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加
我什么都看不見。我臉上的長毛亂成一團,完全遮蔽了我的視線。早上來的那些人把我裝進這個車廂時,我掙扎了很久,搞得自己的毛須都變成了亂蓬蓬的。我就卡在其它三條狗的中間,沒有一點空隙留給我來看一眼充滿陽光的外面的世界。我蜷縮在那條老藏獒的腹部里,與它的睡姿成了一個形??瓷先ニ傺僖幌ⅲ蛟S在裝進鐵籠時被人打過,也有可能跟它的高齡有關(guān)。我在它的腹部下抽回被壓的前臂后感到比較舒適了,但我背后一條淺黃色的狗用力推我,嘴里還喔喔叫個不停,也許被擠在里面它感到不舒服。藏獒的左側(cè)是一條狼狗,個頭比較大,一般這樣的狗是外地來的。狼狗把下頜擱在鐵孔的格子上,探出鼻子來嗅新鮮的空氣。這條狼狗看上去比較孤傲,它根本不理睬我們。我?guī)缀醭闪四菞l藏獒的幼崽,我們擠在一起,我的鼻子被深深插入它的長毛。最后,我終于能把頭從它的脖子低下伸出去,看到一縷光線。
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陽光,我能看到大河對面高高的雪山,還有雪山北部被青岡樹林覆蓋的小山脈和南部較高的長滿松樹的山峰。那座雪山,看上去很巍峨,像個白發(fā)圣人跏趺而坐??粗粗?,一位老人的面孔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甚至他走路的動作都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他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驕傲,是讓我在這個世界上發(fā)現(xiàn)自我和生命意義的智慧導(dǎo)師。他叫慈稱尼瑪,是把我的生母從拉薩帶到這個地方的人。我的生母生下我不久就被一位活佛帶到寺院去了,從此我就成為慈稱尼瑪?shù)男母螌氊?。慈稱尼瑪叫我的生母為拉薩奧索①,人們贊嘆她機智勇敢,著迷于她迷人的金色長毛,我就被叫做雍拉奧索,意思是招寶奧索。他喜歡用他粗大的手撫摸我的腦袋,用他的手指天天梳理我面部的長毛,給我一種暖乎乎的安全感。他時常幫我抓取身上的虱子,有時帶我到溫泉邊去洗澡。我跟著他去參加寺院的法會,一路的人都向我表示敬意和愛戴,我就是一條在迎陽村最受寵愛的狗。我可以上二樓主人住的屋里活動,可以在灶頭他的坐墊邊休息,在迎陽村沒有其它狗能享受這般待遇。唯獨那只貓有權(quán)利躺在主人的盤腿上。我對那只貓受到的寵愛曾經(jīng)有過強烈的嫉妒,但我絲毫沒有動搖過對慈稱尼瑪?shù)膼酆椭艺\。去年他突然腦出血離開了人世,我感到天都塌了下來。
他的兒子洛桑土登對待我一天不如一天,被寵愛的日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從慈稱尼瑪去世后,村民們很關(guān)照洛桑土登,但時間久了也就沒人把他同德高望重的父親聯(lián)系起來。他整天嘴上叼著煙,手里拿著啤酒瓶,把我用鏈子拴了起來。
今天他帶來了幾個外地人,把拴我的鐵鏈一端遞給其中的一個人。那些人尋歡作樂,他們的笑聲很恐怖,他們拉我的方式也很粗暴,讓我感到落入了死神冷冰冰的手里。我掙扎了很久,但仍然被拉出門外,丟進了車廂里的一個鐵籠子里。
“這個東西還蠻犟的。”其中的一個人說,我這才知道原來動物也可以被稱為東西。我回頭時看到一個外地人把一點錢遞給了洛桑土登,他揣好錢后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進了家門。頓時,我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鼻子酸溜溜的。
車子緩緩前行,美麗的村莊漸漸消失在模糊的遠方,好像自己是從那片土地上割下的一塊骨肉。車廂里的鐵籠子是疊加在一起的,每個籠子里都有幾條狗。我上面的籠子里有一條小狗,它用濕淋淋的眼睛看著我,一動不動,好像在失落中變得麻木了。也有一條黑狗在撒尿,尿液直接落在了我的后腿上。籠子里的氣味很大,叫苦聲到處皆是,有的狗甚至互相咬了起來。行駛了一段時間后,車子停了下來,車廂里鬧哄哄的。突然有人在車廂頂狠狠地敲了幾下鋼釬,說:“給我住嘴,畜生?!币磺卸及察o了下來,甚至那個高傲的狼狗也把自己的嘴巴從孔格里縮了回來。
“規(guī)矩是用鐵棒棒敲打出來的。”有個人說著走進了駕駛艙。
狼狗和藏獒相互狠狠瞪著,空氣在它們鋒利的牙齒間停住。不一會兒,狼狗又慢慢地朝鐵窗外看去,年老的藏獒在原地躺著松了一口氣。我也放下了心,若它們打起來,我無處可躲。它們不想挨著睡,中間留出了點空間。我挪到它們中間,這樣我可以看到公路邊青翠的柳樹和邊坡上的松林。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年老的藏獒開始打著瞌睡,不時頭撞在鐵籠上。狼狗看到此景,忍不住笑了一聲。藏獒瞪大眼睛,抬起了頭,好像特別不滿狼狗的譏笑。這時我就假裝自己睡著了,把頭故意撞向鐵籠。然后,我透過臉部垂下的毛發(fā)看到藏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狼狗更是嗤笑個不停。狼狗和藏獒間的對峙消解了,我成了它們倆的調(diào)解劑。后來,我們?nèi)齻€成了朋友,開始互相介紹自己。
藏獒說它是村頭一戶人家的狗,主人叫它若登,意為忠誠的伙伴。為了保護主人的羊群,曾經(jīng)與野狼爭斗過,甚至從牧場上驅(qū)趕了一頭龐大的棕熊,救護了一位母親和他五歲的小男孩。若登給我們看了它身上的好幾條傷疤。它嘆了一口氣,說它曾經(jīng)的主人待它不錯,有過生死相依的歲月,但主人去世后它也變老了,最后落到了今天的地步。現(xiàn)在的主人說要它去藏區(qū)之外的城市里過幸福的晚年,那里有喜歡養(yǎng)狗的城市人。輪到狼狗介紹自己時,它對自己的名字已不感興趣,它說它已經(jīng)換了很多主人,先后被取名為野風、閃電、子彈等,最后的主人叫它廢肉。我們都為它最后的名字笑了起來,也發(fā)現(xiàn)它深深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辛酸。它搖了搖頭說:“哎,其實我知道我們要被帶到藏區(qū)以外的城市是用來做什么的?!边@時,我和若登就盯著它,希望它說清楚知道的一切。
“你們愿意聽下去嗎?”野風嚴肅地問。
“當然,我們有知情權(quán)?!比舻呛敛华q豫地說。我可有點緊張。
“你愿意聽嗎?”野風問我。
“講吧!可是不要拿玩笑來嚇唬我,我承受不起?!?/p>
“我不是不想開玩笑,可這是最糟糕的事實?!?/p>
“說吧,別吞吞吐吐?!比舻钦f。
“我們將要成為一個節(jié)日的美餐?!币帮L沉重地說了出來。
“你說什么?”我大聲問道。
“噓。別讓其它狗聽到,場面亂了就會被鋼釬敲頭,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币帮L說。
“雪域之外原來還有人吃狗肉!”若登的眼望向外面。
我胸腔里的熱血開始加速了滾動,好像是茶壺里沸騰的開水,我的頭部也膨脹了起來。若登安慰我說不要哭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滴落不止。
“奧索,你會被留到最后宰的,因為你還可以變胖點。”野風半開玩笑地説。
“野風,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我問。
“我是被從雪山外的城市里帶到藏區(qū)的,我以前見過那種節(jié)日。”
“真的嗎?”我和若登同時問道。
“真的,太恐怖了。我想死在雪域高原,但沒想到又返回到那可怕的地方。”
“哎,上輩子造孽太多,變成了狗,現(xiàn)在要成為城里人的盤中餐。”若登說。
若登跏趺而坐,緊閉雙眼,念了一些咒語,然后睜開左眼看了看我和野風。我們都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殺了就殺了,誰都要面臨一死?!币帮L説。
“你們都別說了,嗚嗚…”我開始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是我們不好。”若登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我突然想起了慈稱尼瑪,一下子擁抱了藏獒。我的淚水從藏獒的肩背流下去,它的肩膀是熱乎乎的,雙臂緊緊擁抱著我,暫時驅(qū)走了我頭腦里的恐怖。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三個人跳出車子,邊抽煙,邊在馬路邊撒尿。他們上車之前用鋼釬狠狠地敲了幾下鐵籠,喊道:“再不閉嘴,現(xiàn)在就送你們?nèi)ヒ婇愅鯛敗!?/p>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朝鐵籠外觀望高高的山頭陸陸續(xù)續(xù)冒出來的星星。他們一個個從天空的懷抱里綻露出來,好像是許多生命在遙遠的那邊開始睜開睡夢中的眼睛。我在想,他們那里的星球上是否也是人類在統(tǒng)治?也許,動物和人類在那里都是真正的好朋友,所有的生命在那里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和解放。沒有相互殘殺,更不會把對方當作美餐吃。無止境的想象中,我們翻越了很多山,車子里除了上面一條狗不停地發(fā)出疼痛的哀聲外,死沉沉的寂靜。老藏獒早睡著了,野風也開始打瞌睡了。
隨著海拔降低,一層層霧氣替代了星星漫天的世界。霧氣中有雨點不停地敲打著籠子,好像在清洗我們這輩子造下的罪過。在黑暗里我似乎看見了我們?nèi)齻€被屠夫一刀砍下頭的情景,我閉上眼睛把身體貼近了藏獒。雨水嘩啦啦地沖刷著鐵籠,剛才沉吟的狗也停止了叫聲,我真擔心明早能否看到它在呼吸。雨水很大,我在噩夢中醒了幾次,也在疲憊中睡著了幾次。天亮了以后,藏獒若登叫醒了我。我打理了自己的毛須后從鐵籠格子里放眼看去,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一個陌生而喧鬧的城鎮(zhèn)。
“看,這里的人口比我以前放牧時的牛羊還要多?!辈亻崛舻钦f。
“哎,這里肯定離屠宰場不遠,我能聞到各種肉食的氣味?!币帮L説。
“你別嚇唬奧索,它不會被賣到屠宰場的?!崩喜亻崦业念^說。
“我想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逃走?!币帮L説。
“怎么逃走?有什么主意嗎?”藏獒若登說。
這時,我根本說不上一個字,好像恐懼緊緊地壓碎了我所有的神經(jīng)。
“奧索,你別怕,要是有人看你,你就要表現(xiàn)好點?!币帮L説。
“我,我怎么表現(xiàn)好?”
“伸出舌頭,看著人笑,不停地搖擺尾巴什么的?!币帮L説。
“就是,你可以打滾,站立起來跳鍋莊,裝出很乖的樣子。”藏獒若登說。
我十分感動,它們倆為我盡力了。它倆還在中間讓出來一個比較大的空間,用作我的舞臺。這時我突然擁抱了野風,也擁抱了老藏獒,我的熱淚再次在藏獒的肩膀上流淌。
“你們倆太勇敢了,不顧自己的處境,這樣疼愛我?!?/p>
“快,這邊去買菜的人多了起來,你要表現(xiàn)?!币帮L説。
“你也表演吧,很有可能碰見善男子的?!?/p>
“我可沒有興趣,我的精力全都獻給了自己的主人,現(xiàn)在沒有多大的留戀?!比舻钦f。
“我就算了,我這樣健壯的狼狗,是菜市場最受歡迎的。”狼狗說著,嘆了一口長氣,它臉上的皺紋好像一夜之間多了起來。
“快!奧索,動起來!”藏獒若登說。
我擦干了眼淚,站在它們中間往外看著,卻不知道怎么動起來。
“奧索,把舌頭伸出來笑。”野風説。
我站了起來,準備伸出舌頭的時候有個大姐看了我一眼。
“這狗挺乖的,肯定是歐洲的梗犬?!彼f完就匆匆忙忙離去,走進了菜市場的大門。
“看,有人說你乖了,繼續(xù)吧,奧索。”野風説。
我終于能伸出我的舌頭了,但不知道怎么去笑。這時又來了兩個男人。
“看這狗,毛發(fā)那么長,像個外星生物,肉質(zhì)肯定鮮嫩?!逼渲幸粋€給我做了一個鬼臉,他們帶著譏笑的面孔匆匆離去。我的微笑再次被淚水取代,眼前的菜市場建筑物也在淚水的沖刷中忽隱忽現(xiàn)。
“別理這些自以為是的惡人,他們不懂得要尊重生命?!辈亻崛舻钦f。
“有女性來了千萬要抓住機會,我知道她們喜歡養(yǎng)你這樣的小狗狗?!币帮L説。
這時剛好來了一男兩女。他們停住了腳步,直視著我們。野風輕輕碰了我一下,老藏獒也給我眨了一眼。我開始站立起來,吐出我的舌頭,露出我的笑容。我向左邊打了一個滾,又向右方打了個滾。其中一個女的靠近了我,她臉上帶著同情的表情,用手機給我照了個相。
“哎,要是我能有自己的房子,我可以買下這條毛狗養(yǎng)?!彼f。
“算了,家里養(yǎng)畜生不好?!蹦械恼f完走過來看了看若登。
“我的媽喲,這藏獒真是龐大,不過已經(jīng)老了,看它連嘴巴都張不開。”他加了一句。若登揚起身子怒視著這位看客,他們轉(zhuǎn)身走了,那個女人回頭給我們搖了搖手。
“真是個窮鬼,房子都沒有還想養(yǎng)高貴的奧索。”野風説。
“她是個希望,至少她證明了城市里也有喜歡養(yǎng)狗的善女人。”藏獒若登說。
人越來越多,早晨的太陽照射在菜市場大門的墻上,那里有關(guān)于狗肉的廣告和節(jié)日的畫報。其中一個廣告上寫著,“吃上醇美的狗肉,男人有自信,女人更愛家。”隨后我們聽到有人在拉動汽車的后門,突然一個恐怖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是那個拖曳著我把我給丟進車廂里的人。那個人從我上面的鐵籠里拖走了一個東西。我仔細一看,是昨晚呻吟的那條狗,它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那個人把它丟進一個口袋里,緊緊拴住了袋子口。
“小李,你去把這條弄了,然后放入冰箱里凍起來?!彼f著把口袋拖走,交給了那個姓李的人。姓李的人一路拖著口袋走進了屠宰場的大門。
“今天下午將是狗的世界,一大早有人買下我們的狗,算是好運?!贝┖谏玊恤的老板說了一句。
這時,菜市場里出來了三個人,他們和車上的三個人互相打了招呼。每人拿著鐵鉤和套狗用的工具,把我們的籠子拖出車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有的狗發(fā)出疼痛的聲音,有的狗縮在里面一動不動。三個籠子被拖進了菜市場左側(cè)的房間里,緊接著我們的籠子也開始被拖走。我看到鐵鉤上的血跡,鐵籠子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恐怖的血腥場景真是讓我心驚膽戰(zhàn)。在那個陰暗的房間里,我們的籠子再次疊放在一起。他們開始對狗進行分類,其它籠子里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各種類型的狗。那些人開始打開鐵籠,用一種套狗器卡住狗的脖子拖走,哀嚎聲徹響。輪到打開我們的籠子之前,藏獒若登念了一些經(jīng)文,它為我們?nèi)齻€或者給所有的狗做了祈禱。
“我沒有信仰,但謝謝你,若登,永別了!”野風擁抱了我們。
當我們的鐵籠打開時,野風突然跳躍了出去,我發(fā)現(xiàn)它神速地從小門里溜走。我的心在狂亂地跳躍,但什么也看不見。緊接著,我聽見它撕裂般的哀鳴,也聽見被敲打的噼里啪啦的聲音,它的生命最后的掙扎聲很快就消失在人群的腳步聲中。
“能夠從我手里溜掉的還沒有出現(xiàn)過,哈哈……”那些人用鐵鉤勾住野風的頸部,拖回到了房子里。緊接著,他們狠狠地用套狗器夾住了老藏獒的脖子,它的臀部被另一個人用鐵棍壓住,然后拖了出去。若登怒眼懟著他們說:“你們這些不懂因果報應(yīng)的劣種,放開我……”
“不聽話就用鐵棒棒教訓一下它?!逼渲幸晃徽f。
“這是個純種藏獒,可以作廣告,能賣個好價。”
若登被拖走了,它連看我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我只聽見它在不停地喊:“你們這些野蠻人,給我一分鐘祈禱的時間吧!”有人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頭發(fā),看了我一眼后把我丟回了鐵籠。
“這個毛賊不知分到哪一類?!?/p>
“先丟在這里,反正它身上割不出幾斤肉來?!?/p>
就這樣,裝我的鐵籠就丟在了一個角落里,其它鐵籠被拉了出去。新的籠子又被拖了進來。我在陰暗的鐵籠里開始控制我麻木的肢體,腦子里回憶我在家鄉(xiāng)的情景。披著冰川的雪山,漂亮的寺院金頂,清澈的河流,綠綠的草原,舒適的藏房,慈祥的慈稱尼瑪老人,這些都像天堂一樣靜靜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以前總以為地獄很遙遠,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它就在自己的眼前。在藏區(qū),牛羊和豬會被殺掉的,但至少藏人不會把殺戮看作一種娛樂,更不會侮辱生命。他們殺了畜生會為它們念誦超度的經(jīng)文,對生命還是很尊重的。這時,我聞到了狗的血腥味,城里的氣溫讓我流出很多汗水,悶熱中時間好像停止在地獄之門。我在半昏迷狀態(tài)中再次度過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被裝進一個小鐵籠里,放在市場的一個臺子旁邊。這里到處都掛滿了狗肉,有張開著的大嘴,牙齒是疼痛尖叫時的定型,這種定型將要帶到地獄作為起訴的證據(jù)。
有個男的打開了鐵籠,抓住了我的頭發(fā),他右手里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刀子。他在猶豫應(yīng)該直接把我扔進旁邊滾燙的鍋里還是先戳上一刀弄死我。
“這條也宰了吧?”他向一旁的男人問。
那個男人準備要說什么的時候,一位女士過來了,她看了我一眼。
“這條狗好可愛哦,從來沒有見過,也要宰嗎?”她問。
“不宰就虧本了?!?/p>
“多少錢?這是啥狗?”
“就五百吧!這是純種美國梗犬。”
“天哪,這么貴?”
“不算貴,這么好看的狗?!?/p>
“少點嘛?!?/p>
“給你少五十元?!?/p>
那位女士摸了摸手里的黑色皮包,掏出錢包看了看。
“可惜,我沒帶那么多錢。”她把錢包裝了回去,看了看我準備走。我的心一下冰到了極點,看著男人手里的刀子,我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野風說要表現(xiàn)的話。我立即笑了起來,向那位女士叫了一聲。
“哎呦,它好乖哦,還知道跟我打招呼?!彼f。
“給四百帶走吧,這種犬很少見的,你看它漂亮的金色毛發(fā),聰明可愛……”
“好吧,我?guī)?。?/p>
“好吧,我?guī)??!边@句話像個咒語一樣消散了我胸口的恐懼,也像一針鎮(zhèn)定劑一樣讓我恢復(fù)了知覺。
她那雙柔和的雙手輕輕從我的兩側(cè)抱住了我,把我舉得高高的,仔細打量我,我感覺觀世音菩薩擁抱住了我。她蹬著高跟鞋,很有節(jié)奏地朝大街上走去,偶爾看著我笑一笑。過了一會,她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地上,牽著繩子的另一端,說:“乖乖,你自己走,我來牽你?!边@時我再次真正觸到了地面,這種感覺像是重新投胎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我跟她走進了一個巷子,拐了幾個彎后到了一個大門口。她刷了個東西,門開了,我就跟著她走了進去。這里的環(huán)境與我在藏區(qū)生活的環(huán)境很不一樣,是水泥箱子疊加在一起的高樓房,我把這個經(jīng)歷當作一個神話般的奇跡。她帶我進了樓層,一個大箱子般的東西把我們高高升上去,把我嚇呆了。她看到我如此害怕,笑得站不穩(wěn)了,她說我肯定是山溝里出來的土狗。
就這樣,我被她帶進了她的家,一位年紀稍大的女人驚訝地瞪了我一眼。
“小田,你怎么帶了個小狗?”
“媽,它好可愛哦。我這次真想養(yǎng)它?!?/p>
“從哪里牽來的?”
“菜市場。”
“從哪里找來的就送回到哪里去,我不想把屋子弄得臟兮兮的?!?/p>
年紀稍大的女人不想讓我進她的屋。
“媽,你就聽我一次嘛,讓我試養(yǎng)這寵物?!?/p>
她牽著我走進了屋里,里面干凈,擺設(shè)著各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家具。
“哎,你看它,好臟好亂。”
“媽媽,我們一起養(yǎng)它,你不是也一個人待在家里無聊嗎?”
“但我沒想過養(yǎng)一條毛狗。”
“哦,我們應(yīng)該給它取個名字?!?/p>
“你自己取吧,是你撿來的?!?/p>
“它應(yīng)該是什么類型的狗?”
“我想是外國人的梗犬種類?!?/p>
“那就叫它梗兒吧!”
就這樣,我被這兩位女士收養(yǎng)了。她們倆把我洗干凈了,還在我身上噴灑了一種藥物和香水,擔心我?guī)硎裁床【?。我對兩位女士的照顧感到很幸福,好似自己得到了菩薩的保佑。我再也不需要假裝很乖,我骨子里的激情就自然地流露了出來,我對她們的愛是那么地熱烈,又那么地誠摯。干干凈凈的房間,美味的食物,漂亮的小田和她的母親,這一切對一條狗來說是無可倫比的幸福。我興高采烈地跟著小田散步,用盡我的一切精力去呵護她,保護她。我真的愿意為這個仙女般的女人奉獻我的一切。她遇到不高興的事情,我就努力逗她開心,也了解了她的性格和習慣。她找不到襪子,我去找來拿給她,她與別人發(fā)生口角時,我站在她旁邊轟走對方。就連她媽罵她時,我的心情也特別糟糕,她的痛苦我愿意全部承接。
小田開始到處找工作,她再也不愿意依靠媽媽生活。有一天,她高興地回家,說她在省城里聯(lián)系到了一家公司,年薪特別高,環(huán)境很好。這時,我的心再次加速了跳動,有種不好的感覺突然襲上我的心頭。她們在臥室里聊天,我在門外聽到她媽勸她留下梗兒。我從門縫里看到她開始擔憂了,對她媽媽說一定要照顧好梗兒,千萬別讓狗販子抓去。
這時,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腿都開始抖起來。我跑過去把她曾經(jīng)給我買的鈴鐺項鏈藏在了書柜底下的抽屜里,這樣我可以聞聞那個或看看那個來消除對她的想念。
她收拾完東西后叫了我一聲,我平常很快就會跑過去的,但這次沒有力氣沖過去。
“哎呦,我的梗兒好像知道我要走了,來抱抱我。”看到我蹣跚而來,她溫柔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了我一陣子。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她給通話的人說她很快下樓。
“媽媽,梗兒,多多保重,我會想你們的?!?/p>
她拉著密碼箱走到了門口,我不由自主地跑過去抱住了她的小腿。她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摸了摸我的頭,吻了吻我的鼻子,她就下樓了。我被她媽給抱住。
“媽,答應(yīng)我,千萬要養(yǎng)好梗兒?!?/p>
“放心吧,你自己好好保護自己。”
她走了,這座城市的美好像也隨她而去了。食物再好也沒有她給我的那么香甜。雖然她媽待我不錯,但她天天出門不一定帶我,而且她不叫我梗兒,只是叫我小毛狗。小毛狗這個叫法中我再次認清了自己的身份,遇不上喜歡自己的人,自己就是一個撿來的東西。雖然我不是什么美國來的狗,但梗兒這個叫法感覺親近,好像是母親對兒子的叫法,或者這個名字是情意的意思。我日日夜夜盼小田回來,每次她媽接電話時,我聽小田是否問候了我。當她媽媽在電話上說梗兒很好的時候,我就激動地在客廳里跳躍,甚至喊叫。小田在電話里聽到我的叫聲時也很激動。孤獨的城市里我苦苦等了她一年,本來說春節(jié)要回來的,但由于她有了男朋友就到他家去過年了。我兩年沒有看到她,嗅著鈴鐺上的氣味,看著她桌子上的照片,多么希望她能感覺到我對她的思念。有次小田媽去看她時,把我托給了鄰居家的大媽。不到一個月,我被鄰居大媽罵了很多次,打了幾次。她說我全身都是毛,像個妖怪。有一次大媽牽著我去逛街,突然來到了曾經(jīng)讓我恐怖得死去活來的屠宰場。我看到很多狗從車廂里被拖出來,一年一度的狗肉節(jié)又開始了,把我嚇得不敢再去靠近那里。大媽很是生氣,狠狠拉著我,罵著我,她說趁這個狗肉節(jié)要把我給賣掉。
“輸?shù)舻穆閷㈠X,讓你掙回來?!彼脑拕倓傉f完,我用力掙開了鏈子,跑向了去往山頭的路。
在城市邊隆起的山坡叢林里,我遙望著這個城市,心想人類是多么有智慧和力量的動物,他們能控制一切,占有大自然。那個晚上,我想方設(shè)法脫掉脖頸項上的鏈子,偷偷爬上窗戶,在抽屜里找到了小田給我的鈴鐺項鏈。天還沒有亮,我就朝海拔更高的西部方向奔去。
經(jīng)歷了一路上的千辛萬苦,穿越無數(shù)個田地,翻越座座群山,走過條條山溝,一個月過后,我終于來到了有點像自己家鄉(xiāng)的地方。這里有高高的雪山、草原和森林,甚至能聞到家鄉(xiāng)土壤的味道。第二天,我在一座山頂看見了那個美麗的人間圣地,自己從小長大的迎陽村。我回頭望了望遠在南方的地平線,想著小田溫柔的性子,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是我這輩子值得祈禱的恩人。我順著熟悉的小路,向自己的村莊跑去。我偷偷從自家的門縫里看,院子里有一條黑色狗,看上去是普通藏獒和狼狗雜交的后代。再往周圍看,洛桑土登在擠奶,他看上去老了許多,嘴里念著嘛呢。我突然想起我的生母被送到寺院的事,就朝寺院跑去。
跑了半天的路,我看到了寺院的金頂,還有在微風下飄揚的勝利幢和山頂?shù)娘L馬旗。我到了大院里,有一位和尚抱住了我,他把我?guī)У缴衢T口。那里有一條奧索狗在躺著,她有美麗的金色的毛發(fā),個頭很高,看上去年齡很大。她朝我走了過來,把她黑色的鼻子碰在我的臉上。我能觸覺到她是我的媽媽,她更是發(fā)覺了前來的是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和尚們看到了此景,贊嘆不已。他們說:“緣分的輪子又轉(zhuǎn)回到這里了。”
從此,我在寺院里伺候著媽媽一直到她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自己也慢慢老去,但沒有一天不想念遠方的小田,為她念誦了一輩子的經(jīng)。我相信她也會惦記我的,至少她不會忘記給我取名為梗兒。
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寺院大院里來了一批游客。一位女士在那里拍照,一會兒舉起照相機朝我拍來。頓時她放下手里的相機,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時間好像也停留在了她的鏡頭上。她猶豫地注視著我,我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鈴鐺項鏈,取下給她看了看。她突然喊了一聲“梗兒!”
我淌著激動的熱淚,熱切地投入到了她的懷抱里。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