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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紙條

2018-08-10 06:28普玄
北京文學 2018年8期
關鍵詞:王老五副科長酒席

我躲在一個溫暖的暗處,等待一個和我有密切關系的人。夜里九點了,副科長還沒有回來,王巧兒挺著大肚子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張望,外面的寒氣把她朝屋里逼。她有八個月身孕了,肚子鼓成一個圓氣球。我躲在她肚子里,和她一起等待我爸爸。

副科長隨即就回來了。你怎么又到外面?這么冷的天!副科長責怪著王巧兒,催她快進屋。

簡直無法忍受了,簡直無法忍受了!副科長進屋后連聲抱怨。一個晚上,我連吃了三場酒席。一家孩子過十歲生日,一家老媽過六十歲生日,還有一家喬遷上梁。一家送五百塊禮錢,一個晚上,花掉我半個月工資!

副科長專門罵到一個叫李保衛(wèi)的人。李保衛(wèi)今天喬遷上梁。這家伙兩個月請了兩場酒席。

罵完后,副科長的目光落在王巧兒的肚子上。他的目光顯示了他是一個愛動腦筋的人。

我們能不能早點把孩子從肚子里拿出來?副科長說,我們送這么多人情,花這么多錢出去,我們憑什么不提前一個月把孩子拿出來,也請一場酒席,把人情收回來?

對,剖腹,把孩子早點拿出來。愛動腦筋的副科長用手在王巧兒肚子上比畫。

我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王巧兒趕緊捂住肚子。

副科長給王巧兒解釋。他說,我們這么多年送了好多人情禮金是不是?王巧兒說是。他說,那個李保衛(wèi)最近兩年,家里兩個人過壽,孩子上大學,新公司開業(yè),喬遷上梁,我們已經(jīng)送了五次禮,我們這兩年卻沒有辦過一次酒席請他,你說是不是?王巧兒說是。他說,我們局長、副部長、分管縣長,家里大人孩子每年過生日我們都沒斷過,次次去,是不是?王巧兒說是。

按理說,我們的兒子生了,我們也該請一回,把我們這幾年送出去的人情收回來,是不是?副科長加重語氣。

王巧兒說是。

我們可能不能請了,我們這幾年送出去的人情可能要打水漂了。副科長說。

為什么?王巧兒問。

我今天聽說縣里配合上級反腐敗,反對人情風,要出臺紅頭文件,國家工作人員以后不能隨便請客了。以五一勞動節(jié)為界,以后生日滿月這些,都在規(guī)定范圍內。副科長說。

王巧兒好像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五一勞動節(jié)?五一勞動節(jié)?五一……副科長反復念叨著。

王巧兒捂住肚子,說,我們的預產(chǎn)期就是五一勞動節(jié)。

副科長把王巧兒捂住肚子的手扒開,說,現(xiàn)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提前一個月,把孩子早一點拿出來。我們要大請一場客,提前辦滿月酒,把人情收回來。

我媽媽現(xiàn)在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哭。副科長的目光還在盯著她肚子。她伸手去擋副科長目光,把他的目光引到墻上。墻上掛著一個鏡框,愛動腦筋的副科長盯著鏡框思考,鏡框后面的掛線突然斷了,鏡框掉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王巧兒大驚失色,說,是不是劉婆婆要出什么事?前兩天聽說她不舒服。

鏡框里面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劉婆婆的生辰八字。劉婆婆是有名的長壽老人,今年一百零三歲了。

放心,她命長得很,副科長邊動腦筋邊踱步說,對,剖腹不剖腹,我們去問劉婆婆。

我長得太快,影響了王巧兒的輕靈,讓她上不了車。已經(jīng)有八個月身孕的王巧兒,怎么看都像十個月。副科長的車太小了,副駕位置塞不進去她,后面一排位置也塞不進去。

為什么要開車?公共汽車又高又寬,為什么不坐?王巧兒生氣地說。

我大小也是一個副局長,副科長對王巧兒說,副局長怎么能沒有自己的車呢?

在國家的行政設置里面,縣級是處級,縣里面的局是科級,我爸爸這個副局長,也就是副科長。

辦法最終還是想出來了。王巧兒側著身子被塞進車的后面一排,她右胳膊支在副駕靠背上,左胳膊支在后排靠背上,斜靠車門坐著。她肯定不舒服,不過不影響我。我這樣挺舒服。

汽車在縣城通往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的國道上,王巧兒還在緊張擔心著劉婆婆生病。鏡框突然掉在地上,這只是巧合嗎?

只有我知道,這不是巧合。劉婆婆快不行了,她要離開她生活了一百多年的這個世界了。

你說什么?王巧兒低頭問我。

她的頭低不下來,我的個子太大了,她撐得難受。

你和誰說話?副科長避開一輛大車,問。

胎教起作用了,王巧兒說,孩子每天和我說話。

副科長不相信。

鏡框突然掉下來,劉婆婆生病了,會不會……王巧兒對副科長說。

她要死了!我大聲喊。

我的喊聲被他們的談話淹沒了。

我不同意提前一個月剖腹,王巧兒說,我找人問了,孩子最后一個月是長智力的時候,如果提前一個月剖腹,孩子的發(fā)育不完全。

別聽那么多醫(yī)生的,副科長說,我也查過了,最后一個月,五官都長齊了。剖腹拿出來,影響不大。

不,王巧兒說,最后一個月很重要,提前一個月拿出來的話,他發(fā)育不全,凡事總是慢。打個比方,別人會走他會爬,別人說話他結巴,別人升級他留級……

我開始喊:我不要慢,我要快。我不要爬,我要走。我不要留級,我要升級。

副科長和王巧兒還在爭執(zhí),福利院到了。

百歲壽星劉婆婆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離開人世了,只有我看出了這一點。她用手摸我媽媽的肚子,她的手像澡盆里的溫水一樣。我爸爸每次來都幫忙抹桌子椅子。今天他格外賣力。他和我媽媽小時候都是劉婆婆帶大的,他特別聽劉婆婆的話。

我想告訴劉婆婆她要死了。鏡框都掉到地上了,她怎么一點也不著急不害怕?

你說什么?劉婆婆摸著我媽媽肚子問我。

我把她要死的消息告訴她。

我?guī)н^你爸爸你媽媽,你知道嗎?劉婆婆笑著問,她的嘴像一個海螺,一動一笑,海螺牽動著無數(shù)條海螺紋,嘴唇和下巴是海上的波紋。再早一點,她繼續(xù)笑著說,我還帶過你外公,你知道嗎?我都是從他們降生,光屁股地上爬,一直帶到他們上學,你知道嗎?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怎么一點兒也不害怕?

我爸爸對劉婆婆說,那個討飯的李保衛(wèi),上個月公司開業(yè)請客,這個月房子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喬遷上梁又請客,天下有這么過分的嗎?

劉婆婆說,他開業(yè)?好!又喬遷上梁?好!

我爸爸說,關鍵是他每回都擺酒席請我們,我們每回都得送人情啊。每回五百,兩個月送他一千。

劉婆婆問,五百塊是多少?

我媽媽王巧兒在中間解釋。王巧兒說,劉婆婆你可別以為這是國民黨逃臺灣前那幾年的五百,現(xiàn)在我們一個月工資才兩千。王巧兒又給副科長解釋,劉婆婆已經(jīng)有幾十年不怎么摸錢了,她不知道五百塊是多少。副科長明白過來。

你怎么不送少一點?一百塊或者五十塊?劉婆婆問。

那怎么行?我爸爸說,我大小也是個副局長,副科級,別人可以送二百三百,我有我的身份啊,我要送五百啊。

好,副局長好。劉婆婆又開始笑。

劉婆婆嘴里,什么都是好,從來沒有不好。我媽媽說。

劉婆婆繼續(xù)摸我媽媽的肚子。她的手是溫暖的澡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眉毛也全白了。我和她對望。我看見一朵碩大的云彩。我看見她的內心空曠,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朵碩大的云彩。云彩里面全是喜悅,安靜的喜悅,來回飄蕩的喜悅,像一朵云彩那樣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喜悅。

鏡框掉了,沒事,她對我媽媽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我要死了,也就是要生了。

我爸爸最終猶猶豫豫地把想剖腹產(chǎn)、提前辦滿月酒席請客的事說出來了。他想請劉婆婆去吃滿月酒。劉婆婆有個規(guī)矩,她從不參加蓋房、升官、升學、做壽這些酒席,她只參加一樣,就是孩子降生的酒席。

劉婆婆明白了我爸爸的意思。

孩子在母親的肚子里,就是在天上的神界里。在母親肚子里一天,等于在外面一年。劉婆婆說。

哪吒怎么成了神仙?他媽懷他三年,光這個就一千多歲。劉婆婆說。

劉婆婆的話副科長聽明白了。

善于動腦筋的副科長在劉婆婆屋子里踱步。

我們不提前一個月。副科長說。

我們也不違背文件。副科長說。

我們提前九天。副科長說。

九天?王巧兒不明白。

對,辦“九朝” ?!熬懦笔裁匆馑??孩子出生后第九天請客。副科長興奮起來,搓著手說,這是我爺爺老家那個地方的風俗。

夜很深了,我爸爸媽媽都睡了,我還醒著。劉婆婆說得對,我待在我媽媽肚子里,就像待在神仙宮里。我看見我爸爸橫躺著睡,我聽到他粗重的呼吸。我聽到我媽媽在抽泣。她在深夢中的抽泣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

我還知道我爸爸這個年紀,人過了四十,升官的機會不多了,現(xiàn)在只有最后的機會了。他們局長要調走,他接替局長的可能性最大。我爸爸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才,他曾經(jīng)是縣里面的一個大領導的秘書,他這個副科長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當上了,后來大領導出了事,他受了一些影響,一直沒有再提拔。

我決定配合我爸爸。我同意提前九天剖腹出來,然后過“九朝”。

我媽媽醒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大,我媽媽晚上睡覺只能側躺,把我撂在床上。我心里想定之后,她馬上明白了。母子連心。

你說什么,孩子?媽媽問我。

我說,爸爸太不容易了。他天天奔波,凡事不落人后,別人有車他也要有車,別人家孩子上一流大學,他也要孩子上一流大學。

對了,我有一個姐姐在省城上大學,現(xiàn)在國家放開政策,允許生第二胎了,我就是第二胎。

我媽媽嘆口氣說,你爸爸是不容易,他年輕時是有夢想的呀。

我說,媽媽,我知道提前九天出來影響智力,影響發(fā)育,但是我出來后一定努力學習,好好鍛煉,彌補回來。

我說,媽媽,我本來不該降生。如果國家還是原來的政策,只準生一胎,我就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機會?,F(xiàn)在國家政策允許生二胎了,但是我降生了給你們帶來多大的負擔和壓力呀,都是我的錯。

我媽媽沒想到我這么懂事,捂著我哭起來。

確定過“九朝”那天請客,確定剖腹產(chǎn)把我拿出來的日子之后,媽媽帶我去請劉婆婆。劉婆婆要到場,那多氣派,那多有面子!劉婆婆是我們這個縣目前唯一的百歲壽星,她過百歲宴縣長親自到場祝賀了的。

但是劉婆婆病了。

劉婆婆在屋里熬湯藥喝??匆妺寢尯臀?,她咧開嘴笑。她一笑頭發(fā)就晃動。她一笑我就知道,她的日子不長了。

劉婆婆看見我媽媽來,說,你來了剛剛好,那個紙條在你那兒,你去給我請道士。

劉婆婆讓我媽媽去請道士,她在安排后事了。我媽媽一聽劉婆婆安排后事就開始哭。劉婆婆說她要死了,我媽媽不信,福利院的院長也不信,我爸爸更不信。

我媽媽看劉婆婆還笑盈盈的,還自己煎藥,這樣的人怎么會死呢?

福利院院長對我媽媽說,我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九十多了,我當院長十幾年間,這個院子死了接近兩百個老人,她都沒事;再往前,從她進這個院子開始,已經(jīng)四十一年了,這期間陸續(xù)死的人,少說有六七百個吧,她都沒事?,F(xiàn)在一個小病喝個湯藥算什么,要準備后事嗎?

我爸爸已經(jīng)在羅列他準備宴請的客人名單。親友、同學、同事、同鄉(xiāng),相同愛好的群體,過去請過他的人,他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他都列在名單上。我爸爸本來以為自己想出“九朝”這個請酒席的理由很聰明智慧,但是他還沒開始得意,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晚了一步。更多比他聰明智慧的人搶在他前面,設計了各種請酒席的理由,早已經(jīng)把請?zhí)偷剿雷由稀?/p>

我爸爸正在安排“九朝”請客,我媽媽從福利院打電話給他說劉婆婆安排后事的事。我爸爸讓她別擔心,劉婆婆絕對不會有事。

我媽媽心安了一點,帶我去找鄉(xiāng)間道士。這個鄉(xiāng)間道士實際上是專門做喪事的禮樂班主,常年給福利院做法事喪儀。他不相信劉婆婆會死。

前后都準備好幾回了,都沒死。他說。

那張紙條還在嗎?班主說,劉婆婆總惦記著紙條。

在,在我家里鏡框里夾著。我媽媽說。

班主說,保存紙條的人都死了好幾個了,這個劉婆婆卻死不了,真是神奇啊。那張紙條多少年了?

我媽媽說,我三歲那年寫的,今年我四十四歲,紙條四十一歲了。

我和紙條對望。這張四十一歲的紙條,夾在鏡框里。鏡框已經(jīng)黑得如同一只烏龜,紙條還是白色,鶴鳥一樣在鏡框里飛翔。我躲在一個溫暖的暗處,這個暗處就是媽媽的子宮。子宮是什么?子宮就是天宮和海龍宮,是每個人最初的天空和海洋。里面住著神仙和龍王,里面有成群的仙鶴和巨大的烏龜。我和紙條都在天空和海洋里飛翔。

這張紙條比我大四十一歲。它降生的時候劉婆婆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那時候劉婆婆死了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工作。她給幾家人帶孩子。她不是專職的保姆,她丈夫在世時是鎮(zhèn)供銷社干部,有退休費養(yǎng)她。丈夫死后,她吃撫恤金,偶爾給別人帶孩子。政府有政策,像她這種情況要去敬老院了。

紙條降生的時候太陽很溫和,太陽照在我外公的土坯房門前。劉婆婆要從家里去敬老院了,臨走前來找王老五。王老五就是我外公,我媽媽王巧兒的爸爸。王老五正在門前打撲克。和他一起打撲克的有王鄉(xiāng)長、自留地和朱文革三個。地上有三個孩子在玩瓦片,分別是我媽媽王巧兒、我爸爸還有李保衛(wèi)。

李保衛(wèi)是一個孤兒,他爸爸在“文革”期間武斗的時候被朱文革的同伙打死了。我媽媽、我爸爸、李保衛(wèi)那年都是三歲。

劉婆婆對我外公王老五說,我要去敬老院了,哪一天我死了,“燒包袱”的時候,誰給我記生辰八字呢?王老五,我拜托你行不行?

“燒包袱”是我們這里的風俗,人死后要請道士做法事唱戲,要把生辰八字寫在裱紙上,燒到另一個世界去,在另一個世界上戶口。生辰八字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通行證。

王老五立即扔下手里的撲克,說,行啊,咋能不行?我外公從家里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白紙,鋪在桌上,幾個人腦袋湊過來,太陽照在白紙上。

劉婆婆開始說內容:甲寅,冬月二十八,人定亥時。降生地:朱家嘴毛家鋪。

紙條就這樣降生了。

紙條怎么存放?屋里的一個鏡框起了作用。紙條在溫暖的太陽光下面被王老五裝進鏡框。幾個人都盯著紙條。劉婆婆說,王老五,我去敬老院后告訴他們,哪天我死了,怕沒人記得我的生辰八字,我要他們來找你啊。

王老五說,劉婆婆,您放心去,到時候讓他們找我。

朱文革又抓起撲克牌,說,放心,王老五不在還有我。

自留地是村街上有名的不加入集體勞動搞自留地的人,本人姓劉。他后來成為全縣轟動一時的最富有的人物。自留地說,放心,還有我。

王鄉(xiāng)長當時還不是鄉(xiāng)長,也拿起撲克沖劉婆婆招手,說,劉婆婆放心,還有我。

太陽繼續(xù)照著,他們繼續(xù)打牌。他們都沒想到這張紙條會比他們活得長。

好吧,我等著那個日子。他們什么都設計安排好了,我就配合他們在那個日子降生。我要哇的一聲大哭,聲音響亮,讓所有人高興。我要張開雙腿露出雞雞,讓他們檢驗,讓他們看到我是一個男孩。我現(xiàn)在乖乖地待在這個溫暖的暗處睡覺吧,外面那么吵鬧,與我無關。

在我睡覺休息的這段時間,縣里紅頭文件下了。生日、升學、參軍、祝壽、喬遷、滿月等請客活動,一律禁止。截止時間是五月一號??h里請人情酒席的人們瘋狂起來。自己生日、配偶生日、父母生日、岳父母生日、孩子生日、周歲生日、十歲生日、十二歲生日、三十六歲生日、六十七十八十歲生日、升學、分配工作、參軍、轉業(yè)、升職、加薪、結婚、喪事、開業(yè)、周年、滿月,這都是請客的名目。五一勞動節(jié),這是紅頭文件界定的日子,早先請過酒席、收過人情的人慶幸啊,早先沒有請酒席收人情、準備在后面某個日子請酒席的,趕緊朝五一前面移。實在找不到理由的人只好捶胸頓足。

我爸爸有一天吃了一個奇怪的升學宴。一個上高中一年級的孩子,他父母給他辦考上大學的升學宴。還在高一就請大學升學宴,這不是荒唐嗎?考上了哪個大學?考了多少分?這個已經(jīng)顧不得了,重要的是五一勞動節(jié)前要請客。這孩子的父母也和我爸爸一樣,這幾年送出去的人情太多了,他必須要請客收回來。

我在睡眠中突然驚醒。

我怎么突然看見一個黑影?那個黑影追著我。我看見一個人影倒在血泊中。我大聲尖叫,我看見血泊中的人是我爸爸。

我現(xiàn)在能看到未來,看到那個時間和場面。父精母血。我爸爸被那個黑影捅了一刀,倒在血泊中,我不會看錯。時間就在我降生后過“九朝”辦酒席的那個中午。酒店的門口有一個彩虹門,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在一個破窗戶前面說話吃煙喝酒,我看見一張孤零零的大圓桌上,有一把半弧形尖刀。

我大哭大鬧。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同意提前降生,我不同意過“九朝”。

你不是同意了嗎?王巧兒問我。

現(xiàn)在我不同意了!我哭著喊。

在給李保衛(wèi)送請?zhí)穆飞?,我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按照副科長的描述,這個人在他爸爸死后曾經(jīng)當過乞丐,后來在縣城里撿破爛起家。他撿破爛的時候,副科長正在縣里給一個大領導當秘書,李保衛(wèi)經(jīng)常在撿破爛的民工中吹牛,說副科長是他表弟。李保衛(wèi)的傳奇是在他撿破爛掙了一點小錢之后,他沒有回鎮(zhèn)里蓋房子娶媳婦,而是依靠副科長,結識了縣里一大幫人。他依靠這些人脈,做起了保健品推銷生意。現(xiàn)在他在縣城里有了房子、公司、老婆孩子。

見到李保衛(wèi)以后,我驚呆了。那個用刀捅我爸爸的黑影就是他!

打個電話就行了,何必親自來送什么請柬?李保衛(wèi)正在他公司門口一個早點攤吃早飯,端著碗對副科長和王巧兒說。

你現(xiàn)在是個人物了,王巧兒說,我們當然要親自來。

副科長瞪王巧兒一眼,對她說的話不滿。我們也只是順路。副科長說。

副科長和李保衛(wèi)相互遞一根煙,他們在街頭互拍肩膀,對火吸煙,親熱得如同兄弟。李保衛(wèi)從小也是劉婆婆帶大的。這個父母雙亡、曾經(jīng)當過乞丐的人,如今長著鐵塔一般的身子。按照副科長的說法,李保衛(wèi)不撿破爛后進入縣城人際圈子的辦法就是送人情隨禮。副科長去哪里吃人情酒席,帶上他,他也隨一份人情禮,連副科長那份禮也一起送了。每吃一回酒席他都會認識幾個人,兩三年以后,他撿破爛掙的錢都送光了,縣城里政府和事業(yè)單位的人也都混熟了。

他們倆吃著煙東扯西扯,說到劉婆婆最近身體不好。他們都不認為劉婆婆會有什么事。

他們沒有想這個問題,沒有這個精神準備。所有認識劉婆婆的人都沒有想這個問題,也都沒有作這個準備。

劉婆婆已經(jīng)活成一個神話了。

他們說到當初給劉婆婆寫紙條時在場的幾個人。

當初寫紙條的時候,在一個桌子上打撲克的四個人,王老五、自留地、朱文革、王鄉(xiāng)長,一個一個都死在劉婆婆前面。

朱文革最先死。這個“文革”時期的造反派,分田到戶以后成為街頭的混混兒。八十年代嚴打把他逮捕,判了死刑,原因是他搶劫了南方來販電子表的商人。后來改判死緩和有期,坐了十幾年牢以后死在里面。

第二個死的是王老五。王老五特別好強,首先要奮斗把家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然后又要在縣城從普通社區(qū)搬進豪華社區(qū)。國家的市場經(jīng)濟開放給了王老五機會。王老五是養(yǎng)殖技術工,做鴨飼料絕對一流。住進豪華社區(qū)后,王老五欠了一大筆賬,為了還賬,王老五到南方廣州當技工,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賬還完了,他卻勞累而死。

第三個死的是自留地。自留地在住房商品化的過程中是第一個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人,成了全縣最富的人,資產(chǎn)很早過億。但是自留地得了癌癥,口腔癌。自留地知道自己病情之后,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中國外國請最好的醫(yī)生買最貴的藥,請人到西藏尋找絕世秘方。他放出話來,花掉所有的錢買命,但是收效不大,支撐幾年后仍不治而亡。

最后一個死的是王鄉(xiāng)長。王鄉(xiāng)長是個好鄉(xiāng)長。王鄉(xiāng)長在九八年大洪水的時候把全家妻兒安排在最后撤離,結果妻兒全部遇難。所以王鄉(xiāng)長到晚年退休后孤寡一人。那時候敬老院已經(jīng)改名叫福利院。王鄉(xiāng)長一開始不肯去福利院。但是,他沒當鄉(xiāng)長后,沒人看他了,在外面沒人說話,寡淡的不行,只好進福利院。王鄉(xiāng)長在福利院和劉婆婆做鄰居。那時候劉婆婆九十多歲,王鄉(xiāng)長七十多歲。王鄉(xiāng)長在福利院干凈傲慢,不輕易和人說話,他說他要活到劉婆婆那么大??上Ш髞硭瓷细@旱囊粋€裁縫婆婆,和另一個做過泥瓦工的老人爭風吃醋,被泥瓦工用鐵鏟拍腦殼而死。

王老五裝在鏡框里的紙條,在他死后轉給自留地;自留地死后,轉給王鄉(xiāng)長;王鄉(xiāng)長死后,轉給王巧兒,這是三次。再往前,王老五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后來又搬進豪華社區(qū),加上九八年發(fā)大洪水時,當時保存紙條的自留地怕紙條放在家里不安全,把鏡框拿到河堤上保護,這張紙條,前后轉移了六次。

我一定來,你放心!李保衛(wèi)告別的時候拍拍副科長肩膀,說,我們都是劉婆婆帶大的兄弟。

我大聲喊著說,我不要你來!

沒有人能聽到。

這個李保衛(wèi)現(xiàn)在變了。王巧兒說。

他這兩年認識了管提拔干部的副部長,他給副部長的母親送保健品。副部長母親吃了高興,副部長就高興。副部長是管干部的,誰不想巴結呢?所以他的氣勢看著長出來了。副科長說。

我大聲喊,辦酒席,不要請他呀!

王巧兒捂住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們能不能不請李保衛(wèi)?

副科長說,不請他?憑什么?這個討飯的這兩年請了我們五回!

王巧兒說,你別一口一個討飯的,李保衛(wèi)最忌諱這個,小時候你當面說他,你們?yōu)檫@個還打過架。

副科長說,當再大的老板,骨子里還是討飯的。

王巧兒說,你想讓他把兩年期間你送的人情還回來,我明白,但是,萬一他只還一次怎么辦?畢竟我們只請了一次客。

他敢?副科長說。

太陽快落下來的時候,我和媽媽在幫劉婆婆摘菜。菜圃里有豆角、辣椒、大葉紫苞菜和西葫蘆秧,夕陽如一只只金黃的鳥兒飛在菜圃和地壟上,跳動鳴叫。福利院的老人們都過來看劉婆婆。劉婆婆病了一陣子,又出來摘菜了啊。

福利院院長也在邊上感嘆說,劉婆婆有什么事呢?她會繼續(xù)活下去啊。

我媽媽邊幫劉婆婆摘菜邊和劉婆婆商量“九朝”請客的事,告訴劉婆婆她和我爸爸選定的剖腹產(chǎn)日子。

劉婆婆帶過我外公,帶過我爸爸我媽媽,卻沒有帶過我姐姐,這是我媽媽王巧兒最大的遺憾。我媽媽生我姐姐那一年,劉婆婆剛好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果真兇險,劉婆婆病了好幾個月,死神一次又一次拉她。那一年劉婆婆沒看到我姐姐降生。劉婆婆帶孩子有個規(guī)矩,沒見過降生的孩子她不帶。我外公、我爸爸、我媽媽、李保衛(wèi),還有好多好多她帶過的人,都這樣。

見過一個孩子降生,那個感情,帶起來不一樣。劉婆婆經(jīng)常說。

我媽媽希望劉婆婆看到我降生。她希望這個百歲壽星能帶福給我。她希望劉婆婆帶過我們三代人,哪怕只帶幾天。她希望她生我的時候劉婆婆在場,她生我的時候安全放心。

劉婆婆在菜圃里走動,她像一朵碩大的云彩飄在菜圃上,飄在豆角、辣椒、紫苞菜和西葫蘆秧之間。太陽包圍著我們。我們被太陽包圍在菜圃中間。金色的鳥兒在白云周圍環(huán)繞。

你好呀!劉婆婆蹲下來和我打招呼。

你好呀!鳥兒們說。

劉婆婆好!我說。

劉婆婆好!鳥兒們說。

我和劉婆婆對望,我看見一片片白色的云朵兒、青色的菜圃和成群的金色的鳥兒。

我知道劉婆婆時間不長了。

你能救我嗎?劉婆婆突然蹲下來對我說。

你能救我嗎?一群金鳥兒說。

我哭起來。

你能救我嗎?這句話王巧兒聽不明白,我聽明白了。

誰能救劉婆婆?她八十四歲過鬼門關的時候,誰能救她?

劉婆婆八十四歲那一年,閻王爺喊她。她過不去關了。醫(yī)院拒收了,說是子宮肌瘤方面的問題,其實是老了呀。人老了,上帝總拿你最薄弱的器官和你說事兒,根子原因是老了。劉婆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下不了床,福利院派人每天三班倒照顧她。她一陣子清醒一陣子昏迷,三四十天不能吃飯。她感覺到自己在陰界和陽界之間有兩只繩子在拉她。一會兒拉她到陽界,一會兒拉她到陰界。

劉婆婆想到陽界生活。她想聽金色的鳥兒歌唱,她想看太陽和月亮啊。子宮肌瘤,這是個要她命的托詞啊。子宮,多么美好的地方啊,但對劉婆婆來說,卻是殘酷的。二十多歲的時候,她的子宮里面也曾裝著一個孩子,但后來流產(chǎn)了。她曾經(jīng)是童養(yǎng)媳,孩子流產(chǎn)了,她便天天挨打、吃冷飯。全國解放以后鬧婦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唱“小二黑結婚”,她就去鬧離婚,又找了一個男人,又懷了一次孕。但是子宮又不幫她忙,又讓她流產(chǎn)一次。好在后面的男人對她好,夫妻和諧。

誰能救我?八十四歲那年,躺在床上不能動的劉婆婆想。

命已經(jīng)救不了她了。命已經(jīng)讓她活到八十四歲,對她已經(jīng)很不錯了。一個童養(yǎng)媳,一個父母五斗米賣給別人家的野丫頭,能活到八十四歲?中間經(jīng)歷過多少事?日本鬼子打過來,端著槍在村子里逼婦女?。粌蓚€不同政見的部隊打仗?。粨Q省長換縣長換鄉(xiāng)長啊,迎接全國解放扎紅花??;后面還有,三反五反,吃大食堂,三年災難到處餓死人;“文革”一開始她陪第二個丈夫上臺挨斗,頭發(fā)被一剪子剪光;分田到戶;市場經(jīng)濟;允許私營業(yè)主做生意了;房子自由買賣,農(nóng)民都去南方打工了。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多少人能活到八十四?

飯和水已經(jīng)救不了她了。醫(yī)院和藥已經(jīng)救不了她了。

大米白面蘿卜白菜,是上天賦給人類的能量,她吃了八十多年的東西,現(xiàn)在卻張不開嘴了。

劉婆婆最后想到了孩子。

她一生想生卻沒有生下來的孩子。

她活了八十幾歲,一生帶過幾十個孩子。

她多么愛這些孩子!

這些孩子的面孔一個一個出現(xiàn)在她眼前,一寸一寸地把她朝陽間拉。這些孩子和死神之間展開拉鋸戰(zhàn)。

她在昏迷的時候和死神說話。她清醒的時候和一個一個的孩子說話。她不讓自己睡,不讓自己昏迷。

一定要清醒,和孩子們說話,一定要活下來。

照顧劉婆婆的一群人都說,她這真是個奇跡啊,一般人這樣折磨幾個月,早死了啊。

還沒有拉夠,幾個月來,只和死神拉了個平手。

劉婆婆開始發(fā)愿。她要用愿心幫著拉她。她已經(jīng)帶過幾十個孩子,她對著窗外、對著天空發(fā)愿,要帶夠一百個孩子!

這個愿一發(fā),繩子拉到陽間,她拉過來了,她活下來了!

劉婆婆發(fā)愿救她自己,我也要發(fā)愿救我爸爸。

我看見了現(xiàn)場。一個兩層樓的酒店。我看見門口有一個彩虹門。我看見了二樓的那個破窗戶,破窗戶前面有一個大廳,大廳里面有幾十張桌子。我過“九朝”的酒席就在這個破窗戶前面的大廳里。我看見了那張圓桌,那張圓桌有點破,擺在廚房和大廳之間的傳菜部門口。那張圓桌平時一般不用,擺放雜物,客人多的時候拖出來做增加席位。我看見了那把半弧形尖刀。

我突然大哭起來。

早上我媽媽帶我出來訂酒席場地,出門的時候她心里就不安,慌慌亂亂,老拿錯東西。上二樓來,看見這個環(huán)境,她不舒服,她想換個地方,但是沒有地方了。

我過“九朝”的日子剛好是四月三十日,紅頭文件規(guī)定的五一勞動節(jié)前的最后一天。請客的人特別多,席位非常緊俏。我媽媽要是再猶豫一下,連這個地方別人都搶走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爸爸就是倒在那張圓桌旁邊,就是那把半弧形尖刀捅了他,那把半弧形尖刀平時放在傳菜部走廊的貨架上,傳菜員們偶爾給廚房師傅幫忙剖魚殺雞時用它。我爸爸在這里和李保衛(wèi)爭執(zhí),李保衛(wèi)跑到貨架旁邊,拿刀捅了我爸爸。

我不過“九朝”!我不過“九朝”!我哭喊著。

我媽媽心慌得不行。她一手托著我,一手扶著桌子,額頭上直冒虛汗。

孩子,我媽媽對我說,現(xiàn)在說不過“九朝”行嗎?不行啊,請柬都發(fā)出去了啊。再說,你爸爸他會同意嗎?

我要救我爸爸!

怎么救?怎么救?

我決定去見李保衛(wèi)!

我要看一看,他到底為什么要殺我爸爸,他們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玩伴,他們都是劉婆婆看著降生又帶大的兄弟,他們是站在街頭拍肩膀的哥們兒,為什么要動刀子?

我媽媽在街上散步,莫名其妙地走到李保衛(wèi)的公司里去了。

見到李保衛(wèi),我馬上就知道原因了。我過“九朝”李保衛(wèi)只準備了一份禮,五百塊。而我爸爸對他的期望值至少是五份禮。我爸爸認為,拋開他對李保衛(wèi)的幫助且不說,這兩年李保衛(wèi)請了五次人情酒席,現(xiàn)在文件規(guī)定以后不能請客了,李保衛(wèi)至少應該還他五次。

我媽媽說,你們是這么好的朋友,兄弟一般這么多年,誰都不請都要請你。

李保衛(wèi)說,放心吧,我一定會來,風雨無阻。

我大聲說,你不能來!你不要來!

我媽媽捂住肚子。我亂蹬亂跳。我攔不住李保衛(wèi),他風雨無阻一定要參加。我也攔不住我媽媽,她說誰都可以不請都要請李保衛(wèi)。

離剖腹產(chǎn)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王巧兒經(jīng)常在街上散步,她散步的時候總是莫名其妙地拐到李保衛(wèi)公司去,她不知道那是我的力量。我要救我爸爸,我要用盡我的力量。

王巧兒坐在李保衛(wèi)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她已經(jīng)行動不便。李保衛(wèi)一開始對她很客氣,抽時間陪她聊天。后來她去得多了,李保衛(wèi)忙,不一定有空,她就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面對著茶杯發(fā)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只是感覺到不對,卻不知道哪里不對。她想說點什么,該說什么呢?

提醒李保衛(wèi)一定要送五次的人情錢?這話王巧兒說不出口。其實,五次的人情錢,和一次的人情錢,區(qū)別多大呢?兩千塊?兩千塊,這是大事嗎?

王巧兒想明白了。其實也就是個面子,人們會為面子斗氣。李保衛(wèi)現(xiàn)在發(fā)達了,有錢了且不說,攀上管干部的副部長了,不再聽使喚了。他和副科長之間,就有面子之爭了。給不給面子,給多大面子,這是個大事。

劉婆婆發(fā)愿救自己,也不是那么順利。

劉婆婆發(fā)愿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四歲,病好下床以后,略微有點老年癡呆。為治老年癡呆,劉婆婆每天早起,對著第一縷太陽,練習說話,鍛煉自己的記憶力。大半年以后,劉婆婆好了,劉婆婆要回到鎮(zhèn)里去帶孩子。過了八十四歲的人,還去帶孩子,行嗎?

劉婆婆行。

劉婆婆六十二歲那年從鎮(zhèn)上搬進福利院,中間幾次斷斷續(xù)續(xù)回鎮(zhèn)上帶孩子。劉婆婆進福利院后種了五年菜,鎮(zhèn)里面分田到戶了,允許私人開小賣部了,人們開始忙碌了,帶孩子的人越來越缺了。劉婆婆在福利院閑不住。她一生帶孩子帶慣了,在福利院太安靜冷清了,劉婆婆就經(jīng)常出去幫別人帶孩子。劉婆婆帶孩子是有名的,愛哭的孩子在她手里幾天就不哭了,調皮的孩子她調教一段時間也能規(guī)規(guī)矩矩。劉婆婆七十多歲到八十歲這段時間,帶的孩子最多,有時候同時帶幾個。那時候大人們都涌到南方打工掙錢去了,孩子扔在家里缺人管,劉婆婆就忙開了。

八十四以后的劉婆婆帶孩子,名氣出來了。過了鬼門關還能活下來,劉婆婆的頭發(fā)全白了,白得像一朵碩大的云彩。附近的人家里添丁加口,孩子在醫(yī)院降生的時候,都喜歡請她去。劉婆婆年輕的時候幫別人接過生,現(xiàn)在老了,孩子降生雖然幫不上忙,但有她在場就有安全感。劉婆婆很高興做這種事,逢請必到。看到孩子降生,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那是多么快樂的事??!

劉婆婆自己有兩個孩子沒生下來,沒聽到第一聲啼哭,但她喜歡聽別人家的孩子啼哭。她坐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外面的走廊里,和孩子的家長一起等待,她坐在那里等待的時候,像一朵碩大的云彩在走廊里飄。孩子的家長、親人、醫(yī)生護士們,都覺得特別安全。她安靜地坐在那兒,大家心里都特別安靜。云彩在空中安靜一段時間,哭聲一來,云彩也就開始晃動了。

劉婆婆一直主張順產(chǎn),生孩子時只要她在場,孩子都是順產(chǎn)。一個人降生,生有生門。孩子媽媽們在床上大喊大叫,她似乎一點都不著急。喊一陣叫一陣,叫一陣喊一陣,這就是人的降生??!劉婆婆坐在醫(yī)院走廊里陪著,坐在醫(yī)院床頭陪著,陪著大肚子媽媽,一生十幾個小時,這朵碩大的云彩十幾個小時就在那里飄著,生孩子的十幾個小時多煎熬多漫長啊,仿佛十幾個月、十幾年。這朵碩大的云彩就這么凝注不動,仿佛成了一塊白石頭。劉婆婆在安靜的時候,聽到空中有人在敲鑼打鼓,那是天空中有人在迎接孩子,迎接生命??!

她帶過的孩子越來越多,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好了。

即將剖腹產(chǎn)的那幾天,縣城里天天下雨。我媽媽王巧兒打著雨傘,每天用一只手托著肚子在街上行走。她內心煩躁、慌張,莫名的恐懼如同雨中的樹葉朝她身上飛。她從家里走上街,走一段瀝青路,走過幾道柵欄,又走一段水泥路。兩邊的梧桐樹葉子紛紛隨雨飄落。我們又朝李保衛(wèi)公司走去。她不去不行,我拼命在肚子里催她。時間越來越緊了,我要救我爸爸。

有兩次差一點成功了。第一次是在李保衛(wèi)的辦公室,那天大雨封門,我媽媽和李保衛(wèi)說起他們的童年往事,說到劉婆婆帶他們幾個人,李保衛(wèi)有點感動了。我看到他幾次進了里屋,在那里猶豫發(fā)呆。里屋擺了一串紅包,是李保衛(wèi)近期要吃人情酒早已封好的禮金。

我看見李保衛(wèi)在里屋流淚!他怎么會流淚?里屋有一個神像,神像前面有三炷香,兩盤水果。神像旁邊有一張方桌。方桌前面有一把椅子,里屋沒有開燈,李保衛(wèi)在黑暗中坐在椅子上哭,渾身抖動。

李保衛(wèi)準備把給副部長家里送人情的大紅包和給我們的小紅包調換一下,哭完之后,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調換。

我媽媽感覺到了什么,因為李保衛(wèi)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有淚痕。

我媽媽說,你怎么了?

李保衛(wèi)笑著說,沒事。

我媽媽說,我們幾個是一起長大的,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不對,也別往心里去。

李保衛(wèi)說,哪里會。

我媽媽又說了半天,李保衛(wèi)已經(jīng)恢復常態(tài),她說不下去了。

眼看就要剖腹產(chǎn),時間越來越緊了。我繼續(xù)鬧我媽媽,她無法睡覺,坐立不安。這幾天雨下得更猛,早春的寒氣還很大。我媽媽有點猶豫,和我商量是不是改天再上街?我不同意,大喊大叫。她只好由我。

我和我媽媽在風雨中行走,走到瀝青路和水泥路的交界,一陣狂風過來,掀翻了她的傘架。李保衛(wèi)剛好開車走到這里,他在風雨中看見一個飄搖的孕婦在搶救雨傘,雨傘卻怎么都不聽話,他沒想到那是王巧兒。

李保衛(wèi)正準備到福利院看劉婆婆,我媽媽和我上了他的車。李保衛(wèi)的車寬大舒服,我媽媽不用側身,直接坐在前面的副駕上。車在從縣城到福利院的國道上行走,我媽媽一邊擦雨水一邊和李保衛(wèi)說劉婆婆。她沿路一直說話,說劉婆婆,說他們幾個人的童年。她沒注意到只是她一個人在說話,李保衛(wèi)卻不說話。李保衛(wèi)目視前方,內心已經(jīng)硬如石頭。我知道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只送一份人情了,改變不了了。

我寄希望在劉婆婆身上,希望她能軟化李保衛(wèi)這顆石頭。

李保衛(wèi)和我爸爸一樣,到福利院后幫忙擦桌子椅子,撅著屁股擦桌子椅子腿。我媽媽給劉婆婆梳頭,劉婆婆很享受地和他們說話。劉婆婆和他們說起他們小時候的事,要他們好好團結。李保衛(wèi)滿口答應。

劉婆婆已經(jīng)不喝湯藥了,屋子里還殘留著中藥味兒。她繼續(xù)緩慢地用手撫摸我媽媽的肚子,她的手漸漸失去了溫度。

我和劉婆婆對望。

我看見劉婆婆流淚了。一顆很淺很淺的淚,像天空中遙遠的星星一樣。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辦“九朝”,我改變不了李保衛(wèi),我也救不了劉婆婆。我想救他們所有的人啊。

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哭著說,劉婆婆,我想救他們,我也想救你呀,但是我力氣使光了,我救不了??!

我知道。她說。

大人們都不聽我的話,我繼續(xù)哭。

我知道。劉婆婆繼續(xù)用手緩慢地撫摸我說。

我看見一朵碩大的云彩慢慢后退,慢慢朝遠處飄走。

我還要盡最后的努力。

我爸爸躺在床上,王巧兒讓他給我講故事。我爸爸對我能否聽懂故事將信將疑。在我即將降生的那幾天,縣城里天天下雨。我爸爸也不再外出,每天晚上對著王巧兒的肚子講故事。他給我講《水滸傳》里面魯智深千里送林沖,講《三國》里面桃園三結義這些兄弟情義。一直講到最后,他肚子講空了,我還糾纏他,他就開始講他的青春夢想。

這是我有意讓他講的。他在縣里以優(yōu)異成績考到省城,上大學的時候他還是全校演講冠軍。他畢業(yè)分配回來后立志做一番事業(yè)。但是現(xiàn)在他卻肚子渾圓,天天喝酒開會。他的夢想現(xiàn)在變成了會議、文件和每天吃不完的酒席。我爸爸講他的夢想的時候眼眶含著淚花,數(shù)度哽咽。

我說,爸爸,你不要氣餒,還有我呀。我會延續(xù)你的夢想。

他似乎聽明白了,溫柔地撫摸著王巧兒的肚皮。

我們家里的夢想要延續(xù)下去。我爸爸說。

是時候了,該我說正題了。

我說,爸爸,為了我們的夢想,我們不要計較小事是不是?我們不要輕易動氣是不是?

我媽媽趕緊說給我爸爸,我爸爸說是。

我說,如果李保衛(wèi)只給你送一次的禮金,千萬不要動氣啊,我將來省吃儉用,好好學習行不行?

這正是我媽媽想說的話,她立即說給我爸爸聽。

不行!我爸爸說,那個李保衛(wèi),他這次敢少一分錢試試看!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過“九朝”的那一天,李保衛(wèi)按時趕到。他只送了一份人情禮金。門口幾個登記禮金的咨客,馬上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正在忙接待的副科長。

副科長不相信,他走到咨客處拿起禮單簿看了看,臉變了色。

副科長沖到李保衛(wèi)面前,他想抽李保衛(wèi)一個耳光。一個當過乞丐的人,請你來吃酒席,給臉不要臉嗎?他耳光快抽到李保衛(wèi)的時候,忽然改變了主意。畢竟他是一個副科長。

副科長抓著李保衛(wèi)的肩頭,遞給李保衛(wèi)一根煙,李保衛(wèi)也遞給他一根煙。他們在對火的時候副科長想出了一個治李保衛(wèi)的好方法。他把李保衛(wèi)帶到傳菜部旁邊的那張圓桌旁,讓他一個人坐在那里。

李保衛(wèi)一直等到別的桌子都坐滿了才知道副科長的用心。他這個桌上只有他一個人,別的桌子都坐滿了,都在加座位了,但是咨客們一直不給他這個桌上加人。他想坐到其他桌上去,幾個咨客受副科長安排,不讓他去坐。

其他桌上有一些他認識的人,和他打招呼,用詫異的目光看他。

李保衛(wèi)不坐了,想走,但是一走到門口就有咨客拉他回來。李保衛(wèi)走不了,心一橫,旁若無人地坐在那張桌子上大吃大喝。

副科長看李保衛(wèi)居然一個人大吃大喝,更加生氣。他居然吃喝得這么心安理得?副科長馬上想出另外一條計策來。主持慶典的司儀祝詞說完之后,他拿起話筒。他決定把李保衛(wèi)面子掃光,讓他滾出縣城這個圈子。當初怎么進這個圈子,現(xiàn)在怎么滾出這個圈子。

副科長用話筒向眾人致謝,眾人給他敬酒。他生了兒子當然要喝酒,他不光喝酒還要治李保衛(wèi)。他最后把話題轉到李保衛(wèi)身上。他說要感謝李保衛(wèi),他說了五次感謝李保衛(wèi),每感謝一次都要提一次李保衛(wèi)請客。他說感謝李保衛(wèi)同志今天大駕光臨,我們去年在他請的一次酒席上說了什么話;他又說一次感謝李保衛(wèi),又回憶去年李保衛(wèi)另外一次請客……他把李保衛(wèi)這兩年請的人情酒席一一說了一遍,眾人都聽明白了,哈哈笑著。

李保衛(wèi)臉上掛不住了。李保衛(wèi)再次起身要走,幾個咨客按住他。李保衛(wèi)走不了,臉色鐵青,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索性用大杯喝酒。

副科長帶著王巧兒和我給客人們敬酒,他很得意,他看見李保衛(wèi)氣得身子陣陣發(fā)抖,他覺得還沒夠。我看見了那把半弧形尖刀,它在貨架上閃閃發(fā)亮。

副科長一圈酒敬下來,又開始拿起話筒感謝。他曾經(jīng)是演講冠軍,妙語連珠。他感謝完眾人之后又開始感謝李保衛(wèi),講述他和李保衛(wèi)的友誼。他忽然開始說李保衛(wèi)以前當過乞丐。他說朱元璋朱皇帝也當過乞丐,看來李保衛(wèi)同志不同凡響。

王巧兒到這個時候才忽然明白我的話,她知道要出大事了,但是她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李保衛(wèi)突然大吼一聲,跳起來。他踢翻桌子,沖到貨架旁邊把半弧形尖刀抓在手里。

我媽媽猛然想到找劉婆婆來制止他們,但這時劉婆婆躺在床上,已經(jīng)生命垂危了。

劉婆婆沒有參加我的“九朝”酒席,我剖腹產(chǎn)降生那一天她也沒有趕去醫(yī)院。那天她知道我要降生了,但是她病倒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想喊醒自己,想看我降生,但她掙著命都喊不醒自己。

我知道她為什么喊不醒自己。

剖腹拿出我的那一天,空中沒有人敲鑼打鼓,沒有誰在天空中迎接我。

一個孩子降生的時候,應該有千千萬萬個另外的人站在空中迎接,場面宏大,莊嚴肅穆。人和天地一樣大??!但是我提前剖腹降生了啊,氣不足啊,九天司命還沒有下命章,誰會敲鑼打鼓迎接我呢?

空中沒有鑼鼓聲,劉婆婆聽不到鑼鼓聲。她在喊,她的喊聲別人也聽不到。

劉婆婆仍然堅持喊啊喊啊。

八十四歲那次兇險之后,劉婆婆后來又經(jīng)歷了兩次大考驗。一次九八年大洪水,一次是二○○三年的 “非典”疫情,那是上天來大面積收人了啊,劉婆婆也在其中。一次她八十六歲,一次她九十一歲,她都昏迷了。她在昏迷中一直喊,喊她帶過的孩子,喊她沒有帶過的孩子,她發(fā)了愿要帶一百個孩子,還不夠一百個孩子啊。她喊啊喊,空中的鑼鼓聲一來,她的命就喊回來了。

我記得我是第一百個,我應該喊得醒她呀。

我降生前的那幾個雨天,劉婆婆一遍一遍喊我救她。我想救劉婆婆啊。我知道只有我能救她。

她喊我,我也在喊她。我們彼此都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任憑我們的喊聲飄來飄去。

作者簡介

普玄,原名陳闖,男,生于1968年湖北省谷城縣。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和北師大作家班,現(xiàn)居武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鐘山》《花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多次選載。獲《當代》《長江文藝》《芳草》等雜志小說獎,湖北省新屈原文學獎和湖北文學獎,百花文學獎。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和“收獲文學排行榜”。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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