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嫣婧
公眾號時代改變了信息的傳播途徑,也限制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帶來了全新的言說方式,也輕易揮霍掉了傳統書寫的謹慎嚴密。人們甚至計算出,看一條推文的時間最好不要長于五分鐘,否則閱讀者將難以集中注意力。而推文的表現形式,從語言到排版,在竭力迎合大眾手機閱讀習慣的同時也正在重塑著閱讀這一行為本身。
隨著載體和媒介的變化,閱讀還是閱讀嗎?類似的問題其實20世紀中葉的哲學家們就曾提出:“隨著機械復制時代的到來,藝術還是藝術嗎?”當杜尚將他那個與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的作品《泉》同名的小便池寄往美術館,當美國抽象畫家波洛克完全拋棄了繪畫作為造型藝術的“本分”,藝術也許真的走向了終結。但本雅明其實沒有這么斬釘截鐵,否則他就不會對“氣韻”(Aura)這個詞如此流連忘返。在他看來,正是藝術品中所呈現出來的“氣韻”,這種時空上由遠及近的顯現過程使創(chuàng)作與觀看、創(chuàng)作者與鑒賞者得以跨越阻隔而站在一起,擁有了“共時”的可能,于是也就有了交流與分享的可能。曾幾何時,藝術的“唯一此在性”是其最重要的內在精神,文學不也一樣嗎?也許一樣,也許并不完全一樣。一樣,是因為文學和藝術一樣,也需要一定的物質形式作為載體,正如曾經的繪畫藝術離不開顏料和畫筆,文學也離不開記錄它的筆墨紙硯。沒有物質載體的文藝作品是不存在的。但不一樣之處,也在這里。文學歸根結底是語言的藝術,無論是印刷技術之下的文學,還是信息技術之下的文學,其語言的本質形式未變,變的只是我們觀看語言的方式。當然,如果作極端化的推論,所有的紙質出版物都將銷聲匿跡,人們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在紙質書報雜志上圈劃批注,翻轉折頁,那么興許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或現代詩歌的人將會減少大半。因為我們不得不承認電子書的閱讀模式確實不夠靈活自由,對文學閱讀多多少少會帶來損害。然而,事情遠遠沒有到這一步。非但如此,“公眾號”閱讀方式的出現反而是增加了傳統文學期刊的發(fā)聲機會,現今大部分期刊都開通了公眾號,完全可以通過有質量的推文打開受眾群體。如果說過去倚靠業(yè)內發(fā)行傳閱以及郵購訂閱的傳統方式很難將這些期刊推到眾人面前,那么公眾號平臺才是一個能夠徹底打破藩籬以實現廣泛無差別閱讀的理想場所。
可見,焦慮不單純來自于閱讀與傳播的載體,而是不同載體所帶來的閱讀習慣的轉變。而這種轉變,正在反向要求語言改變其自身的形態(tài)。說得更明確一些,這種焦慮來自于對純文學這一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未來發(fā)展前景的擔憂。話說距今最近的一次純文學復興,應可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而那也正好是文學期刊狀況最好的一段時間?!度嗣裎膶W》《收獲》《外國文藝》及各省級刊物幾乎是文學青年人手一本的必讀雜志,各大高校的中文系里更是集結了一批智商與才華并重、理想與眼界齊高的青年才俊。在當時,通過刊物了解最新的文學動向,閱讀最新的作品,就如現在通過公眾號汲取到想要的信息一樣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由此可見,當年的文學期刊與文學創(chuàng)作、閱讀及傳播是緊緊捆綁在一起的,甚至可以作為一個風向標。這種思路也延續(xù)至今。要證明一位純文學寫作者在當下文壇的地位和知名度,就得關注他的發(fā)表量和發(fā)表刊物的級別。期刊,依然是衡量純文學究竟有多“純”的一桿秤。應該沒有人會否認,同樣一個文本,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和發(fā)表在晉江文學城網站,它的分量是不一樣的。網絡文學,這里指發(fā)表在網絡上的文學,長久以來被認為是作家在不被官方認可的前提下只能求助于民間的次等選擇,是無奈之舉。讓人倍感荒謬的,正是這原本即產生于民間,于普羅大眾之生活中攝取靈感和生命力的文學作品,卻需要牢牢守著這份約定俗成,順從文學期刊的發(fā)表規(guī)則。而網絡作為一個新生的平臺,一個正在蓬勃發(fā)展起來的媒介,即便已經給絕大多數領域帶來了顛覆性的變革,面對純文學,卻仍然只能作為一個邊緣化的存在。
當然,誠如上文所提到的,互聯網閱讀模式與純文學的傳統閱讀方式確有不能完美接洽之處。越是需要細讀、反復咀嚼和品味的文字,可能還是越需要能夠適應這種閱讀節(jié)奏和整體環(huán)境的紙質印刷物。但若將當代人不讀書只知道刷手機的現狀完全歸結于互聯網和公眾平臺帶來的原罪,繼而去哀哭文學期刊的墮落消亡,是否又顯得有些偏激了呢?至少這忽視了人們擁有對閱讀方式進行自主選擇的權利,夸大了純文學對閱讀者的各種限制,好像只有閱讀文學期刊上的作品,才是在閱讀純文學,只有手持一本作為實體存在的雜志,才是在閱讀。期刊與純文學的這種共生關系,是否到了應該被重新審視的時候了?
事實上,文學期刊真的可以完全代表中國當代純文學寫作的現狀嗎?期刊長期以來的運作機制能夠成為催生純文學健康發(fā)展的土壤嗎?其實,期刊在普通寫作者心中一直占有崇高的地位,它至少代表著官方對作品的態(tài)度,進而它也決定了文學獎項的運作模式。基本上,中國所有的官方文學獎項都是從期刊中選擇作品的,如果這第一步走空了,那么之后的一切,入圍,獲獎,被承認,被關注,獲得出版,就都不過是泡影而已。當然也有人會說,官方也同樣重視網絡文學?。“⒛偷摹洞蠼瓥|去》不還獲得“五個一工程獎”嗎?這還不夠有成就,有知名度?何況書還賣得那么好,版稅都夠作者花大半輩子的了!然而問題就在于,贏得了“全世界”的阿耐最終可能還是得輸給“純文學”,因為后者是高傲的,小眾的,邊緣的。發(fā)行量、版稅、獲獎不但不能顯示其“純文學”上的成功,反而是失敗的見證。由此人們不禁要問,期刊的發(fā)行量如何,稿源是否豐富,真的那么重要嗎?純文學要的不就是這種世外桃源式的自我感覺和評價方式嗎?那么期刊不過是將自己送上了祭臺,用來祭作家們關于純文學的那個夢而已。
但這個夢并不見得就是無法實現的異想天開,比如20世紀80年代,文學作為高端與時尚、小眾與大眾、前沿與普及的完美結合,就曾切實地存在過。你或許沒有看過《收獲》里所有的文章,但你一定買過,拿著它裝過,甚至泡過妞吧?文學的力量最終溢出了文學本身,形成一種社會風尚,這既不會輕賤文學的品格,又能自上而下地形成一股影響力,這就是黃金時代。甚至,我們還能將懷舊的年代前推至清末和民國,那時,這些如今已是青史留名的大文豪大作家們就是通過興辦報刊來實現自己的寫作抱負的。這些報紙雜志,見證了多少偉大作品的問世和活靈活現的筆墨官司,新鮮的油墨味從而成為文化興盛的標志性氣味留在文學史和人們的理想中,很難說這不是許多人立志走上文學道路的起因。于是,對“文學的大時代已然逝去”這一現實的承認變得非常困難,因為“大時代”確實存在過,且文學期刊也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人們總是習慣于回望過去,卻不愿意面對現在。純文學仍然高傲,但這高傲不再能成為一種引領,一面旗幟,而成了必須承擔孤寂與被邊緣化的原因。寫作漸漸變成了寫作者與讀者的密談,彼此傾心的一個暗號,而文學,則回到了其本身最初的形態(tài),成為一門語言的藝術,而非修辭或論道的載體。
然而,這或許不過是一個理想對另一個理想的置換罷了。文學再特殊,于一國而言仍是意識形態(tài)之一種,它雖不再能高高在上地活著,卻也無法就此安靜地獨處或等待消亡。它必須存在,正如期刊必須存在一樣。走過天真爛漫的少年時期,鋒芒畢露的青年時期,它進入中年,彷徨過,寂寞過,猶豫過,在一種時時害怕自己會變成“中年油膩男”的焦慮中渴望被重新點燃。它眼睜睜地看著世界更新換代,熱鬧非凡,速度與激情越來越成正比地威脅著傳統的發(fā)表與傳播。懷舊似乎是一條不錯的路,但它又往往掩藏著某種失敗與落寞的情緒,因它恰恰戳中了曾經的輝煌。文學期刊還有中興的機會嗎?或者我們應該如何去定義這中興?
是時候該思考一下卡爾維諾的“輕逸美學”了。將他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出的“盡量減輕小說結構和語言的分量”這一觀點挪移到眾人對文學的期待上是否同樣合適呢?長久以來我們一貫奉行的是T.S.艾略特的主張,要求文學一邊要與傳統呼應,一邊又要與未來對接。文學的本質是沉重的,如果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人類審視自我的精神“包袱”,文學將不但將失去其固有的價值,其魅力亦將蕩然無存。然而,文學又是無法完全跳出歷史發(fā)展與時代特征的,文學作品的產生一定能夠與它所處的時代構成某種對話關系,它的價值的恒常性與階段性,往往是同步的??柧S諾提出文學的“輕”,正是因為他看到了時代的沉重呼吸威脅著文學的獨特與獨立。在人人都茍延殘喘的當下,文學如何實現對現實的突破?于是他創(chuàng)造了“看不見的城市”,利用想象與虛構的便利將語言從世俗生活的重壓下掙脫出來。這或許也是現代之后的意義所在?
當然沒有人會去懷疑卡爾維諾作品的文學價值,因為他恰是以文學的方式回應了文學與時代的糾結,語言的韌性與價值的多維度使得文學得以具備這種適度的自由,而自由,是所有創(chuàng)造活動的基礎。同樣,對文學刊物來說,有多大的自由,即能爭取到多大的生存空間。這自由,包括觀念的自由、形式的自由、機制的自由等等,它或許可以部分解決文學的歷史包袱問題,并對寫作觀念產生一定的影響。畢竟,刊物與作家的相互作用是純文學未來走向的一個重要因素,刊物青睞的作品類型可能會成為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競相模仿的對象,而這很可能成為對文學創(chuàng)作從語言到類型再到思維的無形桎梏。永遠不要拒絕新的文化形態(tài),因為傳統與時尚并不總是對立的,它們之間的摩擦、矛盾,對彼此的看不順眼,恰能證明一種對話的呼應的雙向聯系正在逐漸形成,在這個契機下,作家和以作家作品為依托的文學刊物都需要接受這場考驗,焦慮不但是必然的,更是必需的。所謂的大時代,即是拋卻陳舊觀念,尋求突進與變革的時代,吃老本與懷舊夢,救不了一本文學刊物,更救不了寫作本身。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