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桉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見于西漢時期的辟兵莫當、日入千金二種錢,是早期壓勝錢[1]里頗為重要的一類。二者形制相似,特征鮮明,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壓勝錢之一。自南宋洪遵《泉志》[2]始,不僅古代泉譜中有所著錄,傳世品里也有所見,更重要的是已被內蒙古、山東等地的考古資料所證實。是研究早期壓勝錢里較為理想的材料。受限于出土數(shù)量、相關資料的翔實程度、切入角度和方法等,學界對其研究不夠深入。吳榮曾先生曾作《漢辟兵、千金錢小考》[3],對是錢進行了初步探討。本文擬對考古及文獻所見的此二種錢進行梳理,以期在前者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些許淺顯的認識。
遼寧西岔溝墓出土的辟兵錢
內蒙古廣衍故城附近出土的辟兵錢
青島嶗山解定夫婦墓出土的辟兵錢
辟兵、千金錢的特征是花穿[4],兩面皆有文字,文字以柱點相隔[5],錢文篆書,按順、逆時針排列且字向有異。上下或伴有穿柄、圓環(huán)[6]。錢文內容上,辟兵錢一面為“辟兵莫當”,一面為“除兇去央”;千金錢一面為“日入千金”,一面為“長毋相忘”。此類錢的錢文內容,多以此二者為主。據(jù)《古泉匯》等,錢文還有一面為“辟兵莫當”而另一面為“富貴未央”;一面為“日入千金”而另一面為“佩此宜富”等其他例子。錢文排列也有“辟兵莫當除兇去央”皆在一面,繞緣一周而成“類鏡銘”的情況。但附圖非拓片,且未得實物資料證實,所以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此外,《古泉匯》里還有一品穿上為虎紐的辟兵錢[7],今人也有類似收藏。但其形制特殊,出土資料不夠充分,所以本文也不予討論。
巨野紅土山漢墓棺室遺物分布圖及所出辟兵錢
內蒙古下窩爾吐壕墓地M6棺室圖及所出的辟兵錢
1940年十月五日,蔡季襄先生在中國泉幣學社第六次例會上分享過一枚辟兵莫當錢[8]。不過學社相關資料中對該錢的筆墨并不多。前人著述多以《泉志》里的說法為主,又間以手中所見予以修改補充。今人著作當中,除吳榮曾先生著文[9]詳細考證外,散見于民俗、收藏及歷史類著作中,多為介紹性的內容。辟兵、千金錢的發(fā)現(xiàn),主要以考古資料為大宗。
隨著新中國考古工作的不斷展開,辟兵、千金錢有明確出土信息的考古資料日益豐富,二者多見于墓葬當中。辟兵錢多出于遼寧、內蒙古、山東、北京等地。此外洛陽、西安也有發(fā)現(xiàn)[10],但相關資料對該錢筆墨不多,缺乏詳細的記載,故僅此一提。辟兵錢的詳細出土情況如下:
有穿柄圓環(huán),穿柄近圓,圓環(huán)殘西漢早期至中期不詳出土處 年代 形制 尺寸 備注遼寧西岔溝墓地[11]原文將此錢稱為“錢形銅佩”。該地西漢時處于遼東郡外,屬匈奴文化或烏桓、扶余等其他族屬[12]內蒙古廣衍故城附近墓地[13]年代下限為漢昭帝或其稍后 有穿柄圓環(huán) 直徑2.4厘米 出于西漢邊境城市青島嶗山解定夫婦墓[14]西漢中期或稍后有穿柄圓環(huán),花穿為圓孔直徑2厘米,環(huán)徑1.2厘米錢文“辟兵莫當,除屯去央”較為模糊,“屯”疑為“兇”巨野紅土山漢墓[15] 西漢早期 無穿柄圓環(huán),一面為素面 直徑7.4厘米 這是目前所見出土此錢級別最高的墓葬西漢晚期 無穿柄圓環(huán),花穿殘 直徑2.3厘米 出于西漢邊境城市內蒙古下窩爾吐壕墓地M6[16]北京延慶西屯遺址西M14[17]從墓葬形制來看,當屬西漢早中期不詳 不詳 出于西漢邊境城市,原文稱其錢文“辟兵莫當,去兇除災”棗莊鳳凰山墓地M37[18] 西漢 有穿柄圓環(huán)直徑2.4,環(huán)徑1.9,通長4.8厘米原文將此錢稱為“辟兵符(M37:4)”
棗莊鳳凰山墓地M37平面圖及所出辟兵錢
九原古城西漢墓M6出土的千金錢
上海福泉山西漢墓地M23出土的千金錢
朔州北旺莊西漢墓地M78所出的千金錢
陜西寶雞郭丘墓所出的千金錢
千金錢的墓葬資料則相對缺乏。目前所見的資料有內蒙古烏拉特前旗、上海福泉山、山西平朔和陜西寶雞四處。
出土處 年代 形制 尺寸 備注烏拉特前旗九原古城西漢墓地M6[19] 西漢晚期 不詳 不詳 出于西漢邊境城市,原文稱其錢文“日入千金,長命百歲”上海福泉山西漢墓地M23[20]西漢中期后段,大致為昭、宣時期上有穿柄,下有缺口,似為圓環(huán)直徑2.4厘米 出于西漢偏遠地區(qū)山西朔州北旺莊西漢墓地第六區(qū)M78[21]不晚于西漢宣帝時期有圓環(huán),無穿柄錢徑2.3厘米,環(huán)徑1.9厘米、環(huán)寬1.3厘米,重5.95克(一說環(huán)寬0.3厘米,重 5.9 克 [22])原文稱之吉語錢,并認為圓環(huán)是便于佩戴之用陜西寶雞郭丘墓[23] 不詳 有穿柄圓環(huán) 不詳 原文稱之“西漢避邪錢”
辟兵、千金錢是依據(jù)其錢文“辟兵莫當”、“日入千金”而簡稱命名,最早為《泉志》中洪氏直呼“辟兵錢”、“千金錢”。此后諸泉譜中雖有“辟兵莫當錢”、“除兇去災錢”、“日入千金錢”等不同叫法,但皆不如辟兵錢、千金錢的稱名簡潔明了。
洪遵《泉志》中“右辟兵錢。舊譜曰:徑八分,重三銖,背面皆有周郭,又有兩重,于方穿之中復更有小穿,邪正安之,疑若八角然。其文一面曰去殃除兇,一面曰辟兵莫當。皆篆字。其間有八柱,郭外仍有小柄?!薄坝仪Ы疱X。舊譜曰:形制、輕重類辟兵錢,其文一面曰長毋相忘,一面曰日入千金,錢間亦有八柱。”[24]是關于二錢現(xiàn)存最早的文字描述。后世泉譜中雖有增添,但基本都要復述洪氏的記載。此類錢雖然有不同的叫法,但收錄時多被歸于壓勝品一類中。加之形制特殊,流傳有限,故在交流中也都能明其所指,并不產(chǎn)生歧義。盡管如此,從文獻記錄中不難看出,前人在此類錢幣的面背問題上似有分歧,這在辟兵錢上尤其突出。
在錢幣面、背皆有文字的情況下,一般是先說面文,再講背文。由此而言,《泉志》所謂“辟兵莫當”應為背文。然而,不同于《泉志》中其他錢幣直呼“面文……背文……”的情況,這里用了“一面曰……一面曰……”的句式,體現(xiàn)出一定的謹慎態(tài)度。畢竟此類錢兩面皆有錢文,風格頗早,孰面孰背并不像后世壓勝錢那樣特征鮮明。當然,這里還有個“舊譜曰”的限定,并不能斷定是洪氏本人還是其前人的說法。不過洪氏既然稱之為“辟兵錢”而非“去殃錢”,其應該是默認“辟兵”為面的。
但這終究還是一種較為含糊的說法,在判斷面背上保留了一定的余地。后世(今所見著述多為清人)在轉述的時候雖然保留了“一面曰……一面曰……”的句式,但也未受其束縛,不少泉譜在沿用或轉述《泉志》的說法外,又就錢論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欽定錢錄》里稱之為辟兵錢,但在描述時卻稱“一面曰去災除兇,一面曰辟兵莫當?!盵25]“災”與“央”雖然意同,但字形差異卻比較大。
《錢幣考》稱之辟兵錢,除補充張廷濟“曾手拓是錢,文曰除兇去殃,辟兵莫當,篆書,其文周環(huán)讀”的注釋外,也介紹了錢文布局,并對此錢的讀法進行了矯正:“此錢去字在左,倒書;兇字在上,向右;除字在右;殃字在下;辟字在下;兵字在右;莫字在上;當字在左,倒書。以字形推之,疑當讀作去兇除殃,韻則兇亦與當葉也。”[26]該說法在錢文布局上的描述雖然詳細,但細校之則與當今諸品相異。首先,“倒書”“向右”說的是錢文字形。如今所見該錢錢文四字字形皆以一定順序旋轉。大致是錢文按順時針排列,則以右字起讀,以右為正,余字依次向右旋轉90°;反之亦然。而該描述似有缺省。其次,依其所述,則此錢錢文按逆時針排列,這樣的實例有內蒙古博物館所藏[27]與巨野紅土山漢墓所出[28]之錢,但字形的正倒并不與之相符。除此之外,張廷濟《清儀閣金石題識》中稱“……余藏冊中得二品,曰長毋相忘,曰日入千金;曰辟兵莫當,曰去央除兇……”[29]這與《錢幣考》中所注之張廷濟說法在錢文讀序上有所出入。
內蒙古博物館藏辟兵錢
巨野紅土山漢墓所出辟兵錢
《退庵錢譜》稱之辟兵莫當錢,并介紹了其錢文布局:“……辟字橫列穿上,兵字正列穿右,莫字模糊橫列穿下,當字倒列穿左。讀法從辟字右旋蟬聯(lián)而下方得……背文漶漫字跡隱隱,疑即洪志所云一面為去殃除兇字也”。[30]這種錢文排列和字形旋轉已與當今所見相同,只是將起讀之辟字橫列穿上而非正列穿右,似乎表明該錢上下兩端并無圓環(huán),這種讀法顯然是把錢往左轉了四分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明確出現(xiàn)了“背文”之稱,反映出作者有意或無意的認識取向。
《泉貨匯考》稱之避兵錢,轉述洪志舊譜時卻調換了順序:“其文曰避兵莫當,去殃除兇,皆篆字”[31],這與《退庵錢譜》的認識是一致的。
《晴韻館收藏古錢述記》則比較特殊,稱之去兇除災錢?!按┯胰プ?,穿下橫書兇字,穿左倒書除字,穿上橫書災字?;丨h(huán)讀之,字順其文……以形式觀之,似即避兵錢也。然無避兵,字漫,又無文郭無小柄……”[32]該錢文布局規(guī)律已為今印證,不過因為不見辟兵字樣,出于嚴謹而命名為去兇除災錢,是為特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和《欽定錢錄》一樣,把錢文識讀為“災”,不過搭配卻成了“去兇除災”,而不是《欽定錢錄》所言的“去災除兇”。
與之類似的,《泉史》里的說法為“一面曰去災除兇,其文自右及下讀之;一面曰辟兵莫當,其文自上及左讀之?!盵33]這里雖然用的是“去災除兇”的說法。不過從文中不難看出“去災除兇”實際上是采取的是與另面相異的讀法,如果矯正過來應該是“去兇除災”。而且原譜當中附圖問題比較大,錢文為楷書,細讀文中布局也與之有一定的出入,柱點的處理也比較隨意。
《古泉匯》里則直接稱“辟兵錢,面文辟兵莫當,背除兇去央”了[34]?!独m(xù)泉匯》也是這個思路,依錢文稱之辟兵莫當富貴未央錢[35],不過此錢是鉛質,而且“下環(huán)亦缺”,也是特例。
此外,清人劉喜海在《嘉蔭簃論泉絕句》里“辟兵利器莫能當,更祝除兇并去央”[36]的說法,也是以辟兵為面了。
綜上不難看出,以錢文命名錢幣的方法被沿用,辟兵錢的說法也延續(xù)了下來。不過著述中雖并未明確指出孰面孰背,但事實上是隱有以辟兵為面的。稱之辟兵錢而又先言除兇面,后言辟兵面的這種模棱兩可的做法,并沒有很好地為后代的著述所消化。于是在后人的理解下則干脆先言辟兵面文,至當今發(fā)掘簡報、相關著作等,多直接稱辟兵面為正了。
面背的混亂,既然從錢幣的形制上難以區(qū)分,那么自然而然地需要從錢文上下手。首先“除兇去央”,不難理解為“消除災禍”之意。該詞由同義的兩個詞構成,所以搭配上考慮,“去央除兇”的說法也說得過去。正如同《錢幣考》里從押韻的角度出發(fā)考慮,現(xiàn)在多主張“除兇去央”的讀法。但 “除兇去央”還是“去兇除央”,主要依據(jù)識讀的順序??紤]到《晴韻館收藏古錢述記》是受錢幣形制和錢文的影響而名之“去兇除災”錢,“無避兵,字漫,又無文郭無小柄”,加上字形排列有異,起讀之字、之序并沒有多少參照。根據(jù)其描述,應當是采取普通錢文的旋讀之法,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嚴格上說主張“去兇除央”說的,主要是《錢幣考》。依據(jù)《錢幣考》里的描述,“去兇除央”是按順時針的讀序,而另一面“辟兵莫當”則是逆時針的讀序。那么在一面順、逆時針讀序句意相似的情況下,習慣上讀序還是多從另一面。是錢的主流意見也是如此。當然,壓勝錢讀序本就頗有特色,兩讀皆通的例子也并不罕見,只不過其讀法需要多方面考慮。在此錢中面背順逆結合的讀序則稍顯牽強。
而辟兵莫當?shù)囊馑紕t需好好斟酌。辟兵二字爭議不大,即積極辟除戰(zhàn)爭帶來的兵禍之災,這既包括戰(zhàn)爭中兵戎利器的直接傷害,又包括戰(zhàn)爭所帶來的瘟疫疾病等后續(xù)災害、甚至是對兵鬼的恐懼等。辟兵的實物概念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的大武辟兵戈,文獻中亦不乏以動植物、礦物、圖像符咒、時日選擇道術等辟兵的方術[37],甚至作為人名出現(xiàn),如高辟兵、曹辟兵、霍辟兵等[38]。爭議之處則出現(xiàn)在對“莫當”二字的理解上。若以“當”為“擋”,“辟兵莫當”便可理解為“辟除兵禍,莫使之擋”,這與“除兇去央”的意思并列。無論孰為錢面都說得通。但以“辟兵”為名詞,即指代此辟兵之物,“莫當”為“莫我敢當”之簡稱,則“除兇去央,辟兵莫當”可理解為“消除兇災,非此辟兵物莫屬”。這種說法從邏輯上更為合適。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目前所見辟兵錢的錢文字體風格、排列方式有異,不似千金錢那樣規(guī)整統(tǒng)一,或可說明辟兵錢經(jīng)歷了漢字隸化的過程。如果日后出土可以證明的早期辟兵錢,那么其排列等,或許會為面背問題的解決提供更為確鑿的證據(jù)。
當然千金錢也存在這樣的問題。該錢著述雖然少于辟兵錢,且大多數(shù)是轉引《泉志》的說法,但這種問題仍可說明。洪遵《泉志》里載:“右千金錢。舊譜曰:形制、輕重類辟兵錢,其文一面曰長毋相忘,一面曰日入千金,錢間亦有八柱。”后《古今錢略》在轉述洪志記載時即調換順序:“志曰:舊譜曰,形制、輕重類辟兵錢,其文一面曰日入千金,一面曰長毋相忘”。類似的例子還有《欽定錢錄》《選青小箋》等,都是先言日入千金面后述長毋相忘面?!豆湃獏R》里則直接言“千金錢,面文日入千金,背長毋相忘”了。而《泉貨匯考》《貨泉備考》等則與之相反。故千金錢面背的混亂,亦可見一斑。
相比而言,千金錢的讀法則較為簡單,因為其主要問題在于錢文“日入千金”“長毋相忘”的孰面孰背上。此錢文為漢代常見的吉語,多見于瓦當、璽印和銅鏡上。由于漢代瓦當多為四字,璽印的字數(shù)也有限,漢鏡銘文則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借鑒。漢鏡中,銘文“長毋相忘”多做結尾之勉勵使用。如,“道路遼遠,中有關梁,鑑不隱情,修毋相忘”、“大樂未央,長相思,慎毋相忘”、“與天相壽,與地相長,富貴如言,長毋相忘”、“富貴安,樂未央,長毋相忘”,“見日之光,服者君卿,千秋萬歲,愿毋相忘”、“鏡清明,銅必良,宜大王,毋相忘”等,多為“祝福+勉勵”的句式。所以從漢代的習慣上來講,面文“日入千金”為祝福,背文“長毋相忘”為勉勵,似乎比較合理。且從平仄讀法上考慮,先言“日入千金”也較為通順。
從性質上來講,千金錢的作為壓勝錢似乎爭議不大,分歧則在于辟兵錢的性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以后,多認為其是辟兵符[39],如孫機先生等,但孫先生并沒有指出依據(jù)[40]。而公柏青先生則通過考證符的特征并與之比較,認為并不是符,而是具有辟兵功能的壓勝錢[41]。
當然,還有種說法是印紐錢。即清人葉德輝認為此二錢是“古印紐也”,年久印紐分斷,世遂以為錢[42]。判斷理由是“余所見此錢及漢印甚多”,后又列李佐賢《古泉匯》里幾品印紐錢。這種說法有一定的啟發(fā)性。所謂印紐錢,即鑄作錢形的印紐,其下有名章與之相連。漢印中有不少以錢形為印紐的例子,錢幣對漢印的影響長期存在。該錢與葉文所列《古泉匯》中郭勛、田龍、王貴、傅侯四?。ㄈ鐖D所示)[43],在形制、文字風格上也有一定的相通之處。不過印紐錢一說仍然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從實用性的角度出發(fā),印紐與印章必定相連牢固,印、紐的分斷是要極力避免的,而今所見是錢無一幸免。考古資料中確實不乏該錢與印同出的情況,但都沒有交代與印連在一起,或者是二者斷裂的茬口相吻合。還有一種可能,即該錢與印通過系之類的聯(lián)結在一起,而系已腐爛,故后世所見既不與印相連又保持一個完整的個體形態(tài)。如此一來此錢是否作紐就另當討論了,而且這種解釋添加了許多猜測的成分,這樣的組合是否符合漢印的使用習慣,恐需更多材料證明。退一步說,若把葉氏所列四品印紐錢的行為理解為抨擊李佐賢“既知漢印、猶列泉品”之舉是“貪多務得之病”也是解釋得通的。但從目前來看,辟兵錢為印紐錢的說法尚待更多的資料支持。不過辟兵錢與印紐錢的相通之處也是不容忽略的,印紐錢或有受其啟發(fā)的成分。
《古泉匯》中所載的印紐錢
此錢也有稱之佩錢的。即根據(jù)該錢的特殊形制,認為是佩戴之用。具體的佩戴方法不得而知,但此說似乎是爭議最小的。佩是從使用方法來的,壓勝則是使用目的,二者并不矛盾。
從出土地點來看,除西安、洛陽、山東等漢代較為發(fā)達的地方外,遼寧西岔溝,內蒙古廣衍故城,內蒙古下窩爾吐壕,北京延慶西屯都是漢代的邊境城市。辟兵錢在北方邊境地區(qū)出土的比例是相當高的,幾件個人手中的藏品也是這種情況??紤]到辟兵錢背后的訴求,則與匈奴關系密切。據(jù)《史記·匈奴列傳》《漢書·匈奴傳》等記載,漢初自平城之戰(zhàn)后的幾十年間,匈奴南下擾漢達十次。而武帝即位后的漢匈戰(zhàn)爭也有二十余次,邊境地區(qū)無疑是重點。根據(jù)墓葬所揭示的時間范圍,辟兵錢多在西漢中后期。這時漢與匈奴關系相對緩和,但幾次戰(zhàn)役給普通民眾尤其是邊境民眾帶來的損失和心理創(chuàng)傷是難以抹平的,所以辟兵錢作為一種簡單樸素的辟兵訴求之物、習俗之物已經(jīng)流傳下來,并且已經(jīng)交流到與之相接壤的其他部族。辟兵錢作為辟兵之術的反映,是兵家陰陽家的一部分,但從出土的情況來看伴隨兵器出土的、能明確具有軍事性質的墓地并不比普通民間墓葬多。一方面目前所見的資料有限,另一方面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民間的接納程度。并且根據(jù)墓葬的規(guī)格來看,是錢在民間的認可度要高于上層。尤其是有一定規(guī)模的中小型墓葬。這與普通民眾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戰(zhàn)爭之類更容易威脅到他們的生活和財產(chǎn),所以通過辟兵的行為保全生命和財產(chǎn),也是種美好的愿望。僅有的墓葬資料來看,該錢的出土位置似乎并未伴隨一定的壓勝行為。這種“軍民之術”,究竟是先流行于軍隊、后被民間接納,還是因為戰(zhàn)事的原因自產(chǎn)生就為民間所用,目前的材料尚不足以解決。
此外,漢代有以星紋、文字組合而成的辟兵五銖,錢幣上的北斗、星宿、刀等圖案及明確的“辟兵”字樣,都蘊含著辟兵的寓意。這種較為成熟的多重辟兵的組合,應是辟兵思想與壓勝錢均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且其形制與辟兵錢差異大,而與一般的壓勝五銖類似,故其形成應晚于辟兵錢。
而千金錢墓葬資料雖然較少,但其吉語應與漢代瓦當、銅鏡相類。考慮到漢代商業(yè)政策等因素,敢言“日入千金”者,其時不早。且今所見千金錢形制、字體風格等,不似辟兵錢般多樣,體現(xiàn)出一種較為穩(wěn)定和成熟的錢幣模式。所以千金錢的出現(xiàn)應在辟兵錢之后,或者說受之啟發(fā)。分布范圍上也基本落在發(fā)達地區(qū)和邊境地點這兩個地理單元,并且也有見于偏遠地區(qū)的個例,其吉語性的訴求比較明顯。
年代問題上,吳榮曾先生曾根據(jù)該錢同出隨葬品的年代,認為此二錢似盛行于西漢晚期,上限可到昭帝時[44]。根據(jù)目前的資料來看,此說可從。許多學者也認為此錢形制存在一種演變序列,例如穿環(huán)的存在與否。不過就目前的資料詳實程度,還不足以說明未穿環(huán)的個例是因為流行年代的差異還是因為保存狀況的原因。
此外,從各地出土資料不難看出,該錢穿孔形制的描述五花八門。筆者認為,大可將其歸于花穿一類。畢竟以花穿描述已經(jīng)十分形象。但該錢與后世花穿錢又有區(qū)別。后世所見花穿錢,穿孔多在內郭上留下豁口,二者夾角處殘銅很少甚至沒有,即所謂八角穿。上世紀九十年代,錢幣界曾就花穿錢展開過大討論。集中點多在成因、年代等,并且基本都在行用錢的范圍內。畢竟關于花穿的諸定義也是出于描述上的,反而對其性質等限制并不多。錢幣學研究里的概念與定義,多由一般歸納而來,屬于對現(xiàn)象的總結與概括。而與之有所出入的個別現(xiàn)象,是另起爐灶重新命名,還是將定義加以其他的約束或補充。事實上多為理論性的問題,在實際操作中,并不影響對錢幣實物個體的認識。故筆者認為,將該錢形制重新命名并沒有多大意義,歸為花穿則是基于描述上的方便。出于學術嚴謹?shù)慕嵌?,在研究花穿錢的相關問題時應予以區(qū)分,日后若材料充分甚至可做新的討論。同時,該錢為范鑄而成,這種花穿形象或非偶然所致,加之厭勝的性質,恐有所本。但并不主張將其與天地陰陽觀念等貿(mào)然附會。
辟兵五銖(圖摘自鄭軼偉:《中國花錢圖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
辟兵五銖(圖摘自《中國錢幣大辭典 壓勝錢編》,中華書局,2013年版)
注釋:
[1]壓勝錢,本文取其廣義,即指各類求吉、避邪、消災之用的文字圖案相結合的非正用錢。另“壓勝”與“厭勝”在泉譜文獻中用法較為混亂,今學界多認為二者用法互通。有學者主張以“厭勝”為正,取壓服、降服之意。不過“厭勝”本義似有爭議,以及“壓勝”與“厭勝”的源流與用法演變,俟另文討論。筆者以為,壓勝錢在流傳、發(fā)展、著述過程中已不局限于“厭勝”之本義,今稱與花錢、民俗錢所及范圍大致相當,“壓勝”的說法雖不免以訛傳訛之嫌,但已成約定俗成之實。本文采用“壓勝”之名,引用文獻時對原文“厭勝”之稱予以保留。
[2][南宋]洪遵:《泉志》,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6-277頁。
[3]詳見內蒙古自治區(qū)錢幣學會編《內蒙古金融研究》錢幣文集(第七輯),第430-432頁。
[4]諸泉譜及出土資料對其描述十分混亂,筆者以為應將其歸為花穿一類,詳見下文。
[5]據(jù)出土實物及泉譜拓片,兩字之間間隔一柱點,每面四柱點?!度尽芳昂笫擂D述所稱“其間有八柱”應為兩面總數(shù)。
[6]一般認為是穿柄端在上,圓環(huán)在下,目前所見多數(shù)著錄即作此處理。但也有相反的情況,如對山西朔州幾處出土千金錢資料的著錄(朱華《山西朔縣西漢墓出土吉語錢》,《中國錢幣》1992年第5期;朱華《淺談朔縣出土的五銖錢》,《文物季刊》1993年第2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編《山西考古四十年》,1994年版)、公柏青《對“避兵符”的再認識》(《中國錢幣》2015年第3期)一文等。一般來說,認定壓勝錢的正倒置向,應考慮其用途,把它還原到具體的使用情境中。此種錢多認為是佩戴之用,但具體佩戴方法不詳,墓葬資料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加之字形有一定的旋轉,所以這個問題目前尚難以實證解決。茲暫以起讀之字為正向,由此而定穿柄端在上、圓環(huán)在下為正置。
[7][清]李佐賢:《古泉匯》,《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7頁。
[8]馬定祥中國錢幣研究中心:《中國泉幣學社例會記錄(影印校注本)》,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頁。
[9]吳榮曾:《漢辟兵、千金錢小考》,內蒙古自治區(qū)錢幣學會編《內蒙古金融研究》錢幣文集(第七輯),第430-432頁。
[10]《洛陽錢幣發(fā)現(xiàn)與研究》載:“其中有所謂避兵錢,篆書‘辟兵莫當,除兇去殃’,‘辟兵莫當,富貴未央’等,這類花錢洛陽時有發(fā)現(xiàn)?!保ㄔ斠姴踢\章等:《洛陽錢幣發(fā)現(xiàn)與研究》,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82頁。)《漢書新證》載:“西安漢城遺址出土有‘除兇去殃,辟兵莫當’壓勝錢?!保ㄔ斠婈愔保骸稘h書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62頁)。
[11]孫守道:《“匈奴西岔溝文化”古墓群的發(fā)現(xiàn)》,《文物》,1960年第8、9期。
[12]詳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遼海記憶——遼寧考古六十年重要發(fā)現(xiàn)(1954-2014)》,遼寧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3]崔璿:《秦漢廣衍故城及其附近的墓葬》,《文物》,1977年第5期。
[14]孫善德,劉璞:《青島嶗山縣發(fā)現(xiàn)一座西漢夫婦合葬墓》,文物編輯委員會《文物資料叢刊9》,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84頁
[15]山東省菏澤地區(qū)漢墓發(fā)掘小組:《巨野紅土山西漢墓》,《考古學報》,1983年第4期。按該墓墓主尚有爭議,如果確是身體欠佳的劉髆,那么有壓勝之意的辟兵錢也就十分應景。不過墓主身份仍有爭議。此外,有學者注意到了該墓與劉髆之子?;韬顒①R之墓的關聯(lián)性,發(fā)現(xiàn)兩墓在玉器、金屬器、藥用器、車馬器等器類隨葬器物相似度很高。(詳見張仲立《劉賀墓與巨野紅土山西漢墓關聯(lián)研究》,《南方文物》,2017年第1期)所以劉賀墓中有關該錢的信息也十分值得關注。但劉賀墓錢幣的詳細資料并未公布,簡報中也未見此類錢的出土,故以備一說。
[16]魏堅:《內蒙古中南部漢代墓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297頁。
[17]宋大川,盛會蓮:《北京考古志 延慶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
[18]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京滬高速鐵路山東段考古報告集》,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332頁。
[19]巴彥淖爾盟行政公署地方志編修辦公室:《巴彥淖爾史料 第2輯 》,1983年版,第308頁。
[20]王正書:《上海福泉山西漢墓群發(fā)掘》,《考古》,1988年第8 期。
[21]朱華:《山西朔縣西漢墓出土吉語錢》,《中國錢幣》,1992年第5期,摘自《太原錢幣簡訊》8期。
[22]朱華:《淺談朔縣出土的五銖錢》,《文物季刊》,1993年第2期。按環(huán)徑已有說明,此環(huán)寬應取環(huán)厚之意,依拓片比例,則0.3厘米為正。
[23]王景祥,俱玉琴:《寶雞縣西漢郭丘墓出土的錢幣》,《陜西金融錢幣專輯(22)》,1994年增刊2。
[24][南宋]洪遵:《泉志》,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6-277頁。
[25][清]梁詩正等:《欽定錢錄》,《中國古錢幣圖譜考釋叢編》,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9頁。
[26][清]佚名:《錢幣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1頁。
[27]湯寶珠:《內蒙古物館藏壓勝錢新品》,內蒙古自治區(qū)錢幣學會編《內蒙古金融研究》錢幣文集(第七輯),第22-29頁。
[28]山東省菏澤地區(qū)漢墓發(fā)掘小組:《巨野紅土山西漢墓》,《考古學報》,1983年第4期。
[29][清]張廷濟:《清儀閣金石題識》,《叢書集成續(xù)編第72冊·史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313頁。
[30][清]夏荃:《退庵錢譜》,《中國古錢幣圖譜考釋叢編》,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627頁。
[31][清]王錫棨:《泉貨匯考》,《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79頁。
[32][清]金錫鬯:《晴韻館收藏古錢述記》,《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05-407頁。
[33][清]盛大士:《泉史》,《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57頁。
[34][清]李佐賢:《古泉匯》,《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7頁。
[35][清]鮑康,李佐賢:《續(xù)泉匯》,《中國錢幣文獻叢書第十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47頁。
[36][清]劉喜海:《嘉蔭簃論泉絕句》,《中國古錢幣圖譜考釋叢編》,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266頁。
[37]耿雪敏:《先秦兵陰陽家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38]胡文輝:《荊門“辟兵”戈考述》,《中國早期方術與文獻叢考》,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7-327頁。
[39]公柏青:《對“避兵符”的再認識》,《中國錢幣》2015年第3期。按原刊稱之“避兵符”?!氨佟?、“避”二字雖互通,但據(jù)耿雪敏《先秦兵陰陽家研究》一文,古文獻中多作“辟兵”,且“辟”比“避”更積極有力,更符合巫術數(shù)術本意。為了與“辟兵錢”說法照應,出于行文統(tǒng)一的目的,本文以辟為正。
[40]詳見孫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68頁。
[41]公柏青:《對“避兵符”的再認識》,《中國錢幣》2015年第3期。
[42][清]葉德輝:《葉德輝詩文集(二)》,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745頁。
[43][清]李佐賢:《古泉匯》,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682-1684頁。
[44]吳榮曾:《漢辟兵、千金錢小考》,內蒙古自治區(qū)錢幣學會編《內蒙古金融研究》錢幣文集(第七輯),第4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