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場景至今記憶猶新。它發(fā)生在我參加工作整整十年以后,準確的時間,應該是二〇〇五年秋天的一個午后。這一年的一月,國家有關(guān)部門權(quán)威發(fā)布:中國人口突破十三億大關(guān);三月,地處大洋洲的澳大利亞宣布加入亞洲足球聯(lián)合會,袋鼠軍團的加入,在中國足球再次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的道路上又添了一道攔路虎;七月,西班牙國會通過一項特別的法案,承認同性婚姻合法,這是繼荷蘭、比利時之后,這個星球上第三個承認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度;十月,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青藏鐵路全線貫通,與此差不多時間,中國神舟六號載人飛船順利升空,五天后,宇航員費俊龍和聶海勝安全返回地面……這些世人皆知的大事,發(fā)生的時候,只覺得它們離我是那樣遠,像置身于深井里頭頂高高在上的天際那樣遠。到如今,又是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同時記得的便是那個場景。作為那個場景中僅有的兩個人物,我和先生依然身著白大褂,日日在醫(yī)院里進出,這也可能是剛剛過去的十多年里唯一沒變的事情了?,F(xiàn)在,當我再次記起那個場景,并試圖將它從記憶的版圖上臨摹到電腦屏幕,變成文字的時候,卻感覺那一年發(fā)生的那些世人皆知的大事和那個場景一樣,離我是如此之近,像是剛剛親歷或者獲知它們發(fā)生。感覺里,似乎有一雙無形的、力大無邊的巨手,將剛剛過去的十多年歲月無限地縮微了,抹平了,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抬了一下頭,或者轉(zhuǎn)了一次身,就這么輕輕一下,日歷便咚一聲從二〇〇五年翻到了現(xiàn)在,又咚一聲停在了
此刻。
二〇〇五年,是我從門診部調(diào)到住院部工作的第六個年頭,也是我成為父親的第三個年頭。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想要離開的念頭卻鬼使神差地變得異乎尋常地強烈。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念頭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最先只是隱隱約約有一些厭煩和不安,像嗜煙成癮的人,嘴邊突然間匱缺了可抽吸之物,渾身上下都感覺到不舒坦,卻又一時說不清到底哪里不舒坦,具體是怎么個不舒坦法。等我明白無誤地覺察到的時候,這念頭已經(jīng)根深蒂固,烙鐵一樣生硬了。
從住院部到門診部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相連,曲里拐彎的,像一座迷宮。有好多次,我看見有人在走廊上來回穿梭,很長時間找不到出口,聽見他們自言自語似的埋怨:“誰家的醫(yī)院修成這樣子?迷宮一樣的!”這時候,我就當然成了引路人,像十字街口站立的交通警察一樣,指著走廊交叉口告訴迷路的人:從那里,一直走,別回頭。然后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走廊上的那個拐角。大多數(shù)是彼此再也見不到了,但也有時候,我剛剛轉(zhuǎn)過身去,他們便又出現(xiàn)了。要不就是走廊上接二連三的岔道讓他們無所適從,他們不得不原路返回,回來確認一下我的指引是否準確無誤;要不就是走著走著便拐進了岔道,一不小心又繞了回來。
一九九九年,先生將我從門診部調(diào)到住院部工作的時候,醫(yī)院還在北城街,這里剛剛開始破土修建,而醫(yī)院后面的宿舍樓是早先就建成了的,我在縣城里沒有單獨的住所,因此迫不及待地成了少數(shù)幾個最早的入住者之一,因此得以目睹醫(yī)院辦公樓一天天拔地而起,直到醫(yī)院整個地從北城街搬遷過來,我不再每天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往返于宿舍樓和北城街之間。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像熟悉自己五個手指一樣熟悉這里的一切,包括住院大樓與門診部之間迷宮一般的走廊,包括為了讓過往的人們看清楚自己的去向,醫(yī)院特意在走廊的天花板和拐彎處的墻壁上懸掛的帶著長箭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牌,以及走廊兩側(cè)的墻上張貼的《大醫(yī)精誠》原文節(jié)選和華佗、葉天士、孫思邈、朱丹溪、張介賓等一些歷代中醫(yī)藥大家的畫像,以及他們的經(jīng)典語錄。
那些畫像和經(jīng)典語錄,都是先生的手筆。先生自幼學醫(yī),同時也習書法和繪畫。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如果先生不是一名醫(yī)生,也一定是一位畫家或者書法家。在我看來,這其實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不需要任何假設,單憑走廊上的那些畫像和書法,先生就完全配得上書法家和畫家的稱謂。但先生從不在意這個,打走廊匆匆而過的人們似乎也從沒在意這些。先生的不在意,是因為先生從來就把寫字和作畫,當成了生命或者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先生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那就是人的另外一張臉,另外一雙手。沒有它們,人是可以照樣活著,但這樣活和那樣活,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而人們在意的則是如何順利地、盡可能快速地經(jīng)過走廊,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相對于路,路邊的風景永遠只是風景,它存在的意義全在于路,在于趕路的人是否存有稍事觀瞻的心境。醫(yī)院的走廊顯然不在此列。
從門診部到住院部,這樣的歷程,與絕大多數(shù)醫(yī)院絕大部分醫(yī)生同行的成長之路完全不同。但實實在在地,這就是我的經(jīng)歷。此刻,當我坐在住院部醫(yī)生辦公室的座椅上,回望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既是我與同行們的區(qū)別,同時也是我的幸運之旅。也許是注定的,但我更相信這是先生有意為之:我之所以得以到這里工作(當年我們同時有八個相同專業(yè)的醫(yī)學生畢業(yè)回到縣里,先生獨獨挑中了我),就是因為醫(yī)院門診部工作極度緊張,急缺人手。到醫(yī)院工作的最初幾年里,我名義上是在門診部工作,先生每天先住院部再門診部,而我除了作息時間上沒法跟上先生的節(jié)奏(先生總是每天不到六點就上班,中午兩點以后才下班,晚上六點,到干完當天的所有工作),我的上班時間基本都跟著先生,是先生實質(zhì)上的學生(盡管先生總是不承認我是他的學生,我叫他老師,從沒聽他應承過),我實際上是門診部和住院部的工作都涉獵了。涉獵便是經(jīng)歷和積累,更是營養(yǎng)和財富。如果真要我說出其中的原因,我想,這也便是我得以在這里順利堅持下來,一直待到今天,并且還將繼續(xù)待下去不可或缺的動力和源泉。
從醫(yī)院正式搬遷到這里的時候起,我工作的病區(qū)就一直在住院大樓一層。那時候,醫(yī)院的基本構(gòu)成也很簡單:我工作的病區(qū)隸屬的住院大樓、門診部、門診樓左側(cè)的急診樓、門診樓右前方的康復樓。急診樓和康復樓都是獨立的,建成使用的時間也晚,這也可能就是它們獨立出來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它們的功能所屬,盡管都和治療有關(guān),但前者是專事危急重癥,后者則大多針對生命無恙的恢復期患者。兩者的差別顯而易見。而門診部和住院樓,從最初開始修建的時候起就一直是一個整體,也便是醫(yī)院最初最基本的構(gòu)成,若從平面上看來,像一個大寫的“工”字,上一橫是門診部,下一橫就是我所在的住院大樓,兩者之間連著的一豎,便是我日日經(jīng)過的走廊。
所謂住院大樓,其實只有五層樓高。我曾有好幾次爬到樓頂天臺上去,看醫(yī)院周圍鱗次櫛比的樓宇和縣城四周圍欄似的綠水青山,或者仰望高高在上的天空。有時候什么也不看,就站在那里,微閉著雙眼,聆聽耳旁時時吹起的呼呼風聲,烈烈夏日里渾身透著涼意,寒冬時節(jié)像是有無數(shù)把刀子刺向身體。
從外面進入住院大樓里的人,上下樓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走廊拐角的樓梯口,二是走廊口正對著的電梯。我的辦公室就是電梯口背面的第一間屋子,從走廊進來,走到那個拐角,一抬眼就能看見辦公室高高的玻璃窗戶,看見玻璃門上寫著的綠色大字:醫(yī)生辦公室。
醫(yī)院在同一條街的另一頭新建的醫(yī)技綜合樓竣工投入使用以后,住院大樓四、五樓所轄的科室統(tǒng)統(tǒng)搬遷了過去,并且被分解、擴大成若干個科室,將新建的醫(yī)技綜合樓占滿,我和一、二、三樓的同事們便成了少數(shù)的留守者,一直留守到現(xiàn)在。三樓以上的房間,稍后便被改建成了醫(yī)院單身宿舍。以前,可以直通五樓的電梯到三樓便停止了躍升,從三樓往上的樓梯口處也裝上了鐵門,掛著一把金屬大鎖,再往上去,就須得掏出鑰匙,或者將大鎖撬開才行了。
那個冬日清晨,李遠落就是這樣爬到樓頂上去的。李遠落是一位三輪車夫,他之所以出現(xiàn)在醫(yī)院,是因為不久前的一次車禍—李遠落駕著他的三輪車回家途中撞倒了一位老婦人,致其腰椎橫突骨折—他是來醫(yī)院照看老婦人的。老婦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得知老婦人受傷的消息,他們先后趕到醫(yī)院,看了老婦人一眼就又紛紛轉(zhuǎn)身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們不約而同地撂下一句話,他們說:“(我們)也不要求別的什么,你(李遠落)就還一個好生生的人給我們就是了。”橫突骨折的老婦人七十多歲,李遠落說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去世不久的老母親。自打老婦人受傷那一天起,李遠落就一直在醫(yī)院守護著她,似乎在他心里,那就是在守著自己的老母親。
李遠落至少兩次拿著老婦人的腰椎片子問過我,但他似乎還不怎么放心,后來又拿著片子去門診部問過先生,先生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基本一致又相互印證。既然醫(yī)生們都說老婦人雖骨折了,但在眾多的骨折里,老婦人的腰椎橫突骨折是相對輕微的,只要不出現(xiàn)其他的問題,臥床休息一些時間就會愈合,面對老婦人的兒女們,聽到他們不約而同的話語時,李遠落心里就有了些底氣—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所要求做到的事情就是指日可待的。因此在照顧老婦人吃喝拉撒時,李遠落就更加顯出了細致和耐心,不知道的人,真就以為那是兒子在照顧自己的母親。
起先,我只知道李遠落是一位三輪車夫,后來漸漸就知道,李遠落的父親多年前死于另外一起莫名的車禍,母親也在不久前病逝,而他的妻子則在生下第二個兒子時死于難產(chǎn)。他既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卻一直沒記住他的名字,我想他應該是告訴過我的,但在老婦住院的很長時間里,我都沒能記住。
后來的一天早上,我正在查房。我的腳步剛從老婦人所在的病房跨出,一個家屬緊跟著就從病房跑了出來,在走廊上死死拉住我的臂腕,提出無論如何要調(diào)換一間病房。我問為什么。那個病人家屬于是說到了昨夜,說到了李遠落。她不知道李遠落的名字,她管他叫“那個人”。她說,“那個人”這幾天天天夜里都不睡覺,昨天夜里尤其讓人受不了。“那個人”要不在病房里走來走去,眼睛鼓得像燈泡,還東看看西瞧瞧的,嚇得她和女兒不敢睡覺;要不他就唉聲嘆氣的,不住地把病房的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讓她們根本就沒法睡覺。我說我知道了,下來了解情況后答復她。我的話音剛落,耳邊猛地響起撲通一聲沉悶的炸響。我愣了一下,隨即看見一個同事急匆匆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在我耳邊低聲告訴我:“有人,有人跳樓了!就在護士站窗戶外……”同事的話沒有說完,我已拔開腿,飛也似的沖到了事發(fā)地點。
那時候,血肉模糊的李遠落已躺在急救車上,被同事們飛速地往搶救室里送,同事們圍著他打仗一般忙碌了一陣,一個個無奈地攤開了雙手。因為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因為眼前的死者已經(jīng)面目全非,在場的人,除了知道他是個跳樓者,對于其余的情況均是一無所知。人們開始在死者身上搜尋,想要弄清楚他的身份和來歷,最起碼要知道他姓甚名誰。有人在他單薄的褲兜里找出了一個破損不堪的皮夾子,從皮夾子里面找到了一張身份證、一張銀行卡和總計不超過二十元的幾張面值不等的皺巴巴的紙幣,人們這才把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死者與不久前那起車禍對上號,知道他就是車禍的肇事者,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齡、家庭住址等急需的信息。
那個冬日的早晨,病房里的好些人也都聽到了那一聲突兀而沉悶的炸響。很快人們就都知道了,那一聲炸響,是李遠落的身體劃過住院大樓外挺拔茂盛的楠木樹枝葉,而后墜落在地時發(fā)出的。但是人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魔力,讓一個身強力壯、年過四十的男人因為一起并不嚴重的車禍,拋下兩個年幼的孩子,毅然決然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現(xiàn)場顯得太過簡略,李遠落在第一時間被搬離之后就更加一目了然:一大攤漸漸冷卻的殷紅的血,旁邊是一根綠油油的楠木樹枝,枝葉下面蓋著一把小釘錘。關(guān)于楠木樹枝,人們看著枝干新鮮的殘端,再抬頭望一眼身旁挺拔的楠木樹干,便都知其來源了。倒是小釘錘的出現(xiàn)有些令人費解,但大家也很快就搞清楚了來龍去脈:它來源于住院部三樓的臨時建筑工地。通往住院大樓三樓以上的醫(yī)院單身宿舍,平日里總是有一把大鐵鎖緊鎖著,小釘錘是李遠落用來撬開大鐵鎖從而得以爬上住院樓樓頂?shù)墓ぞ摺H藗冇纱送茰y,那個冬日的早晨,應該不是李遠落第一次登上住院部樓頂。他是早就鐵了心的。
人們圍攏在現(xiàn)場,每個人都在心底里暗暗地尋找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解釋。人們首先想到并說起的便是不久前的那起車禍,說起正在醫(yī)院住著的老婦人。最后,人們理所當然地想到并談論起李遠落本人,包括他的家庭、他的過去和眼下面臨的這起車禍。關(guān)于李遠落的家庭和過去,人們知之甚少,只隱約聽說他有兩個孩子,人們談論的重點于是理所當然地轉(zhuǎn)移并且停留在了不久前的那起車禍上。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更多的人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止不住聲聲嘆息:“唉—可惜了!”我想人們是在說李遠落,也可能是在說那根折斷在地的楠木樹枝?;蛟S也可以說,三十八歲的李遠落就是一根樹枝,在那個冬日早晨的寒風之中,這根樹枝,猝然斷裂了。
這已然是個無法更改的事實。說出它的人臉上掛著悲戚,周圍的人們似乎一下被點醒了,說的人話音未落,人群里開始響起抽泣和嗚咽,還有幾長串猛烈的號哭。不知道的人,就都以為,他們就是李遠落的親人。
我知道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老婦人的兒女們便為老婦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從此以后,再沒見老婦和她的兒女們在醫(yī)院出現(xiàn)過。
從住院部往門診部走,不幾步便有一道雙扇對開的玻璃門。門外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栽了幾排高大的楠木樹,樹下砌了花臺,種了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和四季常青的綠色植物。院子屬于住院部樓前花園的一個部分。楠木樹枝上一年四季掛滿了碧綠的葉片,樹下的陰影因此顯得寬大而且幽深。陽光熾熱的夏日里,從樹下的小路上走過,總會感覺到絲絲涼意從陰影里橫溢過來,讓人禁不住抬起頭來,仰望楠木樹高大茂盛的枝干。這時候,雙眼就會冷不丁撞上枝葉間投射下來的太陽光線,雙眼頓時一片漆黑,眼前的世界一瞬間旋轉(zhuǎn)成了一整片巨大的陰影。樹下的花臺差不多齊膝高,天氣晴好的日子,好些病人扶著拐杖步出病房,來到花園里,側(cè)身坐在花臺上,享受楠木樹制造的陰涼,呼吸若有似無的花香。
玻璃門出口正對著的地方,以前是一塊缺口。站在缺口最靠里的玻璃窗戶下,可以看見住院大樓與門診部之間的后花園?;▓@里也同樣地栽種了楠木樹和更多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有一天,一位剛到醫(yī)院工作不久的同事發(fā)現(xiàn)花園里有一株蘭草,開了粉白亮麗的花,在門診辦公室很興奮地說給先生聽。先生說他早知道了。年輕同事不知道,那株蘭花其實是先生親手種下的,每年這個季節(jié)一到便會開花。年輕同事是無意間和先生說起的,卻不知被那時候正在門診就診的哪個愛蘭之人聽到了。等下午下了班,年輕同事和先生相約去后花園,那株蘭花早已不翼而飛,不知所蹤。花臺里,蘭花生長過的地方裸露著一塊不大不小的泥坑,仿佛一只小小的空洞的眼眶。而那些楠木樹,在李遠落的事情發(fā)生之后,靠近住院大樓的幾株,隨即被醫(yī)院的后勤工人們砍掉了,沒被砍掉的,也都剃掉了伸向住院大樓的枝丫。濃蔭的遮蔽少了,再站到缺口上的玻璃窗戶下時,便能更清楚地看見后花園里的花草和依然傲然挺立的楠木樹,呼吸間,依然滿是樹木花草的清香。
后來缺口沿著走廊的一面裝上了木制墻壁,缺口被隔成了一間小屋,朝向走廊開著的門和墻壁都是木質(zhì)的,涂上了朱紅色的油漆,透著濃濃的古典氣息。木門很多時候被一把鐵鎖關(guān)著,不知道的人打走廊經(jīng)過,根本不會想到,那是醫(yī)院新近投入使用的煎藥室;木門打開的時候,小屋里便響起煎藥機嗶嗶啵啵的響聲,聲音不大,但規(guī)律而整齊。嗶嗶啵啵的響聲響起,空氣里便彌漫著濃濃的中藥的香氣。打走廊經(jīng)過的人,有的便不由得停下步子,大約是想弄清楚香氣來源于何處,而有的人則緊捂著口鼻,腳下的步子邁得似乎更快了。
有時候,我會聞著藥香步入樓前的院子里,去院子門口的門衛(wèi)值班室,取朋友們寄來的書籍或編輯部寄送的樣報樣刊。偶爾,我會走樓前花園和門衛(wèi)值班室外,經(jīng)過醫(yī)院側(cè)門上下班,或者去二百米之外、街道另一頭的新院區(qū)會診。
又一個冬天,深夜,我被一個值班同事打來的電話召了過來。因為張大偉。值班的同事和醫(yī)院保安都不認識張大偉,同事在電話里給我說起的,也只是“一個男人”。同事說,那個男人喝了不少酒,言語明顯地不清晰,走路跌跌撞撞的,一進醫(yī)院大門,就開始大喊“李存剛”。從醫(yī)院門口,一直喊到病房里。冬日深夜的住院樓病房安靜如斯,那些能夠步行的人,都被他的大喊聲吸引到了走廊上;而那些沒法動彈的,則大睜著雙眼,側(cè)耳聆聽,想要弄清楚“那個男人”為何要在大冬天的深夜,大喊“李存剛”。好些人聽明白了“那個男人”是在喊我,繼而在心里揣測,在走廊上交頭接耳:李醫(yī)生這是攤上什么麻煩事了?值班的同事們也是不明所以,連拉帶勸了好幾次,都沒能制止住“那個男人”的大喊,便叫來了醫(yī)院保安。
我趕到的時候,張大偉已經(jīng)被醫(yī)院保安弄到了樓前花園里。幾個保安圍著他,一邊無奈地攤著雙手,一邊喘著氣。張大偉半蹲著,也大口大口地喘氣,趁保安沒注意,一個箭步?jīng)_到了花園里。等保安反應過來時,張大偉的雙手已經(jīng)死死地扣在一棵楠木樹上。保安伸手準備拽他,保安的手還沒抓他,便見他的雙手兀自從樹上收起,掌心向前,投降似的舉在半空中?!拔乙依畲鎰偅 蔽衣牭綇埓髠ビ忠淮未蠛?。
我走上前去,還沒開口說話,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而張大偉則騰一下從花臺上蹦跳而下,雙手吊在我脖子上?!袄钺t(yī)生,李醫(yī)生!”他興奮地呼喊著,然后猛地一個扭摔,我和他,同時一屁股跌坐在花臺上。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這么一摔,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手掌順勢撐向花臺,跌坐下去的那一刻,只感覺手心熱辣辣的。我抬起手,一根枯樹枝直直地刺進了掌心,鮮血瞬間浸滿了掌心窩。
那是張大偉第三次來醫(yī)院。第一次是因為他本人。張大偉是一名泥瓦匠,有一天在建筑工地砌磚時,被高處掉下的一根撐桿(圓木)砸斷了腿,被人從幾百公里外送來醫(yī)院,住了三個月才漸漸愈合。第二次是因為他的妻子,因為他長期在外做工,家里的一切活計全靠妻子一個人操持。那是秋天,他的妻子背了一大袋剛剛掰下的玉米棒子,路過一個小水溝時跌落了下去,腰椎粉碎性骨折。得知妻子受傷的消息,他囑托親友將妻子送來醫(yī)院,他則從建筑工地直接就趕過來,找到了我。這一次是因為他的大兒子。幾個月前,他的妻子又為他生了個兒子。入冬以后天氣異常惡劣,他早早地找建筑工地老板結(jié)清了工錢,回了家。他給了大兒子一些零碎錢,要他買零食吃,淘氣的大兒子卻買了鞭炮來燃放。冬天的山地里結(jié)了冰,大兒子燃起一掛鞭炮后準備跑開,剛一邁開步子,就咚一下摔倒在地,掙扎了幾次,怎么也站不起身。張大偉抱起大兒子,發(fā)現(xiàn)大兒子的小腿已經(jīng)彎曲成了一張弓。張大偉心里咯噔一下,終于回到家的熱情,瞬間板結(jié)得比結(jié)冰的山地還要冰冷。等他叫上一輛“黃雞婆”(跑短途客運的微型車),急匆匆地趕來醫(yī)院時,已經(jīng)過了我的上班時間,他沒找到我。安排好大兒子住院,張大偉便帶上“黃雞婆”師傅和同來的親友到餐館吃飯。餐桌上,他說什么也要敬親友們幾杯酒……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剛走進醫(yī)院大門,便被張大偉堵住了。他緊緊地抓住我昨晚上被枯樹枝刺破后包了紗布的手,一個勁地就昨夜的事情向我道歉,又一個勁地懇請我,無論如何要看看他大兒子的腿傷。張大偉抓住我的手一個勁地說著,腳依然有些站立不穩(wěn),搖搖晃晃的,仿佛還未完全從昨夜的醉意里醒來。為了不至于讓他再次摔倒,我伸出手去想要摟住他,我伸出的手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的腰身,他的另一只手已經(jīng)飛快地攬住了我的肩膀。我沒想到他會那么敏捷地扣住我,身體一時間有些失控,跟著他,在那個早晨的寒風之中,醉漢一樣歪歪扭扭地晃動起來。
站在“工”字那一豎的任何一個點上,都能清楚地看見走廊兩側(cè)靠墻擺放的淡藍色塑料座椅,在廊道燈的映照下,泛著亮汪汪的光。座椅之間,左側(cè)斷開了兩個口子,開了兩扇寬大的金屬門,那是普通X光片攝片室。右側(cè)也開了兩個口子,靠里的一個,裝著同樣寬大的金屬大門,那是CT檢查室。金屬大門都是由多層特殊材料制作而成的,表面是防火層,中心裝著厚厚的鉛板,既防火又防輻射。大門上下都裝著滑輪,被固定在堅固的不銹鋼軌道上,盡管厚重如墻,但只需輕輕一推或一拉,即可打開或者關(guān)上。
站在“工”字那一豎的任何一個點上,只要稍稍抬一下眼,也都能清楚地看到天花板上橫掛著的警示牌。警示牌分上下兩個部分,上面是一個黑色三角形,框內(nèi)是三片呈放射狀排列的黑色扇面,下面是一行黑色的粗體大字:當心電離輻射。警示牌其余的部分被涂成了黃色,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黑和黃,兩種顏色同時呈現(xiàn)在視野中,沉甸甸的,直戳人眼。
白天里,走廊上總是擠滿了人。那些可以走動的患者或者家屬,早早地把座椅坐得滿滿當當?shù)?,其余的人只能站在走廊上,與輪椅、平板車站在一起。輪椅上、平板車上坐著或者躺著的,基本都是新近受傷的人,一些人嘴里不斷發(fā)出“嗯嗯啊啊”的呻吟聲,另一些人則緊閉著雙唇,滿臉陰郁,對于已然降臨的傷病,他們既不安心卻又無可奈何。但是,你絕對不能以叫聲的響亮程度來判斷他們病情的輕重,很多時候,實際的情況可能恰恰相反。不時有人從座椅上站起身,隔著長長的隊列,向辦公室窗口探著頭,大聲詢問還要等多久才能拿到檢查結(jié)果,再轉(zhuǎn)過身去時,剛剛空出的座位早已被人占去,有時候剛直起身,便趕巧似的聽到辦公窗口里喚自己或家屬的名字,原本焦急難耐的臉上于是露出一絲欣喜之色。
和醫(yī)院里大多數(shù)科室一樣,放射科的工作是不分晝夜的,不同點可能僅僅在于成倍減少的病人和白大褂的數(shù)目。黃昏來臨,門診部的工作都差不多進入尾聲,尤其是骨傷門診,那些遠遠近近趕來就醫(yī)的患者,大多已經(jīng)回到了他們來的地方,少部分成了住院大樓里的臨時房客。走廊空了,放射科醫(yī)生辦公窗口外空了,淡藍色的座椅上空了。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在打走廊經(jīng)過時,才有機會一眼瞥清辦公室里的醫(yī)生們,有的滿臉倦容,有的依然精神抖擻,但無一例外地滿臉嚴肅。他們坐著或者站著,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明晃晃的電腦熒屏上。那是他們在回顧總結(jié)一天的工作。電腦熒屏上正顯現(xiàn)著的,是當天早些時候拍攝自某個疑難病人的片子。
但是,在這家以中醫(yī)骨傷治療聞名于世的醫(yī)院,例外常常有。別處看起來例外的事情,在這里,差不多都變成了常態(tài)。可能因為某種偶然的原因,若干個傷者在夜里的某個時刻同時被送到醫(yī)院,又先后齊聚在放射科外的走廊上。大牛和我同一年進入醫(yī)院工作,這樣的境況,我們都已習以為常。有一天,也是在晚間,放射科只有大牛一個醫(yī)生值班,同時來拍片的病人有好幾個,其中一個男子剛一來,就把申請單塞給大牛,要大牛趕緊給他拍。大牛當然拒絕了他,要他排隊,男子不作聲,直接插到隊列的最前面,但大牛早已把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按照順序,直接叫先到的病人進了攝片室。等大牛又一次推開厚重如墻的防護門,從攝片室的門縫里探出頭,準備叫第三個病人進去拍片的時候,男子便再也忍不住了,而他表達忍無可忍的方式,就是在大牛剛剛叫出第三個病人的名字時,足球場上準備搶先射門的運動員一般身體騰空,飛起一條腿,狠狠地踹向了大牛探在攝片室門外的頭。
因為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大牛的頭被飛踹過后,飛速地撞向攝片室厚重如墻的金屬大門,又被彈回門框。咚咚兩聲悶響,大牛像一個突然泄氣的皮球,歪歪扭扭地癱倒在地。那個男子似乎還覺得不過癮,沖撞著想要沖上去再踹上幾腳,但同時來拍片檢查的人們突起的驚叫聲引來了醫(yī)院保安,醫(yī)院保安緊接著叫來了公安。
瞬間完成了由醫(yī)生到病人的角色轉(zhuǎn)換之后,大牛第一時間被送到急診科,很快蘇醒過來。看著周圍緊張忙碌的同事,大牛眨巴著雙眼,好半天才適應了這樣的角色轉(zhuǎn)換。他想說話,嘴剛張開就又閉上了—痛得快要爆炸的頭讓他沒了力氣。他掙扎著想要從床上坐起來,雙肘剛剛將上身支起一點點,就又無可奈何地躺倒了下去,因為右側(cè)的肩膀怎么也使不上勁—他尚不知,他右側(cè)的鎖骨在他倒地時摔骨折了。
大牛被人打傷住院的消息,第一時間傳遍了醫(yī)院的每個角落。醫(yī)院里的同事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急匆匆地跑去病房看大牛,也想順便看看那個竟然在醫(yī)院動手打人的男子。同事們心里都帶著怒氣,那些年輕氣盛些的摩拳擦掌著,如果不是男子已經(jīng)被公安控制,說不定就對他拳腳相加了。有同事嘀咕:在醫(yī)院敢打醫(yī)生,在家不是就敢打老婆、孩子甚至老父老母了?這樣的人,找打!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大牛人高馬大,說話卻輕言細語的,臉上一天到晚堆著笑。有一回,我們幾個老同事一起在外聚會,鄰桌有幾個黃頭發(fā)青年嫌大牛喝酒猜拳的聲音太大,借故沖過來找茬,我們起先都沒注意到,等幾個青年圍攏到身邊時,大牛突然騰起身,微笑著抓起身下的小凳,二話不說就拍向鬧得最兇的那個黃頭發(fā)青年。幾個青年見狀,受驚的鳥雀般,紛紛四下里逃散開了。
我問大牛:“為什么對那個酒后摔傷的男子毫無抵抗?”大牛咧著嘴,一個勁地笑著對我說:“你叫他換個地方試試!”我聽出了大牛話語間滿滿的不甘和無奈。有一點毫無疑問,如果真的換到別的地方讓大牛遇上那個酒后滋事的男子,更或者,如果大牛不是醫(yī)生,結(jié)局定然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打走廊往返的次數(shù)是沒法計算了,但除非逼不得已,我基本不會貿(mào)然進入放射科醫(yī)生辦公室,盡管我工作的辦公室和放射科醫(yī)生辦公室就在同一條直線上。在病房里住了不到一個月,大牛就又回到了放射科辦公室。我第一時間跑去看他,他嘿嘿笑著,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每天天一亮,大廳里便排起了長龍。開始的時候,長龍還短而直,漸漸地,就蜿蜒扭結(jié)在一起,讓你一時無法分清,長龍的龍頭到底連在掛號收費處、出入院處,還是在醫(yī)保結(jié)算窗口或是藥房窗口。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說話聲。我打大廳路過,冷不丁地聽到人叢之中有人喚我的名字,扭過頭去,卻一時分不清喚我的聲音響自何方,喚我的人身在何處。
一天夜里,大廳里也突然擠滿了人。人們先是胡亂堆積在一起的,后來,隨著一撥人垂著頭從住院大樓三樓下來,沿著走廊,慢騰騰地步出大廳,沒有誰指揮,人們便自發(fā)地一分為二,排成了兩條對視的長龍。長龍一頭沿著走廊,直通向住院大樓一樓的電梯口,另一頭通向醫(yī)院大門。長龍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醫(yī)院里年輕力壯的醫(yī)護人員,他們都穿著日常的衣服,表情惡狠狠的,空空如也的雙手緊切在一起,不斷地揉搓著,有的則無聲地垂在身體兩側(cè),五指不斷快速地張開又快速地握緊成拳頭,仿佛隨時準備揮擊而出的拳手。另外一部分是大街上聞訊趕來的縣城居民、三輪車夫和醫(yī)院四周的商鋪攤主。很多人的面孔似曾相識,有的似乎從來就沒見過面。他們手里握著棍棒、鋼筋、菜刀、小鐵鏟,相互認識的那些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幾個早已禁不住破口大罵,詛咒這個世道一低再低的壞風氣,詛咒某些人不可理喻的無恥和貪婪。呆立在人群中,跟著人群嘩啦一下散開,又無聲地讓出一條道,我膽戰(zhàn)心驚,無所適從,又心如刀割。
從住院大樓三樓走出來的一撥人,是一位老人的兒女和兄弟。一天多前,老人走路時跌了一跤,摔斷了大腿,送來醫(yī)院時,只有老人的女兒一個人。對于老人而言,斷腿只是其一,更要命的是老人罹患多年的肺心病。我問老人的女兒,她的哥哥或者弟弟呢。她說沒有。我告訴她,因為嚴重的肺心病,老人家隨時可能去世,所有的治療可能都是徒勞,她說沒事,反正都八十多歲了,來都來了,就在醫(yī)院里住一下再弄回去。我建議她直接入住內(nèi)科,斷腿不是問題,但肺部和心臟的毛病卻是致命性的,她說不,她送老人來就是醫(yī)治斷腿的。
一切都像是早就設計、安排好了的,像一場陰謀。老人在一樓的病房里住下來,我緊接著就去病房看老人,再次也更系統(tǒng)地檢查老人的心、肺和腿,準備治療老人的腿傷,卻發(fā)現(xiàn),老人根本無法平躺在床,喉間呼啦呼啦的,像放大了若干倍的貓喘,斷掉的那只腿腫,沒斷的那只腿也腫。我說骨折沒法治療,必須轉(zhuǎn)內(nèi)科。病人在醫(yī)院里,當然聽醫(yī)生的,老人的女兒說。這時候,她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老人轉(zhuǎn)入內(nèi)科以后,病情越來越重,生命越來越垂危,最后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停止了呼吸。從內(nèi)科醫(yī)生那里聽到老人去世的消息,老人的女兒第一時間掏出電話,步出病房……一兩個小時以后,老人的大兒子、二兒子和兄弟,便帶著一撥人出現(xiàn)在了醫(yī)院。老人的女兒說過她沒有哥哥和弟弟,現(xiàn)在,老人去世了,她的哥哥弟弟卻突然從天而降了。
“送進醫(yī)院的時候都還好好的,為什么突然就醫(yī)死了?”這是老人的兩個兒子和兄弟發(fā)出的第一個疑問。
“既然你們都說是肺心病,為什么不直接收到內(nèi)科治療,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這是老人的兩個兒子和兄弟發(fā)出的第二個疑問。
一撥人最先出現(xiàn)在三樓內(nèi)科醫(yī)生辦公室,隨后又下到了一樓我的辦公室,最后去了位于門診大廳二樓的醫(yī)院行政辦公區(qū),后來索性一分為二,一撥人由老人的兩個兒子帶領(lǐng),盤踞在醫(yī)院行政辦公區(qū),要醫(yī)院領(lǐng)導給一個明確的說法。醫(yī)院領(lǐng)導找到我,又找到為老人診治的內(nèi)科醫(yī)生,很快就向老人的兩個兒子和兄弟給出了說法,但自然不是他們想要的。老人的兩個兒子于是不約而同地掏出電話,當著醫(yī)院領(lǐng)導的面,吩咐電話那頭的人,趕緊叫上某某、某某、某某……來醫(yī)院,他們念出了一大串名字,也不管電話那頭的人是否記得周全。另一撥人由老人的兄弟率領(lǐng),一個個叼著煙,在內(nèi)科辦公室里橫沖直撞,每進去一個醫(yī)生,就有人迎上前去,指著醫(yī)生的鼻梁,厲聲質(zhì)問:“為什么把人醫(yī)死了?”旁邊的人跟著幫腔:“為什么醫(yī)死了?”進入辦公室的醫(yī)生,進去了便沒能出來,因為沒有任何機會和可能出來,因為老人的兄弟和幾個家屬把門嚴嚴實實地堵住了。
不知道老人的兩個兒子是否真喊了更多的人來,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是在虛張聲勢,也不知,他們是否從走廊上、大廳里越聚越多、越來越嘈雜的人群,覺出了事態(tài)出乎意料的發(fā)展變化,和可能出現(xiàn)且無法準確把控的嚴重后果。在醫(yī)院行政辦公區(qū)盤桓到深夜,卻依然沒見醫(yī)院領(lǐng)導有一絲松口的跡象,他們開始動搖了,有人借上廁所之機,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醫(yī)院行政辦公區(qū),最后,只剩下老人的大兒子、二兒子。兩個人面面相覷,無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也先后離開了醫(yī)院行政辦公區(qū),撤退到了住院部三樓。到了住院部三樓他們才發(fā)現(xiàn),從家鄉(xiāng)一起來的人,連同他們的妹妹,都聚在一起。然后,他們便從三樓的病房里搬上老人的遺體,垂著頭,經(jīng)過人聲鼎沸的走廊,經(jīng)過門診大廳,一步步離開醫(yī)院。
我站在洶涌的人群里,看著擔架上白色布簾包裹著的老人和他的兒女們緩慢而沉重的步履,聽著人群里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咒罵聲、混亂的腳步聲、粗重的呼吸聲、棍棒敲擊地面的聲音,被海潮般涌動的人群推擠著,跟著人群機械似的快速地移動,只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仿佛即刻就要飄飛起來。
那是醫(yī)院有史以來發(fā)生的第一起醫(yī)鬧未遂事件。我后來在多個不同的場合,聽醫(yī)院的領(lǐng)導和同事們這樣說起因肺心病去世的老人和他的兒女們。這是同事們對整個事情的總結(jié)和定性,是一個事實。同事們說起的時候,言辭間洋溢著大功告成的激越和豪邁。醫(yī)院總會時不時地就有糾紛發(fā)生,但沒有哪一起像這樣,讓醫(yī)院領(lǐng)導和同事們覺得暢快和解氣,讓醫(yī)院領(lǐng)導和同事們長時間津津樂道,久久不忘。我理解同事們的激動心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醫(yī)生,乃至整個醫(yī)療行業(yè),越來越多地成為各種媒體社會新聞版所關(guān)注的對象;醫(yī)院,越來越多地被一些人當成了發(fā)泄桶、取款機、療養(yǎng)院、祭祀場……只要人們覺得有必要,覺得它應該是什么,它就可以即刻變成人們想象的樣子。曾有人將患者定位為弱勢群體,這個觀點至今仍被很多人當作真理一樣信奉,卻不知,它武斷地把患者和醫(yī)生劃成了對立的兩個陣營,同時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即便真有強和弱之別,兩者也都一直處在發(fā)展變化之中,是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有時候,兩者之間會完全地互換成彼此。正常(也可能是理想)的狀況應該是,醫(yī)生和患者互為一體,共同面對疾病—這個可能強大可能弱小的敵人。如果把醫(yī)院想象成一座監(jiān)牢,把疾病想象成一種刑罰,患者服行的無疑是或長或短的有期徒刑,而醫(yī)生自打選擇了這個職業(yè)、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起,就已心甘情愿地宣判了自己的無期,一個又一個的患者來了又走了,醫(yī)生永遠在這里。除非你決定離開,并且真的有機會離開。就像我在二〇〇五年秋天時那樣。
你做的沒錯。先生對我說。
那是在醫(yī)鬧未遂之后的第二天,先生聽說了醫(yī)院里剛剛發(fā)生的事,知道我是被老人的兒女們重點質(zhì)疑的對象之一,特意把我叫到他的門診辦公室里。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我從醫(yī)已二十余年的今天,這也是我遇到的第一起,也是唯一一起醫(yī)鬧事件。有一點先生十分清楚,經(jīng)歷這樣的事件,對我的打擊是巨大的,甚至是毀滅性的。好比一個人興沖沖地走在前行的路上,陡然失足掉進了無底的深淵,不斷墜落的過程中,不可避免不期而至的絕望越來越深,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睜開眼,盡可能看清楚自己置身的所在,同時,牢牢抓住頭頂垂下來的繩索。先生的話一下點醒了我,先生的話就是那根救命的繩索。我伸出手。我得救了。記得那時,先生一手輕輕地攬著我的肩,一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像一只老雞護佑著它的雞崽,像一位長者庇護著他的后人,像兩個親如兄弟的人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我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二〇〇五年秋天那個午后。
這么些年里,數(shù)目巨大到?jīng)]法計算的病人來了又走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我早已無法像張大偉和李遠落那樣,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記清楚他們的音容。極少數(shù)的人,若干時日之后的某個時刻,猛然在醫(yī)院里再次遇見,或者冷不丁接到他們打來的電話,聽他們叫我“李醫(yī)生”,我總是剎那間呆住。通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停頓,我隱約感覺到對方在失望地嘆息。那一刻,尷尬是無疑的,懊惱也是無疑的。但片刻過后,我就徹底原諒了自己。漫長的時光里,需要記取的人和事委實太多,而忘卻似乎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
這么些年里,也有好些個同事來了又離開了,有幾個曾經(jīng)像大牛一樣,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們離開之后,有的偶爾還會回來走走看看,更多的人一旦離去,便杳無蹤跡。偶爾回來的那些人一旦回來,我會和往常一樣,約上三五個以前我們都要好的同事,通宵達旦地聚在一起,喝酒,海闊天空地閑聊,但我基本不會為此醉掉,我們也都不約而同地達成了一種默契,竭力避免彼此談論的話題涉及醫(yī)院里的人和事,只是在目送著他們再次起身離開的時候,心底里頓生出一種時光不再的無奈和隱隱的失落。也的確是這樣,人來人往之間,如許的時光便一點一滴地逝去了,似乎帶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