學養(yǎng),自然也與老師詹安泰的指教分不開。

“反右運動”中,詹安泰、董每戡被錯劃為右派。1967年,詹因絕癥離世。而董在1957年后離開校園,遷家湖南長沙。

長沙的生活極度艱苦,買不起稿紙,董每戡把撿來的煙盒展開,在上面寫作。往日,他由于右手病顫,字寫得歪歪斜斜,通常一張稿紙寫不了十多個字。為節(jié)省紙張,他竟將字寫得小如蠅頭,齊整工細。他以右手橫握筆桿,左手推動筆尖書寫的方式,寫出了百萬字的書稿。

“文革”結(jié)束后,董每戡得以重返中大。天意偏弄人,僅在九個月后,他因肺心病不治,溘然長逝。

兩位恩師的學術(shù)貢獻,黃天驥皆曾撰寫專文論述。三大卷的《董每戡文集》,也是黃天驥與另一位學者陳壽楠合作編定的。為了整理手稿,黃天驥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他一個眼睛的視力,還因此急劇下降。

“文革”時,王起受到了沖擊,健康受影響,晚年生活起居由妻子姜海燕一手操持。黃天驥等一眾同門沒想到的是,師母染登革熱,先一步而去了。

當天晚上,黃天驥派學生董上德去王起家“偵察”,讓他看看王先生現(xiàn)在家里的燈還亮不亮,如果不亮,睡覺了,說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算緊張;如果燈亮,就是一直在等消息。

家中沒有亮燈。確定了老師的情況,大家又想到,不能馬上把消息告訴老人家,黃天驥于是想了個辦法一師母在廣醫(yī)二院,那么讓老師也去那兒檢查身體。萬一他聽聞消息,發(fā)生什么意外的話,方便搶救。

王起住進病房后,黃天驥每天向他報告師母的“病情”,有時“嚴重”,有時“緩和”。一段時間后,才向他報告了實情。經(jīng)過這樣充分的鋪墊,王起安然渡過了難關(guān)。

那年春節(jié),在一派喜慶熱鬧的氣氛中,黃天驥尤為惦掛自己的老師,“他和女兒靜靜地守歲,心情不知怎樣?”年初一大清早,他帶了些糕點,趕往老師的寓所。當看到王起家門上貼著一副老人親擬的、紅彤彤的對聯(lián)時,他不禁眼眶一熱,心上的那塊石頭,也落下了。

老鳳將雛過小橋

在學生心里,黃天驥是個“資深年輕帥小伙”,絲毫沒有年齡的隔閡?!芭既恍@里碰見,居然從腳踏車飛身而下,打個招呼,說聲‘游泳去,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人影。”北大中文系教授、曾為中大學生的陳平原說。

中文系教授董上德是黃天驥早年的博士生,作為同事也一起共事了多年。他提到黃天驥生活中有另一大愛好一“喜歡看足球比賽?!薄芭?!世界杯?!薄班薏?,世界杯是一方面,他是很特別的。他特別喜歡恒大,凡是恒大比賽必看。然后呢,排球,只看女排不看男排。”

黃天驥一直頻繁往返于學校和家。除了給博士生上討論課,2000年,中大辦珠海校區(qū),他請纓為中文系本科一年級上了一學期的基礎課,此后也常為本科生上專業(yè)課和開設講座。2016年,他講了一學期的《詩詞概論》。去年,他還與董上德合開了一門校公選——中國戲劇史,給80個本科生上課。

有記者問他心目中的好學生,他說沒有一定標準,能提出跟老師不同意見的便是好學生。

曾有一個本科生,撰文“挑戰(zhàn)”黃天驥關(guān)于李漁的“權(quán)威”觀點。學生的結(jié)論很稚嫩,但是黃天驥很高興,認為這種探索精神是可貴的,并且文章寫得很扎實,他親自推薦去發(fā)表。

黃天驥非常重視師生之間的平等交流。散步,可以看作是他培養(yǎng)學生的一種另類方式。

當年董上德經(jīng)常與老師一同散步,黃天驥會講起自己學生時代的故事、當年輕教師時的故事,種種悲歡,他毫無保留地講給自己的學生聽。作為一個老師,把從社會、人生、歷史里面所得的感悟告訴學生,潛移默化中,學生獲得的教益不言而喻。

文史學者、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劉根勤師從王起、黃天驥的博士生黃仕忠,向我講述對黃天驥這位師爺兼師伯的印象時,感慨地說,“他作為老師啊,是超強的。他最領時代風氣的,是他的人緣和人倫。這個倫就是師生之倫?!?/p>

2016年秋,一冊《黃天驥教授從教六十周年慶賀文集》出版。各個年齡段的學生,用一篇篇回憶文章或論文,表達對老師的敬愛?;貞泿煻?,除課業(yè)的盡責輔導之外,生活中的關(guān)懷、精神上的熏陶更是屢被學生提及。

為什么黃天驥能給學生學問、生活和精神全面的照顧與提升?董上德沉吟片刻,認真說道:“一方面,王起先生的榜樣作用是存在的,因為王先生也是這樣培養(yǎng)學生。而另一方面,也跟他個人的性情、胸襟有關(guān),他真的是無私地培養(yǎng)學生,不是為自己,是為國家。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有詩人情懷詩人一般都是很真摯的,無功利的,但又是全身心地來投入,去幫助一個人,去愛護一個人,去培養(yǎng)一個人。”

有一位年輕教師,出了本古代文學的論文集,托人帶給一些師長。師長們工作繁忙,只有黃天驥給這位素昧平生的年輕學者親筆回復。當時,黃天驥任研究生院的常務副院長,工作亦十分忙碌。

“忽聞花外啼聲脆,老鳳將雛過小橋”,是黃天驥伴隨王起游武漢東湖,有感而書的詩句。這位昔日沐浴在融融師生情誼中的學生,如今已成為“老師的老師”,六十多年過去,黃天驥又護佑過多少學生度過他們?nèi)松臉蚰兀?/p>

陳平原在中大讀了本科及碩士,1977年入學,正值久旱逢甘霖的時代。黃天驥經(jīng)常與學生在家中圍坐討論。不過,由于性格羞澀,加之念大學時只顧補課,陳平原極少拜訪老師。跟黃天驥熟稔起來,是他念研究生乃至畢業(yè)以后的事。

他告訴我,“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黃老師對于橋上走過的無數(shù)學生的在意。我多次見到,黃老師與畢業(yè)多年且未謀面的老學生見面,居然能叫出對方名字,讓老學生熱淚盈眶。這雖是異稟,也見性情?!?h3>薪盡火傳光不滅

起初,黃天驥的興趣在于詩文,后被董每戡發(fā)掘,從事戲曲研究,但對詩文的關(guān)注一直不減。

上世紀80年代初。他很想重拾詩文研究,便和幾個人聊自己的想法,其中一個是中大歷史系教授姜伯勤。姜先生反對,“第一。摘詩文的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第二,如果你不搞戲曲,那么中大戲曲團隊會散,這個學科會衰落?!秉S天驥聽了。確實不好意思,也深知傳承的責任,因此決然減少詩文方面的力氣,重心繼續(xù)同到戲曲上。

1984年,黃天驥與王起共同招收首批博士研究生薛瑞兆、康保成。往后,王起再沒有單獨帶過博士,都是與黃天驥合帶。因此在中大的戲曲研究團隊里,黃天驥對許多教授來說,是亦師亦兄長的關(guān)系?!巴跗鹄蠋熆紤]到。他自己年紀大了,我當時還年輕,不同年代的教師,老中青。當時我是屬于中了,那么大家會有不同的角度去影響學生。當然了,本身也是對我的一個鍛煉。是合作,也是鍛煉?!秉S天驥娓娓道來先師的用心。

他緊接著說:“我們無所謂合帶不合帶?!边@已成為戲曲團隊一個特殊的傳統(tǒng)。研究生報考導師,只是名義上的。上課時十個導師分為兩組,與學生討論,課下一起輔導。“如果他的論文選題我不太熟悉,某位老師熟悉,那他也可以去找那位老師。名義上是我的學生,但是往往求教于他們,更多于我?!薄稗D(zhuǎn)益多師”,始終是黃天驥堅持的教育理念。

他試過在別的團隊推行這種做法,發(fā)現(xiàn)做不到。究其原因,一方面,這個學科有個傳統(tǒng),另一方面,團隊內(nèi)老師比較團結(jié),不至于說“切,你的學生怎么找我呢”。

評職稱是高校教師最切身的問題,“義”與“利”的交鋒在此尤為激烈。曾有兩位老師同時有資格評職稱,但指標有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非但不爭,反而一而再地互相禮讓。為了讓團隊能夠精誠團結(jié),互相砥礪,黃天驥多次向后輩講述這個故事。

黃天驥的學生、學者周松芳在《<西廂記>創(chuàng)作論》一書的前言提到:“黃先生先是協(xié)助王先生整理出版了分量極重的《全元戲曲》,如今又領銜整理校注《全明戲曲》;這兩大項目足以奠定中大戲曲學科在全國的中心地位?!鼻坝型跗馉款^出版《全元戲曲》,今有黃天驥領銜《全明戲曲》項目,不僅讓人目睹中大戲曲團隊作為研究重鎮(zhèn)的實力。也看見了背后的傳承。

此外,他還和康保成主編《中國古代戲曲形態(tài)研究》一書,這被認為是中大戲曲團隊走在學科前沿的標志。

黃天驥有一個有趣的觀點,將廣州人的品性歸納為“生猛”與“淡定”,而這兩個詞也非常符合他本身的氣質(zhì)。陳平原曾說,像黃天驥這樣“有學問,勤著述,拿得起,放得下,能雅能俗,沒大沒小,這樣的教授,我在北京沒有見到過”。黃天驥能做扎實、有分量的學問,也能擔負將近十年的行政工作。

“當年因為教育經(jīng)費非常緊張,辦公室主任和資料室主任為了一瓶漿糊吵架,差不多要打起來,并且辦事沒錢,七個教師要辭職下海,不干了。更重要一個方面就是,當時很多青年求學的熱情非常迫切?!鼻閯萑绱耍頌橄抵魅?,黃天驥作出了一個在當時有些石破天驚的舉動——辦刊授(以刊物輔導為主的教學方式),并且許下諾言,要面授。一期招生,21萬人報名,這邊只有150名教師,他急中生智,讓學生帶著教授錄好的音,跑到各個縣去當輔導老師。

黃天驥覺得自己管理的膽魄,和指揮時控場的能力一脈相通。中大80周年和90周年校慶,乃至2018年春節(jié)晚會上,他揮舞雙臂,指揮臺下的人合唱,氣度儼然一位專業(yè)的指揮家。

長留青眼看春星

“傳承文化,為今日所急?!彪m然大部分時間是在書齋里工作,黃天驥的視野常常面向社會與傳統(tǒng)。

面對國內(nèi)大眾,黃天驥編過一些戲曲的選本,旨在提高一般讀者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面向國外讀者,他為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英譯本寫前言,介紹中國的文學成就。

作為古典文學研究者,黃天驥能夠同時兼顧研究和創(chuàng)作,所寫的詩詞,收錄在《方圓集》中。羊城晚報編輯羅韜認為這繼承了一種知行合一的嶺南傳統(tǒng),“五四以后,整個古典文學的研究,方法比較現(xiàn)代化、比較西化,重分析,講究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很多古典文學研究者并不從事古典文體的創(chuàng)作。在‘行上,其實是已經(jīng)停止了,但是嶺南的學者有個特征,就是在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面是沒有停止的。”

如果將這種舊體詩文功底比作一柄劍,平目的創(chuàng)作“為己”,如同磨劍,那么,為許多建筑、文化機構(gòu)撰寫楹聯(lián)、碑銘,這些“為人”的工作,就如同亮出鋒芒。最后達到的效果,黃天驥期望是“讓稍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大致能看得懂;讓文化水平較高的人,也覺得稍有嚼頭”。

影響最大的,還要數(shù)他長年在報紙專欄發(fā)表文章,介紹嶺南文化。有一次,他的妹妹跟小販聊天時談起那個專欄,小販得知她是作者的妹妹,竟特意給她打折。

中國歷代文士,多撰筆記小說來記錄地方文化,屈大均《廣東新語》即是一例。黃天驥作《嶺南新語》,隱隱可見追摹古人之意,其用心亦是讓本土讀者更熱愛嶺南文化,讓廣東以外的讀者,獲得一個比較獨特的角度,去了解嶺南文化。

童年時,經(jīng)歷廣州淪陷、日寇欺侮,親見新一軍來了又去,新中國成立;青壯年時,下鄉(xiāng)下廠,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因見證過滄海桑田,黃天驥這輩人身上的家國情懷格外醇厚。

翻開隨筆集《嶺南感舊》,第一篇文章《八月十五豎中秋》的結(jié)尾寫道:“經(jīng)歷過坎坷的前輩,營營役役,乃至抵受國仇家恨,不正是巴望著兒孫輩年年歲歲都能夠真正享受節(jié)日的和諧幸福么!往事已不堪回首,往事也常應回首,這才真正懂得‘月有陰晴圓缺的真諦?!?/p>

對記錄自己走過的時代,黃天驥有一份使命感。廣州亞運會時,有學生說中國金牌拿得太多,比賽都沒意思了。他不以為然,“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過中國人受欺負、被稱為‘東亞病夫的年代,巴不得有多少金牌就都拿過來。所以說,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國家、民族是怎么走過來,他再去看一些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心態(tài)?!?/p>

在另一本同樣具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散文集《中大往事》中,黃天驥不僅以校園里發(fā)生的故事折射大時代變換,還為前輩學人的風骨存真。他說,“他們是榜樣,讓我知道什么叫作好,知道什么是個知識分子的本分”。黃天驥當時最敬佩的老師是容庚,他耿直剛介,雖多次蒙冤,仍用行動體現(xiàn)了讀書人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

陳平原回憶,畢業(yè)后同學聚會,最常提及的是黃天驥的課,“因他學問好,講課很投入,聲情并茂”

容庚是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合并后,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黃天驥認為前輩高山仰止,他們的為人不易學到。然而在他身上,何嘗不見前人的影子:他的子女雖就讀于中大,畢業(yè)后全靠自己打拼,黃天驥沒有運用自己的威望、地位為他們在中大謀任何職位。

訪談最后,黃天驥輕聲地說:“我們這一代人,出不了大師。王起老師一輩四書五經(jīng)的功底,我比不上?!?/p>

“大師在哪呢?”“展望未來?!?h3>“期刊分級本來不等于優(yōu)良中”

人物周刊:您對“取消本科生論文”的呼聲怎么看?

黃天驥:不能取消。這個論文,本身就是一個訓練,鍛煉你去發(fā)明、思考,也是一種素質(zhì)鍛煉。我們所謂寫本科的論文,不能要求你有什么大的發(fā)明。那么,寫論文是什么東西,也不(過)是寫作的一種方式吧,你寫的是論文,跟項目有關(guān)系的議論文,那么其實是訓練我們在本科階段的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的能力,主要是邏輯思維的能力。

如果不寫論文,讓大家(做)什么?讀書。讀書你可以動腦也可以不動腦的嘛。如果有些同學不自覺,東看一本西看一本,那不行的。寫論文是要你專門研究--+問題,通過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來訓練你的邏輯思維。研究生寫論文,在本科階段有個訓練,有什么不好???這個東西,我覺得不可理解。如果這樣提出來,起碼我不理解。

人物周刊:可能是有些人覺得實際效果不行。有很多本科生的論文,這里抄一句,那里抄一句,也沒有自己真正思考;從老師的立場來講,就是增加了負擔,而且有些老師也認為,學生沒有辦法從這里面學到東西。

黃天驥: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個情況是錯誤的。你這個學生東抄一句,西抄一句,你學生本人不要考慮你父母給你的錢去讀書是為了做什么?你抄襲去,當然是簡單了,但那是錯的,那不是對的。如果因為學生目前有這樣的情況,就讓他們這樣(取消本科生論文),索性因噎廢食嘛,那是教學管理的問題。如果從教師來講,你本身就是負擔國家給你的這么一個責任,那你覺得增加你的業(yè)務工作量不值得,你還是教師嗎?

人物周刊:很多高校采用“非升即走制”,講師甚至副教授有固定合同,在合同期內(nèi)不能晉升的將不再續(xù)約。高校青年教師面臨科研與教學雙重壓力,常感焦頭爛額,有人名之曰“青椒”。作為前輩,您怎么看待。青椒”的生存現(xiàn)狀?

黃天驥:教師的任期情況、考核決定他提升還是按照合同的規(guī)定再選擇另外一種職業(yè),這個做法應該在世界上都是一樣的。有些人,他勝任做教師,在科研上、教學上都有成績,就做下去了。但是,如果真不適宜的,也應該是騰到另外一個工作崗位去,這對他本人、對學生、對社會,都是必要的。你不能一開始做教師,做不出什么成績來,一直干下去,這也不行。這個情況,我看各個學校也都是存在的。

但是呢,我也覺得,目前一些評價的體系存在不足。比如說,我們高校老師其實是有幾種類型的,一種是教學很好,科研有不足;有一些老師呢,科研做得很好,可是教學效果不是很好。能夠科研做出很大的成績,教學效果也非常好,這種人在全中國都是鳳毛麟角啊。那判斷青年教師的前途,到底在高等學校合適不合適,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弱,怎么樣讓他慢慢提高?;旧暇褪窃合殿I導的一個責任。

我們評價的機制有非常大的改善空間。比如說,現(xiàn)在往往判斷一個教師有沒有水平,那是看他的論文字數(shù)多少,這個論文在哪個地方發(fā)表,是不是申請某種項目得到通過,這個做法,我覺得,不符合準確評價一個老師真實水平的規(guī)則。

你那個文章,發(fā)表到什么地方,那個刊物到底是什么樣,我們教育界、學術(shù)界,其實心中是有一桿秤的。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把刊物分成一級、二級、三級,其實按照國務院學科評議組原來的標準,并不是把一二三當成優(yōu)良中這樣一個分類的。過去1983年到1990年這一段,所謂一級,就是你這個刊物是否涵蓋所有一級的學科。(對中文系來說)一級學科就是文學,能夠中外古今的文學論文都在這個刊物發(fā)表。文學里面的二級學科,有古代文學、語言學、現(xiàn)代文學(等等),有一些雜志它們登載的范圍就是二級學科里邊的論文。三級呢,那就是比如說,古代文學里邊,專門登載戲曲論文的刊物,分類分得更窄了。更窄了,就更專業(yè)了,那種論文的水平,有可能高于所謂一級的刊物。

問題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原來分類的看成分等。本來一級學科、二級學科是學習范圍的分類,現(xiàn)在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管刊物的人樂意這樣干,你把我這+--類刊物作為優(yōu),那就是里面我放的論文就是最好的。最好和最寬這個范圍根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那么后來就混在一塊,那么你發(fā)表在一級刊物的文章就是最好的。哪里能這樣呢?

再加上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由于這個錯誤的、跟我們最初的判斷不相符的做法,好啊,所謂一級刊物,奇貨可居啊,那你要發(fā)表,你要擠進來,那各種手段也就不用說啦。有些論文是用錢買的,出現(xiàn)這種東西,我們?nèi)ψ永镞叾济靼椎摹?/p>

你如果按照這個來評老師的等,那怎么讓年輕人擠進所謂一類刊物?那你叫沒有成名的年輕人,除非用特別的手段,否則。真有那么多的雜志編輯能夠慧眼識英雄,很快就把他們的文章抽出來?沒有啦。你看這一來,年輕人怎么不焦慮。他要擠上去,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夠過去嗎?

目前,評價高校教師沒有從教學和科研兩方面結(jié)合來看一個教師,而在科研方面,也只看論文在什么刊物發(fā)表。當然我們也承認,有一些刊物歷史比較長,也比較注意學術(shù)道德,他們比較清廉吧,也講規(guī)矩。但在所謂經(jīng)濟大潮、不完善的評價機制情況底下,這一類的刊物,不多啊。年輕人的焦慮,我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參考文獻:《黃天驥文集》;康保成、歐陽光、黃仕忠編《黃天驥教授從教六十周年慶賀文集》。感謝廣東人民出版社的柏峰女士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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