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友者
作為晚清民國的花鳥畫藝術的引領者,吳昌碩也是多面性的人物。作為一位詩書畫印全才的大師,其人生亦是豐富多彩的。考察其坎坷一生,既可見人性的豐富和復雜,也可略窺大師的立體性。
梅 扇面 紙本設色
吳昌碩少時貧困,但他的父親吳辛甲是一個讀書人,喜歡治印,雖然落魄,卻一直教兒子讀書和篆刻。所以吳昌碩的金石功底從小就開始奠定,并在長達幾十年的練習中滲透進了藝術生命的血液里。
少年成長時期,吳昌碩尚處在封建社會中,還考取過秀才,雖然僅僅做過一個月的官就解甲歸田,但舊時代在他身上的印跡是很明顯的。他用了50多年的時間試圖去做一個文人士大夫,當不得已要以賣畫為生時,他對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金石文化復興的執(zhí)著貫穿了整個藝術生涯。
他的青少年時代恰逢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的動亂使他顛沛流離,喪失骨肉、家園。在吳昌碩所處的國家和民族被弱肉強食、社稷危亡的時刻,他似乎感悟到唯有國強其骨、人強其骨,激發(fā)起國人不屈不撓的精神,才能定國安邦。因此,22歲那年,在縣衙學官的催促下,吳昌碩勉強去應了一次院試,孰料竟考上了秀才。他的文名在四鄉(xiāng)八里傳開了,都說吳昌碩是文曲星下凡,再讀上幾年書,考個舉人,中個進士是“三個指頭捏田螺”——穩(wěn)拿的事。有人上門提親,說的是鄰縣菱湖鎮(zhèn)人施氏。這施氏名字頓怪,單名酒,字季仙。吳昌碩沒表示可與不可,可吳辛甲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父親替他應下了這門親事,次年全家遷居至安吉城,在縣城里租了幾間小樓,名之為“篆云樓”。父子倆將居所周圍的小片曠地墾荒成園,園中翠竹數(shù)竿,疏草密筱,不事修飾,因而取名為“蕪園”。蕪園建成后,吳昌碩就迎娶了施氏。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榍皟扇艘矝]什么溝通,當施酒從姑娘變成妻子后,吳昌碩發(fā)現(xiàn)她竟是位知書達禮的女性,更為驚奇的是這施氏還刻得一手好印章。
婚后的日子是愉快的,讀書、刻印、練書法,吳昌碩還寫了許多詩。然而好日子總不那么圓滿,吳辛甲隨后病逝。將父親歸葬祖墳后,吳昌碩就絕意場屋,不再赴考,開始了他游學和為人幕僚的生活。
這種甘于淡泊、不以物質(zhì)簡陋為苦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出吳昌碩的豁達和樂觀。
書法亭樹 鏡心 紙本 26×80cm
1868年父親病逝后,吳昌碩開始了外出交游、尋師訪友的求學和謀生歷程。他首先到了杭州,跟隨晚清時期的經(jīng)學大家俞樾先生學習辭章和訓詁,前后約有兩年。1875年,吳昌碩又被湖州府的貢生顏文采招去做了一年的司賬,后來又被介紹去號稱“六才子”之一的陸心源家做司賬。顏文采和陸心源都是著名的收藏家。
1877年初春,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蘇州的一幫文人朋友陪一位客人來吳昌碩寓所做客。這位客人就是任伯年。任伯年看了吳昌碩的書法和印章,建議他到上海去謀生,說上海華洋雜處,五方匯聚,英雄的用武之地大著呢。吳昌碩說上海他是去過的,但上海大居不易,僅憑刻章和書法能養(yǎng)家嗎?到時候是要向任先生學幾筆畫的。當任伯年歪著頭在端詳吳昌碩的書法時,在座的高邕笑道,既是任兄攛掇吳兄去上海,這畫藝定歸是要教幾手的。任伯年要吳昌碩作一幅畫看看。吳昌碩說:“我還沒有學過,怎么能畫呢?”任伯年道:“你愛怎么畫就怎么畫,隨便畫上幾筆就是了?!眳遣T于是隨意畫了幾筆。任伯年看他落筆用墨渾厚挺拔,不同凡響,不禁拍案叫絕,說道:“你的用筆已到火候,將來在繪畫上一定會成名。”吳昌碩聽了很詫異,還以為跟他開玩笑。任伯年卻認真地說:“即使現(xiàn)在看起來,你的筆墨已經(jīng)勝過我了?!眳遣T自此以篆籀筆法作畫,受教于任伯年,兩人成了至交,始終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
當時,吳昌碩還常隨顏文采、陸心源出入“六才子”家門,得以見識這些文人雅士,更方便學習詩詞書畫。其中,楊峴是吳昌碩最為敬佩的。吳昌碩敬佩他的為人和治學,曾于侶80年備函要求列于門下。藐翁復信婉謝,表示愿以換帖弟兄相稱。書中寫道:“來函敬悉,如此稱謂,未免太俗,擬仿從前沈仲復與藐訂交之例,彼此贈物,即俗間換帖也。犬馬齒差長,藐潛稱兄,君即吾弟?!?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03/qkimagesduzxduzx201808duzx20180806-3-l.jpg"/>
盡管藐翁堅辭老師稱謂,但吳昌碩仍然以師尊之禮相待,在所作詩篇中有“藐翁吾先師”之名,并自稱“寓庸齋內(nèi)老門生”,足見其尊師重道之心。吳昌碩與楊峴交往前后共20余年,在詩文和書法上得到不少指點,有很大的提高。
吳昌碩熱心交際、喜攀附名流。他和本邑施旭臣、朱正初、張行孚等文人多有交集。當時寄籍安吉的外地士子,如潘芝畦、沈楚臣、袁學賡、錢國珍、徐士駢等,不論長輩還是同輩,吳亦多有往來。年輕時,吳就表現(xiàn)出愛多方交友的外向型性格,尤喜和志同道合者切磋交流。但在家鄉(xiāng)能結(jié)識的名流或良師益友畢竟不多。26歲后,吳不時外出游學。在杭州、上海、蘇州等地,先后結(jié)識名儒俞樾、畫家高邕之、金石家吳云等。36歲時編成《篆云軒印存》,攜往杭州,請俞樾題詞,有借名人以自抬的考量。39歲結(jié)識晚清大書法家、經(jīng)學家楊藐翁。40歲在蘇州與當?shù)赝濉⒅詹丶?、朝廷大臣潘祖蔭結(jié)交。47歲結(jié)識金石學家、高官吳大徵。
吳昌碩看重中青年時期的交游。49歲時作回憶生平交游事跡系列文20余篇,結(jié)集為《石交錄》,以志師友之誼,多少有些自炫人脈之意。他自我總結(jié):“自余策名微秩,十余年來,風塵奔走,德業(yè)不加進。每思之未當不悔。獨幸所遇賢豪長者,往往契合,非伏處巖穴所能庶幾,此則差足自慰矣?!边€說,“非敢引公自重,然不可謂非受知?!痹捳f得有點圓滑。
菊有黃華 立軸 紙本設色 103.5×51cm
這些結(jié)交對象不乏達官貴人。如陸心源任福建鹽運使,吳云官至蘇州知府,潘祖蔭光緒年間官至工部尚書,楊藐翁曾任常州知府,吳大澂曾任廣東、湖南巡撫,工部左侍郎。這些人兼具書法家、學者、大收藏家等身份。吳還期望高攀更重量級的朝廷要員。1894年,他在北京拜謁翁同龢不遇,即以詩和印譜贈翁。當時以篆刻出名的吳,曾多次主動以印章贈當朝重臣,盼其援引。他刻過“張之洞”一印,還為直隸總督端方治印?!把刨V”說不上,“干謁朱紫”則無疑問也。
吳昌碩雖不乏藝術家性情,但在為人處世上多有世故的一面,稱得上人情練達。69歲到上海后,他敏銳覺察到浙江人、湖州人在上海的地緣和人緣優(yōu)勢,便充分利用同鄉(xiāng)之誼和原先的人脈關系,廣泛而積極地參與和周旋于海上諸團體,如書畫會、印社、詩社、同鄉(xiāng)會等,在社交活動中擴大自身影響,逐漸確立并彰顯藝壇領袖地位。還自立社團,如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在吳昌碩定居上海之初倡議成立。同時,廣收弟子,以壯門庭聲勢。再加上王一亭等海上達人及日本友人的大力追捧,缶翁晚年盡得地利人和。
在待人接物上,吳昌碩也自有心計。如他有“大聾”之別號,表面上指晚年重聽,其實是取裝聾作啞、以聾自晦的姿態(tài)。耳聾心不聾,頓有韜光養(yǎng)晦、明哲保身之用意。其詩友諸宗元曾戲探著問他是否“聾以自晦,其有托耶”,吳含笑點頭。不愿聽的就裝作聽不見,在小事上也可見吳昌碩不乏“計謀”。他酒量不大,家中待客時,卻頻頻舉杯祝酒。原來他用的是一只特制的青瓷杯,大小看上去和別的酒杯一樣,但杯身、杯底特厚,可盛之酒很少??腿擞贸R?guī)杯,主人用特制杯。秘密被揭穿時,缶翁妙語解頤:“你們都說我的畫好,名氣大,其實和這酒杯一樣,徒有其表而已。”
歲朝清供圖 立軸 紙本設色 151.8×80.7cm
墨荷圖 立軸紙本墨筆 49×111cm
另外,吳昌碩在日常生活中不失藝術家性情的同時,也略有放任之嫌。比如晚年在上海喜歡出席各色應酬,且常吃花酒。冒鶴亭在《孽?;ㄩe話》中,不客氣地爆料吳昌碩與賽金花相會的一樁糗事。黃裳《珠還集》里有《吳倉碩小箋》一則,記缶老當年應邀去妓院吃花酒而留便條的掌故。不過,黃裳有持平之論:“吳倉老是近代鼎鼎大名的畫家、書家、印人。我也看過幾本他的傳記,記載的大抵是他怎樣刻苦作畫、吟詩、刻圖章的故事,但對畫家生活的全貌卻不大清。這張便條使我們知道他有時也吃花酒,就很有價值。好像也不會成為盛德之累。因為他生活在那個時代,無法跳出那個具體環(huán)境,這一切原是很自然的?!币郧俺粤四敲炊嗫?,如今樂享人生,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書畫本身就是一門感性的藝術。
山水圖 立軸 紙本設色 43.3×76.6cm
松溪對弈圖 紙本墨筆 95.5×18.5cm
但他也有拒絕的時候。民國初年,一天,上海著名的房地產(chǎn)商哈同過生日,想請吳昌碩代畫一張3尺立幅的畫,用以烘托生日氣氛。不料,吳昌碩早就聽說哈同最早是靠販鴉片起家的,況且,他平素最憎惡這幫橫行十里洋場的人。于是吳昌碩決定不畫。當時,哈同是英、法兩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他深知像吳昌碩這樣的人是值得拉攏的,于是,一方面誘以重金,另一方面又托當時在上海畫界聲望略遜于吳昌碩的吳杏芬、沙輔卿等人向吳說情。礙于同道情面,只好磨墨提筆,畫了一幅柏樹圖。畫完尚未題款時,哈同就親自來取畫了。但當他看到柏樹葉子畫得比實際的柏樹葉大時,就問:“柏樹葉子如此之大,這里是否有什么含義?”吳昌碩說:“正看這是一幅怪柏,但不妨倒過來看看?!惫姥缘惯^來看后說:“是一幅葡萄?!贝藭r吳昌碩正色慨然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哈同不解地問:“為何要倒畫呢?”這時,吳昌碩忍不住笑了,說:“我是按照你們辦事的邏輯畫的,你們喜歡顛倒,把黑說成白,把壞說成好,當然我給你的畫也只好顛倒掛了。”一聽此話,哈同哈哈大笑,忙說說得好,但心里卻是十分惱怒的。
1882年,離鄉(xiāng)別妻10年的吳昌碩把夫人施季仙接到蘇州居住。也就在這一年,吳昌碩的好友金俯將其在古墓葬中覓得的一個陶缶送給他,因為此缶“了無文字、樸陋可喜”,故而昌碩以“擊廬”“老擊”為別號,這個號一直用到其去世。接來妻子后,家中所需局促,為供養(yǎng)家人生活,吳昌碩在賣字刻印之外,還托人求職,后來友人推薦他在蘇州縣衙里擔任一名巡查城市、緝捕盜賊的“蕞爾小吏”。做小吏,盡管整日辛苦,收入?yún)s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生計,清貧的狀況沒有什么變化。他曾在寫給老師潘芝畦的詩中說:“蕩宦如游民,浮家累妻孥。一屋雨打頭,達旦聲咿唔。呼名烏友朋,閉戶人菰蘆……”作為一個低級的小官,沒什么薪水,又很辛苦,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官場里還不得不事事小心,如履薄冰。吳昌碩因此謔稱自己為“酸寒尉”。
草書 紙本
1885年,任伯年從上海來蘇州拜訪他,見到剛從官衙里回來的吳昌碩,身著袍服,寬衣蔽體,疲憊不堪,好不狼狽,頗為感慨,后來便以“酸寒尉”為題畫了一幅像。畫中吳昌碩戴一紅頂帽子,兩手攏在袖中,似乎在作揖,神態(tài)狼狽,狀態(tài)寒酸。任伯年以不多的筆墨,十分精到地表現(xiàn)出一個底層的官吏形象,可謂形神具備。吳昌碩在畫上自題“酸寒尉像”,并賦詩自嘲:
達官處堂皇,小吏走炎暑。
束帶趨轅門,三伏汗如雨。
傳呼乃敢入,心氣先攝沮。
問言見何事,欲答防齟齬。
自知酸寒態(tài),恐融大府怒。
怵惕強支吾,垂手身傴僂。
朝實嗟未飽,卓卓日當午。
中年類衰老,腰腳苦酸楚。
此詩加上任伯年的畫,淋漓盡致地把身為小吏的辛苦、寒酸之形象表現(xiàn)了出來。
吳昌碩的遺老心態(tài)在晚年一直揮之不去。1912年是民國元年。這一年他開始以字行,自刊一印“吳昌碩壬子歲以字行”。此年作此舉,顯然有本名(俊、俊卿)已殉清之意味。民國前期,他在上海仍以故清廷官吏之身份,頻繁與一些著名遺老交往。在《缶廬集》卷四中,?!皩懹斜秤跁r代潮流的對遜清的孤忠”(王家誠語),如“帝王家在山河破,雅訓何堪續(xù)內(nèi)訌”。在缶翁看來,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是一場“內(nèi)訌”。難怪在清朝滅亡后,他有時書畫落款居然還是“宣統(tǒng)××年”。
吳昌碩大半輩子生活在清朝,接受的是傳統(tǒng)封建士大夫文化教育。他當過清朝的官,結(jié)交的對象不少是清廷舊官僚,從內(nèi)因外因看,缶翁不做遺老也難。晚年身邊不乏遺老遺少。如民國以后,鄭孝胥以大牌遺老曾蟄居滬上,與吳交往頓頻繁。10多年間,彼此一直保持翰墨酬酢、詩酒流連的交誼。鄭孝胥《日記》屢及吳昌碩。民國十四年(1925年),鄭還為吳之子吳藏龕代訂潤格。無論在價值觀,還是個人情感上,吳昌碩對民國心存隔閡,甚至有違拒心理。其墓志銘由陳三立撰文、朱孝臧書丹、鄭孝胥書蓋,人選想必正合缶翁心意,因這3位皆大號遺老也。臺灣王家誠在其《吳昌碩傳》中,對缶翁的遺老情結(jié)多有說辭,然缺乏“同情的理解”。不過,影響深遠的新文化運動,對晚年吳昌碩幾乎毫無影響,可見其時他已明顯落后于時代。
挑燈讀書圖 立軸 紙本墨筆 106×40.3cm
酸寒尉像 紙本設色 164.2×77.6cm
松梅圖(局部)
松梅圖 立軸 紙本設色 68×135cm
沈香亭牡丹圖 立軸 紙本設色 60×121.3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