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尚遠
摘 要: 李商隱存世的女冠詩有三十余首,詩中塑造的女冠形象有諸多共同的特性。她們大多居處于清幽無塵的道觀或綺麗的仙境,一些女冠被喻為“謫仙”,暗指其因過淪謫、被邊緣化的處境。這些女冠形象既是對當時晚唐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又是仕途蹭蹬、陷于黨政夾縫中郁郁不得志的詩人的假托。這種寫法繼承了“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加上詩人隱喻化的語言、對道教掌故及詞匯的運用,以及細膩深婉的筆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面具”般的美感和霧里看花的藝術(shù)效果。
關(guān)鍵詞: 李商隱 女冠 人物形象
唐朝是一個尊崇道家的時代,學(xué)仙成為風(fēng)尚,也是求仕的“終南捷徑”,《唐闕史》卷下《太清宮玉石像》記載了當時盛況:“明皇朝,崇尚玄元盛主之教,故以道舉入仕者歲歲有之。”①可見學(xué)道之風(fēng)甚盛。當時有不少女眷被送去修道,她們因戴黃冠而被稱作“女冠”?!疤茣r重道,貴人名家,多出為女冠。至其末流,或尚佻達,而衍禮法。故唐代女冠,恒與士人往來”①。女冠的生活來源,或仰給于統(tǒng)治階級的資助,或憑借行醫(yī)賣卜為生,或甚至以出賣色相伎藝維持生活,她們與文人士大夫交往頻繁,彼此間會發(fā)生一些風(fēng)流韻事。李商隱曾“學(xué)仙玉陽東”,在此期間與宋華陽姐妹等女冠有接觸,甚至產(chǎn)生了曖昧的情愫,并在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留下了印記。他傳世的詩作中,有三十余首涉及女冠的情感及生活,如《常娥》及一部分《無題》,大多延續(xù)他縟麗朦朧和“獺祭”的風(fēng)格,是李商隱詩歌中既體現(xiàn)時代風(fēng)貌又獨具特色的一部分作品。解讀這些女冠形象,則可為解讀李詩朦朧縹緲的詩旨提供一把鑰匙。
一、神女居處:出身高貴與形同幽禁
李商隱的女冠詩并不直接著眼于女性外在體態(tài)、容姿、衣著的描繪,而是以高雅、蒙美的意象為讀者營造馳騁想象的空間。通過摹繪女冠的居所或環(huán)境,用列錦或鋪敘的手法展現(xiàn)其中的景致,造就若即若離、綺麗精工的詩境,以暗示女冠的身份、處境等信息。
在三十首女冠詩中,女冠的居所大多是道觀,卻有諸多不同的稱法。如“圣女祠”,陳永正先生講“前人引《水經(jīng)注》……曰祠在陳倉(今陜西寶雞市東),實際上可能是指女道士居住的道觀”②;又如“蕊珠”(《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是上清境宮闕名;再如“珠館”“玉房”(《槿花二首》),清代馮浩引《漢郊祀歌》注:“神指出,排玉房?!笨梢姺Q道觀時多引用典故,以典籍中的仙人居所譬喻。到了細寫道觀的景致時,常用清幽雅致的意象,襯托出道觀的神秘莊嚴,如《圣女祠》中“松篁臺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一句寫圣女祠的臺殿隱于交映的松竹之中,所過之處帷帳低垂,氤氳著蘭蕙熏香,仰而視之,玉窗朱閣,雕龍畫鳳,華美至極,因而注李詩者認為“莊嚴炳煥,儼然帶有宮殿色彩”③。
另一部分寫作背景不明確的詩中,人物的居住環(huán)境多是仙境,多處用典來數(shù)列精致的物件和華美的天宮幻象。如《碧城三首》(其一)的前兩聯(lián):“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薄氨坛恰睋?jù)《太平御覽》中說是元始天尊的居所,閬苑仙界中,書信多靠鶴來傳遞,女床仙山上,每棵樹都有鸞鳳在棲息。犀角和玉是用來辟除塵埃和寒氣的珍寶,襯托出人物所處高寒,清凈無塵。
詩中女冠居處環(huán)境華麗莊嚴、清幽高寒,一方面渲染了道教的神秘色彩,點出了女道士的身份,另一方面則暗示了人物出身的高貴。唐代上層社會女子入道者很多,諸如皇室公主、貴家姬妾等。據(jù)《唐會要》載,睿宗、憲宗、穆宗具有兩女入道,睿宗還為公主建了金仙觀和玉真觀。士大夫官僚的姬妾會因家庭糾紛被迫離家修道,其中不少人有較高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③。這與當時的社會事實是相吻合的。細讀詩句,會有更深一層的發(fā)現(xiàn):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冠似乎是被束縛在這華麗的居所中,或者說更像被“軟禁”了。她們的居所通常是緊閉的、幽深的,總會有高大的門墻、迢遞的臺階等將其與周圍的俗世阻絕開來,令人們難以窺其面目。如《日高》中的“云梯十二門九關(guān)”;再如《重過圣女祠》的首句“白石巖扉碧蘚滋”,道觀白石所砌的大門緊鎖著,苔蘚滋生。“白石”說明了門墻材質(zhì)其堅,而“白”與“碧”這一組鮮明色彩的碰撞則益顯圣女祠的蕭條、清冷。再有《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yīng)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贝嗽娨浴绑浮敝复?,“鎖”字寫出她被禁錮于“十二城”之中,直接道明人物過著形同幽囚般的生活,而“水晶簾”則是隔絕不通的象征。詩人描繪這些高于塵世、渺不可及的寓所或仙境,與其說是為了增添人物的神秘感,不如說是在暗指人物被幽禁、被隔離的處境。
對此,一些說法認為,這種寫法是李商隱本人與宋華陽姐妹戀情的暗喻。唐代女冠可以與社會交往、結(jié)交異性,但這種交際仍是受到種種禁規(guī)戒律限制的,只能處在秘密狀態(tài)。一旦私情敗露,就要受到懲處。再者,李商隱所戀的宋氏女冠是人道公主的隨侍,相對而言,她所受到約束就更多,可見在他和戀人之間橫亙著一道無形的巨大屏障。亦有人認為這是一種代言體。詩人才華橫溢,有“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志,卻陷入牛李黨爭而受到政治打擊,只能徘徊于權(quán)利的邊緣地帶,與廟堂隔阻,只能以女冠的口吻道出自身的境況?;谝陨蠋追N原因,在塑造女冠的人物形象時,詩人會有意識地勾勒出其身處的牢籠,暗示對阻隔的怨憤,詩作由此染上了一層悲情的色彩。
二、謫仙典故:因過降謫與邊緣人
李商隱在詩中使用了很多女性神仙典故指代女冠,諸如嫦娥、萼綠華、巫山神女等。而這些神女事典中有一類獨特的形象,就是“謫仙”。
在唐代“謫仙”“幾乎成了習(xí)慣性的自稱和士人之間的互相贈遺之詞”④。而李白就是最為突出的代表,這種自稱可以屢見于他的詩歌中,比如“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保ā逗蒎热~司馬問白是何人》)相比較之下,李白筆下的“謫仙”是自稱的;而李商隱是他稱的、寄寓的。李商隱的詩中不僅找不到自稱的“謫仙人”,而且連女冠詩中他稱的“謫仙”意象都大多是潛藏、暗指的。他的“謫仙”意象常常與“墮世”、“暫謫”、“淪謫”等形容詞配搭,用典所選取的淪謫仙女大多是因為犯了過錯而遭到貶斥。
李商隱為何要選取和化用“謫仙”的典故來寫女冠呢?一說從李商隱的感情經(jīng)歷出發(fā),認為這正是因與詩人有私情而遭懲處的宋華陽的化身。葛曉音教授在《李商隱江鄉(xiāng)之游考辨》一文中曾對兩人戀情暴露而慘遭分離的個中細節(jié)進行了大膽推斷,認為:“可從《藥轉(zhuǎn)》《擬意》二詩中進一步探知他們離別的原因是那女冠懷孕、墮胎之事的敗露?!雹菖谑艿綄m觀處置,被遣送回長安宮中,李商隱也被逐出道觀,這段戀情遂以悲劇而告終。女冠因懷孕墮胎而被譴,與“謫仙”因罪淪謫的身份是具有一致性的。然而這種說法沒有充足的資料支撐,李商隱的戀人、戀情經(jīng)過甚至究竟有無其事都找不到確鑿的文獻記載,因而此說只能作為一種大膽的猜測。
另一說認為“謫仙”是詩人的自喻和寄托。有說法指出:李商隱“謫仙”意象強調(diào)的是“謫”,認為“淪謫”的仙人、社會邊緣化的女冠、黨爭夾縫中的詩人,是“三位一體的披合無二”⑥。這些說法是有依據(jù)的,其《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一詩云:“我本玄元胄,稟華由上津。中迷鬼道樂,沉為下土民?!庇伞靶小钡健跋峦撩瘛钡霓D(zhuǎn)變,不得不說與“謫仙”的身份極為貼合。劉學(xué)鍇在《匯評本李商隱詩》指出,李商隱和女冠、女性神仙是“三位而一體,境類而心通”⑦的,由此可見一斑。
三、女冠日常:寂寞無事與空傳書信
李商隱筆下的女冠有一部分并沒有直接的、正面的描寫;另一部分則寫出了女冠的行為舉止及所思所想。她們大多是清閑無事的,或者說是寂寞的,譬如“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還有《碧城三首》中女冠觀景:“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有人解釋“雨過”之雨,乃高唐之雨,男女云雨之歡。一夜云雨情濃,早晨卻不得不分手,此乃“雨過”之意,暗示美好皆成往昔,唯有乞求“曉珠明又定”,好讓自己“一生長對水晶盤”。另外,傳寄書信也是李商隱筆下的女冠常有的行為,如“寄問釵頭雙白燕”(《圣女祠》)、“書被催成墨未濃”(《無題》)等,似乎在期待某個人的音信。
女冠的清幽無事,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相符合,她們仰給于統(tǒng)治階級的資助,或憑借行醫(yī)賣卜或出賣伎藝為生。然而,聯(lián)系前文已分析的女冠生活上“形同幽禁”、阻隔重重的特點,可推測正是這種隔絕造成了女冠的寂寞和等待。這亦可視為李商隱的自喻,他年輕時受到不少人的賞識,卷入黨爭后仕途蹭蹬,一直期盼著可以重受起用,然而平生終未盼來轉(zhuǎn)機。他《九日》中一面緬懷令狐楚對其的提拔器重,一面感慨“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暗責(zé)令狐綯;在《野菊》中用“苦竹園南椒塢邊”的野菊與“紫云新苑移花處”的牡丹做對比,表達對上層“不取霜栽近御筵”的幽憤,而另一部分情緒則通過“女冠”形象來傳達。從屈賦之始,即有“男女君臣”之說,以香草比君子,以蕭艾喻小人。男性詩人身處不同的環(huán)境中,政治上的復(fù)雜性使他們難以真正在詩歌中直抒胸臆,傾向于以“隱喻”的方式包裹心聲。美國漢學(xué)家宇文所安就稱其為“面具”美學(xué),并用來分析李商隱的詩作。他說:“李商隱詩歌的一部分是‘偷偷摸摸的,暗示某種用十分引人注目的明顯方式掩飾起來的處境。中國批評家從這些明顯作隱秘狀的詩歌得到提示,開始在更大范圍的李商隱詩歌中尋找隱含的艷情或政治所指。”⑧這種以美人自喻的傳統(tǒng)在李商隱詩中體現(xiàn)為性本高潔、因罪降謫后空自守候愛人、寂寞無事的女冠形象。
四、結(jié)語
詩中塑造的女冠形象有諸多共同的特性:身居富貴而不得自由,心有所念而不見回音。既透露詩人自身所陷的情感困境,是對當時晚唐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又是詩人“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的一生的象征;既是寫女冠,又是寫自身?!笆ヅ?、女冠和詩人在詩中完全融為一體。
注釋:
①卿希泰,唐大潮.道教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230,238.
②陳永正.李商隱詩選[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5.
③耿則倫.漫議李商隱詩歌中的“女冠詩”[J].文史知識,1997(03):78.
④松浦友久,著.尚永亮,譯.“謫仙人”之稱謂及其意義[J].荊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0(1):49.
⑤王蒙,劉學(xué)鍇.李商隱研究論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306.
⑥何小芬,李銳.“謫仙”意象與佛道精神——李商隱女冠詩探解[J].陜西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29(2):49.
⑦劉學(xué)鍇.匯評本李商隱詩[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2:309.
⑧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398.
參考文獻:
[1][清]馮浩,箋注.玉溪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陳永正,選注.李商隱詩選[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
[3]卿希泰,唐大潮.道教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4]王蒙,劉學(xué)鍇.李商隱研究論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