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男,1978年生。山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萬字。首部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0年卷”。另著有散文集《你往哪里去》、小說集《在危崖上》等作品六部。2012年起,創(chuàng)作發(fā)表多卷本長篇散文《主觀書》六卷:《主觀書》《為燃燒的烈火》《癡迷者的遲緩》《變形的靈魂》《之在曲》《主觀書筆記》,共六十萬字。曾任文學(xué)雜志《都市》執(zhí)行主編?,F(xiàn)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和北京師范大學(xué)合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研究生班。
周 聰:文盛兄好,很開心能與兄聊聊。還是先從費爾南多·佩索阿開始我們的對談吧。我手頭有一些佩索阿的書(可能沒有兄全),印象中我最早接觸佩索阿,是從河北教育出版社的那套“20世紀(jì)世界詩歌譯叢”開始,楊子翻譯的《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后來還買有韓少功譯的《惶然錄》,閔雪飛譯的《阿爾伯特·卡埃羅》,劉勇軍譯的《不安之書》《自決之書》,以及近來“巴別塔詩典”中程一身譯的《坐在你身邊看云》。在河北教育的詩選中,我印象深刻的有《麥格蘭》《李爾星來了》《風(fēng),在高高的空間里》《對面的房間里》等幾首,閱讀時還做了不少筆記。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在眾多的中文翻譯版本中,以兄對佩索阿的閱讀和了解,哪一種最接近佩索阿的精神氣質(zhì)?
閆文盛:謝謝周聰兄的訪談。兄提到佩索阿,或許是因為我在寫作中,常常會談到他?一段時期,我確實以為,是佩索阿直接影響了我的《主觀書》的寫作。但后來,我仔細(xì)地琢磨了這個問題,發(fā)現(xiàn)還是一分為二地來述說它為好。其一,我談事實。《主觀書》從2012年10月28日開始寫起,寫作它的緣由就是因為我讀到了韓譯《惶然錄》。我意識到了某種深刻的靈魂中的相似性?!吨饔^書》因此不加抉擇,自此開始誕生。其二,在兄的印象中,我似乎是一個佩索阿研究專家,似乎擁有對他的某種詮釋權(quán),但這一點可能錯了。我不能否認(rèn)《惶然錄》對《主觀書》寫作的某種開啟之功,但越仔細(xì)想,又越覺得可能與某種真實不符。我接觸佩索阿的時間,未必比許多人更早,對他的閱讀,未必比其他人深入。我只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靈魂中潛藏的佩索阿因子,并且利用了它,但這可能也沒有什么。所以,看到兄的提綱的時候,我的一個直覺是談?wù)撆逅靼⒙燥@過重?我覺得自己可能承擔(dān)不了這個責(zé)任。這也是我之所以將這個訪談延宕至今才進行作答的一個緣故。而且,據(jù)我極有限的了解,佩索阿的中文譯事目前做得還很不充分,距兄所說的“眾多的中文翻譯版本”有很大的距離?;诖?,我無法談哪一種譯本最接近佩索阿的精神氣質(zhì),我只能說,在這幾個譯本中,除了楊子的譯本我始終未見外,無論是韓譯,還是閔譯,程譯,劉譯,都有一種力圖接近佩索阿之精神氣質(zhì)的努力,但或許都不是佩索阿。我這樣說,不是在取一個平均值,我只是想表達我無法去閱讀佩索阿原文的遺憾,因為只有真正地看到了他的原貌,才具備回答兄的這個提問的一個整體性的基礎(chǔ)。目前我卻無法做到。
周 聰:“觀看”與“自然”是理解佩索阿的兩個關(guān)鍵詞,佩索阿的不少詩句中充溢著這兩個詞語,比如:“我觀看,事物存在。/我思考,只有我存在?!薄拔覐拇白永?興致盎然地注視著經(jīng)過的人,/我把最后一縷友好的目光投給樹木的寂靜,”“而我沒有意識因為我是花,我不是人。/我有芬芳而你沒有,因為我是花。”“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間黯淡,墻泛出微微的白色?!边@樣的詩句不勝枚舉,我的問題是,兄對佩索阿筆下的自然有何高見?此外,從佩索阿觀照世界的方式中,我們能體察到他怎樣的內(nèi)心世界?
閆文盛:是的,兄很敏感。佩索阿是以心靈觀察和感覺自然。他是一個感覺主義者。感覺在某種程度上主宰了他的寫作。佩索阿以濃烈的感覺來面對世界,自然萬物在他的內(nèi)心鏡像中平靜而豐富地存在著,層次交疊,像他自己培育的一般。他是以萬物為悲喜,所以,他無比地內(nèi)在,敏銳,甚至在有些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具有某種將之吞噬或被其吞噬的氣質(zhì)。他使自己存在于這種存在之中,欣喜和厭倦相伴相隨,最后,他的無力也被更多的事物席卷。他寄情的是自然嗎?有時,我覺得似乎又不僅僅是。他寄情于“自然在我”的一個復(fù)雜的境地中。否則,他不會這樣寫:“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間黯淡,墻泛出微微的白色?!?/p>
周 聰:除了佩索阿,我發(fā)現(xiàn)兄還對卡夫卡等作家比較感興趣,能否請兄推薦一兩本最喜歡的書?或者講講感興趣的作家。這個要求也許有點“窺視欲”,畢竟大肆討論一個作家的閱讀經(jīng)歷是不大好的事情。(笑)
閆文盛:兄這樣問無妨。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到了我的寫作和閱讀的承襲,但是肯定無法全面。因為兄能夠意識到的,其中的復(fù)雜性。簡單來說,我喜歡的作家中,古今中外,包括李白、昌耀、卡夫卡、佩索阿、薩拉馬戈、尼采、羅扎諾夫、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魯爾福等等。這個名單無法進一步羅列下去,因為它可能太長了。也沒有“最”喜歡,因為他們提供的,是不同的但都不可或缺的滋養(yǎng)。當(dāng)然,我說過,更重要的是我母親。我母親雖不寫作,但以她與這個世界的高度緊張關(guān)系決定了我的寫作,似乎至今亦然。
周 聰:現(xiàn)在回到兄的《主觀書》,這部耗時數(shù)年、體量上百萬字的巨制可謂是兄的心血之作,能否請兄談?wù)勥@部書寫作的緣由,以及在寫作過程中遇到的問題?《主觀書》的命名來自哪里,有沒有什么深意?如何理解“主觀”一詞?
閆文盛:寫作之緣由,前文已約略提到。我確是因為讀到了《惶然錄》開始寫《主觀書》的。這無須諱言。不過,從寫下第一篇算起,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六年。六年中,它的樣態(tài)已經(jīng)不完全是我最初的想象了?;蛟S這樣表述更為準(zhǔn)確:我最初并未完整地想象過我將會寫下長達六十萬字的《主觀書》(這是迄今較為準(zhǔn)確的字?jǐn)?shù),但它遠(yuǎn)未完成),我漸漸進入的,是一個隨物賦形的寫作過程。它沒有一個預(yù)設(shè)的結(jié)構(gòu)。就是說,我“不知道我的明天會寫下什么”。至于為什么以“主觀”命名,是我希望將我的寫作“萬事”直接承載以我的內(nèi)在宇宙。因為最初寫作它的時候,我對于當(dāng)時刻意被強調(diào)的現(xiàn)實主義有很多不滿,而且以“我”開局的寫作也遭遇了很多批評。包括自戀的說法云云。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沿著這個幾乎被眾人所反對的方向走了下來。“主觀”的意思在我這里幾乎與發(fā)現(xiàn)同喻。我希望挖掘以我的思考所能觸及的那種宏大的陌生性。我希望在寫作的這個領(lǐng)空中可以恣意妄為。“主觀”,是我對“一切物”的拒絕,對一切事件和故事的拒絕。但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當(dāng)我沿著這樣的道路走了很久之后,我會以一個批評者的角色來反觀我的寫作,我發(fā)現(xiàn)我走得并不徹底。我可能還是有許多妥協(xié)。我還是不同程度地,借助了“物”的表達。既如此,《主觀書》面臨一個銳利的激變,它今后可能需要一顆更為通透的心靈來席卷我所面對的整個時空。這個“我”并非我,他其實是原野的別處?我有時希望如此。將我的心放逐到荒原上去……
周 聰:去年讀兄的《靈魂絮語》,我曾有這樣的觀點:“閆文盛的《主觀書》系列作品是當(dāng)下散文中一種獨特的存在,這些看似碎片化的沉思,直指個體的精神世界,它是一種私人化、抽象化的藝術(shù)表達。閆文盛是孤獨的,他的孤獨源自高度的文體自覺及藝術(shù)自信。同時,這些向費爾南多·佩索阿致敬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又強化了他的文體意識和藝術(shù)追求。”《主觀書》它是散文,又像是語錄體、箴言體,可以說是一種多樣性的文本。能否請兄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談?wù)劇吨饔^書》的文體特點及對散文文體的認(rèn)識?
閆文盛:《主觀書》,是向一切寫作致敬之書,向我們的命運的骨髓和血液致敬之書。當(dāng)然,我更希望它是真誠和虔敬之書。我在寫作它的時候,沒有明顯的文體概念。我或者想要做到的是“文學(xué)的匯總和回歸”。我想讓我的寫作回歸到我們文學(xué)的原點上去展開。即我們的思考之思,命運之思,寫作之思。它之所以會有多樣性,可能是基于一種想要充盈地獲得表達的欲求而展開的。不瞞兄說,我其實真正想創(chuàng)造的,就是一種無法被既有的文體所涵蓋的文學(xué)。即“主觀書”式的文學(xué)。這是寫作的譫妄,也是我能察覺到的文學(xué)的虛無之在。但除此之外,我真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周 聰:在寫作《主觀書》之余,我發(fā)現(xiàn)兄還寫過一些詩歌,比如《這煙與火的人間》《病情》《我記憶中的重量》(50首)等等。據(jù)我所知,兄甚至還寫小說和人物傳記。我感興趣的是,這三種文體在寫作時帶給兄的感受有何差異?或者說,兄在選擇這三種文體時,語言修辭、敘事策略等方面是否會進行一定的調(diào)整和變化?請具體說說。
閆文盛:寫作,貴自如和精準(zhǔn)?!吨饔^書》和我的一些詩歌部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但在其他的文字里,我雖然花了一些精力,但做得并不好。所以向兄致歉,此處暫不展開了。
周 聰:先引用一段兄的話:“我很少去寫那些我生活中的小幸福,這并非因為它們不牽涉深度,我想最大的可能只是,它們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真實,與我直到目前仍然堅拒的歷史真實沒什么大不同。在通往我寫作時空的路徑中,我找不到而且也不想去找任何一類中介。我在這一大段日子里的最大雄心只在于,去除任何依憑來寫作,去除心靈之外的雜物,去除任何具體的形象,地址,時空,去寫那最為逼真的內(nèi)在圖像?!保ā蹲晕野l(fā)現(xiàn)》)這段話讓我想起了雷平陽的新作《送流水》,去除心外的羈絆和雜物,回到內(nèi)心世界的最真實處寫作,這種寫作方式在詩人雷平陽那里也可得以印證。我的問題是,兄如何看待散文寫作中的“真實”?
閆文盛:真實,在我的理解中,是一種靈感的存在狀態(tài)。它幾乎準(zhǔn)確地描述了寫作即將蒞臨之時的神秘性。我們無論采取哪個路徑去展開,都得找到我們的神經(jīng)中樞中的那個述說的開關(guān)。這個開關(guān)的棲居點極其深邃而微妙,可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真實,就是情感(感覺)的沒有誤差。
周 聰:在閱讀兄的作品時,我時常能體察到一顆糾結(jié)、不安、矛盾、焦慮的心,兄的思考與作品高度地融為一體。我曾經(jīng)說:“寫作主導(dǎo)著閆文盛的世界,它引誘著作家走向更為深刻、更加寬廣的思考王國,也不斷讓作家產(chǎn)生自我懷疑與疑他,正是在這種可能性與否定性的交替中,作為寫作者的閆文盛形象才得以確立?!睂懽饔谛侄砸馕吨裁??在這么些年構(gòu)筑《主觀書》的文字世界中,有沒有什么心得體會給大家分享的?謝謝!
閆文盛:寫作可能是我應(yīng)對世界的“沉默和言說之法”。寫作自是與無盡的虛空作戰(zhàn),但我在不寫作的時候,虛無感更重。所以,我寫下了我所意識到的這種虛無和我們面對人類終極命運的無盡嘆惋。通過寫作,我似乎獲得了我的洋洋自得和心情的榮耀。很小的時候,我無法理解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的前景,但如今,我又幾乎無法理解我作為一個不寫作者的前景??墒?,正如我對我的寫作的判斷,我不知道我明天將面對的是什么?也許真有那么一種時候,我會深刻地意識到我的寫作與我的人生所思大相徑庭,我所有的表達都是錯的。那才是最真切的陌生。但現(xiàn)在,我無法阻止它的來臨。
周 聰:在我看來,《主觀書》是一種未完成之書,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這種未終結(jié)狀態(tài)會繼續(xù)影響著兄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我也抱有極大的期待。在此,我也無意打探此書的完成之期,因為一部書有一部書的命運。或許,《主觀書》的迷人就在此,它是一部動態(tài)的、隨著作者意緒調(diào)整而不斷豐富的作品。最后,請兄講講目前寫作的狀態(tài)和規(guī)劃。
閆文盛:至少到今天為止,《主觀書》仍在不斷地開掘和進入。而且,我越寫下去,對于昨日的否定越重。坦白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所寫的一切,都比昨天的勞作更為重要。所以,這部書的整體規(guī)模,至少在一百萬字。所以,在我逐步地建立起對我的反對的反對的時候,敘事當(dāng)以回歸,我或會將上述沒有向兄深入作答的問題在新的創(chuàng)作中演示出來。換句話說,《主觀書》的目前六卷:《主觀書》《為燃燒的烈火》《癡迷者的遲緩》《變形的靈魂》《之在曲》《主觀書筆記》遠(yuǎn)不是盡頭。它可能確實會有小說(長、中、短篇)和傳記的因子進來。它會是一部經(jīng)典之作,還是一個破碎不堪的四不像的怪物?我不能決然判定,但我知道,它肯定會異于我們的理解。它肯定有一個自我銘刻般的新的創(chuàng)建。至于它的完成之期,我也無法提供確定性的回答。但它的一百萬字,會在三到五年內(nèi)全部完成。如果它更加敞開地寫下去,則很可能貫穿我的一生。大體如此。再次感謝兄!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