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記得是2005年底,范用先生交給我一頁“范用編著書目”,囑我印在即將出版的《葉雨書衣》的后勒口上。他還分別標(biāo)注了排印時的字體和字號。書目所列共十二種,其中《我愛穆源》《泥土腳印》《泥土腳?。ɡm(xù)編)》等三種署名“范用著”,《戰(zhàn)斗在白區(qū)》《漫畫范用》《鄭超麟回憶錄》《買書瑣記》《文人飲食譚》《愛看書的廣告》《存牘輯覽》等七種署名“范用編”,《莎士比亞畫冊》署名“范用、葛一虹編”,《葉雨書衣》署名“范用作”。其實(shí)還有一本《晚翠文談新編》,不知為何未列,后來又出版了“范用編”《憑畫識人——人物漫畫集》《買書瑣記(續(xù)編)》等兩種,總計范用編著圖書十五種。
十五種里,除了《我愛穆源》和《鄭超麟回憶錄》出版較早,其他都是2000年以后寫作或編輯的,范先生在每種前面寫了簡短的引言或說明。在此之前,他很少寫文章,也從未作為選編作者那樣編書。他經(jīng)手很多名家名作,都是為人作嫁,是作為出版人履行本職和本分??墒牵瑥?000年至2010年他去世,這十年間,他完成了從出版編輯、出版社領(lǐng)導(dǎo)、退休后熱心介紹書稿者到作者的漸變。這也許是他一生熱愛書的最后一種方式;也許是夫人丁仙寶和老一輩作者朋友先后離世,他在越來越孤寂的情狀下的一種自我振作。2008年12月,我們在三聯(lián)韜奮圖書中心二樓做了一個“范用與三聯(lián)書店七十年展覽”,同時出版一本小冊子,名為《時光》,內(nèi)容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通過老照片展現(xiàn)范用生平;第二部分“書時光”回顧他主持出版的《傅雷家書》等幾種書刊;第三部分是“朋友時光”,以照片和書信記錄他和文化人的交往;第四部分“仍是書時光”,即是介紹作為作者的范用編著的作品。
在《泥土腳印》“作者的話”里,范用寫道:我不善于寫作。偶爾寫點(diǎn)懷舊文字,懷念故鄉(xiāng),懷念母校,懷念同學(xué)師友。我是用真情實(shí)感寫的。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最后這十年里,他寫了一百多篇文章。陳樂民先生讀了《我愛穆源》后評論:沒有訓(xùn)世的警句,也沒有任何豪言壯語,但卻有今天最需要、最可珍貴的真情。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是也。
葛一虹比范用大十歲?!渡勘葋啴媰浴肥歉鶕?jù)葛先生收藏的一本極為珍貴的畫冊編排的,1966年春天打出大樣不久,就被扔進(jìn)了垃圾堆,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范用撿回去一幅幅貼在筆記本上收藏,三十多年后請葛先生為這幸存的四十五幅銅版畫手寫了說明,交給山東畫報出版社印成書。他在前言中講述了這段奇緣。
汪曾祺比范用大三歲,他們是最貼心的朋友?!锻泶湮恼勑戮帯烦霭鏁r,汪曾祺辭世已經(jīng)五年,范用“印這本書聊表懷念之情”。
編輯《愛看書的廣告》時,我剛到三聯(lián)書店工作,范先生為這本書給我寫了幾封短信。第一封寫于2003年3月15日:
我編好了《愛看書的廣告》,先送您看看。
一般讀者不會買這本書。推銷對象主要是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編輯、發(fā)行人員。書出版后,我擬在《出版廣角》寫篇東西,以引起出版社注意,建議他們買來參考。
他在“編者的話”中說:用短短的百來字介紹一本書,是很要用心的。出版社的編輯要學(xué)會寫廣告文字,這是編輯的基本功之一。廣告文字要簡練,實(shí)事求是,不吹噓,不講空話廢話……他的這種說法,似乎不合“廣告”的原理——廣告哪有不夸大其詞的?可是真懂出版的人,知道他說的是經(jīng)驗(yàn)之談。讀了書中匯集的魯迅、葉圣陶等人寫的圖書廣告,更易理解。范用特別重視廣告的設(shè)計,他把幾十年剪貼保存的圖書廣告式樣影印在書中,供大家參考。 《葉雨書衣》是范用設(shè)計圖書的結(jié)集。葉雨即業(yè)余的諧音,是他的筆名。交給我“范用編著書目”時,《葉雨書衣》尚未出版,另外一本《存牘輯覽》更是僅有一個構(gòu)想。范用做出版,朋友遍天下。他雅好收存友人的書信,整理裝訂成冊,多達(dá)五十二冊兩千多封。他起意編一本友人書信集,起碼始自2005年(也許還要早)。此后他一邊抄寫,一邊整理,斷斷續(xù)續(xù),直到去世。遵范用生前所囑,我接下這部遺稿。正像他去世前已經(jīng)寫好向朋友告別的信一樣,這部遺稿的編者說明、封面設(shè)計都已完成,請黃苗子題寫的書名也已備妥。這本堪稱范用一生最后的書,于2015年9月范先生去世五周年時面世。
2000年和2001年,范用還編過兩本小冊子,一本是新知書店老前輩朱希的《八十自述》,一本是《朱楓烈士》。朱楓1938年進(jìn)入新知書店,1949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被黨派往臺北,1950年6月因叛徒出賣而犧牲。范用特別要求在這本小冊子上印明:紀(jì)念品,范用編印,葉雨裝幀,“以示負(fù)責(zé)”。
2008年秋,范先生的身體和精神急速衰萎,去看他時,往往需要動員他起床到客廳坐著聊天。他不再在意儀表,頭發(fā)亂亂的,腰弓得厲害。住了一次院,后來就很少起床,很少說話了。2009年9月24日,我請他在《時光》襯頁上簽名留念,寫時手雖抖,字依然秀氣。幾日后他讓人帶給我《書癡范用》書稿。稿子很亂,包括一些剪報、書和刊物的復(fù)印件等,而且單薄。我知道還有人寫過范先生,但未收在書稿里;另有很多人與他交往很深,肯定愿意寫一點(diǎn)。和范用好友戴文葆的兒子、三聯(lián)同事楊進(jìn)商定分頭約稿。歲末年初時候,范先生寫來兩張便條,其中一張說:前帶上《書癡范用》想已見到……幾篇訪談記,請在篇名上角印“訪談之一”“之二”“之三”……《回家》等幾本書復(fù)印后,請退還我。另一張便條說:《書癡范用》編者署名為“葉琛編”……這個葉琛,可能是范先生自己的筆名,不知含義若何。
2010年9月14日下午,范用先生在協(xié)和醫(yī)院去世,終年八十七歲。悲慟之余,深悔沒能早些完成《書癡范用》,讓他帶著未竟的念想離去。于是催稿,整理,編輯。年底,書出來了。如今想來,或否可說,這本書才是范用先生與書最后的分別……
又到9月了。謹(jǐn)以此文懷念范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