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 愚
任冬梅對誰都沒說,一個人約的號,一個人去的醫(yī)院,直到手術(shù)前一天才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張照片,是她從病房窗口俯瞰出去的城市景致,在夕陽中看上去濃烈、喧囂。很快,賀家俊來了私信,問她怎么在上海。他用語音說日月光北面是瑞金醫(yī)院。這個心思縝密的男人一定是拉大了照片,才會看清楚遠處那座CBD樓頂上的這三個字,并從光影與視角上判斷出她所處的方位。
接著,他又改用文字問:你在醫(yī)院里干什么?
任冬梅始終沒有回復,默默地退回到病床上,默默地給自己剝了個石榴。護工送晚飯進來時,她的電話鈴聲響了。
賀家俊一開口,還是那一句:你在醫(yī)院里干什么?
在醫(yī)院里當然是看病。許多事,任冬梅不想多說,可又不能不說。她看了眼同房的病友,干脆地說:晚點再說吧,醫(yī)生來查房了。
說完,掛斷了電話,她卻像做了賊,又看了眼隔壁床上正開始吃飯的病友。
這天晚上,病房里的兩個陪護拉開行軍床開始準備睡覺了,任冬梅仍沒等來賀家俊的電話。她的心頭又開始堵起來,拿過搖控器,對著電視機一個又一個地換臺,如同靠在家中臥室的床上。
賀家俊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風塵仆仆,手里提著他的公文包,一邊說著他的外地車牌要過了七點才能上高架,一上去就堵到現(xiàn)在。說著,他發(fā)現(xiàn)病房里的幾雙眼睛都停在自己臉上,馬上咧嘴一笑,對任冬梅說,我還沒吃飯呢。
任冬梅沒問他是怎么找來的。她什么都沒說,下床,隨手拿過一瓶水擰開蓋,往他手里一塞后,拉開衣柜,取出一條長裙,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一直到進了電梯,才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男人有時候就是起到一個肩膀的作用。
任冬梅忽然發(fā)出一聲冷笑,說,這里你是熟門熟路了。
賀家俊的老婆就是在這家醫(yī)院里摘掉了一側(cè)乳房的,只不過那是幾年前。
許多往事一晃而過后,賀家俊說,醫(yī)生怎么說的?
醫(yī)生說最好是切除,但任冬梅堅持要保乳。年輕而白凈的醫(yī)生顯得有點不快,像所有被挑戰(zhàn)了權(quán)威的專家一樣,睜著鏡片后面那雙眼睛,說,我們這是對你負責。
那我更要對自己負責。任冬梅說。
事實上,她是不想跟賀家俊的老婆一樣。少了一個乳房的女人就像個怪物。這話,她曾當著賀家俊的面親口說過。那個時候也是她人生最失望的時候。賀家俊再也不會跟他那個患了乳腺癌的老婆離婚。他不是這樣的男人。他會連離婚這兩個字都不再跟那個女人提起。
賀家俊就是這樣的男人。
任冬梅還記得那晚,為了離婚與結(jié)婚他們吵到天亮,兩個人都又累又乏了,她起床洗把冷水臉后,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說,那你就不要賴在我床上,今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同樣的話,任冬梅其實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幾乎每次吵大架的時候都要提到這一茬上,可賀家俊不光是人家的老公,也是她兒子的親生父親。這么多年里面,他們分分合合了多少次,可一旦復合,又跟兩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孩子,在兩個人的世界那么地肆意與纏綿。
一次繾綣之后,賀家俊有點忘乎所以了,伸手在床上劃了條虛線,說,哪天你要是真的嫁了人,這一半也得給我留著。
任冬梅甩手打了他一個巴掌。“啪”的一聲,許多美好的東西在瞬間幻滅,變得現(xiàn)實,變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奈與感傷,無聲無息的,在黑暗中彌漫。
任冬梅的初戀是在大學里,稀里糊涂地開始,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就連第一次也給得稀里糊涂,許多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那個初戀一趴到她身上就喘粗氣,每次就知道說看一眼,你就讓我看一眼嘛,只看一眼。
賀家俊是她的第二個男人。他剛來那天,穿著西裝,系著領帶,由縣委組織部的領導陪同,一下車就跟等候多時的鎮(zhèn)長與書記們一一握手,談笑風生的,一點都不像是下到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反倒更像是前來考察與洽談的外商。任冬梅到第二天才知道,這位新來的副鎮(zhèn)長原先是縣實驗中學最年輕有為的副校長,主要是跟校長合不到一塊去,幾次明爭暗斗之后嫌隙越來越大,后來下決心,雙推雙考進了縣經(jīng)信局。他這次是下來掛職的,負責全鎮(zhèn)的工業(yè)與招商。后來,任冬梅又聽說,年輕的賀副鎮(zhèn)長有位漂亮的妻子。他們的愛情也是從大學開始,但那個女人比自己有勇氣,放棄了家里為她在大城市安排的工作,陪著心愛的男人在小縣城里當了五年代課老師后,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轉(zhuǎn)正了。
這也是任冬梅曾經(jīng)夢想過的愛情,有苦有甜,只是她做不到,也沒這么好的運氣。那個時候,任冬梅一心想的是上調(diào),回到縣城去,回到父母的身邊,可命運就是喜歡作弄那些安分守己的小姑娘,把她們像面筋一樣拉長了又搓扁,最后扔到一邊,索性遺忘了。任冬梅就是這樣,看似那么的一帆風順,縣里剛剛開始推行公務人員的考錄制度沒幾年,她竟然一考就中,而且還是婦女聯(lián)合會這種最適合女孩子的單位。
然而,意外就發(fā)生在去拿報到通知書的那天。站在人事局的走廊里,任冬梅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里面的公函,看了一遍后,臉漲紅了,又看了一遍,她扭頭就闖進辦公室,把公函放到一張辦公桌上,說,你們弄錯了吧?我考的不是斜塘鎮(zhèn)政府。
這種事怎么會錯呢?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笑呵呵的,眼睛看的不是桌上的公函,而是小姑娘的臉。他微笑著重申:放心吧,這么大的事,我們是不會出錯的。
可我報考的是婦聯(lián)……任冬梅拿過桌上的公函又看了一眼,說,不是這個什么斜塘鎮(zhèn)政府。
黑框眼鏡這才接過公函看了會,又把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后,說,小姑娘,你知道公職人員的組織紀律嗎?
任冬梅搖了搖頭,說,我還沒去報到呢。
那我來告訴你。黑框眼鏡坐正身體,伸出一根指頭,說,其中一條,就是服從分配。
我不是分配的。任冬梅說,我是自主報考的。
問題是你考上了……考上就得服從安排。黑框眼鏡的臉上又有了微笑,靠回到椅子里,目光慈祥地看著她,說,年輕人去鄉(xiāng)鎮(zhèn)鍛煉幾年,不是壞事情。
考公務員的哪個不年輕?任冬梅說,憑什么要讓我去鍛煉?
黑框眼鏡不說話了,隔著鏡片,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失望與惋惜。他拿過茶杯,擰開蓋,喝了一口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任冬梅不買賬,扭身上樓找了他們的局長,接著又找到組織與紀檢部門。一連好幾天,這丫頭像是瘋了,每天一起床就往縣政府的大樓里跑。后來,連她父親都看不下去了,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四年大學念了一腦袋漿糊呀?你不知道被人頂包呀?
怎么不知道?任冬梅說,所以我才要去反映。
父親搖頭嘆息,說,等你穿上小鞋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好在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任務急,時間緊,是人事局里的一位退休返聘人員老眼昏花,登記錯了花名冊。
怎么可能呢?任冬梅瞪著人事局里那位專程登門澄清的副局長,說,事情可能這么簡單嗎?
那你要怎么復雜?副局長嚴肅地說,任冬梅同志,事實就這么簡單。
任冬梅愣愣的,臉又漲得通紅。
第二年春天,婦聯(lián)機關(guān)里剛在傳要下派人員到基層蹲點,她就已經(jīng)猜到人選了。以至于科長找她談話時,她始終咬著下嘴唇,一副逆來順受的乖巧模樣??崎L說什么,她都是輕輕地點頭,輕輕地說“嗯”。任冬梅只是覺得有點巧合,怎么去的還是斜塘鎮(zhèn)呢?但她忍住不發(fā)問,一直到談話結(jié)束,才起身說,科長,那我什么時候回來呢?
蹲點結(jié)束就回來??崎L說,科里不能沒有你。
任冬梅放心了。她只是沒猜到自己的點蹲下去就起不來了。
斜塘鎮(zhèn)在嘉禾縣的西北邊,從地圖上看離上海很近,離江蘇也很近,但其實又很遙遠,中間隔著無垠的田野與河流。任冬梅基本上每個周末都要回縣城,乘坐最后一班城鄉(xiāng)公交離開,星期一的早上再坐頭班車回來,有時還會帶上一些母親燒的菜。她吃不慣鎮(zhèn)政府食堂里的大鍋菜,太油膩,也喝不慣那里的自來水,總有一股漂白粉的氣味。
賀家俊卻是每天下了班都會回縣城,開著那輛深藍色的普桑。車是下面一家酒廠主動借給他的,完全是考慮到賀副鎮(zhèn)長的工作需要。任冬梅不是沒想過,如果搭賀家俊的車,她就可以每天回家,睡在她那間刷成粉紅色的小房間里,吃著母親做的小炒,喝著沒有氣味的桶裝水,可是她不敢。主要是賀副鎮(zhèn)長不像其他幾個鎮(zhèn)領導,喜歡跟女同志們打成一片,整天嘻嘻哈哈的,有時候拿話噎她們一下,她們也會當補藥吃進去,觍著臉笑得更燦爛了。
賀家俊不是這樣的人。他對每個人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禮有節(jié)的,哪怕門衛(wèi)室的老丁頭,每天送報紙去他的辦公室,只要人在,他都會點一下頭,道一聲謝。這樣的男人天生給了人家一種距離感,好像他時刻都在提醒別人兩個字———距離。
但任冬梅還是坐上了賀副鎮(zhèn)長的車,不過那已是大半年之后。那個周末,快到下班時,狂風大作,大有一副山雨欲來的模樣。任冬梅顧不上回宿舍,出了鎮(zhèn)政府的大門就往汽車站趕,賀副鎮(zhèn)長的深藍色普桑從后面上來,嘩地滑過去后,又很快無聲地倒回來。
賀副鎮(zhèn)長連她去哪兒都沒問,就在搖下的窗口里,說,上車。
任冬梅有點奇怪,更多的是女孩子式的警惕,坐進車里顯得特別的拘謹,在后座上使勁夾著兩條腿,好像一張開就會有什么東西鉆進去那樣。賀家俊在后視鏡里笑了笑,伸手打開CD。
原來,大男人也喜歡聽劉若英的歌,而且還是《為愛癡狂》。任冬梅心里面冷笑,看著他的后腦勺對自己說,誰的愛會讓這么一個已婚的男人癡狂?那都是用來蒙騙小姑娘的。
車到公路上天就下雨了。賀家俊在雨聲中說起了他曾當過副校長的那所實驗中學,完全是沒話找話式的,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里面一位教數(shù)學的老師。小伙子品學兼優(yōu),是湖北師大畢業(yè)的高材生,是他當年特意趕到武漢去招聘來的,比任冬梅大四歲。
任冬梅明白了,人家這是在給她介紹對象呢,不由得又看了眼賀家俊的后腦勺。心想,賀副鎮(zhèn)長怎么跟個女人似的,這么熱衷于撮合別人呢?但馬上又想到了那些有心機的女人,經(jīng)常是看中了哪個男同志,不好意思去直接表白,就打著給人家介紹對象的幌子,結(jié)果把自己介紹到了人家懷里。這樣的女人,她的同學中就有。任冬梅又使勁夾緊了她的兩條腿。
賀家俊這時又在后視鏡里笑了笑,說他是當年去招聘時答允人家的,不光給他一份對口的工作,還會負責幫他介紹一個女朋友。他說,我人雖走了,說過的話得兌現(xiàn)。
原來這是個重承諾的領導。任冬梅松了口氣,俏皮地說,我才不找外地的呢。
什么外地的,那叫新嘉禾人。賀家俊說,人家很有前途的。
任冬梅沉默了,也變得憂傷起來。她在斜塘鎮(zhèn)上待了近兩年,看上她的小伙子有,托人來說合的也有,任冬梅不為所動。她一心想的就是調(diào)回縣城,那里才是她的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對象哪里找不到?我可不能讓一個斜塘鎮(zhèn)上的男人絆住了雙腳。
臨下車時,賀家俊從駕駛座上轉(zhuǎn)過頭,像個孩子似的笑著,讓她考慮考慮,要還單著就見一面。說完,他馬上恢復到領導的口氣,又說,給雙方一個機會嘛。
任冬梅覺得有點好笑。她不說見,也不說不見,只是朝他微微地搖了搖手,算是道別與感謝,推開車門,就一頭跑進雨里。
沒想到的是周一早上,還沒出小區(qū)的大門口,她遠遠就看見了那輛深藍色的普桑??磥?,賀副鎮(zhèn)長是個急性子,在催她的答復呢。任冬梅想好了,見一面就見一面,就當給副鎮(zhèn)長一個面子。可是,賀家俊好像忘了說過的話,手把著方向盤,說,我估計得沒錯,你果然是搭頭班的公交車。
任冬梅的臉又有點紅了,笑了笑,說,怎么好意思讓領導當我的司機呢。
賀家俊隨口說,為人民服務嘛。
任冬梅回縣城就是這么頻繁起來的。碰到換季的當口,還會大包小包地塞滿深藍色普桑的后備箱??伤裁磿r候坐到副駕駛座上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倒是發(fā)現(xiàn)了賀副鎮(zhèn)長真是個耐心且溫和的男人,但這樣的男人要耍起手段來,照樣也是不動聲色的。
快到春節(jié)的一天,農(nóng)口上從鄉(xiāng)下搞了批青魚與草鴨回來,每個科室都有,就在任冬梅提著魚與鴨子放進深藍色普桑的后備箱時,計生辦的管大姐剛好經(jīng)過,訕笑著說,冬梅,你這是小媳婦回娘家哪。
心里有事的女人臉都容易泛紅。任冬梅站在掀開的后備箱蓋前,竟然有種做了賊的感覺,坐到車上特別的異樣,都不敢正眼看賀家俊。
賀家俊依舊笑瞇瞇的,一邊發(fā)動汽車,一邊從反光鏡里看著遠去的管大姐,像是在寬慰她,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女人辦公室坐得太久了,就練會了一張嘴皮子。
年底的安監(jiān)大巡防一開始,管大姐忽然被抽調(diào)進組,帶著一幫年輕的小伙子下到工廠與村委,日夜在那里巡防與抽查,風里來,雨里去的,連大年三十的晚上都打著手電在鎮(zhèn)上檢查消防栓。任冬梅心里有數(shù),這是賀副鎮(zhèn)長在為她出氣呢,也是殺雞儆猴,給鎮(zhèn)政府里那些亂嚼舌頭的女人點顏色看。
管大姐那張快速長滿凍瘡的臉就是無聲的警告。
為此,任冬梅總算跟實驗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見了一面,同樣是為了堵鎮(zhèn)政府里那些女人們的嘴。他們在縣城一家新開的茶樓喝過一回茶。幾天后,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又請她吃了一頓湘菜??偟挠∠筮€不錯,這個叫杜德偉的數(shù)學老師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普通話說得也標準,一點都不像來自湖北的小山村。從氣質(zhì)看,他甚至有點跟賀家俊接近,都屬于那種站在人群一眼望過去就很順眼的男人。
有好幾次,任冬梅還是忍不住要拿他們兩個作比較,在心里反復地比,總算發(fā)現(xiàn)了,杜德偉少了賀家俊身上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場,但總體還是滿意的,至少現(xiàn)在可以名正言順地堵那些人的嘴了?,F(xiàn)在,賀副鎮(zhèn)長成了她對象的介紹人,搭坐介紹人的車回縣城去跟男朋友約會,任冬梅倒要看看還有誰會在背后嚼舌頭。
可是,該發(fā)生的事情終究會發(fā)生。斜塘鎮(zhèn)的春季招商答謝晚宴結(jié)束時,已是深夜。賀副鎮(zhèn)長少見地喝多了,在縣城的賓館門口送走領導與客商,大家都以為他也跟著回去了,誰都沒有在意。任冬梅細心,與節(jié)慶辦前來幫忙的姐妹們一起上了大巴車,轉(zhuǎn)念又下來了。轉(zhuǎn)到地庫里,發(fā)現(xiàn)那輛深藍色的普桑還在,就一邊打賀家俊的手機,一邊滿賓館地找。最后,在賓館門口的花壇里,她聽到了電話鈴聲,也見到一頭栽在那里的賀副鎮(zhèn)長。
鎮(zhèn)里的領導在賓館樓上都開有房間,房卡就在賀家俊的口袋里,但任冬梅不敢扶著他上去,主要是怕碰上熟人,有嘴都說不清楚。想來想去,她把賀家俊扶進地庫的車里。春天的夜晚原來也會這么冷,任冬梅不敢打著車子取暖,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剛剛出過事,院長跟手下的一名女醫(yī)生雙雙死在了車里面,光著四條大腿,找到他們時油箱都已經(jīng)燒空。
任冬梅冷得發(fā)抖,走也不是,陪在車里更不是。賀家俊就是在這個時候抓住她的,然后壓在后座上開始吻她,等到任冬梅支起身來,只看到車窗玻璃上霧蒙蒙的,滿鼻子都是白酒的氣味。
讓我下車。任冬梅說,我得回去了。
賀家俊嘀咕了一聲什么,聽不清楚。喝多酒的人力氣都大,抓著她開門的手又把她壓到身下。任冬梅這才感到有點后悔,干嗎要把他扶到后座上呢?但她很快就不這么想了,性的好處就在于能讓人飛快地忘乎所以,而且還會讓人上癮,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他們經(jīng)常在這輛車里幽會,有時就在回縣城的路途中,賀家俊把車開下公路,一直開進一望無際的田野里,在落日的余暉里,在風雨之中,在日夜交替的天空下。他們做愛的地點同時也遍布了縣城的每一個地下停車庫,有時還會在與杜德偉約會之后,在她家的小區(qū)里。任冬梅覺得刺激,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戀愛與偷情的雙重快感,不能自拔,但有時也難免覺得骯臟與墮落。
我怎么成了這樣一個女人?很多次,她只身躺在鎮(zhèn)政府宿舍的床上,一邊跟杜德偉聊著短信,一邊在心里反復地質(zhì)問自己??墒牵3T诟信笥训劳晖戆?,關(guān)了燈之后,任冬梅蒙上被子還是睡不著,就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聲響,在心里反復地詢問:賀副鎮(zhèn)長今晚在不在加班呢?
如今的賀家俊已然成了斜塘鎮(zhèn)政府里最勤勉的班子成員,每個星期總有幾天要加班到深夜,好像全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一夜間都落到了他的肩上。他通常是忙完了公事才忙私事,在臨走前偷偷溜進任冬梅的宿舍里。
有一次,任冬梅在被窩里看著匆匆穿衣起床的賀家俊,本想跟他開個玩笑的,就說,原來你就是這么給人介紹對象的?
賀家俊認真了,無言以對,手伸進被窩里,找到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此時無聲勝有聲,男人的無奈與愧疚都在這只軟綿綿的手里面。隔了很久,他說,那我以后不來了。
一聲玻璃開裂的聲響在任冬梅心里迅速漫延開來。她不由得垂下眼簾,但馬上又抬起來,直視著他,說,你還是先把嘴巴擦干凈吧。
賀家俊慌忙抽出手,在嘴上來回抹了兩把,還是不放心,起身站到鏡子前照了又照后,又使勁抹了兩把。
這就是男人。任冬梅想放聲大笑,兩只眼睛卻酸得要命。她冷冷地說,那你還待在這里干什么?
賀家俊遲疑不決,走到門邊回頭看著床上的女人,欲言又止。
你得把我調(diào)回去。任冬梅呼地坐起來,看著賀家俊,說,光擦干凈嘴巴有什么用?
賀家俊點了點頭,再次回望床上裸露著大半個肩膀的女人,有點失望,有點傷心,而更多的是憤怒與屈辱。原來,她跟我睡覺就是為了這個。直到下了樓,他站在夜風中反倒覺得輕松了。這樣也好,至少人家沒逼著你娶她嘛。
任冬梅忽然坐進他車里那天,賀家俊有點吃驚,手把著方向盤,扭頭看了看,心中又有點竊喜,就用力一踩油門,普桑呼地沖出鎮(zhèn)政府大門。賀家俊在行駛的車里說,他已經(jīng)跟婦聯(lián)的主任碰過頭了,還得再去跟人事局方面打個招呼,這些程序走起來沒那么快的。賀家俊說,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替你辦到。說完,他又扭頭看了眼目不斜視的女孩,笑了,騰出一只手放到她腿上,見她沒有一點反應,心里不禁樂開了花,開始沒話找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自己。他說組織上已經(jīng)找他談過了,他將留在斜塘鎮(zhèn),接老湯的班,先是代理鎮(zhèn)長,等年底人大的選舉一過就坐正,那就是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了。賀家俊說,你放心,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不會讓人再欺負你。
任冬梅始終不說話,兩只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前方,看得賀家俊有點心虛,笨拙地抽回手,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嘛。
任冬梅的沉默讓車廂里的氣氛有點異常。賀家俊咂了咂嘴,打開CD,還是那首《為愛癡狂》。任冬梅一直到車停在她家的小區(qū)門口,才波瀾不驚地說,我懷孕了。
不會是小杜的吧?賀家俊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甩自己一巴掌的心思都有,忙看著任冬梅,又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任冬梅只是瞥了他一眼,說,我不會賴你的,到時候你可以去做DNA。
賀家俊慌了,叫了聲:冬梅。
任冬梅再也不去看他,扭頭下車的瞬間,心中似乎還有那么一絲快意。她仰起臉,馬尾辮一甩一甩的,一路上走得特別輕快。
按照賀家俊的想法,最好的辦法是盡快流掉,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對他們兩個都好。他可不想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倒在生活作風問題上。為此,他給任冬梅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可人家不接也不回。賀家俊只好板著臉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里,剛關(guān)上門,任冬梅就扭身過去拉開門,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樣,說,賀鎮(zhèn)長,你有什么指示得關(guān)著門下達?
女人就知道用她們的肚子來折磨別人。賀家俊一臉的無奈,坐回到椅子里,說,冬梅,不要意氣用事。
任冬梅的臉呼地拉下去,站在賀副鎮(zhèn)長的辦公桌前,儼然成了縣委書記。她俯視著眼前的男人,只從鼻孔冷冷地丟出一聲:哼。
賀家俊一顆懸著的心提得更高了。這丫頭的脾氣,整個人事局都見識過。思前想后,他認為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給她寫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為的還是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墒牵瑤煼洞髮W中文系的高材生一旦動起筆來,許多躺在床上都說不出口的話,成了文字讀起來竟然一點都不覺得肉麻,反而平添了別樣的情趣。賀家俊有時候自己都會被自己寫的書信感動,那種感受就像又開始了一場戀愛。他從第一眼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見到任冬梅開始寫起,像是追憶往昔,又似在傾訴衷腸。任冬梅人都調(diào)回縣婦聯(lián)了,他的書信卻從未因此停止,直到有一天,任冬梅忽然來了電話。
賀家俊正在主持班子會議,抓過手機,是一路小跑著離開會議室的。沖進衛(wèi)生間,賀家俊舉著手機,由衷地說,你總算給我來電話了。
手機里靜悄悄的,任冬梅好一會才說,我要結(jié)婚了。
一下子,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竟然有點悵然若失,靠在衛(wèi)生間的墻上,好一會才說,那我祝賀你。
掛掉電話,賀家俊這才想起自己最該關(guān)心的是她的肚子,怎么關(guān)鍵時刻卻忘了最關(guān)鍵的那一茬呢?可等他回撥過去,對方始終沒有接聽。
然而,他終究還是見到了任冬梅,就在她跟杜德偉的婚禮上。賀家俊不光作為介紹人出席,而且還被司儀請上臺,被人起哄成了他們的證婚人。命運就是這么地喜歡作弄人。賀家俊看看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又看看穿著婚紗都掩蓋不住小肚子的新娘,真是百感交集,說了幾句場面話后,忽然抓過任冬梅的手,鄭重地放進新郎官手里,好像今天出嫁的是他的女兒。賀家俊對杜德偉說,好好珍惜,我把她交給你了。
一時間,宴會廳里掌聲雷動,讓臺上的三個人都快要熱淚盈眶了。
當晚,賀家俊都已經(jīng)躺下了,還是忍不住披衣起床,對老婆說了聲,工作上的煩心事,他要再理理頭緒。說完,他鄭重其事地出門,一路步行穿過大半個縣城,來到杜德偉家的小區(qū)。那是學校集資興建的職工住宅,賀家俊新婚時的家也曾安在這里。沿著一條水泥小徑,他走到新人樓下,抬頭仰望那兩扇貼著大紅喜字的窗戶,腦子里不由得玉體橫陳起來,一會是老婆薛麗娟,一會是杜德偉的新娘任冬梅。
賀家俊的心頭充滿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慨與憂傷。
可是,這樣的感懷很快結(jié)束了。黑暗里傳來的一串自行車鈴聲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如夢方醒般地四下張望。賀家俊對自己說,我怎么會來這里呢?這要是碰上熟人算怎么回事呢?
趕緊出了小區(qū)后,賀家俊打了輛車匆匆回到家里,但還是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任冬梅那個隆起的肚子。他只好再次起床,悄悄溜進書房,在任冬梅的新婚之夜給她寫了最后一封書信,除了思念與祝福,他在信中希望任冬梅要保重身體,好好撫養(yǎng)與培養(yǎng)他們的孩子。那是他們美好而短暫時光的結(jié)晶。賀家俊在信的最后寫道:你們有任何困難盡管來找我,不管何時何地,請你都不要忘記,我是你們的親人。
任冬梅在看到親人那兩個字時,打心眼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但鼻子卻不爭氣地發(fā)酸了。她又把信看了一遍后,起身把它鎖在保險箱里,連同賀家俊寫給她的那么多封信一起,那是她心中的秘密。
哪個女人的心里沒點小秘密?任冬梅在打算跟杜德偉成親前就想好了,她只是沒想到他們第一次上床后,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望著床單有點發(fā)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冬梅坦率地說,你不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你也可以不是我最后一個男朋友。
杜德偉摘下眼鏡,眼巴巴地看著她,說,那你告訴我,那人是誰?
名字只是個符號。任冬梅說,知道有意義嗎?
有。杜德偉固執(zhí)地一點頭,說,以后萬一碰到呢?我得心中有數(shù)。
任冬梅一愣,罵了聲變態(tài),起身要走,卻被杜德偉一把抱住。任冬梅用力推開,兩個人就在他的屋里拉拉扯扯地吵起來。任冬梅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面前哭了,而且悲從中來,一頭撲到枕頭上,哭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著實被嚇著了,忙從后面貼著她,一個勁親吻她露在外面的濕漉漉的臉頰,一個勁地討?zhàn)?,說,我不問了,我保證再不問你的過去了。
我有什么過去?你當我什么人了?任冬梅猛然推開他,呼地跳下床,眼含著一腔熱淚,說,二十二歲前我在學校里,是優(yōu)秀團干部,二十二歲后我進單位,我哪來這么多的過去?
杜德偉深感愧疚,重新抱緊女朋友,在她的耳邊說,我錯了,我再不問你了。
爭吵過后的兩情相悅總是來得那么激蕩,帶著眼淚的咸味,那么地讓人深入肺腑。杜德偉就是在床上向任冬梅求婚的,赤條條的,相當?shù)靥拐\。他說,冬梅,讓我做你最后一個男朋友。
任冬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氣,雙手捧住數(shù)學老師那張白凈的臉,仔細地看了很久,說,你放心,在你之前我只有過一個男朋友。
杜德偉暗自松了口氣,心中甚至還有那么一點竊喜。心想,那還不如我呢,我在大學里都有過兩個半了。那半個是初戀,沒上床就分了。
任冬梅真是個懂事、識大體的好姑娘。她不要聘禮,不要彩禮,連新房的裝修都從不過問,她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地方,讓她收藏心里的那點小秘密。在熱烘烘的被窩里,她趁熱打鐵,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說,我把什么都給你了,我只要你送我一個保險箱,讓我擁有一點小秘密。
這個要求一點都不過分。數(shù)學老師可是知識分子,當然明白文明家庭的先決條件是平等與尊重,其中就包括了夫妻雙方的隱私。杜德偉用力一點頭,說,我能理解。說完,他覺得自己答應得還不夠干脆與堅定,就更用力地一點頭,說,我堅決支持。
可是,大多數(shù)數(shù)學老師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喜歡先算筆賬,等做完了還喜歡記賬。當任冬梅在產(chǎn)房里剖腹產(chǎn)下一個兒子時,特意從湖北老家趕來的父母一人拉住兒子的一只手,父親興奮地說,德偉呀,我們杜家有后了,你可要好好待你的媳婦噢。
初為人父的數(shù)學老師激動之余仍然沒忘了他的本行,靜下來在心里默算一遍后,發(fā)覺孩子的日子有點對不上,就趁回學校請假時,打開辦公桌上鎖的那個抽屜,翻出記事本,翻到跟任冬梅第一次上床那一頁,按著日子又算了一遍,更加確定了,至少提前了一個來月。一下子,杜德偉如同百爪撓心,咧著嘴,對著同事笑得有點不那么像樣了。
雖然,母親都說了,生男孩一般都會早產(chǎn),他自己就是個早產(chǎn)兒,足足提前了一個半月,但這并不能打消一個男人的疑慮??梢哉f,杜德偉就是從那時候決定要打開那個保險箱的,看看一個早產(chǎn)的女人到底有什么秘密要鎖起來。趁著任冬梅還沒有出院,他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保險箱的鑰匙,出去配了一把后,整整大半年的時間,他利用白天教書的間隙,把六位數(shù)的組合密碼一個個地列出來,整整一百萬組,正反兩面寫滿了他十九本的備課筆記。
這一天,學校里已經(jīng)放寒假,數(shù)學組的辦公室里空空蕩蕩,杜德偉把十九本備課筆記堆在辦公桌上。從不抽煙的他從包里掏出一盒提前準備的煙,拆開,點上一支。煙霧之中,杜德偉看到的是一個男人的毅力與決心。為此,他特意挑了一個特別有意義的日子———二月十四日,那也是他們老師假期結(jié)束,來校報到的第一天。從這一天起,每個工作日的中午,在食堂里吃罷午飯,杜德偉就蹬上自行車匆匆忙忙地回家,快到上班時間再匆匆忙忙地返回學校。
任冬梅的保險箱就放在他們臥室的大衣柜里面,是杜德偉專門請人用膨脹螺絲從里面固定在水泥墻上的。他清楚地記得,將那兩把鑰匙放進任冬梅手里時,還提醒她說為了以防萬一,最好一把帶身邊,另一把放在單位里。任冬梅溫順地點了點頭。杜德偉從她眼睛里看到的是妻子對丈夫的感激之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露出寬厚大度的微笑。
任冬梅是個好女人,也是好妻子與好母親。她每天上班前先把兒子送到機關(guān)托兒所,那是婦聯(lián)下面的共建單位。下班帶著兒子回家,買菜、做飯、洗衣服,一空下來就盤坐在育兒墊上,母子倆一人一句地背唐詩、念拼音。有無數(shù)次,杜德偉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這一幕,由衷地在心里對自己說,什么叫天倫之樂?這就是天倫之樂。
但這并不是一個男人停止尋找真相的理由。兒子要上幼兒園那年,一家三口趁著暑假去了趟廈門。站在賓館的陽臺上,迎著從太平洋吹來的夜風,任冬梅說,孩子該長見識了,往后我們要多帶寶寶出來。
杜德偉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兒子,然后把妻子摟進懷里。他的心像海水一樣蕩漾著,波光粼粼的。
就在這一年里的某天中午,杜德偉在按下六位密碼后,一擰鑰匙,保險箱咔的一聲響了。可是,他并沒有急著打開,反而有點不敢相信,慢慢地退到床邊,慢慢地坐下,手中的備課筆記什么時候滑落在地,他沒有在意。他只知道出神地看著灰色保險箱面板上那十二個白色的鍵。
那天下午,杜德偉沒去上班。任冬梅帶著兒子回來時,他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還有一瓶打開的紅酒。任冬梅歪著腦袋想了想,問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德偉不說,不動聲色地給她倒上酒,給兒子倒上果汁。飯后也顯得特別的勤快,任冬梅還在洗碗,他已經(jīng)給兒子洗完了澡。任冬梅無聲地一笑,抿嘴瞪了他一眼。
等到兒子消停,入睡了,夫妻倆顯得很默契,幾乎是不約而同。做到一半時,任冬梅忍不住又問: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杜德偉還是不說話。他只是動得比平時更加地用力與投入。然而,人生就是這樣,在你還想繼續(xù)的時候,它忽然結(jié)束了。杜德偉翻身下來,有點失望地朝著漆黑的天花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接下去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他把賀家俊的最后那封信復印了一份,寄給他后,兩個人又通了個電話,都心平氣和,相約在茶室見面。那家茶室就是他跟任冬梅第一次相親見面的地方,六年過去,這里已經(jīng)半新不舊。
杜德偉看了眼陪同賀家俊前來赴約的男人,他提著個紙袋,腰間皮帶扣上的警徽表明他應該是名公安。杜德偉有點緊張,但故作平靜地說,賀書記,沒想到你還帶了朋友來。
有個見證嘛。已是斜塘鎮(zhèn)一把手的賀家俊有種臨危不亂的氣勢,坐下后,指著那人介紹說,這是斜塘所的馬所長。
馬所長朝杜德偉點了點頭,見他還是有點緊張,就對賀家俊說,賀書記,我先去外面等你。
說完,他把紙袋放在桌上,又朝杜德偉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出去后,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
賀家俊嘆了口氣,把那個紙袋輕輕地推到他面前。杜德偉心領神會,從挎包里掏出那些信件,放在紙袋旁邊。賀家俊多少還是有點急切的,一把抓過來,每一封都抽出來過了一遍后,才記起坐在對面的杜德偉,指了指那些信件,說,都在這里了?
杜德偉冷冷地說,你自己寫的,你不知道嗎?
賀家俊不敢盯著老下屬的眼睛看,就把那些信件收進提包里,起身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來,說,請你……別為難他們母子。
杜德偉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賀家俊離開后,他在這家茶室的包廂里又坐了很久,一直到把壺里的茶水都喝干,才起身去了旁邊的一家賓館。杜德偉連家都沒有回,第二天就提著紙袋里那十萬塊人民幣,走進了縣里的紀律檢查委員會。
賀家俊的大好前程就是這么丟的。他反倒釋然了,一出來就請酒廠的老板吃了頓飯,笑呵呵地說,你那十萬塊錢,我怕是一時還不上了。
相交多年的老板連連擺手,盯著他看了會,說,說出來都沒人信,你竟然是個清官。
什么官不官的,都是為人民服務嘛。賀家俊說完就發(fā)覺失言了。這樣的話往后再不能說了,那是要讓人笑話的。他忙舉起酒杯,無聲地自罰喝了一大口。
老板提議,讓賀家俊先到他廠里熟悉熟悉,他那里還有一個副總的位置。賀家俊點了點頭,但他的當務之急是離婚,反正兩頭不是人了,能補一頭就補一頭。他對老板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再借我十萬。
可是,老婆堅決不肯離,同過甘苦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她出奇地冷靜,在廚房里替女兒準備明天的營養(yǎng)早餐,更像是站在講臺上。她說,賀家俊,你已經(jīng)拆散一個家了,你還想拆散第二個嗎?
那一晚,賀家俊在女兒的床前坐了很久,熟睡中的小姑娘馬上要中考了,很快就會成為大姑娘。賀家俊的心軟得都快提不起來了,他能做的就是揣著那十萬塊錢敲開任冬梅的門。
任冬梅早已帶著兒子回到娘家,請了長假,終日足不出戶。杜德偉沒有跟她協(xié)議離婚,而是絲毫前奏都不給,一紙訴狀遞到了法院。雖然,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協(xié)離,但戴了六年綠帽子的數(shù)學老師咽不下這口氣,在莊嚴的國徽下把她的丑事又抖了一遍。
來給賀家俊開門的是老任,面對這位編外女婿,老人家半天才吐出一個字:滾!
是任冬梅一把扒拉開父親,把賀家俊讓進屋里。老任看看女兒,又看看賀家俊,賭氣似的朝著老伴一揮手,說,走,帶上外孫子,我們逛超市去。
看著被抱出門的兒子,賀家俊的心又有點提不起來了。
倒是任冬梅一臉看不出深淺的樣子,默默地給他泡了一杯茶,默默地在一邊坐下,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本存折,她說,這算什么?補償我的?
賀家俊無言以對,伸手拿過茶杯。這個時候,再滾燙的茶他都能一口干下去。
任冬梅忽然咧嘴一笑,說,你要是真心想補償,不如娶了我。
賀家俊一下放下茶杯,張著嘴巴,驚得像是被開水燙著了。
任冬梅卻扭過頭,望著門口的方向,好一會又說,不然,你叫我哪有臉走出這扇門去。
賀家俊總算開口了,說,她不肯離,你叫我怎么娶你?
法院的門每天都開著。任冬梅嘆息般地說,這世上哪有離不了的婚。
可賀家俊是做不出來,也沒那么狠的心。他跪下的心都有,看著任冬梅,說,我還是有幾個老領導的,我來想辦法,爭取調(diào)你去市里。
離開嘉禾縣,任冬梅在心里想過無數(shù)次了,日夜都在想。此刻,她卻淡漠地說,調(diào)去干嗎?再找個男人替你養(yǎng)兒子?
這話聽上去多少有點刺耳??磥砘橐鲞€是改變了一個女人的。賀家俊的心硬起來,皺著眉頭說,那你說怎么辦?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辦?
任冬梅能怎么辦?只能起身為他杯里續(xù)滿水。
賀家俊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光為她調(diào)到市里,前前后后跑了好幾個月。畢竟不在位了,一個年近四十的大男人肯為她這么拉下面子去求人,還要為她母子倆找房子,去給孩子聯(lián)系幼兒園,任冬梅看在眼里,是心存感激的。
離開嘉禾縣那天,賀家俊開車來接母子倆。老任站在陽臺上目送他們駛出小區(qū)后,由衷地對老伴說,比姓杜的那個實在多了。
任冬梅終于在車里讓兒子叫了聲叔叔。賀家俊一擺手,說,怎么是叔叔呢?得叫伯伯。
這么多年過去后,他仍然覺得伯伯聽上去跟爸爸更接近一點。
有一次,賀家俊又在任冬梅的租房里留宿時,撫摸著她的乳房,就像在撫摸兒子的腦袋。他信誓旦旦地說,總有一天他會讓兒子名正言順地叫他爸爸,他還會給他們母子倆在這里買套商品房,等到孩子長大,他還要送他到國外去留學。
這些,賀家俊后來都一一做到了,而且遠遠不止,除了讓兒子名正言順地叫他爸爸。賀家俊不是不想,是實在沒有辦法。再能干的男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任冬梅坐著輪椅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一路上,又回頭看了眼站在門外的男人,想對他說一聲的是,萬一自己要死在手術(shù)臺上,一定得提前去趟澳洲,把事情都跟兒子挑明了。
其實,這些話昨晚她就說過。賀家俊根本沒往心里去,他只知道故作輕松地說,保乳手術(shù)不就是開個口子嗎?怎么死得了人呢?
任冬梅當場就拿話噎他:你最想我死了是不是?死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賀家俊已經(jīng)習慣了受噎,伸手摟住她的腰。那個時候,他們還在田子坊的黑燈瞎火間閑逛,看上去既親密又隨意,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對偷情多年的老相好了,哪有夫妻在這個鐘點還瞎轉(zhuǎn)悠的?
任冬梅睜開眼睛的時候,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她使勁地眨了眨眼睛,總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夢。她在夢里又把自己的前半生一模一樣地活了一遍。直到麻藥完全清醒,才猛然記起來,自己是躺在術(shù)后的留察室里,她的男人還在手術(shù)室的門外等她出去。
一下子,任冬梅更清醒了,忙問護士:你們沒把它切了吧?
護士在口罩前面豎起一根手指,說,噓……
《看見夢NO.2》 陳子君 紙本 22×22.5cm 2015年
選自《山花》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