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茗
東坡說:“絲竹緩離愁”。然,絲竹緩的豈是離愁?
昆曲《長生殿》,《彈詞》一段里,李龜年流落街頭,看他衣衫襤褸,白發(fā)蒼蒼,好不凄涼!這位當年李隆基的第一樂師自彈自說天寶之事,聲淚俱下,他彈的是琵琶,到了最終,還有這把琵琶相伴,也是上天對他的一點憐惜。
京劇《文姬歸漢》,蔡文姬被擄匈奴一十二年,大漠滾滾,舉目無親,只一把焦尾琴相隨。泠泠七弦,伴她多少孤冷之夜?當她接到返回中原的圣旨,第一想的不是兒女,而是脫口而出:快把我的焦尾琴帶著。當然,胡人的血脈帶不回中原,文姬與一雙兒女今生永別,含恨而歸。末了,還是一把古琴左右,能帶走的也只是這把琴了。而后,《胡笳十八拍》成。
去西安大慈恩寺游玩,進到玄奘紀念館,大廳迎面一巨幅木板畫,上面鏤刻了一排排樂女,席地而坐,一人持一物。笛、簫、塤、笙、琴、鼓、阮、琵琶,驚艷無比,似是天仙來。女子本美,加上絲竹,美上加美。絲竹給予女子那一絲靈動,便不同凡間了。敦煌的那些壁畫里,很多飛天不是手持橫笛或豎簫嗎?
的廣場里,亭子那邊總傳來絲竹聲聲。尋聲走近,幾位老人團坐一起,或拉二胡,或撥阮,或打揚琴,勁頭正足,洋洋自得。想是曾經(jīng)在藝術團工作的,退休后自娛自樂,或者是以前不曾學過,現(xiàn)在有空重新學起的。無論哪種,比那些遛狗的,發(fā)呆的,曬太陽的,打麻將的,摔撲克的,蜚短流長的老人們可敬可愛多了!
劉禹錫說“無絲竹之亂耳”,五柳先生說:“何勞弦上聲”。我想說,文人與絲竹,本是相生相長,一榮俱榮,文人給了絲竹以靈魂,絲竹報以文人之靈氣。沒有“忽聞水上琵琶聲”,成就不了白居易。嵇康臨刑之際,撫琴謝幕,《廣陵散》從此絕跡,那又如何?它本是屬于嵇康一人的。人亡,曲當斷!
不成文人,草民村婦的,沒有幾樣絲竹陶冶,精神如何不萎靡,心情如何不沉郁?生活如糊滿了藻的死水,幾弄絲竹,給這潭死湖忽得開了一個口子,引來汩汩的清泉,從此草豐水美,鶯歌燕舞。
幾年前一個仲夏的夜晚,暑氣正熱,樓里的人都聚到樓下乘涼。一時孩童哭,惡狗咬,蚊蟲肆虐,悍婦吵吵嚷嚷,聒噪不已。忽的,前面樓上飄來一陣笛聲,仿佛下了一場清涼雨。我一直記得那笛。今日,我已開始學笛。
絲竹,給落難者以安,給孤獨者以暖,給英雄以歌,給美人以香。
所以,有勞弦上音,絲竹不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