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范先生不熟,只見過一面。他是個畫家,去世已經(jīng)多年了。
初中我是在一個鄉(xiāng)村中學念的,學校邊上有條鐵路,每隔一會兒就有火車“哐當哐當”地開過去?;疖嚨穆曇裟敲创?,以致每次有火車經(jīng)過,講課的老師都得停下來,等火車過去了,再接著講。鄉(xiāng)村中學,條件自然艱苦。整個學校只有一個操場,操場上擺兩個籃球架,這便是全校的體育設施了。音樂課、美術課沒有專業(yè)的老師。在我記憶中,我們偶爾學唱一下流行歌曲,就算是上音樂課了,美術課似乎沒有上過。
有一年,學校來了個年輕老師,剛從師范畢業(yè)。那時,他大概二十歲左右吧,臉上爬滿了青春痘。他喜歡畫畫,簡陋的宿舍里掛滿了他自己的素描作品。有天,他對我說,周末有空來學校,給我做模特,我給你畫個像。到了周末,我如約去了老師宿舍,畫了一個上午,畫完了。中午吃飯,老師突然問,有興趣學畫畫不?我說有。老師說,那你以后周末到我宿舍來,我教你。學了一段時間,外地讀書的姐姐回來,看我畫畫,隨口說了句,我有個同學的爸爸是畫家。當時,我很詫異,沒有想到身邊還有人認識畫家。姐姐告訴我,先生多是畫國畫,偶爾也畫油畫,功底是極好的??催^我的畫,姐姐說,你這是野路子,像你這樣畫,畫不好的。接著,姐姐又介紹了一下范先生,說先生也是自學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范先生,也第一次熱切地想見到一個人。
到了暑假,姐姐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同學回來。姐姐讓我喊她“秋妹姐”,告訴我她是范先生的女兒。那時,我開始學國畫了,說是學其實不過是看了幾本教材,照著畫冊、報紙上的涂抹。秋妹姐看了我的畫說,你的畫蠻有靈氣的,好好學一下,會畫得很好的。姐姐回來之前,去了范先生家。她告訴范先生,她弟弟在學畫畫。范先生很高興,給了姐姐一疊他的畫稿,說是送給她,讓她帶給我看看。姐姐把畫稿給我,一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別人的作品,而不是印在書上、報紙上的。老實說,我被范先生的畫驚呆了,我沒有想到現(xiàn)實的水墨會那么漂亮。范先生畫的多是牛、荷花、荷葉,還有雞、竹子等等,都是鄉(xiāng)野里常見的事物。現(xiàn)在想起來,范先生的畫多是兼工帶寫,畫面生機勃勃。看了范先生的畫,我見先生的愿望愈發(fā)地強烈起來。
姐姐回了學校,范先生的作品成了我的臨摹對象。說是臨摹,其實是糟蹋,而且糟蹋得不成樣子。國畫多是有留白的,臨范先生的畫,臨得不像,我總懷疑是紙或者筆有問題。然后,忍不住提筆在范先生的畫上試上幾筆,就在范先生畫的空白處。調色的時候,更是直接涂在范先生的畫上,看色對不對。很快,范先生的畫被我糟蹋得一干二凈。算下來,大概近百張。
等到姐姐高中畢業(yè),我去幫姐姐搬東西。過了幾天,姐姐說,我?guī)闳タ捶断壬伞?/p>
范先生住在湖北黃岡浠水縣的一個偏僻山村里,四周的山色,看著熟悉,在他的畫里見過。進了范先生家,范先生熱情地問,你也喜歡畫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范先生指著筆墨紙硯說,我也喜歡畫畫的,有空就畫上幾筆。你要是想畫,去畫就好了,不用客氣。
范先生的樣子我已忘記了,只記得很和藹、文雅,不像種田放牛的鄉(xiāng)下人。在范先生家里,我一直很忐忑,生怕范先生問起他的畫來。好在范先生沒提起這個話題,像是忘了一樣,大概是他常常送畫給人的緣故吧。在先生家住了一晚,閑談中了解到,范先生對同鄉(xiāng)索畫向來是來者不拒的。人家讓畫什么,他就畫什么。用他的話說,鄉(xiāng)里人家,圖個新鮮喜慶。他畫得多的是壽星老頭、觀音。讓人意外的是,先生家里還有一個小女兒,那時大概五歲左右吧?;貋砗螅X得奇怪,問起姐姐,才知道是范先生收養(yǎng)的。小姑娘有病,被人遺棄了,范先生看不過去,帶回家養(yǎng)著。據(jù)說,范先生寵小女兒寵得厲害,是見不得家里人給小女兒臉色的。就我在先生家所見,小女兒頑皮,跟先生很親近,撒嬌撒得不像樣子,一看就是被慣壞的。
從先生家回來,我時不時會想起先生來。由于姐姐和秋妹姐的關系,先生的消息還經(jīng)常傳過來。過了大概幾年,有一天,姐姐接完電話,眼睛紅了,強忍著眼淚的樣子。我問姐姐怎么了,姐姐一下子哭了出來,說,范先生死了。等姐姐平靜了些,她告訴我,范先生爬到樹上幫小女兒摘風箏,摔下來,死了。聽姐姐說完,我心里很難過。范先生死了,留下他的畫和他還沒有長大的小女兒,以后誰來疼愛她?
就在前些天,我打電話給姐姐,問范先生的小女兒現(xiàn)在怎樣了,他的畫還在嗎?過了一會兒,姐姐打回電話給我說,范先生的畫都散了,家里是一幅都找不到了。至于小女兒,有哥哥和姐姐支撐著,她的成長還算順利,沒吃什么苦頭。聽到這里,我有些心酸,又欣慰。
愿先生在天堂安好。
馬拉 中國作協(xié)會員,畢業(yè)于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死于河畔》《未完成的肖像》《果兒》《亡靈之嘆》,詩集《安靜的先生》。
責任編輯 張家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