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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一笑

2018-08-11 10:07張敏
西藏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玉珍阿旺卓瑪

張敏

八月中旬的雪域,夜雨綿綿,讓清晨的山巔云霧繚繞。柏油路上車來車往,其中兩輛手扶拖拉機“嗒嗒嗒”的轟鳴聲響徹了整個大地。

前一輛拖拉機車斗里裝著嶄新的家具,被一條長繩牢牢固定。駕車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身穿一件黑夾克,頭戴一頂黑禮帽。他專心駕駛,睜著大眼,流露出一種自信與傲慢。緊跟其后的是他的大兒子,開著另一輛手扶拖拉機。車斗里堆放著被褥、草墊及鍋碗瓢盆等,還有一個牛糞爐子。車斗的草墊上坐著兩人,一位是四十五歲左右的婦女,是那中年男人的妻子,身穿暗褐色藏袍,頭發(fā)挽成圓髻,飽滿的圓臉上露著幸福的笑容,不時回頭看看身后的小兒子尼瑪。尼瑪穿一件紅格子襯衣,外配灰色休閑西裝。他身高一米七五,繼承了母親的圓臉和父親的濃眉大眼,眼神間透著淳樸,讓人感覺可親、可近,忠厚老實。

尼瑪從小就是家人的驕傲,又考上了中等師范學(xué)校,這年畢業(yè),被分配到了扎西村當(dāng)小學(xué)老師。教師被藏族人民視為高尚的職業(yè),教書育人就是行善積德,等同于轉(zhuǎn)經(jīng)朝佛,尼瑪父母也以此為榮。

沒多久,拖拉機拐進(jìn)了一條泥濘的鄉(xiāng)間土路,尼瑪?shù)母绺绺酶o了,兩輛拖拉機相距兩三米。路兩邊的樹木茂密,樹之外是廣袤的青稞地。夜雨留在了路面,形成了深淺不等的水凼。尼瑪父親熟練地擺動著方向盤,像是駕馭一匹駿馬,尋找著最好的路線。

走了半個小時,前方路邊出現(xiàn)了兩位姑娘,她倆為了躲避拖拉機輪碾壓的泥水濺到褲子上,便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走到路邊一棵樹后,笑著,伸著舌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與姑娘擦肩而過,很快就進(jìn)入了村落。房屋零零散散,有依山而成的,有隱匿于楊柳間的,還有建在路邊的。迎面撲來的是牛糞的氣息,尼瑪使勁嗅了嗅,多熟悉的味道??!與家中牛棚的氣息一樣。他仔細(xì)看了看路邊那間農(nóng)舍,土石結(jié)構(gòu),略顯破舊,色調(diào)暗淡,還有一堵矮泥墻。不過這讓他看到那房屋的魅力,看到了明暗的層次美、線條的組合美,還有一種天然美,喚起了他審美的愉悅。

拖拉機的轟鳴聲吸引了幾個在青稞地玩耍的孩童,他們好奇地追著拖拉機跑,來一次人與機器的對決,很快就敗下陣來,被甩遠(yuǎn)了。

繼續(xù)前行,上了一座圓木搭建的小橋,有四米長,橋下是一條小溪。橋南北走向,以橋為分界線,北面屬于小溪上游,溪道窄,流速急。而南面則流速緩,溪面寬闊,水中長滿了水草,岸邊是翠綠的草地。水質(zhì)有點渾濁,但下游還是有一群村婦在此洗衣,這一刻齊刷刷地舉頭看著他們。距離木橋不過二百米就到了學(xué)校。大家看了校門口的門匾,推開鐵柵欄門進(jìn)入了學(xué)校。

學(xué)校大概有四千平米,長方形結(jié)構(gòu)。對著校門的便是一排長長的教室,東西走向,混凝土平房。西面有一個橫向的籃球場,離教室不過十來米距離。教室正對著一根旗桿,旗桿上飄揚著國旗。再往東看,最東面有六間平頂藏式土坯房,南北走向,與教室有三十來米的距離,最北面三間掛有門簾,門前橫放著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手扶拖拉機。校園內(nèi)綠樹成蔭,沿著泥墻邊種滿了楊樹,麻雀在樹葉間“嘰嘰喳喳”地鬧著,還有兩只斑鳩,從東面的房前飛起,落在了教室的房頂上。

正在這時,從最北邊的房間走出一人,五十來歲,戴一頂黑禮帽,瘦長臉,高顴骨,眉毛稀疏,額間皺紋清晰,嘴上有撮濃密的胡子,身材頎長,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背有些駝,穿一件暗褐色條紋羊毛背心,他兩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門口,那雙小眼睛,卻是目光犀利,深沉而嚴(yán)肅,給人一種莫名的威嚴(yán)。

尼瑪父親快步向那人問道:“格啦,請問校長在哪里???”

那人將所有人都掃了一眼,最終又將目光鎖定到尼瑪父親的臉上,腔調(diào)雄渾,卻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了一般:“我就是,你們有事嗎?”

他就是校長,名叫“阿旺”,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村人物。年輕時,村里缺老師,因他懂得些藏文,便被村小學(xué)聘為民辦教師,至今已工作了二十五年。他連初中文憑都未拿到,轉(zhuǎn)正考試考了許多年,兩年前才合格,轉(zhuǎn)為正式編制的教師,工資也高了好幾倍,被派到扎西村小學(xué)擔(dān)任校長一職。他喜歡教書,喜愛學(xué)生,相比眾多的民辦教師而言,他是幸運的,不僅通過了考試,而且還當(dāng)了校長。扎西村小學(xué)地段較偏,是一個教學(xué)點,隸屬中心小學(xué)管轄,這里從未分來過師范學(xué)校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師資大部分是當(dāng)?shù)氐拿褶k教師或民轉(zhuǎn)正教師。

一聽說是校長,大家立馬肅然起敬起來。尼瑪父親趕忙上前與阿旺握手,并遞上一支香煙,告之是送兒子來報到的,接著招呼尼瑪將介紹信拿出來。

尼瑪站在阿旺面前,露著燦爛的笑容。阿旺看了介紹信,又看了看尼瑪,問了一些情況,最后也笑了。這個學(xué)校首次接收到正規(guī)科班出身的老師,真叫不容易?。“⑼郧熬秃軞J佩這類年輕教師,他們有能力,有想法,有朝氣,老教師難以匹敵。這一刻,他更是覺得榮耀,沒想到這個偏遠(yuǎn)的山村小學(xué)能有尼瑪這樣的年輕教師,真是荒蕪山頭長出了雪蓮花,烏鴉群中落了只金孔雀。

阿旺特高興,趕緊邀請他們進(jìn)屋一坐。

這時,阿旺的老伴倉決與小女兒玉珍回來了,端著洗好的衣服回家晾曬。尼瑪母親趕緊上前幫忙,尼瑪也緊隨其后。

玉珍有一條很粗的麻花辮,圓臉,大眼睛,高鼻梁,臉蛋上有高原紅。因為沒考上大學(xué),被阿旺安排到這兒當(dāng)了一名民辦教師。

她一眼看見尼瑪,覺得城里來的就是不一樣,圓潤含笑的臉龐,偏分的發(fā)型,紅格子襯衣,干干凈凈的……她喜歡看他,抬頭一眼,低頭一眼,越看越喜歡,心動不已。于是,她也把自己最勤快、最能干的一面展現(xiàn)了出來,干起活來,嫻熟又麻利。屋頂飛來兩只野鴿,雄鴿在雌鴿前頻頻點頭,“咕咕”地叫著,觸動著她的心。她聽著悅耳,心里高興,不自覺地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倉決也喜歡這小伙子。

下午時分,選好房子,搬完東西,尼瑪站在校門口與父母、哥哥揮手道別,拖拉機影消失了,轟鳴聲也隨之消失,惟有“嘩嘩”的溪流聲。這讓他感到心里空蕩蕩的,有點孤獨,呆呆地站著,聆聽劃過耳畔的風(fēng)聲。

黃昏時分,他在阿旺家吃完飯,在自己的屋里呆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來到那條小溪邊,踩在溪邊松軟的草地上,看看上游湍急的波浪與下游平靜的水面。他向水里扔了塊石頭,濺起了渾濁的水花,他感到那是心靈不甘寂寞的漣漪,瞬間感到了孤獨,曾經(jīng)夢想著在臨水的地域去享受人生的悠然,如今卻在水邊品嘗到了孤單與冷清。

他坐在小溪邊,眼睛直盯著水面,在流動的水波上展開了回憶。

上學(xué)那會兒,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多美好啊!到哪兒都是一群人,從未這般孤單過。

很快他又想起了“女神”,一想到她,心中便涌起了波瀾,甚至洶涌澎湃。

師范學(xué)校四年級時,他為了再得一個“優(yōu)秀三好學(xué)生”稱號,便每天早起復(fù)習(xí)功課。他是學(xué)習(xí)委員,每門功課都必須名列前茅,所以學(xué)習(xí)很刻苦。

他是起得較早的人,因為早起能選到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地方。他最喜歡到學(xué)?;▔詮?fù)習(xí),那個直徑二十多米的圓形花壇,八月里,那里開滿了格桑花,還有一些遲開的月季,紅粉白交織在一起,燦爛之極。他喜歡在花叢旁讀書,覺得那淡淡的清香能讓腦子更清醒、心情更愉悅。

天剛亮,勤奮的學(xué)子便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踱步背書,把校園裝扮得格外美,花壇旁也會聚上兩個。這么大的花壇,對于刻苦的學(xué)子而言,超出兩個就會顯得“擁擠”。

黎明時分,尼瑪就來到這塊“寶地”,他每次會湊近花壇邊的月季嗅上一嗅,算是對自己的獎勵。

有一天,他正嗅著花,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花壇的另一邊,讓他眼前一亮,是一位來復(fù)習(xí)的同學(xué),同屆幼師班的女生。那清秀的面容、婀娜的身姿闖進(jìn)了他的心扉。她的出現(xiàn),讓他幸福。他悄悄透過花叢看著她,看她低頭的溫柔,看她抬頭的清秀,看她溫潤的臉龐。他覺得她太美了,皮膚白皙,鼻梁高挺,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像一彎清泉,讓人愉悅,讓人心悸。她比月季要淡雅清新,比格?;ㄒ哔F圣潔,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幅靈動美麗的畫。他呆呆地看著她,她在他心里蹁躚。

美麗的邂逅就有美麗的憧憬。從那天起,花壇就是他的憧憬、他的希望。搶占花壇是他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wù)。他在那兒等,她也會第二個到達(dá),這里就成為他倆的天地。他愿與她擦肩而過,不停地繞著花壇,不停地擦肩,走在相遇的路上,感到無比的幸福,覺得妙不可言。

半月后,他倆像是又熟悉又陌生,有時在相遇的那一刻,目光發(fā)生了碰撞,兩人不約而同會微微一笑,卻又迅速回避,落在了各自的書上。

每當(dāng)校園的喇叭響起《運動員進(jìn)行曲》時,她便會離去,而他總要堅持到最后一刻,永不先走。他喜歡看她的背影,看她的馬尾辮,看她輕盈的步履,就這樣,他看了一個月。

一次,在她離開花壇的那一刻,或許是對熟悉而陌生的眷顧,便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目光交織在一起,沒有羞澀,而是微微一笑。后來,她離去時總會回眸,總會一笑。這飄逸的扭頭溜進(jìn)了他的心底,這溫情的一笑讓他魂牽夢繞,這清純的回眸讓他愛上了她。

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后的一天早晨,她沒有來,他心里沒了著落,魂不守舍,繞著花壇焦急等待。等了一會兒,他放棄領(lǐng)地,又在復(fù)習(xí)的人群中尋找,心里有著諸多不安,她病了嗎?

第二天,她還是沒來,之后,她再也沒來?;▔械母裆;ㄒ褦÷?,他也沒心情早起復(fù)習(xí)了。

下午在教室里上課時,班上的男生最喜歡搶座位,搶窗戶邊的座位,因為幼師班的舞蹈室就在斜對面。班上男生多,女生少,何況女生的“顏值”又不高,幼師班的女生可不一樣,個個水靈靈的,惹人喜歡,自然成了他們的心儀對象。尼瑪以前從來不去湊這個熱鬧,但現(xiàn)在,他開始混在其中不惜代價地?fù)屪唬粸榱丝此谎?。畢業(yè)前夕,他才打聽到她的名字:“拉姆卓瑪。”

想到這兒,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或許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感慨道:如果能追求上她,和她一起來這寂寞之境,該多好、多浪漫??!

這時,一牧童趕著七八頭?;丶?,也正跨過這條小溪。牛脖子上的鈴鐺是用罐頭盒做的,并不悅耳,“咚咚”地響著,響徹了整個溪境,還夾雜著牧童的“嘟?!甭暋?/p>

牛也喜歡從平緩的綠草地跨過小溪,在草地上留下嶄新的牛蹄印。踏入溪水時,那些牛不論清澈與否,只顧著將嘴伸進(jìn)流水中豪飲。離開水面的嘴,又流出幾條細(xì)水線??粗切┡#岈斚肫鹆俗约盒r候牧牛的情景,竟沒發(fā)現(xiàn)有這般情調(diào)。

兩天后開學(xué)了,尼瑪見到了學(xué)生,與想象中有些差距,卻在記憶中很熟悉,像是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那些學(xué)生穿著褪色的衣服,還有布滿塵埃的鞋子,風(fēng)塵仆仆,是貧困的印記。尤其是年齡小的學(xué)生,看見尼瑪,很好奇,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覺得他穿得好看,覺得他年輕,覺得他是城里人,小聲地互相問著:

“他是我們的老師嗎?”“他是教什么的老師?”“他是從拉薩來的嗎?”……

正在這時,阿旺在辦公室門前叫道:“尼瑪老師,請到辦公室來一下?!?/p>

尼瑪一進(jìn)辦公室,見到了所有的老師,總共十五人,其中屬玉珍最年輕,其他的看上去都很顯老。男老師都戴著禮帽,穿著灰黑色夾克,抽著煙。女老師大多穿著黑藏裝,聚在一起小聲說著話。

阿旺想讓尼瑪教六年級,在宣布決定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女兒玉珍直盯著他,眼神間流露著責(zé)備之意,她從小就喜歡用這種眼神來對抗父親的威嚴(yán),不過這次還多了點焦慮不安。

阿旺立刻猜到了女兒的心事,畢竟父女之間是心靈相通的,想了想道:“尼瑪老師教二年級的數(shù)學(xué),怎么樣?”說完他再次瞥了女兒一眼,這時的玉珍低著頭把玩著麻花辮,滿意地笑著。阿旺也笑了,覺得自己的決定太正確了,又悄悄地打量尼瑪,如果這個年輕人能成為自己的女婿,那該多好啊!他覺得不用太擔(dān)心,因為學(xué)校里只有一個年輕姑娘,那就是他的女兒,尼瑪別無選擇。

后來尼瑪還包攬了全校的體育課。

到了周末,尼瑪實在無聊便找來了模特,開始畫人。

這個模特就是二年級的“羅布”,長相天真淳樸,帶有鄉(xiāng)村特有的氣息。

周末,羅布當(dāng)起了模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要坐一個上午。剛開始時,表情可愛,笑容燦爛??蓻]到一個小時,笑便僵在了臉上,成了似笑非笑,笑得有些痛苦。再后來,身體也僵了。熬到了中午,尼瑪便給他獎勵了兩包方便面。

第二個周末,羅布的素描就畫好了,半身畫像被尼瑪貼在宿舍墻上。羅布首次在畫中看到自己的長相,雖不明白藝術(shù),但卻欣賞了好久,他自己也忍不住笑,為自己缺失的兩顆門牙而笑。

傍晚,阿旺看到墻上的畫,由衷地感慨了起來,央求道:“尼瑪老師,你畫的真好,可以給我畫一張吧?”

當(dāng)晚,尼瑪點上了幾根蠟燭為阿旺作畫。阿旺翹著二郎腿坐著,兩手疊放在膝上,右手指尖夾著根香煙,抽完一根又迅速點燃一根,讓指間不間斷地夾著煙,他覺得香煙能襯出自己文化人的風(fēng)度,他不愿被畫成純粹的鄉(xiāng)巴佬。

玉珍則站在尼瑪旁邊,認(rèn)真地看他作畫,她越來越敬佩尼瑪,覺得他有自己從未見過的才華,看著看著,她的眼神落在了尼瑪?shù)念^發(fā)上,那是油光黑亮的發(fā)色。再后來,目光就落在了尼瑪?shù)哪橆a上,她從側(cè)面看他,怎么都覺得他帥氣,甚至引發(fā)了陣陣幻想。

畫到了深夜,終于畫好了,阿旺拿著畫看了第一眼,覺得不錯,又看了第二眼,有些失望。那幅畫中只是一個頭像,身子也沒畫,自己白擺了造型。玉珍覺得挺好,她也很想讓尼瑪給自己作一幅畫,只是不好意思開口。

第二天,倉決看到了畫就忍不住笑:長長的臉龐,微張著嘴,有些驚愕。她覺得丑,但也丑得那么可愛,笑得合不攏嘴。這笑聲,玉珍卻不愛聽,她把畫拿到了自己的屋里,不讓母親再看到。

十月六日早晨,校園內(nèi)滿是朗朗的讀書聲。玉珍在籃球場上撒下些青稞,先飛來的是幾只鴿子,然后是兩只斑鳩,最后是麻雀和其它小鳥。看著鳥兒覓食的情景,玉珍感到了施舍的滿足。

阿旺從村里回來,讓玉珍轉(zhuǎn)告尼瑪?shù)墓べY補發(fā)了。這個學(xué)校的工資都由阿旺去代領(lǐng),每月七八號到中心小學(xué)校長那里領(lǐng)取。

玉珍拿著濕毛巾把那輛手扶拖拉機的座墊擦得干干凈凈的,阿旺發(fā)動了拖拉機。尼瑪上完課走出教室,玉珍立即把補工資的消息告訴了他。尼瑪興奮極了,迫不及待地跳上拖拉機車斗,要跟著去中心小學(xué)。他早已囊中羞澀,父母給的那點錢能撐到這時,全憑著在阿旺家蹭吃蹭喝,只要拿到錢,他打算給阿旺家買十來斤酥油,二十斤牛肉,兩條煙,還有玉珍喜歡吃的零食……反正再不發(fā)工資,他都不好意思了。

走了四十分鐘,才到中心小學(xué)。那學(xué)校緊挨著柏油路,交通較為便利。校園內(nèi)的柳樹更多,此時已是十月,樹葉基本落盡,惟剩禿枝交錯。進(jìn)入學(xué)校大門,迎面是一個巨大的圓花壇,尼瑪覺得很眼熟,很像師范學(xué)校的那個,只是花壇內(nèi)的花已枯萎。離花壇幾十米便是兩排教室,西面有個標(biāo)準(zhǔn)的籃球場。

拖拉機停在學(xué)校宿舍前,阿旺進(jìn)了校長房間,尼瑪便到學(xué)校內(nèi)閑轉(zhuǎn)。他看了看教室,看了看上課的學(xué)生,又在校園后看到了足球場,再環(huán)顧整個校園。他站在球場邊,聽到了流水聲,便爬上泥墻頭往外看,是條小水溝,來自山間的水,還有一個小水塘。

參觀完后,他往回走,剛走到那排房頭,卻發(fā)現(xiàn)有兩位姑娘站在校長屋前,仔細(xì)一看,其中一位居然是自己魂牽夢繞的女神——拉姆卓瑪。

她還是那么清秀、那么美麗,曾經(jīng)在師范學(xué)校花壇邊回眸一笑的姑娘,沒想到能在這里相遇,他覺得是緣分,內(nèi)心激動不已,朝姑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

兩位姑娘卻嚴(yán)肅著臉,無動于衷,甚至不正眼看他。拉姆卓瑪身旁是幼師班的班花“央金”,皮膚白皙,橄欖小臉,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梁,脖子細(xì)長,扎著高馬尾辮,穿戴得體,氣質(zhì)非凡,極像日本卡通畫中的美少女。她對拉姆卓瑪耳語道:“那個男生在看我們,他是誰呀?”

拉姆卓瑪還是扎著一條低馬尾辮,穿著套黑西裝,很端莊。她微微地傾了下身子,對央金耳語道:“他是96屆3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p>

尼瑪?shù)男︻D時僵在臉上,自己的熱情像被一座嚴(yán)酷的雪峰所阻隔,他不由得停下步履,四處張望,故作看風(fēng)景之態(tài)。

央金又對拉姆卓瑪?shù)溃骸八衷诳茨悖孟駥δ阌幸馑?,要小心喲!?/p>

這話觸到了拉姆卓瑪敏感的神經(jīng),她握起小拳頭打了一下央金的胳膊:“才不是呢,他是在看你!”

她倆就此推諉著尼瑪?shù)难凵?,誰也不愿領(lǐng)情,正在這時,下課鐘聲響了,學(xué)生跑出了教室,校園內(nèi)立刻喧嘩起來。央金對拉姆卓瑪說道:“姐姐,幫我領(lǐng)一下錢,我下節(jié)有課,我先走了!”

這讓拉姆卓瑪不自在起來,她看了看校長屋里,這時已擠滿了人,都是領(lǐng)工資的,便也擠了進(jìn)去。

過了好一陣子,拉姆卓瑪左手拿著自己的工資,右手則是央金的,剛出院門,卻與尼瑪來了個碰面,近在咫尺,兩人的目光發(fā)生了碰撞,撞出了些羞澀,又迅速回避,落向了對方的衣襟上。

尼瑪在等她,趕緊笑嘻嘻地打起了招呼,他不愿錯失這次機會:“老師,早上好!”

拉姆卓瑪被問候得有些猝不及防,本能回應(yīng)道:“早上好!”

尼瑪:“您是拉薩師范學(xué)校幼師班的吧?以前我們好像一起在花壇邊背過書!”

拉姆卓瑪:“哦,我想起來了……”

尼瑪繼續(xù)追問:“您是幼師班的,應(yīng)該分到縣幼兒園工作,怎么到這里來了?”

拉姆卓瑪笑了一下,:“縣幼兒園教師超編,那里老師多,孩子少,所以我們就被分到鄉(xiāng)里來了。”

尼瑪問道:“那您教音樂課嗎?”

拉姆卓瑪又笑了笑,道:“學(xué)校里沒有音樂課,我改行教漢語文了?!?/p>

這話讓尼瑪有些不好意思,道:“哦,我也改行了,教的是體育?!?/p>

……

他倆就這樣聊上了,第一次聊天,雖是在努力尋找話題,卻是一個好的開端,算是正式認(rèn)識了。

下課鐘聲響了,央金回來了,拉姆卓瑪向央金介紹了尼瑪。尼瑪對央金并不陌生,上學(xué)那會兒,班上的男生在教室里搶座位,大多是為了看她,估計暗戀者很多。

央金有些高傲,她只向尼瑪點了點頭,笑了一下,從拉姆卓瑪手中拿過工資,轉(zhuǎn)身離去,背挺得很直,頭昂得很高。央金一走,拉姆卓瑪只得向尼瑪辭別,追央金而去。尼瑪有些失落,呆呆地看著拉姆卓瑪?shù)谋秤啊?/p>

拉姆卓瑪在追上央金那一刻,回眸對著尼瑪一笑。

這回眸一笑讓尼瑪又高興了,心中涌起了波瀾,多么熟悉的回眸一笑?。∵@一笑還是那么溫柔甜蜜,這一笑還是那么讓人心動,仿佛一場久別重逢,格外親切。

尼瑪回到學(xué)校,腦子里時常浮現(xiàn)著拉姆卓瑪靦腆的低頭、溫柔的舉止,還有那難忘的回眸一笑。他每天都想她,想再見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美滋滋的,總不停地問阿旺,什么時候能再去中心小學(xué)?得到的答復(fù)是“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

阿旺感覺到了這年輕人的“異?!?,同時,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所以,十一月領(lǐng)工資之時,阿旺可謂是磨磨蹭蹭,到了十日下午才去,并叫上了尼瑪,他想查實尼瑪?shù)降滓ジ墒裁础?/p>

到了中心小學(xué),學(xué)校早已放學(xué),十分安靜。阿旺去領(lǐng)工資,尼瑪則左看右瞧,開始尋覓姑娘的蹤跡。他來到了最后一排土坯房前,邁著緩慢的步伐,靜下心來,用耳朵仔細(xì)聆聽,果然在一個掛有蘭花門簾的房前聽到了聲響,是姑娘時斷時續(xù)的笑聲。

房門開著,尼瑪輕輕掀開門簾一角,窺視屋內(nèi),一看,正是那兩位姑娘。她倆在嬉戲,用姑娘的方式“扭打”,手臂挽在一起,弓著腰,互相抓扯著衣裳,互相推搡著,氣喘吁吁,“咯咯”地笑著,時而尖叫兩聲。

一縷夕陽從門簾的一角射進(jìn)屋內(nèi),立馬被姑娘們發(fā)現(xiàn)了,她們又看到了門外的身影,趕緊收了手,背對著門整理衣衫。

尼瑪見狀,很不好意思,轉(zhuǎn)身離開,剛走出兩步,央金率先掀開了門簾,一見是他,有些驚訝,立馬又熱情了起來。

尼瑪被央金邀請進(jìn)屋,拉姆卓瑪?shù)鸟R尾辮已散開,成了披肩發(fā),遮住了半張臉,更讓人覺得有股神秘的美。

這房子的結(jié)構(gòu)和他的房子完全一樣,門開在右邊,窗子靠左,房子中間也有根立柱。進(jìn)門不遠(yuǎn)擺放著一個煤油爐和一個電爐,爐子不遠(yuǎn)則是一張挨著墻的黃色書桌,桌上擺放著菜板、碗筷和小紅水桶,桌子的另一邊有兩個裝滿水的塑料桶。左邊的窗子看上去已被封死,密不透風(fēng),窗邊放著一張藏式床,鋪著草墊,床前有個藏式茶幾。最里邊放著張單人床,被褥與床單上都是卡通圖案,花花綠綠,床上還有兩個大毛絨玩具。挨著床靠墻立著兩個藏式高柜,柜上有糖果盒、收音機等。墻上貼著二十余張明星海報,細(xì)細(xì)一看,全是張學(xué)友的海報。

尼瑪問道:“你倆誰住這里?”

央金指了指正在梳頭的拉姆卓瑪。

尼瑪又指著海報問道:“你們喜歡張學(xué)友?”

央金回答道:“是拉姆卓瑪喜歡,是她的偶像,我喜歡郭富城,四大天王中最帥的那個。”她說完便轉(zhuǎn)身出了門,回了自己宿舍。

看見央金回了家,拉姆卓瑪更是一片慌亂,“嘖”了一聲,跑到門口朝著隔壁喊道:“央金,你上哪兒去了?”央金只是小聲地應(yīng)著。拉姆卓瑪只得招呼尼瑪坐下,趕緊打起了酥油茶。

突然,阿旺在外喚起了尼瑪?shù)拿帧?/p>

阿旺快速數(shù)完工資,卻沒見到尼瑪,心里有些著急。校長請他喝酒,他不想喝,話也不想多說,便在校園內(nèi)四處尋找尼瑪,喚著他的名字。

尼瑪出了門,拉姆卓瑪也出了門,阿旺看見了他倆,特別是看見了拉姆卓瑪,認(rèn)真地看了看,心里頓時冰一樣涼,覺得玉珍失去了優(yōu)勢,他這才弄明白尼瑪喜歡往中心小學(xué)跑的緣故。

尼瑪對這次會面意猶未盡,剛回到家就開始想她,愛慕之情愈發(fā)濃郁,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第二天早晨他沒課,坐在家門口,發(fā)著呆,曬著太陽,眼睛直盯著房前那對斑鳩。

學(xué)生正在讀書,玉珍倚在教室門邊,看著那對斑鳩在校園內(nèi)覓食。玉珍看著它們,像是在欣賞美麗的風(fēng)景,忽然意識到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沒撒青稞了,許久沒見那幾只鴿子的蹤影了,心里有些愧意。她愿意看見它們成雙成對,形影不離。

到了周六,尼瑪奔進(jìn)城里買了許多張學(xué)友的海報。他以前最討厭崇拜偶像,現(xiàn)在卻將自家墻上也貼滿了明星海報。為了愛,他可以改變自己。

玉珍洗完衣服在外晾曬,她一邊晾衣服,一邊用標(biāo)準(zhǔn)的粵語唱著張學(xué)友的《餓狼傳說》:“她熄掉晚燈,幽幽掩兩肩,交織了火花……”

這清脆悅耳、格外標(biāo)準(zhǔn)的歌聲吸引了尼瑪,突然覺得聽別人唱歌也是一種享受,便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她,看得玉珍羞澀了起來,趕緊停了歌喉,臉也紅了,迅速回了屋。

尼瑪笑了,但不經(jīng)意間瞄到了晾衣繩上的內(nèi)褲,感覺有點熟悉,趕緊回家查看。原來玉珍把他的臟衣服全都拿去洗了,感嘆道:鄉(xiāng)村姑娘真是淳樸,沒有避諱,啥都洗。

他決定畫畫,畫張學(xué)友的素描,畫了很多張,每一張都寄托著一份思念,艱難等待著十二月份的到來。

終于盼到了十二月領(lǐng)工資時,卻又迎來了一場雪,是多年來下得最早的一場雪,紛紛揚揚,蓋滿了大地。

玉珍要去喂鳥,尼瑪幫著玉珍在球場上掃開了一塊雪,撒下青稞,靜靜地等候鳥兒的光臨,他們都清楚,雪后鳥兒覓食困難。不一會兒,先到的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其次是斑鳩,許久沒見的鴿子也來了。

看著那對斑鳩,他突然想她了。

第二天下午,尼瑪再也忍不住了,他催促著阿旺去中心小學(xué)。化雪之時,極其寒冷,凌冽的寒風(fēng)像刀割一般。但尼瑪堅持要去,阿旺校長心里有著諸多的無奈。

他們包裹得十分嚴(yán)實去了,到了中心小學(xué),還是被凍得滿臉通紅、鼻涕長流、手指僵硬。尼瑪有些狼狽,到了拉姆卓瑪家,手里握著兩份張學(xué)友的素描畫。

拉姆卓瑪看到眼前被凍得瑟瑟發(fā)抖、不停用衣袖抹鼻涕的男人,忍不住笑了。但當(dāng)她接過畫,展開一看時,驚訝地微微張開嘴,輕聲“哇”了一聲,畫得太好了,太逼真了!她認(rèn)真地看著,內(nèi)心暖暖的,有種幸福的感覺。那一刻,她覺得這份禮物太珍貴了,是有生以來最好的禮物,她明白這幅畫所代表的含義,又忍不住溫情一笑,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溫柔,道:“你畫得真好,太像了!”

話音剛落,央金闖進(jìn)門來,一把奪過畫,一愣,張著嘴,大聲道:“哇--是誰畫的?”得知是尼瑪畫的,真出乎了她的意料,對尼瑪也開始另眼相看,還有些羨慕拉姆卓瑪。不過她會撒嬌,撒嬌能征服一切,便翹著嘴,嬌滴滴地拽著尼瑪?shù)囊滦湔f:“尼瑪哥,求你了,求你了,也給我畫一張吧!”

面對撒嬌,尼瑪無法拒絕,央金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屋,從墻上扯下幾張郭富城的海報送到了他手里。

拉姆卓瑪還在仔細(xì)看畫,好奇地問道:“你的畫是在師校學(xué)的嗎?”

尼瑪趕緊答道:“是的,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到了師范學(xué)校后,我又被招進(jìn)了美術(shù)特長班,老師教我們畫素描,畫水彩畫,甚至還教了點油畫技巧,美術(shù)老師夸我有畫畫的天賦,去年,我們班還在學(xué)校舉辦過美術(shù)作品展?!?/p>

對于畫展,拉姆卓瑪一點印象也沒有,開始發(fā)自內(nèi)心地崇拜他了,并對一旁的央金埋怨道:“我們班怎么就沒教素描畫,還是他們好!”

央金在一旁笑了,不作回答,轉(zhuǎn)身邁著碎步迅速離開了。

拉姆卓瑪看見央金怪兮兮的舉動,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趕緊給尼瑪?shù)股弦槐瓱狎v騰的清茶。

尼瑪見央金走了,欣喜若狂,趕緊對拉姆卓瑪?shù)溃骸拔医o你畫張素描吧!照你的樣子畫。”自從那次相遇后,他就想拿起畫筆畫她,畫一個美麗的她,他絕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我?”拉姆卓瑪一聽,十分吃驚,還帶著些羞澀,“那還是算了吧,我長得也不好看?!?/p>

尼瑪急了,拉姆卓瑪是他心里的仙女,溫文爾雅,容不得她作踐自己,趕緊道:“不,你長得很好看,是真的,我發(fā)誓,所以想給你畫張素描畫?!闭f完,一臉的誠懇,滿臉的期盼,直盯著拉姆卓瑪。

拉姆卓瑪被盯得害羞了,臉頰緋紅,說話的聲音更溫柔了些:“哦,那怎么畫?”

尼瑪撓了撓后腦勺,這讓他犯了難,自己還不會開手扶拖拉機,來這兒很不方便,怎么辦?

不過還是難不倒他,忽然有了主意:“你能給我?guī)讖堈掌瑔??我照著照片畫就行?!?/p>

拉姆卓瑪遲疑了一下,從柜子里取出了一本很厚的相冊給了尼瑪,讓他挑選。

尼瑪接過相冊,看了看紫色的封面,還有卡通圖案。同時,嗅到了一股清香,相冊上噴過香水,令人心曠神怡。

他翻開相冊,慢慢地,認(rèn)真地看著,力爭不放過每一張照片。沒多久,他便被里面的照片吸引住了,又像是在看一部童話。

相冊里的照片大多是拉姆卓瑪在師校上學(xué)期間照的,背景囊括了校園的各個角落:花壇、球場、宿舍、飯?zhí)谩⒔淌摇歇氄?,也有合影。姿勢有活潑的蹦跳、撒嬌的嘟嘴、賣萌的眨眼,靦腆的低頭、溫情的仰望、怪異的咧嘴……可謂應(yīng)有盡有。這是尼瑪?shù)谝淮慰吹焦媚锏南鄡?,太精彩、太有趣了,讓他著迷?/p>

尼瑪挑選了幾張照片,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了。

這次阿旺在中心校長家貪酒,尼瑪?shù)剿磉厱r,他已醉了,搖頭晃腦,與校長大聲爭論著一些幼稚的話題。

喝到了深夜,尼瑪也陪到了深夜,最后,阿旺醉醺醺地開上拖拉機,一路上走著“S”型路線回到家。最后一刻,卻是一聲巨響,拖拉機撞上了屋前的一棵樹,阿旺甩了出去,尼瑪也狠狠地撞在了車斗前擋板上。

倉決與玉珍沒睡,她倆打著手電筒趕緊出了門,攙扶起地上的阿旺,尼瑪也下了車,捂著被撞疼的胳膊。

阿旺裹著一件軍用大衣,穿得太厚,并沒受傷,被攙扶起來后,尋著尼瑪,說著醉話:“尼瑪老師,那姑娘漂亮嗎……我覺得她很漂亮,是學(xué)校里最漂亮的,你真有福氣,真有福氣……”他不停地說,反復(fù)地說,又像是說給玉珍聽的。

果真,玉珍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不愿相信這是真的。

第二天早晨,玉珍見尼瑪進(jìn)教室上課,她忍不住來到尼瑪?shù)奈萸?,他的房門一般不會鎖,她也悄悄地進(jìn)過多次,已不陌生,便推門而入,東張西望著,看了看墻上的海報,看了看畫架上的畫,突然,她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幾張照片,是位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溫柔漂亮,活潑開朗,很有內(nèi)涵,玉珍深感自己相形見絀,難以匹敵。她反復(fù)地看著那些照片,越看,心越痛,難過得想哭。

她來到倉決的身旁坐下,叫了聲“阿媽”,便忍不住落下了淚,頭靠在母親寬闊的肩上,尋求慰藉,她什么也不想說,也不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流淚。

倉決見狀,焦急地問:“怎么了,女兒,誰欺負(fù)你了?”

玉珍輕輕地?fù)u了搖頭。母親一下明白女兒此刻的心事,她已經(jīng)聽阿旺說起過,只是沒想到會使女兒傷心成這個樣子。她深嘆了一口氣,道:“女兒,不要哭了,聽說那個姑娘長得很漂亮,工作又比你好,你就別胡思亂想了,你和尼瑪沒有緣分,村里有很多小伙子,媽媽幫你選一個最好的。一位活佛在講經(jīng)中說過,‘世事無常,尤其是不能太執(zhí)情,否則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苦惱?!闭f完,母親微笑著擦拭玉珍臉上的淚珠。

兩個多月的寒假過去了,轉(zhuǎn)眼到了三月一日,阿旺與尼瑪一同到中心小學(xué)搬教材。二日就正式上課了。

這次是尼瑪駕駛著拖拉機,阿旺則坐在車斗里。經(jīng)過上次的教訓(xùn),尼瑪在寒假里苦練,終于練會了。

搬完教材,他趕緊跑去找拉姆卓瑪,剛到她家門口,就撞上了央金,尼瑪把兩張素描畫給了她,她拿著畫高興地跑回了自己屋里。拉姆卓瑪穿一件橘紅呢子衣服,頭發(fā)挽成了一個圓髻,看上去更端莊,更有味道。

尼瑪被邀請到了屋內(nèi),他一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自己畫的素描被貼在顯眼的位置。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認(rèn)真地欣賞著,也品到了別樣的情趣。想起了拉姆卓瑪?shù)男は癞嫞嬈饋碚鎵蚱D難,對著照片反復(fù)畫了十幾遍才成功,也只畫好一張。

拉姆卓瑪接過畫一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贊不絕口,她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美麗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有著藝術(shù)特色的自己,甚至有點讓她陶醉。

他在一旁看她,被她的面容所陶醉,那溫柔而乖巧的笑顏讓他著迷,她太美了,他愿意看她這般樣子,看著她就是幸福、就是享受,如果時間允許,他愿意這樣靜靜地看她一輩子。

幾天后,下午一放學(xué),尼瑪就主動請纓,要去中心小學(xué)領(lǐng)工資。尼瑪駕駛著拖拉機上了那座小橋,看見玉珍坐在溪邊發(fā)呆,沒精打采地看著溪水。尼瑪突然覺得很久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了,他意識到傷害到了她,便沖著她揮了揮手,匆匆離去了。玉珍站起身來,呆呆地望著他離去,直到轟鳴聲消失。

尼瑪領(lǐng)完工資便去了拉姆卓瑪家,讓他意外的是央金請假回家了,不用擔(dān)心會被打擾。

尼瑪借口說上次那幾張照片沒選好,想重新選,再畫一張,其實是他想看姑娘的相冊了。這次拉姆卓瑪爽快地答應(yīng)了,把相冊交給了他。

兩人并排坐著,尼瑪接過相冊,仔細(xì)地看了看那紫色的封面,真是夢幻的顏色,多少次出現(xiàn)在他夢里,似曾相識,像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定了定神,翻開相冊,熟悉而陌生。

尼瑪看到了一張拉姆卓瑪抱手風(fēng)琴的照片,是文藝青年的造型,說道:“我記得每年文藝匯演,你們班都演奏手風(fēng)琴?!?/p>

拉姆卓瑪想了想道:“哦,是的,我們最喜歡演奏《伏爾加船夫曲》?!?/p>

尼瑪認(rèn)真地品析著這張照片、品析著她,那水靈靈的眼睛充盈著自信,自信之中飄逸著秀美,有了琴的陪襯,更顯清純,更有味道。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拉姆卓瑪,看了看現(xiàn)在的她,他真想看看她此刻抱手風(fēng)琴的樣子,又環(huán)視屋內(nèi)尋找手風(fēng)琴,問道:“你現(xiàn)在還拉手風(fēng)琴嗎?”

“很久沒拉了,家里也沒有手風(fēng)琴?!崩纷楷敁u了搖頭,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轉(zhuǎn)移話題道:“你的畫真好,練習(xí)了多長時間?”

尼瑪?shù)溃骸皠偟綆煼秾W(xué)校,我就被分到美術(shù)特長班,每周有五節(jié)美術(shù)課,學(xué)校派了一名很厲害的美術(shù)老師,那老師教得特別好,他的畫技也特別厲害,還擅長畫油畫。有一次,他看了我的作品后夸我有畫畫的天賦,希望我能一直堅持畫下去?!?/p>

“你畫得那么好,我相信你以后會畫出名氣的!”這是拉姆卓瑪真誠的鼓勵,她確實很佩服尼瑪,便又道,“我們美術(shù)課每周只有兩節(jié),老師教的都是簡筆畫和卡通畫,我現(xiàn)在只會畫唐老鴨、米奇;音樂課與舞蹈課比較多,音樂課除了學(xué)琴,就是學(xué)唱兒歌,舞蹈課則是教我們跳各種各樣的兒童舞蹈?!?/p>

尼瑪聽到“舞蹈”一詞,有些激動,搶過話題道:“你們跳的兔子舞真好看,把兩根手指豎起貼在耳朵邊當(dāng)兔子耳朵,蹦蹦跳跳特別可愛?!彼呎f邊比劃出那個舞蹈的造型。

拉姆卓瑪指著尼瑪?shù)溃骸澳阍谕悼次覀兩衔璧刚n?”

尼瑪解釋道:“不是的,我們班的教室在東邊二樓,你們的舞蹈教室就在我們教室對面,只要你們上舞蹈課,我們班的男生都會搶靠窗戶的那一排座位,上課期間好看你們跳舞,所以我們班有許多男生暗戀上了央金?!?/p>

拉姆卓瑪再次指著尼瑪?shù)溃骸澳阋舶祽傺虢???/p>

尼瑪趕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就沒到窗戶邊坐過?!?/p>

“央金是我們班的班花,不過她早就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長得挺帥,師校第三年談的,是個警察?!崩纷楷?shù)哪樕行n郁,聲音也有些傷感,“央金下學(xué)期就要調(diào)走了,調(diào)回拉薩了?!彼齻z的關(guān)系在師范學(xué)校就親密無間,住同一個宿舍,一起吃飯,一起上課,現(xiàn)在又一起到了同一個單位,如今央金要調(diào)走了,給她留下了莫名的孤獨與傷感。

尼瑪想安慰拉姆卓瑪,卻不知如何開口,他從未安慰過女生,想了想,找不到合適的話語,無從下手,便低著頭認(rèn)真看相冊,兩人也瞬間沉默了。

尼瑪翻閱著相冊,他發(fā)現(xiàn)相冊中有個信封,里面裝著一疊照片。他輕輕地抽出,認(rèn)真地看著。突然,他眼前一亮,被一張照片吸引住了。那照片里,拉姆卓瑪身穿天藍(lán)色薄款藏袍,袍上紅花蔓藤纏繞,祥云穿插其間。拉姆卓瑪向左側(cè)著身子,右手拈一朵格?;?,回眸一笑,笑意清純,舉止優(yōu)雅,勾起了他心中甜蜜的回憶。是的,多么熟悉的一笑?。≡屗隊繅衾@;多么溫情的眼神啊!曾讓他無比著迷。他不禁抬頭看了看拉姆卓瑪,卻把她看得有些羞澀,她趕緊解釋道:“這是前年優(yōu)秀學(xué)員頒獎典禮時照的,服裝是從團(tuán)委借來的?!?/p>

尼瑪忽然想起自己也在這場典禮上領(lǐng)獎,幼師班的都是禮儀小姐,他卻沒注意到拉姆卓瑪,現(xiàn)在想來,真叫相見恨晚。這張照片,他看了又看,覺得太完美了,他就想畫幅這樣的畫,畫一幅夢想中的她,畫出回眸一笑的感覺。

回到家后,尼瑪時常想起拉姆卓瑪憂郁的眼神,怎么辦呢?他盤算著在央金調(diào)走之前追求上她,成為她的男朋友,最好是終身伴侶,讓她不孤單。從那以后,他每周都會駕著拖拉機去趟中心小學(xué),厚著臉皮,見面再也不用找借口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離不開她,每周不見上一面心難安。

四月下旬的一天,尼瑪被邀請到拉姆卓瑪宿舍吃飯。

三人圍坐在“洽崗”柜周圍。拉姆卓瑪共做了四個菜,罐頭燒白菜,罐頭炒青椒,涼拌黃瓜,西紅柿蛋湯。罐頭易保存,味道也不錯,成了她們的首選肉類食材。拉姆卓瑪把家里的燈全打開了,電壓不高,每個燈泡能頂根燭光,但屋里的每個角落都掛著燈泡。

開飯沒一會兒,央金邊吃邊低下頭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尼瑪不明白,以為自己的吃相難看,立刻小心了起來,也坐得格外端正。而拉姆卓瑪卻能猜到些什么,她知道央金喜歡惡作劇,這“笑”便是先兆,道:“瘋子,你又想干什么?別亂來啊!”

央金假裝沒聽見,只是埋頭吃飯,狼吞虎咽起來。尼瑪與拉姆卓瑪都看著她,看她將要做些什么。央金沒一會兒就吃完了,抹了抹嘴,便起身往外走,順便把門關(guān)上了,緊接著響起了鐵鎖鏈的聲音,上鎖的聲音。拉姆卓瑪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去敲門,并央求央金別這樣,而央金則大聲地笑著,道:“你們兩個好好吃,慢慢吃,不要著急,我過一會兒就回來。”聲音漸漸遠(yuǎn)去。

央金走了,留下了他倆,在封閉的房間里,在暗弱的燈光下,兩人面對面坐著,卻顯得有些陌生拘謹(jǐn)了。兩人牢牢把控著目光,僅限于菜盤與飯碗間。屋內(nèi)特別安靜,兩人沉默著吃飯,誰也不愿開口說第一句話,誰也不敢抬頭看對方一眼。

尼瑪吃完一碗,拉姆卓瑪就立刻為他添滿一碗。他覺得飯菜特別美味,不知不覺中,吃了很多,把鍋里的米飯吃完了,把盤子里的菜吃完了,把肚子也吃圓了,終于感到吃撐了。他放下筷子,挺直腰桿,輕輕伸了個懶腰。

“咕嚕嚕?!?,一陣五秒時長的腸鳴,讓尼瑪一驚,這聲音對他而言特別清晰,也特別刺耳,他忽然想起前一天拉肚子,半夜里跑了好幾趟廁所,這天早上與中午都吃的是糌粑,并未再犯,也沒吃止瀉藥,飯前喝了幾碗酥油茶,現(xiàn)在又吃得太多,太油膩,一種不祥的感覺降臨心頭。他起身查看了一下門,果真從外面鎖了,那門還被刷著紅漆的鐵皮包裹著,看上去也很結(jié)實。

拉姆卓瑪見他吃得很好,很欣慰,趁著這會兒工夫收拾起了碗筷,并洗起碗來,干些瑣事來打發(fā)這尷尬的時光。

尼瑪也趕忙上前幫著舀水,一彎腰,肚子“咕嚕嚕嚕”再次響起,怎么辦?他抬起頭,有些不安,有些焦慮,內(nèi)心暗暗祈禱著,但又忍不住問道:“您這排房子有其他老師住嗎?”

拉姆卓瑪答道:“除了我和央金,其它房間沒人住?!币驗樗齻z是新來的,前兩排好房子已住滿,只得在這排舊房子中選擇。

尼瑪一聽,有些著急,接著問:“那前面兩排房子現(xiàn)在有人嗎?”

拉姆卓瑪突然想起今晚鄉(xiāng)里放露天電影,通常情況下大家都要去看,校園內(nèi)會空無一人。因為鄉(xiāng)里收不到電視信號,電影則是自帶發(fā)電機,一個月才放一次,影片也比較好看。她這時才猜到央金定是去看電影了。她看了看尼瑪,見他緊鎖著眉頭,便問道:“今晚七點鄉(xiāng)里放電影,他們應(yīng)該是去看電影了,好像都不在,你有事嗎……央金是個喜歡開玩笑的女孩,她看完電影就會回來的?!?/p>

尼瑪一聽有些蒙,但又立馬笑了笑,他不能在她面前有窘態(tài),他不能把糗事告訴她,他不想浪費與她獨處的時光??戳丝幢?,已是八點整,心里一陣欣慰,一部電影一個半小時,八點半就應(yīng)該結(jié)束,半小時還是能堅持的。他趕緊坐下,盡可能不動。

拉姆卓瑪收拾完,便打開了收音機,聽起了調(diào)頻廣播。這里能收到調(diào)頻信號,這個時段正是聽眾與主持人打電話聊天類節(jié)目。拉姆卓瑪每晚都要聽,也喜歡聽,覺得有趣,還能填補心靈的空虛。這個節(jié)目很火,有許多忠實的聽眾,可以和主持人聊自己的煩惱、感情困惑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每晚都能聽到些奇聞怪談。

拉姆卓瑪又給了尼瑪一些雜志,好讓他不尷尬。

尼瑪無精打采地聽著廣播,也無精打采地翻著書,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肚子,也不跟拉姆卓瑪說話。

肚子開始隱隱地疼了起來,只得不停地看表,八點二十,八點二十五,八點半……到八點五十,央金還沒回來,尼瑪?shù)亩亲訌氐滋哿似饋?,實在忍不住了,再次問起電影的事?/p>

拉姆卓瑪則告訴他,每次都要放兩部電影,晚上十點才結(jié)束,讓他別著急,央金會回來的。這席話如晴天霹靂,打破他心中的一切想法,這一刻,他絕望了,神不守舍,慌張了起來。

拉姆卓瑪見狀問道:“你怎么了,有急事嗎?”

尼瑪:“我肚子疼得厲害,想上廁所?!眲傉f完,肚子一陣劇痛,他用了全力控制著,表情也痛苦起來。

這可把拉姆卓瑪嚇了一跳,她清楚自己的房子密不透風(fēng),當(dāng)初她父親為了安全將窗戶也用木板封死了,只能從門出入。她立刻去敲門,高聲喊道:“央金……央金在嗎?”

外面依舊是靜悄悄的,拉姆卓瑪又喊道:“有人在嗎,求您開個門吧!”費了一陣勁,門外還是靜悄悄的。

尼瑪急了,站起身來,艱難地挪步,肚子疼得更厲害,他感覺已拉到褲子里了,他趕緊集中精神控制著,面色蒼白之極。

沒辦法,拉姆卓瑪狠狠踹了兩腳門,可那門還是完好無損。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個小紅桶上。

尼瑪在門邊,拉姆卓瑪坐在了最里邊的床上。尼瑪迫不及待地拉下了門邊的燈繩,屋里一片漆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陣騷動:急促的皮帶解扣聲,鑰匙抖動聲,衣褲摩擦聲。

拉姆卓瑪調(diào)大了收音機的音量,主持人的聲音清晰而甜美:“感謝剛才那位打進(jìn)電話的聽眾,也感謝你能打開心扉,暢所欲言,你向我們展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我們不會取笑,只會用心聆聽,愿與您一同釋放陰霾,撥云見日,讓心中一片明媚。下面讓我們休息一會兒,輕松一下,一起靜心欣賞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p>

鋼琴曲開始了,“噼噼啪啪”的腹瀉聲與之混雜在一起。音樂輝煌而壯麗,頑強而威嚴(yán),是奔放的搏動、狂野的渴望,像在烈火中冶煉。腹瀉聲,是洶涌的嘈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巨浪拍打著礁石。

這就是命運,在強大的交響曲之下,一顆稚嫩而脆弱的心在掙扎,在命運的決戰(zhàn)中,他即將敗下陣來,甚至失去抗?fàn)幍挠職?。一陣惡臭在他身邊彌漫,讓他羞愧不已,臉也燒灼了起來,肌膚上微微冒著汗。命運征服了他,黑暗籠罩了他,他感到悲哀、無助、壓抑、羞愧,心靈陰霾密布,腦子里一片空白。

八分鐘的音樂結(jié)束,他也提好褲子,摸索著蓋好桶蓋。他摸到了燈繩,不愿往下拽,不愿有光明。那一刻,胳膊卻不聽使喚,猛然下沉,把燈拉亮了。他看了她一眼,是背影,默默的,靜靜的。

正在這時,一只小老鼠從門邊墻角的小洞里鉆了出來,灰色的毛,薄膜似的耳朵,體長不過三四厘米,是西藏本地老鼠,看起來沒那么骯臟與可憎,反倒有些可愛,離尼瑪?shù)男觾H有一尺遠(yuǎn)。那老鼠抬起小腦袋看了尼瑪一眼,并不驚慌,并不怕人,慢悠悠地扭轉(zhuǎn)身子返回了洞內(nèi)。尼瑪又靜靜地看著它,腦子里翻滾著奇幻的想法:有魔法該多好啊!將自己身子縮小鉆進(jìn)洞里,找一條出去的小路,逃之夭夭;或是將自己也變成一只老鼠,與那老鼠為伴,永不出來見人。

門外響起了輕微的鎖鏈聲,央金回來了,她沒等看完第二場電影就跑了回來。事先咳嗽兩聲。但,尼瑪猛地開了門,像風(fēng)一樣掠過她的身旁,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尼瑪朝著那小水塘的方向奔去。在漆黑的夜里,憑著星光的指引,他來到了泛著微光的水塘旁,呆呆地蹲在水邊,讓那微微的流水聲沖刷心靈,他不想離開,只想一個人待著,獲取一份安寧。臉還是那么灼熱,他雙手掬水使勁洗臉,盡可能讓燃燒的情緒冷卻下來。洗完臉,他的腦子卻更混亂了,命運的枷鎖束縛了他,他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一片迷茫。

尼瑪還是拿著桶回去了,到了房門口,他不敢進(jìn)屋。屋里是清新的藏香味,拉姆卓瑪在忙碌著,央金看見他,出了門,指著水淋淋的桶問道:“你在哪兒洗的?”

尼瑪指了指水塘方向,央金有些驚訝,道:“那是我們提水的地方,你把那兒弄臟了?!?/p>

這話讓尼瑪無地自容到了極點,簡直要崩潰了,他什么也不想說,只想著趕緊離開。

他提著桶轉(zhuǎn)身就走,央金在后面叫著:“尼瑪哥,尼瑪哥……”他不愿聽見她的呼喚聲,用了最快的速度,發(fā)動拖拉機逃離了此地。

半道上,停下拖拉機,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被凍僵,手指不能屈伸。夜里的微寒也讓身子顫抖,他下車將那桶扔進(jìn)了路邊的青稞地里,便呆呆地站著,開始折磨自己,兩手猛勁撓頭,要把滿腦子的羞澀全撓出來一般,可撓了一陣子,只覺得頭皮疼,根本不管用。他嘆著氣,感到這事不堪回首。

從那以后,尼瑪也怕見到玉珍,獨自閉門,尋求寧靜,在這般環(huán)境下,平息一顆焦躁不安的心。拿出拉姆卓瑪?shù)恼掌?,看了又看,他忽然想作畫了,便拿出畫紙,對著那清純的回眸,用流暢的線條,剛?cè)峤诲e,一氣呵成,繪出了內(nèi)心的相思媚。幾天后,畫被貼在了床頭。從那以后,他時常站在畫前品味,有時也會隱隱自豪,覺得這幅畫畫出了感覺,畫出了境界,靈動自然,讓人陶醉。這回眸一笑中有著浪漫的情愫,清晨醒來,第一眼就是回眸一笑;晚間入眠,關(guān)燈的那一刻,最后一眼還是回眸一笑。

已是五月中旬了,阿旺卻沒見尼瑪去領(lǐng)工資,大家都盼著這個月的工資。阿旺走到拖拉機旁,看了看座墊上的塵埃,才發(fā)現(xiàn)尼瑪好長時間沒動過拖拉機了。他笑了,笑得特別開心。

晚上,阿旺叫尼瑪?shù)郊依镱I(lǐng)工資,想問點話出來,故弄玄虛道:“你沒欺負(fù)中心小學(xué)的姑娘吧!”尼瑪一聽怔住了,臉也變了色。

阿旺見了,溫和地道:“中心小學(xué)校長問你為什么不去領(lǐng)工資,你到底怎么了?”這話讓尼瑪欣慰了些,臉色有所好轉(zhuǎn),至少不是他的齷齪事,他也不想多說話,接過工資轉(zhuǎn)身離去。

阿旺看著尼瑪落魄的身影,開心極了。還是決定問個明白,第二天晚上,他在村里喝完酒回來,借著酒勁,似醉非醉來到尼瑪?shù)乃奚?,見尼瑪躺在床上,懶洋洋地。阿旺遞上一根煙,正處在煩惱中的尼瑪沒有拒絕,他從不抽煙,這次卻學(xué)著將煙氣吸進(jìn)了肺里,嗆得猛烈咳嗽,淚涌出眼眶。即便這樣,他也沒把煙扔掉。

阿旺看著尼瑪?shù)纳袂?,笑瞇瞇地問道:“你和中心小學(xué)的姑娘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尼瑪先是吃驚,隨后又搖了搖頭道:“沒什么?!?/p>

阿旺道:“最近見你沒精神的樣子,也不去中心小學(xué)了?!?/p>

尼瑪?shù)拖骂^,用手擦拭著被煙氣熏出來的眼淚,又搖了搖頭,道:“沒什么,最近在想些事。”

這讓阿旺很著急,追問道:“什么事?能不能說來聽聽,我也幫你想想辦法。”

尼瑪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拒絕道:“不用了,這是我心里的事,你也幫不上忙。”

阿旺有些無奈,深吸了一口煙進(jìn)入肺里,又讓那煙從鼻孔噴出,在朦朧的燈光下,煙霧彌漫在他們周圍。他站起身來對尼瑪?shù)溃骸澳呛冒?,哪天我到中心小學(xué)時,順便去看看她們兩個,我會幫你帶個好的?!?/p>

尼瑪一聽急了,露出哀求的神情,道:“求您了,別這樣,您去看她們時千萬別提我!”

阿旺佯裝生氣地說:“你不說我就要去問!”

尼瑪見阿旺這不問出點緣由不罷休的樣子,用手撓了撓后腦勺,又吸了一口煙,輕聲道:“我……我上個月到拉姆卓瑪家去玩,晚上在她家吃飯,吃飯的時候,另一個姑娘央金把我們鎖在屋里去看電影了。吃完飯沒多久,我的肚子很不舒服,想去方便,一直忍了兩個小時,央金都沒回來,我就在她房間里方便了?!?/p>

阿旺一聽驚呆了,他原本猜測尼瑪失戀了,不過他覺得這個更有趣,不覺“嘿嘿”笑了起來,放慢了語氣道:“不是吧,你的臉丟大了。”

尼瑪被刺激激動了,大聲爭辯道:“如果是你,肚子不舒服,憋兩個小時能憋得住嗎?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p>

阿旺把煙頭丟在地上,并用腳尖狠狠一踩,站在尼瑪跟前道:“你的臉丟大了,估計你們兩個沒戲了。”說完搖著頭、嘆著氣出了門。

后來尼瑪更愛作畫了,晚上點上蠟燭,靜靜地畫著水彩畫,玉珍陪在他身邊,直到深夜。尼瑪?shù)漠?,只要玉珍喜歡,他都會送給她。

終于,尼瑪提出要給玉珍畫素描了,這可把玉珍高興壞了。

玉珍回到家,翻箱倒柜,尋找著最美麗的衣裳,她不能輸給尼瑪床頭上的那幅素描畫,不能輸給那位姑娘。每次她進(jìn)入尼瑪?shù)奈輧?nèi),心里都很矛盾,她很想仔細(xì)看看畫中的她,卻又害怕,進(jìn)屋后都假裝沒看見,雖然這位“情敵”如今已沒了任何威脅,但她還是不敢正視她。

她絕不服輸,但沒有漂亮的夏裝,怎么辦呢?她想了想,把藏歷年穿的羊皮藏袍翻了出來,還借了父親手上的金戒指和母親脖子上的瑪瑙項鏈。那戒指上鑲嵌著一顆假天珠,是父親當(dāng)年在八廓街里用一百塊錢買的,鑲在了黃金上,大家都以為是真的;而那串瑪瑙項鏈中,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但從來沒有人質(zhì)疑過。玉珍穿著這樣的盛裝,坐在尼瑪面前,尼瑪嚇了一跳。夏天穿著羊皮裝,熱得直冒汗,不過她能堅持,就算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整整堅持了四個晚上。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上午,倉決拿著濕毛巾擦拭著拖拉機的座墊。

尼瑪站在房門前看見了,他知道阿旺今天要去領(lǐng)工資。抬頭看了看天空,看了看被風(fēng)吹彎的樹梢,感嘆道:“日子過得像風(fēng)一樣快!”是啊!轉(zhuǎn)眼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又回頭看了看床頭墻上的素描畫,這畫在他內(nèi)心糾結(jié)著,為了玉珍,不能就這么一直貼在墻上,撕了又覺得可惜,怎么辦呢?還是物歸原主的好。他把畫從墻上摘了下來,把照片裝進(jìn)了信封里,靜靜地等著。

阿旺啟程的那一刻,尼瑪爬上了車斗,阿旺疑惑地看了看尼瑪,看了看他手中的東西。當(dāng)?shù)弥岈斒侨ブ行男W(xué)送東西時,阿旺自責(zé)起來,自言自語道:“我真是蠢貨!應(yīng)該看看他的課程表,選他有課的時間走?!闭f完,他很想扇自己兩巴掌。

到了中心小學(xué),拖拉機照例停在校長的房前。尼瑪卻只是坐在拖拉機駕駛座上,低頭把玩著那幅素描畫,誰也不愿多看一眼,艱難地等著阿旺。

領(lǐng)完工資,校長拿出幾瓶拉薩啤酒,對阿旺道:“來!喝一杯吧!”

阿旺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看了看拖拉機,看到了尼瑪,一下子高興了,回絕道:“不喝了!”

校長:“我這兒有藏白酒,你喝不喝?”

阿旺:“不喝!”

校長感到奇怪,也站起身來順著阿旺的目光往外看。

阿旺趕緊拍了一下校長的胳膊,高興地道:“真對不起,今天就不喝酒了,家里還有事,我要回去了,等我女兒玉珍結(jié)婚的時候,好好請您喝酒,嘿嘿……”

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學(xué)生背著書包沖出了教室,拖拉機發(fā)動的轟鳴聲也隨之響起,尼瑪坐上了車斗。

拖拉機在放學(xué)的人群中緩緩前行,快到花壇時,停了,原來是阿旺與副校長說起了話。

尼瑪趕忙叫住了從拖拉機旁路過的兩個學(xué)生,問道:“你們認(rèn)識拉姆卓瑪老師嗎?”正巧,學(xué)生點頭答道:“認(rèn)識,是我們的漢語文老師,她就在那里?!睂W(xué)生順勢一指,拉姆卓瑪確實在前方花壇邊,不到十米。一群學(xué)生正圍著她聽她說著什么,看上去還是那么美麗,但尼瑪瞬間失去了勇氣,低下了頭。他不敢看她,思緒焦灼,內(nèi)心彷徨,趕緊把東西交給了兩個學(xué)生。

拖拉機再次啟動,那兩個學(xué)生早已到了拉姆卓瑪身邊。車斗里的尼瑪埋著頭,躲避著拉姆卓瑪,躲避著與她擦肩而過。

沒一會兒,他微微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拖拉機即將到達(dá)大門口。他又后悔了,想看她一眼。不因羞怯而羞怯,不因難堪而難堪,愿來一次靈魂的對話。他挺直了腰桿,勇敢回眸。

他看到了她,她也在看他,目光在那一瞬間發(fā)生了碰撞,卻是綿綿的柔情,真誠而坦然。曾經(jīng)的糾結(jié),曾經(jīng)的迷茫,曾經(jīng)的陰霾,在溫暖的目光中化作一片明媚。

他笑了,她也笑了。

責(zé)任編輯: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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