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南 易文芳
要說中國文學史上最受追捧的文人是誰,我想,應該非蘇東坡莫屬。
蘇東坡,名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全才之一。為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為詞,他是豪放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與辛棄疾并稱“蘇辛”;為詩,他與黃庭堅并稱“蘇黃”;書法,他別具一格,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繪畫,他是“士人畫”的開創(chuàng)者……不論哪一方面,他都做出了光彩奪目的成績,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小覷的一筆。
這樣的人,可以狂放,可以傲氣,可以不問俗事??墒?,東坡先生偏偏還是個美食家,他有感于豬肉價賤,自創(chuàng)肉類新吃法,人送美名“東坡肉”;他是個服裝設計師,自制有特色的帽子,人稱“子瞻帽”;他是個水利工程師,西湖中至今有他留下的“蘇堤”;他會釀酒,還會種田……而且,他還那么天真爛漫,熱情坦誠,自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這樣的人,簡直就不是凡人。
這個人,第一次進京趕考,就與弟弟一起金榜題名,文壇領袖歐陽修稱“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風華正茂,名滿京城,仕途本應就這樣無波無瀾地為他鋪展開來。然而,這個人太不屑于八面玲瓏,他太自負于自己的才華。
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边@樣一個杰出的人,必定會遭到小人的嫉恨。于是,他被冠以“蔑視朝廷”之罪,從湖州太守任上一路押赴御史臺,史稱“烏臺詩案”。
這場冤案,幾乎要了蘇軾的性命。幸好在眾人的幫助下,蘇軾被解救出獄,貶謫黃州,以戴罪之身擔任有名無實的團練副使。
在黃州,應該是蘇軾人生中最孤苦寂寞的時候吧。寓居寺廟,衣食無著,親朋遠離。為了生計,這雙曾經(jīng)寫下無數(shù)錦繡文章的手,被迫握起了鋤頭,在黃州一塊名為“東坡”的荒地上開荒種地。從此,自號“東坡居士”。
被貶黃州第四年的春天,蘇軾在著名的《寒食帖》中留下了這樣的詩句:“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这抑蠛?,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p>
在黃州的日子里,這個滿懷經(jīng)邦濟世之才,卻“不得簽署文書”的“閑人”,讀佛經(jīng),讀老莊,以儒為骨骼,以佛為血肉,以道為呼吸,用佛理柔化儒學的剛烈,用老莊開闊心胸,世事似乎變得不再那么艱難。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醉飲東坡,醒而復醉,乘月而歸,無人應門。暴跳嗎?謾罵嗎?拄著杖,倚靠在門前,聽遠處的江水,高一聲,低一聲,吟唱著一曲千年不變的歌。長江浩蕩,風月無邊,人生苦短,世事繁瑣,真希望駕一葉扁舟,縱情自我,浪跡江海,從此不問世間瑣屑。
東坡要逃?
相傳,太守看到此詞,大驚失色,恐“州失罪人”,急遣人探視。沒想到,差官到時,日上三竿,東坡先生高臥堂上,鼾聲雷動。
東坡是不會逃的。因為,他的骨子里有儒家的剛正,他學不會八面玲瓏,學不會討巧賣乖,他秉著一顆赤心為人為官,他寧愿在一次次的黨爭中浮浮沉沉。
紹圣四年(1097年)仲春,新黨為了將舊黨(元祐黨人)趕盡殺絕,對“元祐黨人”的貶謫地作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整。所有被貶外地的元祐黨人,根據(jù)貶所再貶一次。
這一次,蘇軾被貶謫得更遠,遠到了要跨海前往海南儋州。已經(jīng)是花甲老人了,自此一去,怕是再無生還之理吧。渡海之際,東坡先生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罚骸皡M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不恨”!不恨人心涼薄,不恨仕途艱險,此刻的東坡先生早已心胸澄澈,了無塵埃。在海南,這個曾經(jīng)的京官一度落到居無定所、摘野果飽腹的程度。但這又有何妨!東坡先生在稍微安定下來之后,就興致勃勃地制墨、釀酒,把一本陶淵明的詩集翻來覆去地讀,興致盎然地和詩。春來了,東坡先生與農(nóng)人們一起耕作,以田地為紙,以耕具為筆,笑語是詩,春花是歌。
減字木蘭花
已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絢麗的春光,歡快的筆觸。桃花似肉紅,楊花似雪花,紅白相襯,分外妖嬈。海上風來,吹醒春酒,卷起楊花。中原雪花紛飛時,天涯卻是楊花片片,春意正濃。這海外之地,是春神鐘情之所,也是詩人開懷之處。莫道天涯遠,笑語傳天涯。
晚年的東坡先生,與政敵和解,與自己和解,與天地和解,如莊周化蝶,無物無我,灑脫自在,平淡致遠,翩然若仙。
當年,蘇軾的好友王鞏因受到“烏臺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王鞏受貶時,其歌妓柔奴(寓娘)毅然隨行。元豐六年(1083年)王鞏北歸,席間,柔奴為蘇軾勸酒。蘇軾問及嶺南風土,柔奴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蘇軾聽后,大為感動,作詞以贊。
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享過富貴,受過貧寒,人生況味,多已嘗遍。放下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追逐,將自我放逐在山水間,不糾結(jié),不憤恨,不逃避,平靜享受順遂,坦然接受逆境,不讓外物侵蝕自我,這便是“心安”吧。
心安了,便不再有怨恨,不再有不平氣。天地為之一明,萬物為之一清,心胸為之闊達,人生為之潔凈,處處心安,處處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