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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樹大

2018-08-10 06:28冬如
北京文學 2018年8期
關鍵詞:柴草窩棚黃柏

1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974年。那一年,對于中國南方一座小城市來說,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水利建設年代。前兩年,此地區(qū)遭受百年難遇特大旱災,人們?yōu)榱艘喔劝偃f畝農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城市身邊的那條小河上去了,小河是長江的一級支流,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黃柏河。人們先在小河邊修了一條渠道,過兩年又在小河上建一座大壩。于是,無數支民工隊伍從家鄉(xiāng)出發(fā),以民兵連隊為最基層單位,打著紅旗,扛著鋪蓋卷,提著糧食,帶著勞動工具,浩浩蕩蕩向黃柏河進軍。

那年仲夏,千年沉寂、萬年荒涼的黃柏河一下子要接納上萬人,要緊的事兒是生活,要緊的東西是用于燒火做飯的柴草,還有搭窩棚安身的事兒,棟梁也好,橫梁也罷,檁條、椽子,站著躺著的都是木材,用木材就得上山去砍柴。人們搭完窩棚還得弄張床啊,撿幾塊石頭丟地下,上山去砍來樹棍棍擱石頭上,再鋪上些竹葉和雜草,然后把從鄉(xiāng)下家里扛來的破棉絮鋪上去,如此這般才好睡覺。上山砍柴可不是件容易事,特別是從常枝縣平原地方過來的農民工們,他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山呢!他們站在黃柏河的岸邊,只要抬頭望一望兩邊的山,就覺得那山高得像兩扇巨大的、陰森森的鐵門,上聳云天,下鎖河流。很多時候,云霧環(huán)繞人們的腰際,人們仙人般在云層中飄升著,根本就望不到山頂,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霧早已經模糊了雙眼。白云雖然流動著,好慢??!慢得凝固在遠近的風景中,也凝固在望山人的身邊,望山人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甩出一串水珠的響聲來。一只只穿云破霧的鷹鷂從河流上空掠過,發(fā)出的啼囀,應和著山里的聲聲猿嚎,還有不時從深山里邊傳出來的怪嚎,讓人們不禁毛骨悚然。但民工們不得不向深山進發(fā),他們像被捅破了的馬蜂窩,飛出數不清的蜂,爬向黃柏河兩岸的山。很快,深山里真正的馬蜂窩被民工們捅掉了,捅掉馬蜂窩的民工們,一個個頭青臉腫地退回窩棚,大部分被治好了,個別人還真被野蜂蜇死了。

大壩壩基不遠處另有一條支流,支流一邊是聳立的高山,一邊是狹窄的河灘,灘坡上零星地居住著幾戶農民,種著幾片蔬菜地。建設指揮部負責大壩基礎的幾個營,主要是常枝縣的人馬,全部順著支流河灘搭建窩棚。九九所在的這個連隊稱五連,四十多人,是由常枝縣某公社的幾個大隊組成。連隊開進黃柏河的頭兩夜,指揮部把五連安排在當地農民家里,夜里幾十人擠在一塊兒,螞蟻似的占據了農民家的所有房屋。第二天清晨,連長就帶領大家上山去砍柴。

九九是“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在那非常時期,勉強混了個高中畢業(yè),在鄉(xiāng)下算得上半個知識分子。他本名叫嚴西九,愛讀書,愛搞點兒小發(fā)明,擺弄無線電,照著書本裝一臺小型柴油發(fā)電機什么的,就有人叫他老九,當然那是臭老九的貶義,九九糾正別人的錯誤,讓人叫他九九。

大隊里安排,每家派出一個硬勞力出遠門搞建設,九九的母親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問誰愿意出門,做弟弟的九九搶著說:“就讓我出門吧?!?/p>

母親說:“我就曉得你會搶!”大隊里修渠道,公社里派人修鐵路,送糧食去城里,只要能見見外頭的風光,九九沒哪一樣不搶。這一次,母親問:“你,吃得了那份苦嗎?”

“媽呀,你不曉得,這次是黃柏河,聽說要建起一百多米高的大壩來引水,將來管我們大宜昌多半農田的灌溉。上黃柏河的隊伍很多,我興許能撿點兒文明活兒干?!鄙眢w孱弱是九九的短處,他明白,但他卻有些天真、浪漫的想法,“媽呀,聽說工地上還要演戲呢,那次公社里演戲,故事不是我編出來的嗎?”

“兒呀,你只管想好事兒呢!”母親左瞅一眼小兒子,右瞟一眼大兒子,他倆歲數相差不大,身體上哥哥卻比弟弟壯實。九九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瘦瘦的不說,胸口凹進去一個碗口大的窩,癟咕拉嘰,蒼白的額頭下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母親實在不忍心讓九九出門。

九九卻執(zhí)拗地說:“媽,我就想出去逛逛?!?/p>

這是九九的大實話,他從小就不安分。母親轉念,這孩子好奇心強,人靈活,也許還會找到跳出農門的機會,就讓他出去逛逛吧。

沒過兩天,五連就依靠自己的雙手搭建起了兩個窩棚,便從農民屋里搬出來住進了窩棚。有的連隊被分配上大壩了,五連的任務是繼續(xù)砍柴,他們要砍許多的柴給后續(xù)部隊搭建窩棚。連長便把任務布置下來:“除開檁條、椽子和木模外,每人每天還要砍二十捆柴火和雜草。”二十捆啦,我的天!九九的雙腿直顫抖。提鋸子、掄斧頭、捆扎柴草,這都不是九九體力上能勝任的活兒,他還有一個左撇子的大毛病,就算面前柴草成堆,他還得尋找些葛藤把它們捆扎起來,而葛藤比較硬,心靈手巧的民工們,多半用韌性棕葉迅速編織成一根根麻花狀的繩索,用繩索來綁扎柴草。九九的左撇子老半天也難于編出一根長繩索,有時好不容易編好了繩索,捆綁東西也不利索。九九曉得,任何事,好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可剛來工地,從哪兒去找什么文明活兒?這不,從開始他就落后于人、輸于人,九九很著急。

與九九相反,五連的秦大碑(綽號)卻生得五大三粗,人稱有一把好力氣不說,做事又麻利。在家鄉(xiāng)大隊里,秦大碑就是連長眼里的紅人。這來到黃柏河,一個連隊算是小麻雀,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分配干活兒,吃喝拉撒全得連長管理起來,連長生出三頭六臂也管不過來,就把秦大碑當成得力助手。事先連長就交代秦大碑,讓他帶一帶九九。這幾十個人,都是連長帶出來的人,當生產大隊長的他,對連隊里每個人的長短處多少有點兒譜。安排鋪位,連長就把秦大碑安插在九九旁邊,說是一幫一,一對紅。這樣從一開始,秦大碑就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似的,心里存著一份要幫助九九的念頭,眼神里卻有幾分對九九的不屑,于是他把換下的臭襪子扔九九的鋪位上,讓九九去給他洗襪子。

九九雖然胸窩兒干癟,這并不影響他心里的貨色比別人少,憑什么讓我給你洗臭襪子?你的大腳丫子怕是長腳氣流毒濃流臟水,脫下來的襪子比狗屎、牛糞還臭。這滿窩棚里的人,當面怯著你,背地里卻有人罵你不是,我給你洗了臭襪子,我就在這滿窩棚人跟前丟了臉。

“憑什么讓我給你洗臭襪子?”他一個勁兒地問自己,問著,他悶聲悶氣,把臭襪子扔回到秦大碑的鋪位上去了。

有一次天黑了,連長帶領著大家在山上砍完柴草,一個個都扛著或者背著柴草下山了。九九一個人坐在剩下的兩堆柴草跟前暗自發(fā)愁。他的左撇子笨得要命,那會兒怎么著也捆不攏柴草。原來他碼的柴草堆總比別人小,別人的五堆,他得分成八堆,不僅堆頭多,他生怕捆不攏,攏上捆繩后總要多打幾個疙瘩結。那晚他感覺又落后了,就著急,越著急,就越捆不攏柴草。他好恨自個兒不爭氣,發(fā)脾氣,咬胳膊,把左手腕咬出了一圈牙齒印,都紫腫著呢。偏是他一抬頭,就看見頭頂上的樹枝在搖晃,細一瞅,兩條青綠色的蛇絞纏在一起,兩條猩紅的蛇芯子幾乎同時朝向他發(fā)射出攻擊信號,他“哇”的一聲退到一邊,繼而淚水流淌在兩腮。他抹著淚左顧右盼,喧鬧了一天的大山突然寂靜下來,唯有幾只碩大得令人恐怖的老鷹,在他的頭頂上盤旋,聲聲悲鳴,他如果不在刻把鐘內將腳下的柴草扛下山,夜霧就會像敵人,從四面八方抄襲過來,他就會被圍困在深山里了!他打算放棄那幾堆柴草,盡快徒手下山,又實在邁不出艱難的退卻之步。是啊,怎么樣的吃虧難受,也要咬著牙干活兒,至少要跟大家一樣,每天完成一個標工,如果有一天破壞了這道底線,就會有第二天、第三天,那就會坐蹺蹺板似的朝著落后分子的方向墜去。

秦大碑不聲不響地來在九九跟前。

九九剛才還朝下山的道路望過一眼,看見他扛著好大一捆柴草走在最后。顯然,他是半路上丟下自己的柴草,朝被甩在山上的九九走來的。

九九有點兒難堪,趕忙扯了衣袖抹干凈臉上的淚水,感動地抬眼望著秦大碑。

秦大碑伸出一只腳,踏在九九身邊的那堆柴草上,“給我洗襪子嗎?”

九九說:“你讓我做別的事情行不?”

“你沒個硬朗的身板子,又是左撇子,能做什么事?”秦大碑踏在柴草上的腿神氣地抖了抖。

“我給你刷飯碗行不?”

“你想得輕松!”秦大碑冷笑。

“我給你洗衣裳行不?比襪子難洗呢!”九九那會兒需要秦大碑的幫助。

“我就要你洗襪子。”秦大碑把自己的拳頭送到九九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秦大碑的拳頭黑亮、剛硬,在五連里,他就用這只顯示威風的拳頭去征服人。早晨上工遲到早退的人,晚上熄燈后還在悄悄說話的人,亂采亂摘農民瓜果的人,只要看見他伸出這只拳頭,行為上就會有所收斂。

“我,我把饅頭分一個給你吃行不?”九九為想到這個辦法而高興,臉上有了笑容。

秦大碑捏緊的五根手指頭展開了,他揪了一把九九的耳朵,“你小子咬到牙巴骨犟!” 突然,隨著他腳下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那堆柴草滾蛋了,滾落得遍地都是,亂七八糟。

九九的臉一時漲得青紫,“你、你破壞我的活兒?”

秦大碑黑著張臉,“去,撿回來。”

九九想,那會兒山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鬧不好,秦大碑會像對付一只小雞似的掐死他,只好乖乖兒,把被掀翻了的柴草一根根一把把地撿回來。除了不給秦大碑洗襪子,別的事他拿他無奈何。

秦大碑望一眼天空,轉瞬,天就會變成一口巨大的黑鍋蓋下來,他說:“行,我今兒讓你一次,分給我一個饅頭吃!”秦大碑邊說著,邊把被他自己踢亂的那堆柴草收拾攏來,然后從腰間抽出兩根棕葉繩,三二下子就把兩堆柴草給捆得結結實實。

秦大碑扛著大捆柴草走在前頭,九九扛著小捆柴草緊跟在后頭。

九九后悔了,每天早餐總共才兩個白面饅頭,分一個給別人,自己就填不飽肚子!洗一雙襪子多簡單,不過是拿不下臉面。想想,餓肚子混個全標工值得。他與小月初識,小月就問他,“一天能干幾個標工?”他老實地告訴小月,“一天能干一個標工?!毙≡抡f:“一天一個標工,跟我一樣咧!”九九跟著問自己,你還不如一個姑娘咧,特別是在小月跟前,他覺得有點兒丟臉。小月好似瞅到他心里去了,反過來安慰他說:“一個標工就完成了基本任務,也不錯?!?/p>

2

九九來黃柏河沒多久,就認識了小月。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連隊里放假半天,九九戴著斗笠殼去營部找一個老鄉(xiāng),路過小月她們的窩棚時,小月正端著一大木盆水朝門口潑來。九九的褲腳一下子被淋濕了半頭。九九正要罵人,姑娘笑吟吟的一張臉跳入他的眼簾。九九朝窩棚內望去,立刻明白,窩棚內正在發(fā)生著常見的漏雨現(xiàn)象,他毫不猶豫地徑直鉆進窩棚。果然 ,棚頂被雨水挖了個天窗,地下稀泥亂漿,三個姑娘可憐兮兮地擠在兩張床鋪的角落處,棚內唯一干燥的地方。九九卷起被淋濕的褲腳,對潑水的小月說:“我來給你們修補?!毙≡潞蛶讉€姑娘都笑了,“你,耐得活兒嗎?”姑娘們這一笑,倒把九九笑靦腆了,眼不斜視,直直地望著天窗說: “你們去找一架木梯來?!毙≡潞土硪粋€姑娘復轉身,很快就抬來了木梯。這時九九又說:“哦,不,我先去找一樣東西,你們稍等一會兒?!焙芸欤髦敷覛さ木啪?,手拿一大塊油毛氈回來了,他爬上木梯,用右手在棚頂上東拉西扯,沒多長時間,居然把天窗封了個嚴嚴實實。

他從木梯下來時,雨漸漸下小了。那三個姑娘兒難得逮著個半天休息日,到鎮(zhèn)上購買生活用品去了,窩棚內只有小月和九九。兩個人距離很近時,相視而笑,未開口說話,雙雙都紅了臉。這姑娘圓臉盤,頭頂一雙牛角刷,雙眸好似清澈的潭水,又深又亮,笑起來就變成了彎彎的月亮,瞬間勾走了九九魂似的,心里怦然亂跳,渾身竟有使不完的勁兒。他不敢緊瞅姑娘,轉移目標,瞟一眼土泥巴地面,發(fā)現(xiàn)有兩處水洼子,便拿起木盆來舀干凈洼里的水。小月趕緊找了只破碗,兩個人又干起窩棚內地下的活兒。干完活兒,九九的臉上濺滿了泥漿。小月見狀拿過一條白毛巾遞給九九。那是一條用舊了仍然雪白的毛巾,從農村出來的孩子很少見到這樣的雪白,九九感嘆,“你是……”

小月說:“我們是同一個營啊,自然,我也是常枝縣的人?!?/p>

九九說:“你的毛巾真白!”說著,用毛巾揩了一把臉,生怕把毛巾弄臟了,輕輕地揩了一下,但他準備將毛巾遞還給小月時,又收縮回來,再揩了一下臉,這一下揩得有點兒夸張,身體產生一種從來未有過的膨脹感覺。九九應該離開女子連的窩棚了,卻在心里替自己尋找理由多待一會兒,他也想到營部有十條戒律的明令,其中有:“不能少一個人,不能多一個人?!鼻罢咧副苊鉅奚?,后者是指嚴格管理男女接觸,以防戀愛生育。但他想,我這會兒可是正大光明的,誰問起我,我都可以坦然地告訴他,“我在替她們補雨漏呢!”為什么不多待一會兒?于是,九九和所有初次遇見動心的姑娘一樣,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干勁,心里的貨色全都抖摟出來。九九的貨色是什么呢?高中生。他還有一個在城關教書的舅舅。舅舅家里有一個小巧玲瓏的竹制書架。他在城關念書的時候,沒事就愛朝舅舅家跑,到了舅舅家,就愛從書架里抽出小說來讀。往往是借一部書,讀完后還一部,再借一部,這樣,九九也讀了五六部名著了。那會兒,九九就給小月講《西游記》里的故事,孫悟空、唐僧、豬八戒、牛魔王……小月豎直耳朵聽得出神,這鼓勵讓九九講得更帶勁,事后九九回想,他居然能把故事講得如此連貫動聽,心里又對初識的小月懷有一份感激之情,這使他兩人的關系有著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

那個下雨天,九九待在小月的窩棚里,直待到女子連隊吹響吃飯的口哨聲。

后來九九發(fā)現(xiàn),所謂女子連,其實是上面以便集中住宿和管理,從常枝縣各連隊里抽調集中在一起的姑娘。她們的窩棚距離五連不到兩里,同樣安置在大壩壩基不遠處的那條小支流河灘上。不過要想經常見面卻是大難題,大壩基地人如螻蟻,即便偶爾能相遇,也是各干各的活兒,不敢多搭訕??墒侨诉@顆情種,要么不生情,一旦生情就有蠶絲般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一天傍晚,難得的晚霞將黃柏河西邊河灘染紅的時候,九九順著河灘朝下游走去,小月順著河灘朝上游走來,他倆相遇了。那會兒,河灘上還有不少上晚班的人,他倆沒有說上幾句話,只是都想摸摸對方上工的規(guī)律,因為工地上是日夜三班倒。自此他倆,上白班的時候,就這樣好似偶爾,卻又是有預謀地在河灘上相遇,匆匆見一面。

夏末,九九所在的這個營部,又出了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四連連長派出去砍柴的民工失蹤了兩個人。指揮部派人去大山里搜山,人們花了三天時間,漫山遍野地搜索,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吞噬生命的跡象,倒是在山谷谷底一隱秘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被截去雙腿、千瘡百孔、非常年輕的尸體。從血流過的斷腿部位可以判斷,那孩子的雙腿是被兇猛的野獸給拖走了,瘡孔則是飛禽們惡毒的嘴給啄出來的。顯然,那孩子就是四連的民工,他從高處跌落至谷底,不是懸崖絕壁,而是陰險的洞穴??墒侨藗冑M盡心機,也找不到那口洞穴的入口。有民工描述他們與失蹤者分手之前的情景說,起初他們也很害怕,因為這是他們尋找的一座新山,也是黃柏河最高的一座山。他們五六個人相約著一塊兒爬山,剛爬到一道很寬的山坎上,就被一叢叢野竹給分開了,他們鉆進野竹林以后,就像進了迷魂陣,好不容易鉆出來了,有的喊答應了,就會合了,有的怎么也喊不答應了!他們就擔心出事了。這事兒很怪,之后指揮部派出的搜山人怎么著也找不到那片竹林,竹林本身是一片虛幻?還是被民工們給砍伐了?這始終是個謎!那年頭,上萬人一下子涌向黃柏河,和坐落在河流兩岸的大山,該留下多少后人難于讀懂的謎,又有多少謎,還沒來得及找到它的出處,就被建設者們激情的浪花給淹沒了。

從此,黃柏河畔,那離大壩不遠處最高的一座山,被人們稱為鬼山。

3

大壩基坑作業(yè)炸炮死了人,放飛車死了人,也有個別民工為搶標工抄近路,坐纜車被甩死,這又發(fā)生了民工們上山砍柴死人的現(xiàn)象。工地上紛紛傳說,說死者分尸八塊,雙腿喂了狼,凄慘之極,這使建設工地上一下子變得寂靜了,人們的激情也因頻發(fā)事故而漸漸消失。許多人又開始想家了,來自常枝縣平原的民工們,多想爬上一座山,站在山巔上,望一望家鄉(xiāng)大平原,朝著家鄉(xiāng)大平原呼喊一聲——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媽媽?。∵@種蔓延在工地上的不良情緒,指揮部自然有所明察,但不能因為任何事故或者現(xiàn)象而貽誤戰(zhàn)機,指揮部確定的戰(zhàn)斗目標是: “一八零,一臺機組放光明!”也就是說,大壩一定要在來年春夏汛期之前搶出水面,以防汛期的破壞。于是指揮部又提出了新的戰(zhàn)斗口號: “學英雄、贊英雄、趕英雄、超英雄!”并且不斷在工地現(xiàn)場尋找英雄,樹立起英雄人物的光輝榜樣來。

搞政宣的干部們在工地上找到一個英雄人物,名叫許生公,講的是老故事。那是在另外一個工地上開鑿天井工程時,有四個民工坐吊籃,下到十幾米深的天井中去點燃了導火索。他們上來時,起吊吊籃的繩子卻忽然斷了,四個民工同時墜落到井底,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那時候,井底的各處引線正在吱吱燃燒,一旦引線燒完,幾十門炮同時炸響,那四人將會粉身碎骨甚至灰飛煙滅!

一時間,井上井下,喊聲、哭聲亂作一團。千鈞一發(fā)之際,路過此地的許生公縱身一躍跳入井底,當時就折斷了腰骨,渾身是傷,無力行走。硝煙彌漫之中,他堅毅而鎮(zhèn)定,憑感覺和聽覺,艱難地爬向那幾處正在燃燒的導火索,將它們一根一根地拔出來,化險為夷,避免了一起重大人身安全事故。指揮部讓許生公脫產去作“英雄模范事跡”的報告,讓他去每個營部講故事,講了一個多月,講遍了整個工地。同時期,以連隊為單位,每個星期都要將本單位的英雄人物上報指揮部,指揮部不僅僅要給突出的英雄人物頒獎,還要讓政宣部以小品、詩歌朗誦、快板,各種文藝宣傳形式再現(xiàn)英雄事跡。很快,沉寂了幾天的工地又熱鬧起來了,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報道各連隊的施工進展速度,獲得紅旗的數量,評選出的英雄模范人物。

那年月,年輕的民工們心里像有一團火,雨水淋濕了,太陽出來,曬干了的柴草又燃燒了,熊熊地燃燒。許生公來五連講完故事的當天,九九就很感動,心里有些想法,想找個人說說。他在河灘上又等來了小月,他與小月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是:“許生公來我們營講故事了?!?/p>

小月興奮感慨地說:“明天來我們連呢?!?小月接著又問:“你們與他合影了嗎?”

九九搖頭。小月說:“聽說一連全體與他合影了,好羨慕咧!”

九九很奇怪,“他們有照相機?”

小月?lián)u頭,那年月,對農村孩子來說,照相機是個什么概念并不清楚。小月轉移話題,“九九,要是你遇到那樣的危險,會不會跳下去?”她的眼睛迅速地掃視他的身體。

九九對自己瘦弱的身體特別敏感,這是被人窺見短處的難堪,他的反抗就十分強烈,“現(xiàn)在我跟前沒有危險,對你說我敢跳,你相信嗎?”

小月就笑了,“沒想到你這么認真!”

九九這才說:“是男人就應該跳下深坑!”之后兩人扯了一會兒其他話題,九九又繞回“跳深坑”的話題上來,他說:“在建設工地上想當英雄,不至于人人都去跳深坑,撲滅導火索,總有別的活兒能干出英雄業(yè)績來!”

不久,九九就成了連長的跟屁蟲子,挑土方,他總要三步并兩步地趕上連長,好在倒完土方回挑的路上與連長搭訕幾句話;吃飯也瞅著連長什么時候端起碗,他就什么時候拿起筷子;甚至于晚上,連長去野外撒尿,他也會被驚醒,也會有尿的感覺。有一天,連長夜起,他夜起;連長赤膊條胯去野外,他也跟到野外;連長撒尿,他就從短褲頭里掏出小雀雀。連長奇怪地瞅著他,“你怎么突然變了個人,巴結我?”

九九單刀直入地說:“我看你的活兒太多了,可不可以讓我分擔?”

連長就笑了,“連長的活兒分給你,你想當連長?”

九九說:“我癟咕拉嘰的,敢有奪權的賊心嗎?你把管賬的活兒給我做,不是少操一份心嘛!”

夜太深沉,連長看不清九九的表情,但他一巴掌落在九九肩頭,拍出厚重的響聲,然后摸著自己的腦殼哈哈地笑,“也是啊,你好歹也是連里的知識分子,我怎么不好好用人呢!行,我就讓你當五連的事務長?!边B長想了想又說:“我不會讓你白干活兒,今后多給你半個標工?!?/p>

九九當上五連的事務長。一個小小連隊的事務長,不過就是管著少則幾百塊,多則上千塊錢,主要是指揮部下?lián)艿臉斯ゅX,和連隊里的伙食費用。這件事對九九來說,卻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這是他爭取來的力所能及的活兒,有了這份活兒,秦大碑就不敢把臭襪子扔到他床頭了,他也不用挨著餓分一個饅頭給秦大碑吃了。每天多半個標工,這是多么讓人快樂的事,連長一天也才干一個半標工,秦大碑有把好力氣,頂起天也才二個標工。按一個標工四角錢算,今后,他一天可掙六角錢咧。比錢更重要的是前途,水利建設是從上至下各級領導重視的事情,凡參加水利建設的人,都具有優(yōu)先加入共青團、共產黨的條件,家鄉(xiāng)公社里,在參軍、招工、培養(yǎng)干部等方面,都要翻開水利建設這一光榮頁面,看重民工們在建設中的突出表現(xiàn)咧。

九九第一次從連長手里接過許多的錢,就用深情的眼光瞅著連長說:“請連長放心!還有……”感激之情使他把沖到嘴邊的話咽下肚,他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干活兒,決不辜負連長對自己的信任。錢擱哪兒最保險呢?他脫下舊棉襖,摸了摸夾襖里面的小荷包,荷包里已經被五張十塊紙幣塞滿。那五十塊錢,是舅舅給他的,他在中學里當語文老師,舅舅說:“工地上吃不好,你用它買點兒零食吃。”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錢。母親從他身上扒下舊夾襖,找一塊深藍色的卡其布,連夜給他縫制了一個小荷包。母親縫好荷包后,習慣性地拿著舊夾襖抖了抖,然后給他穿上身。母親這才把那五張錢折疊好了放進荷包里去,還不放心似的,再次翻開衣裳的前襟,把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送進荷包里去摳了摳, “這下緊巴了,不會漏出來的!”那會兒,九九就嫌荷包太小了,裝不下連隊里的上千塊錢,那就裝進黃軍包里去吧,他把錢裝進黃軍包里以后,才覺得包包是最合適的保管工具。軍包上用鮮紅的油漆書寫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多長志,多提神啊!自此,白日里,那黃軍包就沒有離開過九九的身體,不論干什么活兒,他總是把軍包斜挎在他的肩背上,晚上睡覺呢,他就取下軍包當枕頭,每夜鉆進被窩里,他就要先數一數錢,算一算當天的進賬和支出,然后小心翼翼將錢財放回軍包里去,同時放進去的還有一部小說《紅巖》,這樣的枕頭厚實軟和,他很滿意。

九九安排好這一切,坐在被窩里,拿起母親給縫制了荷包的夾襖,瞅著那個小小的荷包出神了,他又想家了。他想雙肩瘦削、額頭早生皺紋的母親,瞇縫著雙眼在木子燈下穿針引線的情景;想起各連隊在城關里集合出發(fā)的那天,母親和哥哥趕來送他的情景;還有舅舅,那天,九九已經爬上插著紅旗,載滿民工的敞篷貨車,很快就要出發(fā)了,在學校里搞完升旗儀式的舅舅,才匆匆地跑過來,手里揮舞著一部書,就是他現(xiàn)在正在抽時間讀的《紅巖》。還有一盒粑粑,那種用錢買來的粑粑可好吃,他長這么大,也只有在舅舅家才吃過幾次。母親第一次送兒子出遠門,真是千叮嚀萬囑咐,她們不怕兒子在外面吃多少苦頭,誰都曉得搞水利建設靠肩挑背扛,就得吃苦,什么樣的累活兒、苦活兒、臟活兒你都得扛起來。但工地上不斷傳來死人的噩耗,這要命的事兒,她們放心不下呀。

母親說:“九九你上工地,不要坐吊纜車啊!”

九九答應一聲,“嗯。”

母親說:“這眼睛可是要長好,不要踩著啞炮了啊!”

九九說:“媽你放心,這不剛給我配了好眼鏡嗎?”

母親還在搜腸刮肚地想,想了好一會兒又說:“聽說上山砍柴很危險,說山上有老虎、野豬,還有狼呢,還有,砍柴的時候一腳踏虛,就摔到深谷里去了,死過人的!”

兒還沒出門呢,媽的心就已經被牽得遠遠的了,九九的眼眶紅了、濕了,“媽,上工地干活兒那么多人,大家不都是要好好活著的!”

九九想,來工地幾個月,夏盡秋來,該寫家書托人帶給母親了,讓她放心,他們五連主要干的活兒是大壩基坑,挖土方。他沒有坐吊纜車,沒有排啞炮,砍柴是每個星期一次,全連隊一起突擊干的?,F(xiàn)在他比別人還多干了一份活兒呢,當事務長不累,不過是要有責任心,但可以多出半個標工來??!

盡管指揮部有“不能多一個人,不能少一個人”的明令,又怎能阻隔那成千上萬人的隊伍中,男人和女人們萌動的春情呢!似乎人們發(fā)現(xiàn)了河灘邊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經常傍晚的時候,就有男女們在河邊散步,自然不可能并肩而行,多半是一前一后隔著一段距離,偶爾走攏說兩句話就閃開了。

這種情況,使九九和小月改變了見面的時間,改成上夜班期間,清晨在河灘邊匆匆見一面,一周才可能有一次機會,還要偽裝??刹唬翘煨≡赂觳矎澙锟嬷恢窕@子去河邊洗衣裳,她去得太早,蹲在一堆大石上,手握棒槌隨意地敲打著,衣裳洗得漫不經心,時而轉過頭,朝著下游的方向望一眼。不過后來,九九從哪個方向走來,她卻一點兒也不曉得。九九走到她身后,四下顧盼,河灘上靜悄悄的,他就大膽地跨上石堆,再跨幾步攏到小月身邊,用一只手蒙了她的眼,另一只手捏自己的鼻子,甕聲甕氣地問: “猜猜我是誰?”

小月說:“還有誰,臭九九!”她掰開九九的手,搬起一塊大石頭,壓住了漂浮在河水中的衣裳,就站起身來望著九九笑。

那個年代,農村成長起來的孩子,比較寡言,心里熾烈的愛情都從笑意中流露。河風勁吹,晨霧早散。小月身上除了內衣,只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燈芯絨夾衣,嘴唇被晨風吹凍成了烏紫色,九九看得很清楚,“天涼了,你還穿得這么單???”

“你不也是只穿一件衣裳嗎?”小月瞟一眼九九的身體,就瞟見了他斜挎在肩背上的軍包,“包里什么寶貝疙瘩,從不離身?”

九九說:“你猜猜。”

兩個人已經走下大石堆,九九瞅著小月烏紫的嘴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讓自己的手掌心輕觸了一下小月的下頜。說來在家鄉(xiāng)村子里,也有美麗姑娘喜歡他,可他卻沒有感覺,用母親的話說,他還沒玩醒呢。與小月在一起,也不知為什么,就想親密接觸,復而四面掃視,河灘上的雀尕兒零零散散,好不閑適;天上有幾只老鷹在霧云中時隱時現(xiàn),稍遠的地方才有人影。這樣一個靜悄悄的河灘,靜悄悄的早晨,一種尋找溫暖的本能感覺,在他身體內如泉而涌,但或許,一只長著無數雙眼睛的隊伍會突然冒出地面,沖散只有他們兩個人擁有的河灘,和這美好的早晨。他扔給小月一句話,“你追我,追上我,才會告訴你!”說完這句話他就跑步而去。

那個早晨,九九的軍包里裝著兩樣東西,一樣是《紅巖》,一樣是五連當下的全部錢財。他當然樂意,把這心愛的東西在小月面前顯擺。那個早晨,小月沒有追上九九,九九沒來得及對小月講述,自己如何當上事務長的故事,后來就發(fā)生了一件帶給九九致命打擊的事情。

4

一天清晨九九醒來,照例坐在被窩里數錢,他發(fā)現(xiàn)晚上數過的一千二百五十塊,僅僅只隔了一個夜晚,卻變成一千二百塊了,當夜并沒有進賬和支出,五十塊人民幣不翼而飛,真奇怪!九九以為自己數錯了,把那些百塊和十塊的人民幣翻去覆來數了上十次,還是少五張十塊的人民幣。他不想把這件蹊蹺的事情一下子鬧大,等到大家都去工地了,一個人留在窩棚里,掀翻了枕頭、被窩和鋪蓋,把棉絮下的雜草翻得稀巴亂。他還懷疑是秦大碑搞惡作劇,把秦大碑的床鋪也搜索了,怎么著也尋找不到這丟失的五十塊錢。九九著急咧,五十塊可不是個小數目,抵一個人兩個多月的標工工資呢!他突然想起,晚飯時也不知吃了什么鬧肚子,肚疼且拉稀。人們夜里撒尿,只要掀開草編的門簾就撒起來。屙,得多跑幾步路,不然第二天讓人踩腳底了,就會遭人罵娘。九九愛干凈,不僅多跑了路,跑得遠,還拿著手電筒尋找了一個坑凹的地方。想到這里,他心里才踏實一點兒,沿著夜里尋“茅坑”的路線,來來回回尋了幾趟,甚至連路邊的野草都翻起來了,未發(fā)現(xiàn)任何跡象,倒是發(fā)現(xiàn)自己那會兒好像是急瘋了。他夜里出門沒有背包,難道獨獨五張十塊鈔票會飛起來,隨他飛出門?九九就向窩棚里那十九張床鋪一一投去懷疑的眼光,他無法鎖定在哪一張鋪位上,當下就決定把這個情況向連長匯報。他拿起夾襖,又不放心地掏出里層小荷包里的錢數一遍,舅舅給他的錢完好無損。他正準備花去這筆錢的一部分,給小月買禮物呢,買一條花手巾、一支鋼筆,還是一支小電筒,他不知選擇哪樣好。瞬間一個念頭竄出腦門,九九我太愛這份工作了,何不拿自己的錢補上去。如果那天九九如此做了,就沒有我今天的 《山高樹大》 。當然,九九最終也不會那樣做。他想這十九個鋪位的主人,也許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是小偷。這事兒不報告給連長,不嚴查打擊罪犯,就是縱容包庇姑息養(yǎng)奸,想想真可怕!這小偷有今天,就會有明天,有一,就會有二有三……

之前,五連有個叫張偉的小子,采摘了農民的柿子,他不單單是采摘一兩個自己吃,而是脫下身上的外褲,用褲筒子裝了兩袋馱回窩棚與大家分享。當年上萬人涌向黃柏河,民工們幾乎沒有蔬菜吃,更別說水果,有民工哪怕在地下?lián)炱鹨活w青辣椒,也饞得直流口水,自然出現(xiàn)亂采亂摘現(xiàn)象。周圍的農民就上指揮部來告狀。告狀和要求賠償的人多了,指揮部就讓各營部加強管理。張偉可不撞到包上去了,連長還沒有處罰他,秦大碑先向張偉伸出了鐵拳頭,不是捶打對方,而是別出心裁,他讓人把那十幾個柿子用鐵絲串起來,將鐵絲掛在張偉的脖子上,趕著張偉去游街。黃柏河上所謂的街,就是沿著河灘上的高坎兒走一趟,路上經過沿河搭就的每一個工棚。這件事遭到了九九的阻攔,秦大碑押著張偉沒有走到半里路,九九追上去,當著大伙兒的面,跟秦大碑講道理,說,你這么做豈不是給人上墨刑,讓人永世不得翻身嗎?大家都給九九幫腔,說營部要通報,連隊里要扣標工,一件小事兒,已經給他自己惹下一身狐騷,我們就別再作難自己人了。九九自從當上事務長,大家都把他當成連隊里的紅人,連秦大碑也對他刮目相看,不敢再分九九的饅頭吃,更不敢把臭襪子扔九九的床頭上了。九九的阻攔有道理,秦大碑不得不半道收場。不過丟鈔票這事兒,九九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張偉,但他很快否定了,張偉馱兩筒子柿子回窩棚,事先他自己連嘗都沒嘗一個,他不過是想討大家喜歡,熱鬧一番罷了。

正在嚴整紀律的風頭上,五連丟失五十塊錢,豈能不嚴查,連長組織了案件調查小組,他和秦大碑,另一個民工是小組成員。連長把事發(fā)窩棚里除九九以外的十九個人一個個叫去,叫到河灘上單獨談話,說什么“坦白從寬、隱瞞從嚴”。說什么“人不怕犯錯誤,就怕不知錯,不改錯”。還給談話對象許下諾言:“只要老實交代問題,我保證代表五連給你保密?!闭勗挄r只要有秦大碑在場,他就會朝對方橫鼻子豎眼,時不時抬起他那黑亮、剛硬的拳頭,在每個嫌疑對象眼皮子底下晃幾晃,這樣連長來軟的,秦大碑來硬的,也沒有一個人交代出偷盜行為來。

按九九所言,頭天晚上他還數了鈔票,第二天清晨就差了五十塊,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十九個人中,有一個人尋著夜里爬起來撒尿的借口行竊。行竊的時間,必須是九九去野外方便那短暫的工夫,這么說,這個人是通宵未眠,伺機行事嘍。全連隊里的人,不是同鄰也是同隊,誰不認識誰呢?每一個人的臉上幾乎都寫著淳樸憨厚。人們在地里田頭干活兒,誰家不是敞開門戶?從來也沒有過偷雞摸狗的動靜,這事兒說來也真怪啊!

連長感到納悶時,就有人給連長打小報告,說他看見過九九,在河灘邊與一個姑娘閑逛。還出餿主意說:“這些小年輕,出門見世面了,想著姑娘了,心能不野嗎?”連長想想也是,村子里不也有喜好吃糖果,喜好趕場子的姑娘嗎?一個外地人趕場子盯上她,給她買了一包糖果,扯了一段布料就把她騙走了。這男女一攏堆,也許就會攏出復雜來。過兩天,那人又給連長打小報告,說九九的棉襖內有一個小荷包,還說他捏了捏那荷包,硬硬的,恐怕就是五張十塊的人民幣,九九哪來這么多錢?建議連長搜身。連長當即制止了打小報告的人,“誰讓你去摸九九的荷包?誰是暴暴兒啊,貪了錢不轉移,等著你去搜身?這話不許再對第二個人說?!辈贿^連長想的是另一個問題,九九主動從自己手里搶事務長的活兒,跟屁蟲跟了半個月,是否當初就懷有不良動機呢?這讀書人也許就比別人多一份心眼兒。說實話,連長比較喜歡九九,九九識字,愛讀書,還愛擺弄無線電什么的,村子里第一臺柴油發(fā)電機就是他照著書本裝好的。這孩子會干齷齪事嗎?連長的心情很矛盾。

連長打算靜觀動態(tài)時,五連丟失鈔票的事兒,被人傳播到營部去了。

當年的水利建設,既是水利建設的大工地,也是政治思想教育的大工地,五十塊鈔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是行竊,還是貪污?引起了營部領導的重視。

初戰(zhàn)黃柏河時,營部領導們和普通民工一樣住在簡陋的窩棚里,那窩棚就設在女子連隔壁,雙方都喊得答應。九九那天又順著河灘朝下游走去,河灘上卻沒見到小月的人影兒,自從丟失鈔票后,九九就再也沒見到過小月。他從河灘邊爬上岸,也不知為什么,眼睛朝向女子連,腳步卻繞到營部的窩棚外了。世間事,都是陰差陽錯而鑄成災難,他經過營部的大門口,躑躅于營部的側墻邊時,突然從樹枝和竹條搭建成的墻壁里傳出一個聲音,“貪污,貪污比行竊的性質更嚴重!”這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這聲音如雷貫耳,莫不是剛調到營部管政工的干部吧?接下去,九九聽見了五連連長的聲音。連長平時說話聲音小,吐字不清晰,九九聽不清楚,但他太想曉得陌生人嘴里的“貪污”二字指向誰,便將身體緊緊地貼向墻壁,雙手十根手指頭無意識地亂抓,抓著,指頭就從竹枝縫隙處插進墻里面去了。

那會兒,秦大碑被人從工地上喚到營部來問話。九九沒看見秦大碑是怎樣走進營部的,更想不到,秦大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秦大碑一進門,窩棚里就傳出他的聲音,“九九在偷聽。”九九聽見了秦大碑的聲音,還聽見了那個陌生人的聲音,“做賊心虛,監(jiān)守自盜!”這下子九九才明白,營部是針對他這個“貪污嫌疑犯”在召開會議。

九九十分驚恐,不由得“哇”的一聲叫出來。

窩棚里的人,一起隨著外面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望去,有人大叫起來,“誰的手指頭?”于是從窩棚里傳出雜亂的腳步聲,營部的干部們一起涌到窩棚外的側墻邊。

五十塊鈔票丟失后,連長挨個兒排查了十九個人,九九除了第一次如實向連長匯報以外,連長沒有找他談過一次話。連長不找他談話,他心里反而有一種失職罪的惶恐,不論怎么說,他犯下痛心的錯誤,他是在努力進步的人,他心里還裝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小月,他希望案情早有結果,他是懷著這種心情才扒在竹枝墻邊。哪承想,人們會把“貪污嫌疑”指向他。他從竹枝墻邊泥人兒似的倒下地,憤怒、委屈、羞辱、惶恐,五味雜陳,開會的干部們出現(xiàn)在他跟前時,他竟一時無法爬起來。他應該立刻爬起來,讓自己和干部們一樣端正地站立著,然后沉著地告訴大家,“我是清白的!” 當時他無意識,事后他很后悔。人們望著無力站起身反抗的九九指手畫腳。連長搖著頭氣憤而羞辱地說:“你……你怎么可以扒墻呢!”連長的聲音比平時還要低,低得幾乎吞回肚里去了,顯然,當著營里干部們的面,“扒墻”比丟失鈔票這事兒更讓連長尷尬。

“你……你為什么要扒墻?做賊心虛啊!”連長把九九叫到河灘上,單獨面對的時候,一反常態(tài),高調吼道。九九無言以對,面色蒼白,他怎么好解釋自從五十塊鈔票事發(fā)后,他日夜難安的心情呢!現(xiàn)在因為扒墻,在眾多干部面前丟人現(xiàn)眼,他有十張嘴也說不清道理,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了。

連長單刀直入,“你有錢嗎?”

九九茫然地搖頭,不知這話是什么意思。

連長說:“我是問你身上有自己的錢嗎?”

九九說:“有,有五張十塊的人民幣。”

“剛好是五張十塊,巧得很!”

“連長你別誤會……”九九又著急了。

“不要我誤會,我問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九九的眼眶紅了,淚水跟著一串串滴落下來,他是想起母親,為舅舅送的這五十塊錢,在燈下一針一線縫補小荷包的情形,母親要是曉得自己受這么大的委屈,會難受得要命呢!九九說:“我的夾襖荷包里是有五張十塊的錢,它是舅舅送給我的,我媽連夜專門給我縫補小荷包裝這筆錢,你們可以去調查?!?/p>

看見九九傷心的樣子,連長很快排除了公錢私錢難分的猜疑,就算這孩子會撒謊,人家當媽做舅的不會撒謊啊,他的口氣軟下來,“你是我?guī)С鰜淼暮⒆樱暹B都是我?guī)С鰜淼暮⒆?,你以為我愿意把你往臟水里推??!在村子里,我就看出你是棵好苗子,始終想,這問題不會出在你身上,可是現(xiàn)在你這熊樣兒,讓我怎么跟人解釋?你自己說頭天夜里還數了錢,錢又被你藏在軍包里,貼著你的頭當枕頭用,第二天早晨,錢難道飛了?嗯,還有人反映,看見你跟一個姑娘在河邊閑逛,說姑娘是五營的,你小子不簡單咧,五連四十幾個人,擠滿兩個窩棚,除開十個有老婆的,三十個單身漢,就你出格,來黃柏河幾天,就搞上姑娘了!那姑娘什么品質,你了解嗎?”

連長把丟失鈔票的事與小月關聯(lián)在一起,九九的心就像被人戳了一刀,“連長,我丟失鈔票是失職罪,您懲罰我;我扒墻偷聽也不對,你批評我,我全接受。但你不能把人家姑娘和這件事扯一塊兒,我用我的這條小命擔保,她和這件事沒絲毫關系。”

“有沒有關系,我們自會調查。”連長說。

九九的心又被戳了一刀,“你們不能去找她,不能去!”九九受傷的心呼喊,但他喊不出聲。他曉得即使喊出了聲,只能加深連長對自己的懷疑。想到小月那么清純的笑容,那條雪白的毛巾,哪怕是嫌疑,小月能夠容忍我九九嗎?而我九九,能讓她為著我難受嗎?他真恨不能撕開衣裳,拿起刀子,剜出血淋淋的心臟,讓連長看看他這顆年輕的、跳躍著的心,用他純凈的心臟,阻止連長們,去找他正深愛著的姑娘。

如果說丟失五十塊只是空洞概念,那么九九扒墻的事兒,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生動的形象和情景,可封不了人的嘴,人們講那會兒偷聽者的動作、神態(tài),尤其講到五根手指頭插進竹枝墻里,引起正在開會的干部們跑出來,有人把細節(jié)描述得繪聲繪色,又經多人傳播,更是夸大其詞,用俗話說,涎沫真是能淹死人!五連連長不得不作出一個決定,讓九九“停工三天,好好反省,交代問題,寫出檢查”。為什么是交代問題,而不是承認罪狀,連長反復想過,到目前為止,九九不過是重大嫌疑人,并沒有人證物證確定九九犯了罪,這點他一定要堅持,這不僅關系九九個人的名聲,更關系到五連的名聲,從五連進駐黃柏河以來,指揮部月月評先進,五連月月當先進。為此,必須盡快查辦丟失五十塊鈔票的事,連長主動匯報給營部后,又匯報給指揮部保安處。保安處則要求五連自己先解決問題,工地上幾萬人,每天不知要發(fā)生多少事情,他們忙碌不過來。

5

命運于九九,真是風云突變,大壩工地上,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抬石頭,沒有人與他搭檔了。那幾天,小月托人捎給他一罐子酸咸菜,讓他快樂了一陣子,小月并不曉得他現(xiàn)在的處境,這多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往后真相總會浮出水面,小月再曉得這件事,只能加深對他的認識,也許會更喜歡他呢!他一高興,吃飯的時候就把酸咸菜抱出來,等待大家拿穩(wěn)碗筷才擰開蓋子,好讓香噴噴的氣味先捕捉人的胃口,讓大家都來分享。平日里大家都是這么做的,誰從家里帶來了腌菜,都是拿出來大伙兒分享。可是,他挨個兒地把菜罐子送到幾個人跟前,誰也不把筷子伸進罐子里去,好似他的菜是一堆狗屎,誰沾了就會惹一身狐臊臭。

接著,九九被停工反省,與其說是停工,還不如說被幽禁,連長不允許他出門,活兒還是得干,那就是打掃室內的衛(wèi)生,球大個窩子,一天掃一次地足夠。以秦大碑起頭,大家換了衣裳朝九九鋪位上一丟,九九不聲不響提著滿滿一籃子衣裳去河里洗。天氣冷了,民工們不愿意出門去撒尿,弄了個破罐子來當尿罐,倒尿也攤上了九九。九九毫無怨言接受這臭活兒,他想大家在工地上都很辛苦,早起晚歸,自己一天閑得太無聊,又有天大的委屈憋在心里,在工地上干活兒還好,不會去多想,這冷清清的一個人,一天太難挨!

讓九九難過的坎子還在后頭等著他呢,秦大碑又開始把臭襪子扔九九的床頭了。

九九從扒墻的事件上,認識到自己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好好的一個人,不扒墻就不會走到現(xiàn)在這種處境。他對自己說,唯獨洗臭襪子我不會干,過去不給你洗襪子,現(xiàn)在,我還是我,照樣不會給你洗臭襪子。秦大碑扔一次,他就甩一次。那天也是巧,連長問秦大碑,“事情有沒有進展?已經是第三天了,這事兒弄得我頭疼,要么左,要么右,這事兒捉鬼一樣難著我!”秦大碑就抬起他黑亮、剛硬的拳頭在連長眼前劃了個弧形。連長已經習慣了秦大碑晃拳頭,沒有在意。到了晚上,已經坐進被窩里的秦大碑發(fā)現(xiàn),他扔到九九床頭的臭襪子,被九九扔回自己的床鋪上了,于是,只穿著一條短褲頭的他,沖到九九床前,把九九從被窩里提出來,然后把臭襪子送到九九的嘴唇邊,“你洗不洗?”

“不洗!”九九堅決地說。

我再問你一遍,“洗不洗?不洗我塞進你嘴里去?!?/p>

九九仍然堅決地說:“不洗!”

秦大碑不過是嚇唬一下九九。要真把臭襪子塞進九九嘴里去,憑力氣易如反掌,但那樣打起架來,是會受到紀律處罰的。

但現(xiàn)在的九九,不是當事務長的九九了,他的行為受到人們的鄙視,這將淪為人下人的家伙,居然給他這個鐵拳頭下不了臺!他掃視一眼窩棚,有的人在泡腳,有的人上了床,眼光全都投向他倆,他今兒就要把九九治服帖了,他拿話來損九九,“哈,扒墻,做賊心虛!”

要不是連長壓著大家,“扒墻”差不多成為大家取笑九九的話柄。而這兩個字,比揭九九的傷疤還疼痛,但九九那會兒突然有了勇氣,“我是扒墻了,扒墻犯什么法?”他想我越害怕,別人就會越說得帶勁,索性認了扒墻,看你們還有什么話可說。

秦大碑說:“你也有資格說‘法,貪污叫不叫犯法?”

九九說:“你看見我貪污了,這滿窩子里的人,有誰親眼看見我貪污了?”

秦大碑說:“這滿窩子里的人,有誰能證明你是清白的?”就有人在一旁笑了,秦大碑就來勢了,“這襪子你洗不洗?”這次他用臭襪子拂九九的臉,只差塞到九九嘴里去了。

九九忍受了多日的委屈終于暴發(fā),他從秦大碑手中奪過臭襪子就扔,扔到地下還用腳踩。秦大碑就摘了九九的眼鏡,一拳頭擂在九九的眼角上,同時他伸出一只腳把九九勾倒了。頓時,九九的臉上流出了鮮血,流著鮮血的九九瘋了似的不管不顧,他趴在地上大聲地喊著:“我的心證明,我是清白的!”他喊完,緊緊抱著秦大碑的一條腿就咬。秦大碑邊用腳踢他,邊嘩眾取寵地笑問:“誰看得見你的心?”

九九嘴里流著血,不知是從他自己口腔里流出來的,還是咬破了秦大碑的腿,“我自己看得見,我的心是清白的!”這句話從他沾滿血跡的嘴里奮力呼出。

窩棚里的其他民工都下床來解圍,他們不明白,平時多么斯文的九九,明知斗不過秦大碑的九九,那會兒居然敢與秦大碑拼命。曾因掛戴柿子游街,被九九解救的張偉,赤著一雙腳跑到隔壁去叫來了連長,這場惡戰(zhàn)才算結束。

九九被當即送到指揮部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里迎出來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她檢查了九九臉上的傷痕后說:“眼角出血、口腔出血,這架打得夠兇狠,你們懂不懂啊,弄個七竅出血,會死人的!”連長和秦大碑面面相覷,事后連長在連部會議上作出自我批評,說他沒有管理好大家,才惹出這場惡架來,并責令秦大碑寫檢查,扣除他一個月的標工。

九九在衛(wèi)生室住了一個星期就出院了,身體沒有完全康復,只能干點輕活兒。九九出院后,連長在會上要求大家,“誰也別再提五十塊鈔票的事。營部不再追究,我們卻鬧得沸沸揚揚,這不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嗎?看看工地上,到處都是你追我趕,人們恨不得伸出三頭六臂來,我們連倒好,為個不清不白的鈔票打鬧不團結窩里斗。活生生、好端端一個干活兒的人,被送到病床上去躺著,為此影響全連隊的生產進度。你們看看本月我們完成任務的情況,上工地以來,五連月月插紅旗,這個月紅旗卻插到八連去了!我現(xiàn)在就在這里提個口號,‘團結一致,奮力拼搏,搶回紅旗!”

在連長的指導思想下,五連恢復了平靜,不僅僅沒有一個人對九九另眼相待,就連秦大碑也見風轉舵。其實,秦大碑是那種服硬不服軟的人,愛仗著自己的鐵拳頭顯示威風,準確地說,是他在工地上干活兒有力氣,賣力氣,他的拳頭才硬,他就可以用這拳頭發(fā)號施令,讓人服他罷了。真正鬧出了事情,他認識錯誤比誰都來得快,還會主動擔當。九九住院后,他就把九九的那份活兒擔了一半。三天兩頭,收工后跑去看九九,還替九九洗衣裳,包括九九的臭襪子,他都收攏來提到河里去洗。他蹲在九九的病床邊,對九九說:“小家伙,我算認識你,亡命之徒,服你了!”九九也有短暫的勝利感,這勝利感是相對于他“扒墻”的軟弱而言,他覺得自己喊出了那句話——我自個兒看得見,我的心是清白的! 盡管他受了傷,流了血,吃了大虧,但他為捍衛(wèi)自己的名聲邁出了一步,很好!住院期間,哪怕身上的傷口疼痛,但他的心情相對輕松了幾天。

起初,九九對找出五十塊鈔票的真相,還抱著一點兒希望。但連長完全把這事兒給擱下來了,再不提調查、排查,表面上看,連隊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把這事兒忘記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丟失鈔票的事兒。唯有九九心里始終裝著這事兒,他已經背了“貪污嫌疑犯”這口黑鍋,不是嗎?有一次,也不知是哪個連隊里的人,九九很清楚地記得,他們干著碾軋土方的活兒。九九從他們身邊經過后,就聽見有人在背后說:“這不是五連的九九嘛?!本啪趴酥谱约簺]有回頭,但他可以想象,那三五個人停下手中的工具,聚攏在一堆說他的壞話了。真諷刺,我九九在建設工地上出名了,不是英名遠揚,而是臭名昭著!這事兒一天不弄個水落石出,九九一天就無法安身。遠離家鄉(xiāng)來黃柏河,本應該是哥哥,我為什么要搶這個名額?事務長本是連長的活兒,我為什么要挖過來?別看我長得癟咕拉嘰,我九九是愛讀書的人,是有鴻鵠之志的人!在這大壩建設的廣闊天地里,我興許會實現(xiàn)理想與志向呢!

是啊,黃柏河水利建設是梯級開發(fā),不僅僅修建這一個大壩,按規(guī)劃要修建四個大壩,能在這初期建設中就有卓絕成績,并長期堅持上建設工地干活的好青年,指揮部會給予他們留下來的機會,由普通民工轉成亦工亦農,將來電廠建成了,民工中的優(yōu)秀青年,就是電廠里當家做主的工人。別說營部開大會就提到的錦繡前程,就是回到村子里,今后入黨、提干,被大隊、公社逐級推薦到工廠,甚至于到機關,需要什么樣的人才?首先就是對思想、品德的要求,這一點九九看得很清楚。當然,九九也勸自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每天把這話對自己說無數次,但卻無法讓自己解脫,卸不下身上的這口黑鍋,從今往后讓我怎么活人?他還聯(lián)想到一部電影中的男主人公,他為了給自己洗刷冤情,十年之久,練就了一身飛檐走壁的好功夫,最終實現(xiàn)了愿望。這么想來,九九也要吃盡苦頭,磨煉意志,自己辦案。他夜里經常睜大雙眼,總聽著窩棚里的各種動靜,觀察是否有人夜半鬼鬼祟祟,他的懷疑始終沒有排除內賊,窩棚里住著十九個人,有人夜深起來方便,他都清清楚楚。如此日復一日,九九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干活兒卻不打一點點折扣,人兒更消瘦了。連長看在眼里,有時拍拍九九的肩,“現(xiàn)在工地上熱火朝天,一個人恨不能抵兩個人干活兒,你可要顧全大局!”生活上,連長特別照顧九九,誰家托人帶了腌菜來,大家分享時,連長總是先給九九夾第一筷子。連隊里改善伙食,十天半個月做一次蒸肉,開飯前,連長端著滿滿的蒸肉缽子,故意湊到九九跟前,讓九九聞一聞,說:“好香,香噴噴的!”九九瞅著連長那滑稽樣兒,明白連長的用心良苦,心里也很感動,眼皮眨了幾眨,就有淚水淌在兩頰,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扯起衣袖一把抹去。

不久,九九又成了連長的跟屁蟲,這一次,他不是找連長要事務長的活兒干,而是要求連長一定要把五十塊鈔票的事追查到底。他跟蹤連長一次,就要提到一次這事兒,不斷糾纏,堅決而固執(zhí)。如此數十次下來,連長就煩了,“狗屎不臭,挑起來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又傷著了九九的心。

6

丟失鈔票近兩個月來,九九就沒有見到過小月一次,因此,最后一次見到小月的情景總是在他腦子里浮現(xiàn)。

從黃柏河的一條支流往里走,走上十里路,有一個礦務局,那荒僻的地方以礦務局為支撐變成熱鬧的小鎮(zhèn)。建設工地上的民工們,都在那個小鎮(zhèn)上購買日用生活品。指揮部還在小鎮(zhèn)上放了幾場電影。盡管工地上不能公開談戀愛,放電影卻是男女戀愛的人一起去,牽牽手的好機會,放映的時候,除了屏幕閃亮,四處黑燈瞎火,靜悄悄的,親親嘴,摟摟抱抱的也有。那次放映《多瑙河之波》,是臨時發(fā)出通知,九九和小月無法相約,他們只好各自和本連隊里的人走那上十里路。九九走了一半路程后,故意從五連隊伍里挪下來,他想,這前前后后都是涌向映場的人,要是能遇到小月多好??!又好笑自己,這想法多天真!九九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晚了,電影已經放映了,小月居然等候在離映場一里多路的地方,小路邊一棵很粗大的銀杏樹下。九九手里握著小電筒,為了省電,他一路上讓電筒亮一會兒,又黑一會兒,一路上走走停停,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小月的時候,剛好電筒是亮著的,不然,他一定會漏掉小月的,這使他事后很感慨:我倆真是心有靈犀呢!小月仍然是穿著那件藏青色的燈芯絨夾衣,里面大概加了一件衣裳吧,因為夜里冷,這是必須的。小月幾乎是撲進他的眼簾,或者是說突然發(fā)現(xiàn),使他激蕩的心張開驚喜的翅膀撲向了小月,“你……怎么在這里呢?”九九高興極了。

“你說呢?臭九九!”

“你等誰呀?”

“我等五連的一個男人呢,臭九九!”小月還故意踮腳抬眼朝來路上望去。

九九再也忍不住與小月親密的欲望,他伸手攬過小月的腰,兩個人貼上了臉,僅僅那么一下子,因為路邊還有不斷趕去看電影的人。這是九九第一次與姑娘親密,也是唯一一次與姑娘親密。

小月捶著九九的胸說,你曉得人家等你,等了多久?你曉得我迎過來多少個人,數過去多少個人嗎?

九九說:“我來晚了,也是在四處張望你?!弊炖镞@么說,心里想,要是我和小月今后能夠一輩子,再不要小月等我,我要趕在她前頭等她呢!

過了幾天,九九去小鎮(zhèn)上買東西,經過小月等候他的銀杏樹下,他在大樹下傻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白日里有淡淡的陽光,正是銀杏落葉的季節(jié),陽光將鋪滿地面的銀杏葉照射出一片金黃,九九仿佛又看見圓臉盤兒,扎著牛角刷兒,穿著藏青色衣裳的小月玉立其間的樣子。自此,一個是黑夜里等候在銀杏樹下的小月,一個是幻覺中白日陽光下、銀杏樹下的小月,這兩幅寫照在他思念中交錯呈現(xiàn)。

日子一天天朝后移步,清查五十塊鈔票的事毫無希望,九九糾結的心與日俱增,小月曉得這件事嗎?她一定是曉得了,氣憤之下,從此與我絕交也罷,她要是漚在心里,以我的恥辱為恥辱,那是怎樣的痛苦!一個在黑夜的寒風中等待,數過成千上萬人,只為她喜歡的男兒,這樣的姑娘,她多半陷入痛苦中了!好幾次,九九在河灘上徘徊,站在河灘上朝著女子連的窩棚望去,他能望見從窩棚里走出來的一個個姑娘,有一次好像還望見了小月。但是不能對她大喊一聲:“小月!”他想象有一天,那個偷盜五十塊鈔票的人被抓到了,他第一時間就會向河灘跑去,從河灘的坡道上沖向女子連的窩棚,告訴小月,他終于洗清嫌疑了!

有一天,小月的身影出現(xiàn)了。

那天九九上早工,天還沒亮他就起床,先習慣性地背上黃軍包,才披著夾棉襖,端著杯子,拿著牙刷來到門口。民工們舍不得花牙膏錢,只有少數幾個人愛刷牙。大家刷牙時,總讓白花花泡沫水滴落在門口的土泥巴地上。那天他莫名其妙地多走了幾步路,走到農民的菜地邊了。菜地里應該是長出蔥綠包心大白菜來的,營部蔬菜短缺時,與農民商量,還沒等白菜包心,就出錢砍下它們。冬季未臨,田里只剩下白菜茬兒。那天霧很大,哪怕眼皮子底下就是田地,白菜茬兒也是影影綽綽。正在刷牙的九九完全是憑感覺,發(fā)現(xiàn)一個姑娘的身影從自己身后緩緩飄過,梳著兩把牛角刷的腦袋,消瘦的肩背在蒙蒙霧云中時隱時現(xiàn),九九轉身不顧一切地喊出:“小月!”他太想念小月了,人就是這樣,成功和失敗的時候,特別想念親人和愛人。那么早,小月為什么要從五連門口飄過?顯然小月也是在找他,并且小月一定聽到了他的呼喚聲,但小月沒有回頭,卻轉過身,穿過他腳下的那片白菜地,繼續(xù)朝著河灘邊飄去。九九端著杯子,拿著牙刷跟了下去。

兩個人一前一后,穿云破霧地飄到河灘上,把五連的窩棚甩出老遠一段路才站定。兩個人都想好好瞅瞅對方的臉,霧太大,瞅不清神情,只是感覺霧水像雨水一樣,淋濕了眼睫毛,淋濕了頭發(fā),也淋濕了兩個人的憂慮。

“你托人捎給我的酸咸菜,我收到了,謝謝你!”還是九九先開口說話。

“之前我不曉得那事兒,不然,我不會捎酸咸菜給你吃?!毙≡沦€氣地說。

“那事兒……”九九的心往下沉,他想起連長說過要找姑娘調查的事,但五連是否找小月調查,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對小月好好表述,讓她理解自己的苦衷。

“小月你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包里裝的什么寶貝疙瘩,我讓你追我,追上我了,我才會告訴你,你不曉得那時我有多快樂!”

“可是,這段時間我一直不愿見到你,是替你難受!”

小月果然難受,這是九九最不情愿接受的事實,“小月,關于丟失鈔票的事,你讓我一點點地告訴你好嗎?連長讓我當事務長以來,我每天早晚都要數錢,因為常有收入和支出,我不論上早班、中班、還是晚班,睡覺之前都要坐在床上數,很多時候,一覺醒來,不放心似的,還要數一遍。那天早晨,我翻去覆來地數,只有一千二百塊,差了五十塊。我就把這事兒向連長匯報……”

“匯報了怎么樣呢?”小月打斷九九的話。

“連隊里就進行排查?!?/p>

“排查了,那十九個人都被排除嫌疑,就你一個人反倒戴上‘貪污嫌疑的帽子!”

小月居然這么清楚,是誰把小月扯進這件窩囊事里來?九九想,連長平時做工作比較講究方法,那會是誰呢?這黃柏河工地上,連隊挨著連隊,營部挨著營部,團部、指揮部,又有多少雙鄙視的眼睛投向自己呢!九九悲憤地說:“小月,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是的,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有多痛苦,只有我自己曉得!”

“對不起,小月,這事兒,我也不曉得什么時候能水落石出,要是你感到痛苦,我們可以,可以……分手?!本啪诺穆曇舻拖氯ィ瑹o奈與悲哀的尾音吞回到肚子里。

“分手?你說得好輕松!你……你這是自私……”

小月憤怒地喊出這句話,說明她在乎自己,九九的心萬般糾結!唯恐小月真的轉身而去,永不回頭,復而又大聲地對小月說:“小月你要相信我!”

“我也愿意相信你,可是你……你扒墻……人們把它編成故事了,還說放電影呢!”

“扒墻……”九九悲憤極了。那天,我本是在河灘邊等你啊,小月,我等不著你,就朝你們女子連的窩棚爬上來。誰讓營部與女子連處隔壁呢,常言道隔墻有耳,女子連能不曉得這“丑”事兒嗎?女子連曉得了,能不傳到你耳朵里嗎?誰讓我那時刻,腦子里趕不開你的笑模樣兒呢!想著你,我才特別揪心領導對這件事的處理,這是九九心里的真實??墒乾F(xiàn)在,能成為他為自己解脫的理由嗎?哪怕是在小月跟前,他也無法相信,這個理由能說服小月,他只有重復一句話,“小月你要相信我!”

“你拿什么讓我相信你?”這句話沒說完,小月轉身離去,沒走兩步反身,惡狠狠地遞給他一張紙條兒,飛跑而去,同時甩下一串哭泣聲。

九九愣了一下,跟著朝小月大聲喊叫:“挖出我這顆干凈的心!”眼睛下意識地在地下四處搜索,眼神瘋狂,要是他的腳底有一塊尖銳的石頭,他一定會撿起來,追上小月,用石頭剖開自己的胸膛,讓心愛的姑娘看個明明白白。

等待九九的理性恢復過來,大步跑去追小月時,大霧已經淹沒了他心愛姑娘的身影。

7

那個大霧迷漫的早晨,九九沒有回到五連的窩棚里去,他就那樣敞開著衣襟,肩背黃軍包,手里拿著杯子和牙刷沿著河灘走去。朝下游走了一段路,在一處河道里布滿石頭的灘邊,他過了河,那座鬼山就矗立在他眼前了。當地人說,他們從來也沒有人望見過山頂。民工隊伍中的那兩個砍柴人在山中墜入深淵之后,民工們躲之不及,再也沒有一個人去爬鬼山,自然也沒有誰望見過山頂??墒牵啪懦缴吓廊サ臅r候,腦子里壓根兒沒有“鬼山”這兩個字眼,那一天他清醒著的時候,不斷地對小月喊叫:“挖出我這顆干凈的心!”更多時候,腦子里一片茫然,茫然感支使著他的雙腳不斷地朝前走,毫無目的地攀登。后來夜霧吞噬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他瞎摸瞎撞地爬到山頂了卻渾然不覺。第二天早晨他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山頂的一堆雜草叢中,居然沒有被野獸吃掉,被蟲蛇傷害。他從草叢中爬起來走幾步,看見腳下是一片空曠,身纏縷縷白云,“哦,我爬到山頂了!”短暫的興奮使他忘記了昨日的傷痛。我可以站在這山巔上,望一望家鄉(xiāng)大平原,朝著家鄉(xiāng)大平原呼喊一聲——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媽媽啊!九九就那樣站在山巔上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大聲地喊叫了,他喊媽呀,喊舅舅呀,喊哥哥呀,喊幾聲,哭一場;再喊幾聲,再哭一場。喊哭聲停止,他自言自語地向家鄉(xiāng)的親人表白,訴說自己清白無辜。其實那時候,九九望不見家鄉(xiāng)的一點兒影子,云霧擋住了他的視野,云霧不停地徘徊,算是無聲地回答著他的喊叫聲。

九九喊夠了,哭夠了,突然想起小月遞給他的紙條兒,不,應該這樣說,是他的心始終緊揪著紙條兒,才不敢打開看看。小月遞給他紙條兒時,其表情令他非常心痛,他恨她不理解人,如此薄情!他才把紙條兒捏在手里,下意識不去理會它,竟然捏了一天一夜,捏得滿紙的皺褶,濕潤潤的。那會兒,他不得不打開,于是他看見紙條兒上寫著一句話,“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么?”

“唉……”九九仰天長嘯。說到底,小月還是相信自己的,她是來找我搞清楚問題的,她并沒有完全相信傳言、更沒有確定我就是一個貪污犯。只是兩個人一見面就感情沖動,一個用狠毒的口氣傷害對方,一個尋死覓活要解剖要掏心。他想再回去,慢慢對她解釋,卻為時已晚,這逗留外邊一天一夜,怎么跟連隊里交代,說我背不起黑鍋而逃到鬼山上去了嗎?說我去河灘約見了一個姑娘嗎?說我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想嗎?哪條理由能夠成立?弄不好作繭自縛,又會成為“扒墻”似的笑柄或者說是丑聞。九九后悔、懊恨、自責,難怪媽老叮囑我,要我腦瓜子靈光一點,原來我只會死讀書、讀死書,都二十歲了,一混到社會里,人前就矮著一大截,一顆死腦瓜子不會看事兒、不會拐彎兒,管屁的用!既然沒一點兒用,還不如死了算了!

九九孤獨地躑躅于山頂的第三天,胃腸發(fā)生痙攣,疼得他在地下直打滾,滿頭虛汗,滾到一片濕潤的土地上,一棵大樹遮天蔽日,地面布滿樹根。他一只手捂著腹部疼痛處,另一只手緊緊地抓住樹根,這才想起白米飯和饅頭。他想前兩天肚子咕咕直叫喚,是餓了;現(xiàn)在不叫喚,是胃被餓縮了啊,才疼痛得這么厲害!疼過一陣子,稍稍好一點兒了,他就開始尋找食物。他找了一根拳頭粗的青竹,用尖銳的石頭剖開竹筒,截下筷子那么長的一段竹片,用這竹片挖出拋浮在地面上的節(jié)節(jié)根、蒲公英、豬不食野草,胡亂地充了一頓饑。春天生長的節(jié)節(jié)根、蒲公英到了冬季老得掉渣,長片葉的豬不食雖然可以充饑,卻十分苦澀,所以豬不吃它,九九權當吃藥治療疼痛,饑不擇食,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吃下去了,還吃出了一點兒甘甜,然后就去找水喝。

天不絕人,鬼山上不知是從哪兒流出來一股清泉,它被陽光照得雪亮亮,好似從峭壁深處突然跳出一條活生生的赤白蛇,它細溜溜,搖擺擺,不經意地玩耍著,奔著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谷底而去。水就在眼皮子底下,要喝到它卻沒那么容易,它懸在半山腰里,九九得在懸崖峭壁上爬到那地方。那會兒九九想,要去喝到那溜子水的危險不過就是死吧,樹被剝皮,人被撕臉,心被傷害,一切都無法挽回,還不如死了算了,如此墜入深淵總比自殺強!山壁并不是光禿禿的,零星地長著一叢叢灌木,九九就攀扯著那些灌木叢,慢慢地移動著雙手和雙腳去接近那溜子水。九九在攀爬的過程中才真正地被嚇著了,他只瞟了一眼腳底下的深淵就縮回了眼睛,他就這樣死了,媽媽上哪兒去找他呀?連尸都不知在哪一方,媽不暈死過去啊!媽養(yǎng)你九九這么大容易嗎?只說前兩年鬧災荒,全家人圍一鍋南瓜菜糊糊,一人舀一碗,媽總是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剩下一半來分給九九吃,借口說她吃不下去了。媽又要喂豬又要種田,忙了地里忙屋里,平時吃白米飯每頓三大碗,她是疼著九九,說九九正長身體呢。哥哥也想分吃媽的一點兒糊糊,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等著弟弟再分給他一半。媽總愛吵哥哥,“你有弟這么愛讀書,我也分給你吃。” “九九啊,你想死那就是自私,媽那半碗糊糊喂了白眼狼了!”九九湊到泉水跟前時,緊緊貼著石壁的身體柔軟、黏糊得像一塊橡皮膏藥,他的雙手和雙腳都不能離開植物,或者是突出于壁表的尖銳,他就張開嘴唇去舔飲那股清泉,狂飲了一陣子泉水,身體很快就有了久旱植物被澆灌的復蘇感。

九九在鬼山上度過一周以后,還是打算用棕葉編結一根繩子,用繩子結束他二十歲的生命。這一次他編結繩子,比當初砍柴時難得多,左撇子笨到根本不聽話的程度,一根繩子,他竟然編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里,他把繩子甩到一棵大樹的樹枝上,看見一輪圓月,正從樹枝的縫隙處探著頭,瞅著他呢!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圓的月亮,這讓他生出些許感慨,為什么不是陰沉沉的、黑暗暗的天空?月亮是在瞅著我、諷刺我嗎?我就這么結束自己的一生,確實太諷刺了!我是努力上進的好青年,居然背著“貪污嫌疑犯”的臭名結束自己的生命,月亮能不諷刺我嗎?九九拉了拉從樹枝上垂落下來的繩子,先在緊挨著樹枝的地方打了個結,以防繩子滑落,再把兩頭捏攏,又打了個結,扯了扯,挺結實。然后他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捆柴草搬到垂落的繩子下。那夜月光也不同尋常,它不因樹枝的遮擋而黑白并雜,參差交錯、斑斑駁駁地鋪灑在地面,它水汪汪、銀亮亮,一點兒暗的東西都沒有,干凈極了,看上去倒像是黃柏河河流的水波。管它呢,月亮也好,月光也罷,永別了,媽呀,我只有來生再做您的兒子好好報答您了!吊繩垂落,柴草定位,只等九九繩套脖頸,踢開腳下的柴草,事情就這么簡單。可是事情并沒有朝九九所安排的方向發(fā)展,他用盡力氣朝著腳下的柴草踢去第一下的時候,先昂了一下頭,就看見頭頂上的樹枝間,懸垂下一根絲蜘蛛,那根絲在月光照耀下銀燦燦,放射出奇怪的光彩。老人們常說,一根絲蜘蛛是喜蛛呢。九九這樣想的時候,鋪灑在地面的月光就朝他腳下涌來,它們分明就是黃柏河的河水??!碧波蕩漾的河水浮載著柴草,他踢去一捆柴草,推波助瀾的河水又給他送來一捆柴草;他接著踢去第二捆柴草,河水又給他送來第三捆柴草;然后是第四捆,第五捆,他腳下的柴草始終沒法踢去,他的身體就始終沒法懸空。有一個聲音從波峰浪谷間不斷躍起,“畏罪自殺……畏罪自殺……”他尋找聲音的方向,就看見小月還是穿著那件藏青色的燈芯絨夾衣,在月光中朝他跑過來,在黃柏河河水中向他泅過來。

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捆又一捆的柴草呢,是幻覺?還是那會兒,求生的本能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九九問自己,得出的結論是后者,那就是說,意識深處的那些捆柴草是在告訴他,他可以活下來,活下來砍柴呀!雖然黃柏河不需要柴草搭建臨時工棚了,但工地上做模板還需要成形的材料,燒火做飯還需要大量柴草呢。他不斷犯下錯誤,他要以砍柴來懲罰自己,他要用砍柴這種勞動方式去告訴人們,他九九是清白的!九九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就決定留在這座鬼山上,像一個野人一樣地活下來了!

8

首先要解決勞動工具,九九想起那兩個從山上墜入谷底的民工,他們的勞動工具也許會丟失在山上,于是遍山里轉悠,終于在一片竹林里找到兩柄斧頭和一把鋸子,這如大海撈針般的搜索所獲,讓九九暗自竊喜,有了這兩樣工具,就可以實現(xiàn)他的計劃和目標了,真是天不絕我呢!第二步是解決水源,他在那股泉水周圍尋找了好幾天,卻怎么也找不到水源地,猜測泉水多半是從山洞里流出來的,于是他把巖壁下方的水眼處鑿出一個小坑,巖坑里始終蓄滿著泉水,再將竹筒接入巖坑,從中引水至半山腰一低凹處,這樣他就不用每天去攀巖壁舔飲泉水了。沒有糧食怎么辦?除了節(jié)節(jié)根、蒲公英、泥鰍草、豬不食野草,山上有些小蟲子,比方秋蟬殼子、山螺,還有螞蟻,經常餓得心里發(fā)慌,顧不得是酸還是澀,是良草還是毒藥,胡亂充饑。僥幸的是,他居然捕捉了兩條花斑蛇,把它燒烤吃了,那真是美味咧!但嚴冬到來,蛇們很快入蟄冬眠了。不過上山十來天以后,九九用自制的石片鋤頭挖斷了一截葛根,只見母奶般的汁液飛濺,他的心為之怦然而動,雙眼發(fā)亮,這莫不就是葛根吧?家鄉(xiāng)平原土地不生長這個東西。但他在舅家吃過,舅媽曾經端給他一碗半透明的糊糊,還撒了點兒紅糖,很好吃。舅舅告訴他說:“這是葛根?!边€把葛粉拿給他看,并且說葛根的樣子像紅苕,又像樹根。九九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點沾汁液,送進嘴里,果然是夾雜著土腥的甜味,再切出一小段,擠點汁液涼在手背,不一會兒汁液就變成了粉狀態(tài),這一發(fā)現(xiàn)讓九九驚喜極了,“民以食為天!”水源和主糧都解決了,他不愁在山上活不下去了。

九九得先給自己找一個山洞,他居然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足有兩間房子大的洞??尚业氖?,那洞就生在他取水的這一側山壁,離泉水地頂多半里路。洞內潮濕,滴水吧嗒,干燥處還有一堆木炭,顯然有人曾在洞里住過。不過也有很麻煩甚至于危險的地方,洞穴生長在半山腰的巖壁間,臨近洞口處有一大方巖壁光禿禿,進出洞穴,他得匍匐于光溜溜的石壁,想從外邊螞蟻似的搬回東西來很不容易。這樣,他只好每天從外面背幾根柴草回來。他先背了幾塊石頭回來,在石頭上鋪些雜草,人躺在草堆里也還算舒適。夜里用洞內的一塊大且薄的石頭擋在洞口,在洞的另一邊架起一堆篝火,避免野獸闖進他的領地。山上果然有怪獸,有一天傍晚,他遠遠地、隱約地看見他的洞穴附近有一頭黑毛動物晃過!似野豬,又似別的什么動物,他希望那是一頭野豬,至少野豬并不十分可怕,人不招惹它,它是不會主動傷人的。

盡管那夜的月光解救了九九,九九沒有成為繩索下的吊死鬼,他活下來了,卻活在不斷的自責與自罰中,我好背時啊,要是那天不“扒墻”偷聽,我會成為嫌疑犯嗎?要是我與小月見面不沖動,早點兒拆開紙條兒,我會躲在這深山里嗎?他罵自己暴暴兒、傻蛋蛋,他恨自己,有時便在樹林子里大刀闊斧亂砍一氣。鬼山上到處都是松軟很好砍的松樹柏樹,他拿著樹出氣,松柏卻解不了他的氣。他繼續(xù)尋找,尋著一種無名樹,長得粗壯,樹冠遮天,樹質堅硬不說,圓徑被砍到一半的時候,它就會滲出水泡泡,褐紅色的液體,血一樣可怕。九九大睜著雙眼,砍得越瘋狂,心就顫抖得越厲害。每砍一刀,樹干在冒出血泡兒,他的雙手手心也在冒著血泡兒。

只有到了夜里,九九的心才稍稍安靜下來。他總是坐在篝火邊的一塊石頭上,撿起地下的干樹枝,一根接著一根地朝火堆里扔去。那些樹枝粗到握緊的拳頭,細至伸直的手指,長長短短,粗細不一,剛剛丟進火堆時,它們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可好聽了。要是在樹棍中發(fā)現(xiàn)疙瘩頭,他總會帶著驚喜感把疙瘩頭拿在手中把玩,然后出神地盯著它,似要盯得它們因滿臉疤痕而害羞地躲藏起來。九九到黃柏河后才曉得,樹也會長疙瘩,比大姑娘小伙子臉上的青春痘還難看。自然多半都是松樹疙瘩,它在樹干間擠出一堆狗屎樣兒,疤疤癩癩,卻很結實,扔進火里就冒油,隨之柴火堆里就會爆炸出無數灰白色的塵片,隨之火苗兒更旺,煙霧更濃。疙瘩頭燃燒的時間很長,他總是要守候著它們燃燒成灰燼。疙瘩頭的燃燒,驅散了孤獨而漫長的黑暗、寒冷、恐怖,除開丟下去時發(fā)出的炸裂聲,中間他覺得洞子里太寂靜、太無聊的時候,它突然又噼里啪啦一陣子炸裂,好似很會理解人、安慰人。

我待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里,是要以一種特殊的勞動方式刷清自己,但這樣的方式是不是沖動、感情用事的繼續(xù)?或者說是一種逃避行為呢?他開始自省,我想要的東西是:誰能相信——一個英雄模范人物會是貪污犯呢?可是,如果人們不是按照我的想法去分析問題,而認為這是一種逃避行為,那我現(xiàn)在拼命而做的一切,豈不是徒勞無益嗎?從死亡的邊沿走過來的人,他獲得的寶貴東西是什么?莫過于思想,孤獨是最好的鏡子!九九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善于思考。他的思想相隨著疙瘩油在火焰中發(fā)出的爆炸聲,不斷鉆進疙瘩眼里去,然后跳出來,撲騰撲騰出一些閃光。最后他對自己說:我已經這樣了,別無他路的唯一選擇,既然選擇了,就不用再糾結。如果糾結,其結果只會是繼續(xù)傷害身體,身體垮掉了,又怎么去實現(xiàn)自己這無奈的選擇呢!

九九漸漸從思想上解脫后,更多的是考慮如何尋找、獲得好一點兒的食物。自然,他經常要算計勞動成果。他坐在熊熊篝火旁,邊烤干白天勞動時汗?jié)竦囊律?,邊屈指數算當天打了多少捆柴草。他以最初砍柴時的二十捆為起點,至少每三天要增加一捆柴,這樣一個月算下來,哇,一個月以后,他每天就能打三十捆柴了,兩個月以后他每天就能打四十捆柴,三個月以內豈不是每天能打近五十捆柴,三個月以后呢,九九想不清楚了!有時候,他還借著火焰的亮光讀《紅巖》,他很慶幸那天早晨漱口時也背著軍包,他才可以用這部書來打發(fā)漫漫長夜,這部書是他主要的消遣和精神食糧。成崗、許云峰、江姐,這些受盡酷刑,寧死不屈的英雄人物,給了他精神、信仰、意志的力量。

鬼山迎水面是黃柏河,背水面與另一座大山相接壤的狹谷段,有一片莊稼地。有一天,九九下山來了,吃了近一個月的葛根,他吃膩了,再說葛根填不飽肚子,他的勞動量越來越大,肚子就越來越干癟,他不得不下山來尋找一點兒食物了。九九從山上就望見了莊稼地,他并不曉得莊稼地里種的是糧食,還是蔬菜,但他已經很多次從山上眺望這片莊稼地了,每次望得垂涎欲滴之時,總要把眼光投向更遠的對面山腰下。那里有一戶人家,地里頭生長著的糧食或者是蔬菜,肯定是那家人的嘍!這樣猜測,九九就不得不吞回涎水,收斂下山的欲望。

莊稼地里有幾十顆被霜打葉衰的大白菜,勉強挺立著,其他全是雜亂躺倒在地的植株,枯黃與墨綠交纏無序,它們是什么?不是紅苕就是土豆。九九猶如徒手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半道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堆可以撿拾的武器,一口氣狂奔到田頭,管它三七二十一,拔起一植株舉過頭頂,連莖帶塊,根根須須間竟有五顆土豆咧!九九一高興,抬起另一只手準備摘吃,手指卻又戳進耳朵里去了,從耳朵里挖出胡豆那么大一坨耳屎。那是巖洞里一種不知名的蚊蟲,夜里飛進他的耳朵,紛紛被憋死的奇怪耳屎,他每天都得挖。然后九九粗蠻地罵道:“狗日的,你有種!”近兩個月的野人生活完全改變了九九,“狗日的土豆,老子吞吃了你怎么樣?”他果然將一顆連皮帶泥的土豆塞進大大張開的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乳白的汁液,黑褐的泥漿遍流他的下巴和胸膛,在那件臟兮兮的內衣上再添幾道墨跡。他一邊還想象把土豆埋進柴火堆里燒烤了吃,那香味,可真是噴噴香??!九九連續(xù)吞吃了十幾顆土豆后,再朝那戶人家望去,顯然他家沒養(yǎng)狗,房門口及周圍都沒有任何動靜。九九索性脫了內衣,只穿一件夾襖,準備挖一堆土豆,用內衣當包袱裹了帶上山。不過事先,九九從夾襖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張十塊的人民幣。是買堆土豆扛上山,還是偷?他的思想斗爭了好一番,他想起生產隊里的知青們,農民田里有什么菜,他們拔什么菜,那不算偷嗎?沒有誰說他們偷,只是農民發(fā)現(xiàn)田里的菜被拔了,勞動碰一塊兒時,取笑知青們一陣子罷了。我應該怎么辦?要是沒有背上“貪污嫌疑”的帽子,如此特殊情況下,我也會“偷”,現(xiàn)在一邊在刷清自己,一邊偷,那不是自欺欺人嗎?隨之又好笑自己,頭上沒戴“帽子”,誰給我這“偷”的機會呢?九九在莊稼地周圍翻去扒來,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破舊的塑料袋,他把那袋子拿在手里揉搓,搓得泥土紛紛落地,袋子透明了,才把人民幣塞進袋子里,再把袋子綁纏在田頭的一棵香椿樹樹梢上,這樣以免霜打白菜似的糟蹋了人民幣。最后他回頭望一眼那戶人家,“老子不會偷,買你的土豆怎么樣?”隨即又去拔了兩株大白菜,準備滿載而歸。

最后,九九從夾襖小荷包里掏出剩下的三十塊錢瞅了又瞅,就有一行行淚水從眼眶里盈出,爬滿他的臉頰。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找山下農民買一次土豆,這剩下三張十塊的人民幣,他得好好保留著,那次他想給小月買件信物,看好了的花毛巾、鋼筆、小電筒三樣東西,只因不知選擇哪一樣好,他沒有買,給自己留下了一個遺憾。要是有一天還能與小月相聚,他就把三樣東西全買了送給小月,小月為自己受多大委屈,他得好好彌補給小月。

9

長年云遮霧繞的黃柏河,總有云散日出的時候。鬼山上那一個好天氣到來之前,九九埋頭砍柴,沒發(fā)現(xiàn)一點兒跡象,清晨和以往一樣,山巖和樹木在晨霧中朦朦朧朧,人走近去朝它們身上隨意摸摸,就會摸出一把把涼水來。九九照例地在云霧中穿行,在山林深處砍柴,他砍了約摸十捆柴后,感覺離山頂很近了,于是就爬到山頂的壩壩兒上去坐一會兒。九九記得,讀書時劉白羽在《日出》中描寫過的景象:“云層像灰色急流,在滾滾流開,好讓光線投到大地上去,使整個世界大放光明……”然后是:“太陽出來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鮮紅,火一般強烈,不知不覺,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笨上菚r,在山巔看日出的良好時機已經過去。

不過很快,九九就在壩壩兒上看見了另一種“日出”,那是黃柏河建設工地上的“日出”——大壩上的非常熱鬧。黃柏河河水被壘起的層層大石攔截了,洶涌地奔著一條溝流去了。兩山間的河道,已經被民工們挖出寬寬的槽子。槽子上上下下都是人、機器,和車輛、空壓機“突突突”的吼叫聲取代了扁擔壓在人們肩上咿咿呀呀的叫聲,還有人們嘴里發(fā)出的哼哧哼哧聲。挑土方的人排成了一條條長龍,穿梭在雞公車、獨輪車、板板車,還有騾馬驢子之間。工地上到處都插著紅旗、掛著標語。九九還在那些紅旗中找到了“常枝縣五連”。雖然這五個字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五連的旗幟??吹轿暹B,九九就好似聽見連長在輕聲低語地說著話;看見秦大碑時而兇狠時而善良的臉龐;還有張偉、李扁、汪狗兒,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從他眼前晃過,讓他產生從未有過的親切感。自然,工地上那些大幅標語就看得更清晰了,那不是“農業(yè)學大寨”嗎?那不是“以糧為綱”嗎?那不是“先治坡、后置窩”嗎?突然,九九聽見廣播大喇叭里傳出一陣子激動人心的口號:“女子連,加油!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女子連!九九確定那會兒,自己的耳朵里沒有飛進蚊蟲,夜里蚊蟲們在耳朵里屙的,他早起就摳空了。于是,他從山巔投向黃柏河工地的眼光,搜尋范圍更遼闊。他望見灰蒙蒙的山腰間,真有幾個女的懸在半山腰里,正在用鋼釬撬、用雙手刨那些山石呢!那多半是大壩兩岸的山體出現(xiàn)險情后,女子連在排險。原來,大喇叭是在給云層中的女勇士們鼓勁。那幾個攀巖的女子中,會不會有小月呢?一定會有。小月曾經對他講過,說她們女子連全體姑娘一起向指揮部發(fā)出過“排險請戰(zhàn)書”,并將組成什么紅鷹、鐵姑娘戰(zhàn)斗隊。九九這么想著,就認準了一條藏青色的身影她真是小月,他的心就追隨著小月的身影,被懸到了半空中,他大聲地喊道:“小月,小月,你的手可要抓準地方,你的腳可要踩好位置?。∧氵€那么小,你的身子骨是那么單薄,別從巖壁上摔下,千萬千萬要小心啊!”

那個極偶爾的好天氣,使黃柏河工地上發(fā)生著的一切,與九九拉近了距離,也讓九九很清楚地告訴自己——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工地!你們在那邊干各種各樣的活兒,我在這頭的大山上砍柴呢,這不兩個月了,我每天能打四十捆柴了,幾個月積攢下來的柴,能供我們五連燒火做飯用一年咧!當然,里面還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好材料,可以用它們來做木模咧。五連啊,連長,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你們,我和黃柏河工地上的全體民工一樣,在為大壩建設作貢獻咧!這樣想著,九九心里暖烘烘的。小月啊,小月,一個堅韌存活的“野人”,他就是真男人,真男人不會做骯臟事。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用業(yè)績來替自己摘掉狗屁的“貪污嫌疑”帽子。

九九猛然轉身朝半山腰走去。他回到了清晨砍柴的那個窩子,掄起斧頭一陣子猛砍,砍一陣子,他罵幾句,“日你媽的鬼,給老子作貢獻!”他把鬼山上的一切都視為鬼,鬼山、鬼樹、鬼草,還有他這個鬼人咧!他的確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鼻舔拉糊的臉龐;沾滿葉屑、野草種子,亂如雞窩的長發(fā);畫滿骯臟地圖似的衣裳,被荊棘吞噬拉扯,巾巾吊吊;長期不吃蔬菜而干裂的嘴唇,橫豎都是血口子,好似剛與虎狼搏斗過。要命的是,他每天都得好些次把手指伸進耳朵,去挖那一坨坨骯臟的耳屎。那天他低頭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座鬼山上還有一個人咧。原來這個人一直躲藏著,好陽光的時候才出來陪陪他九九。九九就丟了斧頭和鋸子,和那個人玩起了捉迷藏,他東跳跳,西蹦蹦,看那個人在樹木底下怎么跟他玩。他走,那個人就跟著他走,他停,那個人就跟著他停,又好似,那個人玩累了,一會兒躲到樹陰里休息去了,一會兒又欲戰(zhàn)不休地蹦出來。九九就把那個人當秦大碑,這不,他舉起自己的一只手,抬起胳膊,捏緊拳頭,瞅著手腕。手腕雖然還是那么薄片片的,卻變黑了,變粗糙了,變結實了。九九在陽光下再找秦大碑的那只鐵手腕、鐵拳頭,好去與他較量一番,卻怎么也找不著。哦,是我的身板子擋住了秦大碑的手腕和拳頭。九九倒是找到了另一個人。他叉開長長雙腿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兩條腿會在陽光下畫出一個大寫意的“人”字。半山腰里的枯樹老藤太雜亂,它們在那個人身上搖擺呀晃蕩呀畫個不休,還有衣衫不整使那個人很零亂。九九再次朝山頂的壩壩兒爬去,他爬到一塊大巖石上,索性脫掉了衣裳,全身上下一絲不掛, 赤條條、 大擺擺地岔開著雙腿,他就看見了一個利利索索、干干凈凈、大大方方的 “人”。九九被這個“人”驚呆了!那一天,他就瞅著這個“人”發(fā)呆,直到太陽從黃柏河西邊隱去,“人”也該回家休息了。

10

嚴酷的冬天很快到來,指揮部為了搶在臘月底之前結束基坑作業(yè),翻年進入第二工期,提出了廣招當地農民義務工的方案。當地人煙稀少,方圓百里之內也就招了幾十個人,還包括童工。這樣,就有兩個流浪漢混進了當地農民工的隊伍中。那兩個人是兄弟倆,哥哥19歲,弟弟16歲,說漢子還搭不上。指揮部招工之前,他倆已經在黃柏河工地上混了些日子。前年大旱,兄弟倆從顆粒難收的家鄉(xiāng)逃荒出來,沿路乞討,也不知怎么就流竄到黃柏河了,并且遇上了萬人大會戰(zhàn)的熱鬧。但他們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尷尬,過去挨家挨戶地討口飯吃不算太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討飯吃,拉不下臉,張不開嘴,他們只好等燒火做飯的人收了碗,去潲水桶里撈點什么吃。可是他倆逛過了好幾個連燒火做飯的窩子,根本就沒有潲水桶。從一堆雜亂待洗的碗中,偷偷撿起一只碗來,把碗舔個底朝天,也舔不出幾顆米粒兒,有好些碗都被它的主人舔過,有那上了釉的瓷器碗,竟被舔得能當鏡子用。兄弟倆在女子連附近轉悠的時間最長,他倆想,女人吃飯總要秀氣點兒吧。這個想法也錯了,女人在工地上干的活兒不比男人輕,自然飯量就不比男人小。這樣,弟弟熬不下去了,跟哥哥哭著鬧著要回家去。哥哥說,我們身無分文怎么回家去?他倆記得,從家鄉(xiāng)逃出來時,搭了兩次車,轉了一次船,從哪兒去弄車船費呢?

于是他倆就想到了偷。

他倆在工地上東瞅瞅,西瞄瞄,就找準了目標——“柴火棍”(這是兄弟倆給九九起的綽號),常言馬瘦被人騎,人弱被人欺,好欺負的意思。很快,兄弟倆從九九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特別的現(xiàn)象,柴火棍老是背著一個黃軍包,包不離身。工地上,除了極個別模樣兒像干部的工程技術員背挎包,干硬扎活兒的人,誰背包包?。坎窕鸸靼镅b的什么稀奇寶貝呢?他倆就心懷目的地跟蹤九九。踩點時發(fā)現(xiàn),柴火棍居住的窩棚側墻上有三個透氣窟窿,其中一個窟窿的正下方,剛好是他的床鋪。兄弟倆趁著白日窩棚里空無一人,把那方窟窿扒成一顆人頭那么大。到了夜里,兄弟倆守候在五連窩棚附近伺機行事。剛巧這第一夜,就遇到九九半夜里起床,還提著褲子跑那么遠去屙。弟弟拿著事先做好的鐵鉤子,還有一只小電筒摸到了五連窩棚側墻邊,哥哥站在一邊黑暗處放哨。弟弟行竊時自然會產生一點兒動靜,但民工們白天干活兒累得很,倒下床就入夢,工棚內鼾聲四起,電閃雷鳴難于叫醒他們,弟弟很順利地鉤出了黃軍包。弟弟先是從包里抓起厚厚的一沓錢,太多了,多得他的手直顫抖,他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啊,多得他害怕膽怯,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們只要個路費就夠了。他就把抓在手里的錢全部退回包里去,再次從軍包里掏錢,第二次是用兩根手指頭拈出了幾張錢。

兄弟兩個盜得錢財后,還沒來得及離開黃柏河,就遇上了招工的事兒。他倆覺得當幾天義務工可以飽飽肚子,被招工這事挺好玩兒,并且招工很簡單,登記報個生產大隊的名兒就過關。他倆一路流浪到黃柏河來,報個邊緣大隊的名兒并不難,他倆想,這事兒蒙得過就過,蒙不過也無傷毫毛,如此輕松混進了當地農民義務工中。

再說九九失蹤后,五連在半個月內并無警覺,因為工地上也有逃兵,不過又出了一個逃回家的窩囊廢,給五連的臉上抹把黑罷了。半個月以后,從九九一個村子里出來的人報告說,九九沒有回家,五連才把這事兒報告給營部。于是,黃柏河工地上就有了一個傳說,傳說一個貪污犯畏罪自殺了。也有另兩個版本,有說他混到城市里去了,也有說他原本在家鄉(xiāng)平原就有一個對象,做上門女婿兒去了。那流浪漢兄弟,自然從人群中聽到了關于九九的傳說,那個貪污犯死了,還是活著?他倆更愿意相信柴火棍已經死了,他瘦得那么可憐,怎么還能活著呢?他是因為丟失了五十塊錢而尋死,這坑人害人的五十塊錢,正是他倆作的孽啊!弟弟還小不太懂事,當哥哥的總覺得良心難安,夜里老是做一個夢,夢見有一個癟咕拉嘰的男人,拿著一根長長的鐵鉤子站在他對面。夢醒后仔細想想,那根鐵鉤子正是他倆的作案工具,夢中人不就是柴火棍么,他拿這罪證來鉤什么呢?莫不是老人們說的要鉤去我的魂,讓我得上臟病亂病惡病死去!哥哥就對弟弟說:“我倆這不快做滿三個月義務工了,攢下的標工錢也有四十多塊了,用這錢去還給柴火棍吧!” 弟弟不太情愿把錢還回去,好幾次,弟弟想吃一顆糖,哥哥都舍不得買給他吃,只說攢足了錢好回家。但他是弟弟,得聽哥哥的話。就這樣,兄弟倆弄了張紙條兒,找人借了支鉛筆,哥哥在紙條兒上寫下一行字:

“我們是流浪漢,找你借了五十塊錢,現(xiàn)在‘0夠了四十六塊錢,先還給你?!绷骼藵h文化不夠高,只好用“0”代替 “湊”字。

等待到白天里,窩棚無人之時,兄弟倆用紙條兒把錢裹起來,又故意讓錢露一半在外面,然后將它們綁在一顆石頭上,用一根細鐵絲從那個窟窿吊回到九九的床鋪上去。兄弟倆做完這件事兒,連夜逃出了黃柏河,他倆想,這下子自我暴露了流浪漢身份,再不逃,被人抓起來開斗爭會可不是好玩的。

11

大雪降臨黃柏河兩岸的那個夜晚,鬼山上安靜極了。世間的動物們都有靈性,下雪前氣溫驟然下降,提醒動物們早早地鉆入了洞穴,并且貯備了一定的糧食。鬼山上,唯有九九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是平原的孩子,沒有一點兒大雪封山的常識。降雪的那個夜晚,他和平時一樣,讓巖洞里燃燒著篝火,他在溫暖中睡去,巖洞里冬暖夏涼,篝火熄滅了,他照舊睡得很香。只是凌晨睜開眼睛,幾縷白慘慘的亮光從洞口處射進來,讓他感到特別奇怪,迎著光亮處走去,寒氣逼人。他走到洞口,從縫隙處看見了外面竟是一片銀白。他撐開雙手去推開洞門,比平時吃力,好似洞門都被膠粘住了,摸一摸,摸出了滿手心的光滑與透涼。那不是冰凌嗎?蝸牛形的、螃蟹形的、棍棒形的、苦瓜形的,它們全都牢牢地粘黏著洞門四周。九九拿起他用石塊自制的錘子,一根一塊地敲打。洞門倒是打開了,可是他朝下望一眼,就嚇得縮回了眼光,倒抽一口涼氣。原來那會兒,他每天進出必須匍匐委身的巖壁,因為凍結了冰塊,光滑像一面偌大的鏡子,又像是蹺蹺板,人若踩上去,稍不小心,就會從翹板頂端滑落至萬丈深淵。九九只能站在洞門口,望著鬼山遠近的雪景想,這場雪,在深夜中悄悄地來臨,它們在空中紛飛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像小星星,像梅花,還是像扇子的形狀呢?

往往大雪封山,得來年春季解凍,九九一點也不曉得積雪和冰凌是如何嚴酷。他想不過是三五天吧,可這幾天又怎么過呢?洞穴不大,他怕引起室內火災,不敢在洞內積壓柴草,柴草頂多還能用兩天,洞穴的墻旮旯還躺著幾條葛根,起碼有半個月了,怕是早已經干枯,即便還有汁液,恐怕也長霉生黑銹了。

躺在洞穴里等待死亡的那幾天,九九才后悔了,自己打的柴草足夠五連用一年,若是按標工計算,他每天干的活兒差不多是三個標工呢,早應該歸隊了。只有歸隊了,他才可以大模大樣地回家呀!他多想家呀,想母親,想舅舅,想弟弟,想小月,想五連的每一個人,想工地上的熱鬧……九九被封閉在洞穴里的那幾天,他就那么一個勁地想啊想啊,洞穴里沒了篝火和糧食,他又冷又餓,身體漸漸變得虛弱,好在洞頂有泉水滴落,滋潤著他涓涓流淌的思念。九九就在思念著親人和五連,嘴里不斷地、輕輕念叨著她們和他們名字的時候昏迷過去。冰雪封洞五天以后,一個早晨,九九也不知是在夢里,還是蘇醒過來了,他聽見從外面?zhèn)鱽硭票┯辏炙票⒓鼻性覔魩r壁的聲音。他終于發(fā)現(xiàn)射進洞穴的陽光,他迎著光亮,踉蹌地摸到洞口,就看見了積雪融化的好風景。他復轉身回到洞內,從記賬的小本本上撕下一頁紙,拿出筆來,抬起無力的胳膊,顫抖著手指,給小月寫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小月,自從那天我倆分手后,我就爬上鬼山了。我每天都在山上砍柴,和大家一樣在為大壩建設干活兒呢!”

一天傍晚,一個走路不利索,瘸腿的山里老農來到女子連,在女子連見到了小月。他把九九拜托轉交的紙條兒遞到小月手里,只說:“一個叫九九的山里人請我?guī)兔?。”轉身就要離開。

小月聽見“九九”兩個字,既驚喜又奇怪,趕緊拆開紙條,真是九九的筆跡。小月讀完紙條兒上的內容,淚飛如泉,她大步上前,抓住老農的衣襟,“九九,他在鬼山什么地方?”

老農只是搖頭,“他拔了我田里的土豆,給十塊錢,他是個好人!”

“你不要走,你帶我們去找九九!”

老農還是搖頭,“他住哪兒,我搞不清白,只曉得他拔了我的土豆,給了十塊錢?!?/p>

小月讓人看住山里老農,手捏紙條兒飛速奔向五連。

第二天凌晨,五連和女子連自覺組成了搜索鬼山的隊伍。從夜半,他們就開始出發(fā),他們打著火把,渡過黃柏河,聚集在鬼山山腳后,再分頭從鬼山的幾個側面朝山上爬去。所有爬山的民工,都在半山腰里,接近山巔的地方看見了一堆堆柴草。秦大碑在山上跑得最快,自然,他和他帶領的民工們發(fā)現(xiàn)的柴草堆最多。秦大碑每發(fā)現(xiàn)一柴草堆,就讓大家把火把聚攏來,一起照亮柴草堆,那簡直就是一座座小山啊!有的小山竟碼起了幾人高。這讓秦大碑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一個人干的活兒??墒亲畛?,那兩個砍柴的民工出事后,秦大碑也參加了搜山組的行動,山上分明沒有一捆柴草,就算有人遇到一捆柴草,也會順便把它扛下山去。自從這座山被人稱為鬼山后,再沒有一個人敢上山,且莫說在山上砍柴!秦大碑還要證實,眼前如山的柴草確實是九九干的活兒,他奪過別人手中的火把,將五把火焰聚攏在自己手中,騰出一只手來,提起一捆捆柴草仔細地照亮,然后掂掂它們的重量,每一捆柴草都不大,但卻十分均勻,除了九九,沒有別人是這樣干活兒!因為九九是左撇子,捆不住柴草,他才做成小捆捆。同樣,因為左撇子,他老是擔心捆扎不結實,才要比別人多系幾個結。秦大碑將火把湊近一柴草的捆扎處,那用編織的野棕葉打出的疙瘩結,果然是五個死結,他的猜測錯不了。

濃霧籠罩的鬼山上,秦大碑咆哮著,“九九你個苕貨,你給我滾出來!”五把火焰在秦大碑高舉的手臂之上熊熊燃燒。

“九九,你做縮頭烏龜啊,有本事出來我倆再打一架!”

小月打著火把,在鬼山上連跑帶爬,不曉得跌倒了幾次,爬起來就喊:“九九,我是小月,我是小月,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很快,五連連長把這兩張紙條兒的事報告給營部。營部也派了人來搜山尋人,鬼山變成了火把的星空,呼喚“九九”的聲音此起彼伏,追波逐浪。

九九側身睡在一孔洞穴門口,這分明不是他的安身之窩,地面透涼,人好似泡在冰湖里;風聲嘯,霧漸散,山崖間的藤蔓,連著枝,帶著葉,從洞穴的腦門上垂下,在他面孔上方搖曳不安;時不時,碎石和泥塵從洞頂紛紛揚揚,那是兩只小猴兒,眼瞅著躺在地下的人兒而無法施救,著急地用手腳刨出的結果。一陣陣血腥味,從哪兒飄來,又要飄到哪兒去?嘴角邊有液體在流淌,嘴唇一定是裂開著殘花般的血口子,唉!“水……水……” 好像有水聲滴答,他想伸伸腿,不能動彈。粗尾巴的小松鼠,你瞅著我,你的眼睛那么的亮,你比我有精氣神呢!過來吧,我要捉了你,把你帶回我的窩兒,與你好好地逗樂子。對了,我那洞穴里至少有兩只小松鼠,你不愁沒伴兒。我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的?竹林、野草……斧頭、鋸子……唉,我跟那兩個失蹤的民工走了同一條路,神不知鬼不覺,鉆了山窟窿,坐了蹺蹺板!這座山變成鬼山之前,那個砍柴的民工被摔成了八塊,我現(xiàn)在是多少塊?哇!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陣陣人的聲音覆蓋了他的疼痛感,他的意識相隨著聲音四處尋找,他看見秦大碑罵罵咧咧朝他跑過來,小月跌跌撞撞朝他跑過來,他幾番昏迷,幾番蘇醒,生命在與死亡作最后的頑強掙扎,只為等待那些個聲音近一點,更近一點,他好對那些個聲音作出一番回答。

“我們是流浪漢,找你借了五十塊錢,現(xiàn)在(0 )‘湊夠了四十六塊錢,先還給你?!?/p>

誰的聲音這么輕?那是什么東西在顫抖,紙條兒嗎?抖得像黃柏河上空的云!秦大碑,你別這樣跪地下念書給我聽,站起來好不好?這兒是冰湖,你不曉得有多涼!又要與我玩變臉術嗎?一會兒黑臉,一會兒紅臉。那就先把我好好瞅瞅吧,瞧瞧我這胸脯,堅挺了;胳膊,長肌肉了;拳頭咧,長疙瘩了;腦瓜子,成熟了咧。 “水……水……”嘿,小月,小月,你手里捧著什么,灑滿露珠的艾蒿葉?九九拿出吃奶的勁兒,努力吮吸葉片上的露水。漸漸冷卻的血液受了水的浸潤,回光返照的一瞬,他睜開了眼睛,捉住了小月的手,“小月,我是清白的;小月,我是英雄!”九九的聲音低沉,沉回到他永遠的靈魂中去了。當時在場的個別人回憶時說,以上這句話沒錯,它就是九九的臨終遺言。還說,有個姑娘用艾蒿葉揩干凈了野人臉上的血跡,人們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孔。還說,很長很長時間,那姑娘,都讓野人失去知覺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瞅著野人笑模笑樣地上了路,很平靜的那種笑。

這是一個基本真實的故事,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為寫作長篇報告文學走訪黃柏河,凡是當年蹚過黃柏河水的人,都對我講起這同一個故事,好似只有這個故事,才是他們記憶中最難忘卻的一件事,是他們生命中永遠抹不去的顏色。他們講完這個故事后都說:“那個時候的人……”然后搖搖頭,感慨萬端,“現(xiàn)如今的人,唉!”

作者簡介

劉抗美,筆名 冬如,女,湖北宜昌市人。1985年畢業(yè)于中央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女兒路》、長篇小說《三峽戀》、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有條黃柏河》 ?!吨袊袟l黃柏河》其《高山流水兩相依》被《中國報告文學》2016年第7期節(jié)選。曾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 《朔方》《山東文學》 《芳草》 《散文百家》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多篇。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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