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明凈的淺絳山水,以赭石敷色,卻絲毫沒有礦物顏料的凝重,只見滿目的素雅蘊藉,清澈澹遠。是宋人之法度還是元人之筆意,令人囿于其間,徘徊往復(fù),沉醉不思新路。清三百年山水不復(fù)發(fā)展可真是因君之故?
意止圖成點染新,一山一水未能真。
知君夙有煙霞癖,側(cè)里重貽拂舊塵。
這詩是王原祁《送別詩意圖軸》題跋四絕的第三首。干筆積墨,連皴帶染,圖中所繪的淡而醇厚,實而清雋的淺絳山水,正是王原祁的得意之筆。
這幅作于康熙辛巳年(1701年)的畫卷,早已不復(fù)點染新,且讓我們拂去舊塵看一看那個把“清初四王”的長處短處集于一身,備受清統(tǒng)治者推崇,領(lǐng)袖群倫,左右了畫壇的正統(tǒng)大腕,是如何載譽當(dāng)朝。而后又為何被后世詬病其筆墨呆滯,千篇一律,乃至如何競成為清山水畫衰弱的一大原因吧。
江蘇的太倉素來是人文薈萃的地方,明清兩代出過諸多的名人。曾深刻影響了清代畫壇的婁東派就發(fā)端于此,創(chuàng)始人王時敏就是王原祁的祖父。王時敏少年時期在董其昌的教導(dǎo)下參閱大量宋元名跡,從摹古人手學(xué)習(xí)繪畫。所以他始終認為摹古是繪畫的最高原則,并力追古法。他的這一思想,深刻地影響了王原祁。
王原祁的早慧與天賦在《國朝畫征錄》上是如此記載的。“公童時,偶做山水小幅,粘書齋壁,奉常(王時敏)見之訝曰:‘吾何時為此耶?詢知乃大奇曰:‘是子業(yè)必出我右。王時敏的子孫眾多,其中也不乏擅于繪事者,但是天賦都不及王原祁。那幅出自少年的山水,無從想象會有多么的筆精墨妙,讓王時敏竟誤以為是自己繪制而成。在得知出自王原祁之手后,就斷定這個小小的孩童將來一定會有超過自己。或許其中有舐犢情深的偏愛和厚望吧,但不難判斷出出王原祁天分定是極高。
此后王時敏開始親自教導(dǎo)王原祁,給他講析六法之要和古今異同之辯。王時敏教導(dǎo)王原祁最主要的一本教材,是自己年輕時學(xué)畫用的冊頁,這本冊頁是董其昌親手繪制而成,所以王原祁也算是直接繼承了董其昌的衣缽。
康熙九年(1670年)的一天,對于太倉王家來講,那必定是個大大的黃道吉日,這一天王家的喜報頻傳,滿堂都是賀喜的親友鄰舍。王時敏鐘愛的兒子王摟(第八子)和孫子王原祁同榜中舉,喜報交互送至。而彼時的王原祁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光景,正是年少有為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節(jié)。
不過王原祁中進士之后,王時敏并沒有讓他在仕途發(fā)展,而是囑咐他今后要專心書畫。此后,王原祁果然更加潛心繪事,他尤其鐘愛黃公望的淺絳山水,每每仿摩,獨得精髓,深諳其中三昧。隨著畫藝的精進,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
康熙對董其昌的字最為推崇,而王原祁正是承其衣缽的弟子,深得董其昌畫風(fēng)精髓,自然也就得到了康熙的青眼有加??滴跞拍?,王原祁奉命入內(nèi)府,鑒定宮廷收藏古代書畫的真?zhèn)?,這既是康熙對王原祁書畫鑒定功力的肯定和賞識,同時也是給了王原祁一個難得的學(xué)習(xí)機會:以摹古為最高原則的王原祁在宮廷收藏的繪畫作品中汲取了更多的養(yǎng)分,也開闊了眼界。
四月的桃花天天,如彤云籠城,真是春風(fēng)得意的好時節(jié),報喜的快馬也識趣踏香而來。時年62歲的王原祁也不曾意料能在晚年備受皇帝眷顧,官運亨通起來。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王原祁入值南書房。南書房是康熙帝為了與翰林院詞臣們研討學(xué)問,吟詩作畫的地方,被視為清要之地,能人值是很榮耀的一件事情。王原祁由此歷任侍講、侍讀學(xué)士、太子府詹事等職,供奉康熙左右。
據(jù)載王原祁當(dāng)值的時候,康熙常去南書房觀其作畫,一個畫的專心致志,一個看得饒有趣味,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jīng)天色向晚??滴鯋燮洳?,曾作詩賜贈,有“圖畫留于人看”之句。王原祁便將這句詩篆刻成印,以紀(jì)圣恩,遇到滿意的作品就鈐此印。
康熙四十四年王原祁奉命與孫岳頒、宋駿業(yè)、吳曝、王銓等共同編纂大型書畫類書《佩文齋書畫譜》100卷,并任總裁官,用了三年的時間編撰完成,這期間王原祁就居住在京郊海淀暢春園中??滴跷迨辏踉钣址蠲鞒帧度f壽盛典圖》卷繪制事宜。
王原祁無疑就是特別被上天眷顧的人,他一生順?biāo)?,無意仕途,卻能輕易及第。素喜煙霞,恰就出生于丹青世家。一味摹古,卻深得康熙賞識。一切在別人眼中看似可遇不可求的機遇,與他卻是這樣的水到渠成,信手拈來。
能得到皇帝如此看重,王原祁身后自然跟隨者眾多。當(dāng)時的婁東派算是被皇室和社會認可為“正宗”,在書畫界有著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婁東派所推崇的摹古也被視為繪畫的最高境界推廣。
然而,統(tǒng)領(lǐng)了整個清朝三百年的婁東派,最終也因為一味摹古而不思求新、求變,只知師古人,而不重視師造化,導(dǎo)致后繼乏人,阻礙了山水畫近三百年的發(fā)展。
所以新文化運動之初,婁東派成了眾矢之的??涤袨?、陳獨秀、徐悲鴻等一批名宿大家把矛頭直指“王畫”。認為其固步自封,食古不化,一味盜取前人的骨髓,卻沒有長出自己的血肉。連魯迅先生也以為明清不足一論,畫至元代已極矣。所謂“王畫”就是王時敏、王鑒、王暈、王原祁為代表的婁東派的畫。
摹古自然是學(xué)畫的一個重要階段。陸儼少在《山水畫芻議》里曾寫道:“山水畫傳統(tǒng)技法,都是前人在大自然中觀察提煉而成,不是靠某一個人而是積累多少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作實踐才有今天這樣豐富的傳統(tǒng)技法?!钡顷憙吧僖仓v了,傳統(tǒng)不能死學(xué),必須化。化既是化為己用,也是不斷變化,任何事物如果不想被淘汰,就必須不斷更新發(fā)展。
摹古與創(chuàng)新看似矛盾,實則為一體。古代的畫家沒有去過雪域高原,未必今人就不能畫,不但能畫,而且要用古法新意畫出一番新天地。一些當(dāng)代的寫意作品,沒有打好摹古的基礎(chǔ),卻一味狂涂橫沫,畫一些外行看不懂,內(nèi)行也不明白的畫,這樣的所謂自是創(chuàng)新也當(dāng)引以為戒。所以摹古和創(chuàng)新要相輔相成才能更好的發(fā)揮發(fā)展。
我想摹古不錯,創(chuàng)新更是應(yīng)該,最怕的就是走極端。王原祁走了極端,并著書立論,終是誤人誤己。
“知君夙有煙霞癖,側(cè)里重貽拂舊塵?!痹俣门f作,煙霞宛然,蒼拙古韻,單幅看來自是筆墨精妙,若是縱觀卻是面目相似,陳陳相因。所以太過順?biāo)斓娜松矔ι菩乱?,時也!運也!能成事亦能誤事。
姜靜,筆名荷衣蕙帶,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歷史雜志專欄作家。著有《愿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到白頭》,寫散文,畫工筆,書瘦金;抱一顆平常心,寫幾行散淡文,在淡泊中尋找人生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