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 吳禮明
《項羽本紀》是司馬遷《史記》中的經(jīng)典篇目之一,它成功傳述了項羽這位有著復雜性格、充滿傳奇色彩的曠世英豪,迅速崛起、所向披靡又忽焉而亡的短暫而壯麗的一生。其崛起令人稱奇,所向披靡令人稱羨,其敗亡及悲劇則又引人深思,給人啟示。
《鴻門宴》故事過程波瀾起伏,情節(jié)饒有趣味,而各色人物又繪聲繪色,類似后世的小說,極富張力,令人追想不已。
當進駐鴻門的項羽,通過曹無傷的告密而獲知劉邦的打算后,大怒而下達攻擊令,劉項之間的氣氛驟然緊張,一時戰(zhàn)云密布。但當夜項伯私見張良,再由張良引薦給劉邦,讓劉邦獲得陳情與求情等機會,又頓然使眼前的困局獲得一定程度的解救。而次日劉邦如期趕赴鴻門拜見項羽,嚴肅認錯并小心陪侍,讓項羽態(tài)度緩解,還挽留其吃飯,可以想見攻擊令已然取消。待到讀者以為沒有多少看點,宴會上卻烽煙再起,先是范增舉玦示意項羽殺劉而不獲允,繼而再召項莊助興舞劍以行刺沛公,只是得項伯的翼護而不成遂。在危急關頭,張良不得不找來樊噲,一番陳情,使項羽開了金口,讓宴席間獲得暫時的平靜。
然而此后宴會貌似波瀾不驚,仍然暗生險象,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可想而知,宴會中的劉邦何等不自在,且還要擔著有任何意外發(fā)生的心。最后,佯裝酒醉如廁并“成功”潛逃,雖極為狼狽,也算是擺脫了一劫。而作為整個事件的余緒,一是范增撞破張良所獻玉斗,演了一把憤怒,并公言放走劉邦的后果,為項羽后面“洗劫咸陽”和“戲水分封”等大戲做了小預設。二是“死里逃生”的劉邦回到營帳,立即問斬告密者曹無傷,為后來埋下了一個禍根。
然而,以上關于鴻門宴包括項羽、劉邦等在內(nèi)的各色人等的敘述并非完整。事實上,這種解讀帶有很大的片面性。讀者也完全可以依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帶著自己的“前見”,對上述相關情節(jié)做出截然不同的解讀。比如,也可以說:
當項羽聽說劉邦“欲王關中”“珍寶盡有之”時而“大怒”,發(fā)誓要“擊破沛公軍”,但項伯“胳膊肘往外拐”的進言又讓他打消了念頭,可見其莽撞沖動及幼稚的個性?!傍欓T宴”上,劉邦謝罪,是委曲求全,迷惑項羽,目的是緩解矛盾,保存實力,居然得遂,可見項羽還是年輕了。范增舉玦,示意項羽殺掉劉邦,又讓項莊舞劍借機以刺殺劉邦,是政治家的老謀深算,可項羽“婦人之仁”,將此大好時機喪失掉,居然允許項伯“以身翼蔽”沛公。而樊噲闖帳,指責項羽,更是讓后者覺得理虧。出身貴族而又缺乏政治經(jīng)驗的項羽唯恐擔當“不義”罪名,損傷其“威信”,而不用范增之計,以致錯失良機,放虎歸山,鑄成大錯。他自己也因此由主動變被動,并最終走向失敗。①
上述解讀,注意梳理相關文本,所言似乎也非常“在理”,但是,所歸納出的項羽形象——年輕、沖動、幼稚、婦人之仁、傲慢、缺乏政治經(jīng)驗、坐失良機等性格和行為特點一一盡顯——還是令人錯愕不已。項羽居然是此等俗濫的貨色?應當說,項羽在后世讀者眼里的形象與傳記原作者司馬遷所做的描述之間有極大的差異。試想,如此低智的項羽,怎能夠率軍將強大的秦王朝主力軍消滅殆盡呢?而今日,甚至有人還將項羽塑造成“反智”的形象,實在是離譜。其實,史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說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②頗暴露了問題之所在。項羽不是缺乏智慧,而是太過迷戀自己的智商,也過分崇仰自己的武力,并太看重由他所建立的功業(yè)。
再回到鴻門宴情節(jié)的梳理及對項羽、劉邦等人物的理解。
受限于《史記》龐大的體系和復雜的人物介紹,每一個相關事件的敘事不可能面面俱到、盡善盡美,因而為凸顯每一個傳主的精神風貌和所獨具的行為特性,面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角度或者不同時段,司馬遷的敘述都不可能平板一塊。因而在閱讀史傳文本時,讀者一定要考慮到史書作者的構思和用意,并兼顧到這一特殊的歷史文本特性。假如在閱讀時孤立地僅就字面說情節(jié),僅就單篇分析人物與事理,顯然失之于粗疏。
不過關于《史記》文本的閱讀,前人已經(jīng)做了重要的梳理和提示,一般要運用“互見(現(xiàn))法”。所謂互見法,靳德俊先生在《史記釋例》中將其概括為:“一事所系數(shù)人,一人有關數(shù)事,若為詳載,則繁復不堪,詳此略彼,則互文相足尚焉。”而最早論及《史記》“互見法”的為唐代劉知幾,他在《史通》中說:“《史記》者……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有時,又如蘇洵所言:“本傳晦之,他傳發(fā)之。”(《嘉祐集·史論下》)當然,對于所謂“顯性互見”,自然由作者注明而顯而易見,但對于所謂“隱性互見”,即同一事件或人物的有關內(nèi)容分別在兩處或多處互見,則由于作者不明確標示,而較易為人所忽視。③為求得閱讀的完整性,需重視“隱、顯互見”,尤其是“隱性互見”的發(fā)掘。
比如“顯性互見”,關于沛公“籍吏民,封府庫”并“還軍霸上”,與“遣將守關”的做法,在《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都有出現(xiàn),則顯示了劉邦在即將遭遇滅頂之災的特定情境下對項伯所言,并非完全出于欺騙。實際上這兩種做法,出于兩種考慮:劉邦忌憚于項羽等諸侯的力量,所以“還軍霸上”并緩稱王;而一俟守衛(wèi)函谷關而諸侯莫奈他何,則會正式稱王關中。
至于劉項沖突的有關事件之“隱性互見”,如果將《高祖本紀》《項羽本紀》《留侯世家》和《樊酈滕灌列傳》等相關性較為密切的傳記文本集中起來閱讀,便不難發(fā)現(xiàn)。比如,《史記·高祖本紀》說:“會項伯欲活張良,夜往見良,因以文諭項羽,項羽乃止?!痹凇俄椨鸨炯o》里,雖然相關情節(jié)交代得非常詳細,但是“因以文諭項羽”這一關鍵性一筆卻無有涉及,于是給人一種假象,似乎項伯很弱智,而項羽也很低智,狡猾的劉邦欺騙、糊弄一下竟得逞了。至于這個類似于“保證書”的“文”,究竟說了什么,雖然不可詳知,但肯定關乎劉邦和整個西路軍的身家性命?!昂谠茐撼浅怯荨?,高壓下的劉邦一定做出了巨大的讓步甚至是犧牲性割舍,才獲得一時的和平。
又如,在《項羽本紀》中只是一句“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云云,而在《樊酈滕灌列傳》里,則有更為詳細的陳述:“項羽在戲下,欲攻沛公。沛公從百余騎因項伯面見項羽,謝無有閉關事。項羽既饗軍士,中酒……”這一信息所示,一則說明劉邦還不敢直接面見項羽,而是通過項伯做中搭橋才得以實現(xiàn)的。正因如此,后面宴會的安排,顯然是項羽看在項伯的情面之所致。再則說明,項羽頭天所發(fā)布“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的命令仍然沒有撤銷,并且已經(jīng)做好戰(zhàn)前的一切準備,雖然昨夜已決定不打擊劉邦。項羽絕非一介蠻夫,他深懂策略和手段。項羽的“中酒”,固然可以理解為在“鴻門宴”上喝了不少;但如果理解為是在早晨與備戰(zhàn)的將士同飲而酣,似乎更為恰當而傳神。如果是后者,則說明項羽對劉邦狡猾、無賴的性情了如指掌,并不抱持何種僥幸。保持高壓之勢,一旦劉邦不能兌現(xiàn)其所做的保證,是一定要予以痛擊的。所以可以想見,劉邦來到鴻門肯定驚恐異常,除了向項羽賠罪,答應所有妥協(xié)條款外,還要倍加小心以陪侍項羽,以免惹來不測禍端。而《鴻門宴》里確有一處——(劉邦)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薄皶渑?,不敢獻”,可謂當時劉邦極為緊張恐懼的明證;也說明見到久違的劉邦,項羽根本就沒給什么好臉色。
此外,在《高祖本紀》里,還有這樣的記述:“(漢元年)四月,兵罷戲下,諸侯各就國。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shù)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边@段文字看似與前面鴻門宴等情節(jié)不甚關聯(lián),但細思一番,就會發(fā)現(xiàn),項羽的“戲下分封”天下諸侯,還有一項內(nèi)容是涉及裁軍,或者至少,針對劉邦,是采取了大裁軍,使其十萬人馬銳減至區(qū)區(qū)三萬。如此,強有力地削弱劉邦的力量于無形。而這,也差不多是顯示于鴻門宴前夜劉邦親自所書的那份“保證書”上的。后世讀者不知就里,以為鴻門宴上項羽放走劉邦便是“放虎歸山”云云,其實不過是無根據(jù)的想象而已。
事實上,項羽對于劉邦,絕對沒有姑息和因所謂“婦人之仁”而失去消滅時機,《樊酈滕灌列傳》里講得明白:“既出,沛公留車騎,獨騎一馬,與樊噲等四人步從,從間道山下歸走霸上軍,而使張良謝項羽。項羽亦因遂已,無誅沛公之心矣。”何謂“遂已”?對于項羽來說,該得的都得了,心愿已滿足,還需要取劉邦的性命嗎?
此外,《項羽本紀》還說:“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yè)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嗽唬骸汀⑹褚嚓P中地也?!柿⑴婀珵闈h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這又是一處對劉邦采取萬無一失的嚴密防范的證據(jù)。劉邦如果不是因為在漢中南鄭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改革,并借了廣大戰(zhàn)士東歸的心理以及關外齊趙等地的田榮、陳余等集結叛亂使項羽無暇西顧,要想翻身,可能只是天方夜譚。甚至,“勞苦而功高如此”的劉邦,居然靠著走后門的暗箱操作,通過中間人才向項羽求得多一點的地盤,令人感慨。《留侯世家》里說:“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笨梢哉f,項羽限制劉邦的手段,可謂詳備矣。
以上大量隱性互文,幾乎都沒有在《鴻門宴》文本中出現(xiàn),都顯示了一種背后運作的力量,也顯示了項羽絕非幼弱、無能之輩。對劉邦的狠招出牌,項羽自鴻門宴前一日始,絕對招招見殺、招招致命,雖不至于取其性命,但嚴密防范可謂無有遺漏。而“鴻門宴”這一節(jié),擁有強大實力,掌握完全情報,并經(jīng)縝密謀劃,項羽無疑穩(wěn)操勝券,志在必得,而其所賺,實在是盆滿缽翻。至于劉邦,因忙于關中亂局,對于項羽兵臨城下居然渾然不知,現(xiàn)在暫借攀附項伯的大樹得以雨不濕衣,但一旦風雷驟起,可能無可奈何,只得仰人鼻息。
由此可知,面對《鴻門宴》這樣的歷史文本,如果只照字面梳理,而不涉及相關文本信息,所謂分析的過程與所得結論,自然難免偏頗而不知。為糾此偏,很有必要通過“互見法”以求證與修補有關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
當然,對于《鴻門宴》的理解,除使用“互見法”外,還有必要對傳記文本前后相關部分再做簡要的回顧。某些關鍵環(huán)節(jié)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比如項羽巨鹿之戰(zhàn)以來作戰(zhàn)的特點,也可以解開《鴻門宴》不少糾結的問題。
巨鹿之戰(zhàn)是閃擊戰(zhàn),如猛豹出擊,迅速、兇狠而猛烈。前期是“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鉅鹿”。而一旦戰(zhàn)事利好傳來,項羽即破釜沉舟,“悉引兵渡河”,“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司馬遷還特地將戰(zhàn)場廝殺的情形做了精彩描述:“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笨梢哉f,包圍分割,如絞肉機一般,而戰(zhàn)場的形勢突飛猛進,勢如破竹,將強大而不可一世的秦軍北方精銳盡皆剿滅,展示了令人恐怖的戰(zhàn)斗力。
但在巨鹿之戰(zhàn)之后,項羽則用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極有耐心地采取合圍之勢,將一個從關中一路打出的接連擊敗陳勝部屬數(shù)十萬大軍,再破齊楚聯(lián)軍并擊殺楚軍統(tǒng)帥項梁的智勇超群的章邯包圍起來,迫使其接受盟約。而當章邯不死心,仍沒有締結和約時,深懂策略與局勢的項羽,則使出狠猛之招,“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zhàn),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硬是武脅章邯在“洹水南殷虛上”簽訂了盟約。
總之,項羽的戰(zhàn)法,或行動如閃電,或圈行如布網(wǎng),總根據(jù)具體戰(zhàn)局的變化而變化?;蛏朴谠靹荩袄讋语L舉”,然后“以輕疾制敵者也”。(《漢書·藝文志序》)這是需要高超的智謀、極大的耐心和對局勢超強的掌控力的。
對于此次鴻門宴前后與劉邦的較量,項羽顯然也是做足了武備的“功課”。
漢元年(公元前206年)十一月中,快到函谷關,先是閃電般在一夜之間,將秦朝降卒二十萬坑殺于新安,客觀上,再一次以極其血腥殘暴的手段展示了強大的戰(zhàn)力,也給所有對手以莫大的震恐??上М敃r先期到達關中的劉邦,忙于關內(nèi)亂局而竟一無所知。接著,項羽“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在攻進函谷關之后,又用一個月時間,“十二月中,遂至戲”,緩慢推進到戲水并駐扎在鴻門,對劉邦施以外圍高壓,從而導致劉邦手下駐扎在戲水的大將左司馬曹無傷臨陣“輸誠”,項羽由此掌握了劉邦在關中前期和當前的大部分秘密。而此時,神乎其神的范增,也搜集到劉邦大量的最新情報??梢哉f,劉邦幾乎在項羽的掌握之中?,F(xiàn)在,時機已然成熟,項羽遂果斷、堅決地下了作戰(zhàn)的命令:“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可以看出,當項羽決定給劉邦以毀滅一擊時,其實穩(wěn)操勝券;反觀劉邦,滅頂之災前卻渾然不覺。也由此可知,項羽用兵,神鬼難測。
這就是項羽,他總是那么張弛有度,總是那么飽富智慧。這就是鴻門宴的大背景。
不過,對于項羽來說,軍事手段固然容易解決問題,但他也知道政治手段解決問題則更為優(yōu)裕(當然后者也需以前者做后盾)。誠如《孫子兵法·謀攻》所謂“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給猝不及防的劉邦以毀滅性打擊固然不成問題,以“不戰(zhàn)”而求取利益的最大化無疑是最為理想的。故而就在項羽剛下達攻打劉邦的命令之后,即出現(xiàn)項伯“夜馳之沛公軍”的怪事,是偶然還是有意,兩千多年后雖然一直爭論不休,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如果是前者,它恰恰無心插柳,而做成了一個絕妙的“不戰(zhàn)而屈人”的范本。
當然,無論是項羽,還是劉邦,眼下都還同屬于一個共同的反秦義軍陣營,尚不屬于敵我之間。劉項之間,無非“權”與“利”的爭奪。在這個意義上說,項羽并非要有意謀害于劉邦。對于已消滅了幾十萬秦軍主力的項羽來說,本來可以不告知即開打,不通知而突然閃擊,哪里還有項伯夜通消息而讓劉邦有存活的余地呢?而此次,項羽要達成的,恐怕是巨鹿之戰(zhàn)以來爭奪領導權與分配權的繼續(xù)。
本來頭一夜,項伯將劉邦的保證及所含談判條件,都已報告項羽,也獲得許可;而劉邦次日趕來鴻門道歉,無非落實一下。而從項羽這邊看,這大戲還要演一遍給諸侯們看看,以達到完全統(tǒng)御所有諸侯的目的。讀者一定要注意,巨鹿之戰(zhàn)結束后,有一個細節(jié),項羽以威猛讓諸侯們“心悅誠服”,而后者“膝行而前,莫敢仰視”,于是“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這中間,一定有威壓、脅迫的存在。此后,年輕的項羽又一路降伏了章邯等非等閑之輩。現(xiàn)在,唯獨昔日同袍、年齡為叔輩的劉邦還沒有臣服,仍然在裝聾作啞,玩弄左右兩手,于是項羽便靜觀其變,但要劉邦償付的代價卻與日俱增了。而項羽在巨鹿之戰(zhàn)后慢慢包圍章邯的所作所為,其實在這鴻門宴的前前后后,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來。
如何讓劉邦恐懼、臣服,收拾好這最后一塊權力拼圖,應該是項羽亟待解決的。況且,秦朝已亡,新的天下格局如何設置,都是擺在項羽前面的難題。但他清楚劉邦的問題必須解決,且必須妥善解決,才使損失最小化而利益最大化:最大限度地捆綁并挾持諸侯,達成后面“霸有”并“共享”天下的局面。
再回看《鴻門宴》的整個情節(jié)及細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劉邦陣營最為慌亂,也最為忙亂。劉邦始于無知,終于亂殺,中間經(jīng)歷得知項羽攻打后的手足無措,繼而對項伯的逢迎攀附,次日趕赴鴻門的認罪道歉和宴會上的膽戰(zhàn)心驚以及落荒潛逃種種難堪的情形。其求生的欲望、社交的手段和無賴自保的伎倆全部獲得展示,其初始時的心驚肉跳,參宴時的小心翼翼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及如廁后的心有余悸,以及回到霸上的驚魂未定等,都歷歷在目。反觀項羽及其陣營,有謀有劃,按部就班,真真假假,充滿了神秘和詭譎。并且,施計使招,如毒蛇纏繞,步步縮圍,愈纏愈緊,不動聲色地將劉邦箍緊,又不斷使之低矮化和邊緣化,最終達成其收益的最大化——“居數(shù)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贝送?,當然還占有面積最大最好的西楚九郡。
可以說,在反秦戰(zhàn)爭結束乃至戲水分封,項羽始終冷靜地把握局勢,處置問題并未不當。
至于“鴻門宴”在《項羽本紀》和整個《史記》中的位置,則需要重新考慮。
毋庸置疑,《鴻門宴》是《史記》之中非常精彩的片斷。一方面,它是劉邦、項羽自懷王心重新部署北伐救趙和西征關中以來,兩大力量首度會合的表征;另一方面,雙方并無會合的喜悅與狂歡,相反,是防范、排斥、局部規(guī)模沖突④、冷壓力與冷對抗⑤等在內(nèi)的一個不斷滲透和較力的結果。“鴻門宴”的出現(xiàn),也預示著斗爭形勢已由過去以懷王為中心聯(lián)合力量共同反秦,轉變成聯(lián)合力量內(nèi)部為爭奪實際領導權與瓜分反秦勝利果實而展開的激烈較量。
無疑,“鴻門宴”一場,是項羽完成自己“霸有天下”最為精彩的一筆,是他直達人生輝煌頂點的最為精妙的一招。而從劉邦一方來說,可謂人生最為黯淡和絕望的低谷時刻。過了鴻門宴的項羽,兵鋒直指咸陽,燒殺搶掠,并象征性地演繹了一回聯(lián)合反力親手滅秦的把戲,同時撇開共主懷王心,僭越性地實施了本由共主懷王主持并實施的戲亭分封與戲水裁軍,從而完成了戰(zhàn)后權力范圍與勢力范圍的重新布置。最后,將最為豐厚的實利以“錦衣晝行”的炫耀方式帶回彭城。而對于劉邦來說,這一次在與項羽的“隔空對話”⑥中一敗涂地,不僅已經(jīng)到手的反秦成果化為泡影,就是自身的實力也被嚴重削弱而大大縮水⑦,雖然也受封為王,但待遇如同流放,屈辱飲恨一路,將士離散一路,低落的情緒一直延續(xù)到受封地南鄭。假如不是蕭何在關鍵時刻追賢舉能,挽回頹勢,并順全體將士急欲東歸的態(tài)勢,劉邦的失敗與消亡幾乎成定局。項羽實在用不著如一些人所猴急的那樣,在鴻門宴上將劉邦擊殺。劉邦柳暗花明,迎來新機遇,并在屢屢失敗后終轉敗為勝,全賴于全局形勢出現(xiàn)的難以預料的漸變和驟變。
有學人說,鴻門宴“標志著秦末起義軍兩大首領劉邦和項羽由聯(lián)合破秦到互爭天下的轉折點”⑧。應當說,此論尚不夠精準。事實上,鴻門宴前后的項羽與劉邦之間,根本構不成一個強勁的較量,而在一月的隔空對峙中,劉邦還沒有動作即已經(jīng)主動繳械。至于劉邦欲與項羽“互爭天下”的標志性事件,還要等到劉邦登臺拜將,選拔“興漢三杰”的結構性改革即“南鄭革新”完成之后。而這,已經(jīng)是項羽南征北戰(zhàn),正被齊趙地區(qū)的田氏政權攪擾得心煩意亂之時。
以上是從兩個方面對《鴻門宴》的有關情節(jié)與人物所做的求證與修補。相信讀者已對相關文本有了較深的認知?,F(xiàn)在再梳理鴻門宴的相關情節(jié),可能這一歷史文本的眉目便更為清晰些。
其一,兩種“情報”。本來,“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已經(jīng)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現(xiàn)在,再聽曹無傷告密(“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更是怒火中燒,于是下令要進行毀滅性打擊。當然,做此決定,還有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的考量。從情報學角度看,項羽已看清劉邦陣營有裂痕,并非渾鐵一塊。在戲水的曹無傷,居然不清楚劉邦近期的情況(近期情況在“范增說項羽”里),顯示了劉邦陣營的混亂和松散。同時,范增的“煽風點火”(“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等),無疑又讓項羽冷峻地看到劉邦防御性措施的兩面性:一是巧妙地掩蓋了自身爭奪天下的野心,二是顯示對項羽的“怵惕”。正是這后一點,可能讓項羽看到了軍事之外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恰巧當天晚上就出現(xiàn)項伯夜探張良的“怪事”,盡管有嚴違軍紀之嫌,但無巧不成書,反而成就了談判席上解決問題的千古美事。
其二,項羽“泄密”。有人說項羽沒心計,傻青年一個,看看劉邦多老辣,一見面便敘舊,便講團結,得體又圓滑。而實際上,項羽貌似出賣曹無傷這一招很是毒辣,既顯示他講舊情,又公開揭露劉邦之丑,所謂賣了人情又打了對方:跑來告密的是你劉邦麾下之人,讓我們之間鬧誤會的是你自己人。說白了,一箭雙雕,既讓劉邦臣服又要他自殘。不要小瞧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招,有如石破天驚,料想當時會談場面上劉邦是何等震驚、羞愧和尷尬。而飽受項羽之辱、喪失理智的劉邦,待逃回軍營,果然不問青紅皂白就將曹無傷拿辦斬殺。當然,遭受懲處的肯定又絕非僅僅左司馬大人一人,足見項羽手段的殘忍而高明。再后來,內(nèi)部分裂的劉邦陣營,去封地南鄭何以只有三成人馬愿意隨行(雖經(jīng)項羽最終認定),多少也說明是不冷靜的冒殺,無異于自毀長城,實在是一個昏招敗舉。
其三,項羽式“羞辱”。鴻門宴上,無論是排座次還是范增舉玦以及項莊舞劍與項伯翼蔽,項羽似乎是在告訴劉邦:“別玩什么兄弟情以及昔日戰(zhàn)友情,現(xiàn)在誰都恨你、想殺你,是我還有叔父可憐你,清醒吧!”整個鴻門宴,對于劉邦來說應該如坐針氈,何曾想留下來宴享,更何曾想久待以受辱呢?何況項門兇險,惡濤翻涌,自己已被剝蝕得所剩無幾,再待下去怕又不知要生出多少禍事,所以宴會尚未結束,劉邦便急匆匆、極為狼狽地從廁所“潛逃”。說是潛逃,不過是項羽故意放逃的再度羞辱而已。因為這中間,總是猴急得要殺掉劉邦的范增居然沒有再借良機去尋殺,卻見項羽慢悠悠地派陳平出來問詢劉邦如廁情況,不是已經(jīng)很清楚了嗎?但后世一些讀者“事后諸葛亮”式地說,放走了劉邦是項羽在政治上幼稚得近乎無知的表現(xiàn)。在他們看來,項羽似乎只知道顯高傲,擺架子,滿足于別人在他眼前低三下四,而完全不知對手劉邦的危險,究竟是誰的認知有誤呢?
其四,樊噲“闖帳”。除了本能反應(“按劍而跽”)外,對項羽來說,樊噲莽撞闖帳,且“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根本算不了什么。而項羽的處理方式頗出人意料,樊氏此舉不僅沒遭斥責甚至懲罰,反而在三次賞賜中被銷了聲。于是一時騷動的局面,很快獲得平靜,顯示了經(jīng)歷過大場面、大氣勢的項羽的泰然自若與安閑氣定。至于其間樊噲“借題發(fā)揮”(“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以待大王來?!牸氄f,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保嵅贿^是面對諸侯們所做的嬌嗔式臣服與諫諍而已。而這,恰恰是項羽所需要的。
①廖智勇:《淺談項羽的悲劇及其現(xiàn)代啟示》,《現(xiàn)代語文:文學研究》2012年第4期,稍做改動。
②本文所引原文,除極少數(shù)例外,皆引自《史記·項羽本紀》等相關文本。
③“互見法”援引,及顯、隱互見之分,引自楊丁友:《〈史記〉“互見法”再探》,《玉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
④前期有“趙別將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沛公乃北攻平陰,絕河津”。而此時,項羽率軍趕到函谷關,沒有通報、招呼,隨即命令大將英布等強行攻關。
⑤項羽用月余時間從函谷關推進到戲水,正是他施以高壓手段,終使劉邦內(nèi)部出現(xiàn)裂痕,遂有左司馬曹無傷先行告密之事發(fā)生。
⑥從項羽攻破函谷關到鴻門宴之前月余時間內(nèi),劉邦、項羽并無照面,也沒有通報與積極接觸。
⑦擁有十余萬軍隊的劉邦,在戲水裁軍之后,只被允許隨帶三萬人同赴受封地南鄭。
⑧引自賴漢屏《鴻門宴》鑒賞,陳振鵬、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版,第2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