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階
老蔡家的狗丟了,急得老蔡一宿沒睡。
一個多禮拜之前,老蔡的閨女跟老蔡說自己要和丈夫全家出國旅游,公公婆婆家的狗沒人看,放你們家寄養(yǎng),你跟我媽一定好好照顧,出了問題拿你是問,老蔡聽了一百個點頭。
老蔡一個勁地點頭原因倒不是自己有多喜歡狗,而是閨女剛剛結婚,姑爺家的條件比起自己家,就好比武松和武大郎。老蔡攀了高枝,這會兒正是獻殷勤的時候。
老蔡的姑爺在區(qū)教委工作,主管教育督導,副主任科員級別,是老蔡所有認識的官員里行政級別最高的。姑爺?shù)母改妇透绿崃?,父親在一家國企任職總經(jīng)理,母親在另一家國企擔任財務總監(jiān),夫婦二人位高權重,令老蔡心中充滿了敬畏,一改先前對國企領導的成見。
再說說自己,老蔡自己都有點不愿意提:高中畢業(yè)進廠當工人—早早地就下了崗—下崗后到處打零工—去年終于熬到退休年齡—完了。好像特別不精彩一故事。每次姑爺全家來家里做客,都有點下基層的感覺,弄得老蔡和愛人老姜特拘謹。
提親當天,親家底氣十足,不僅備足了禮金,還贈送了老蔡幾瓶飛天茅臺外加幾條中華香煙。老蔡雖然早早就把煙和酒都戒了,但看著眼前的彩禮還是激動不已,心里蹦出一句不太恰當?shù)男笳Z:羅鍋遇碾子—死了也值了。老蔡接過彩禮,原本一米八三的大高個,圓溜溜的大眼睛,彎腰賠笑的只剩下一米五,眼睛也瞇成了一道縫。
閨女把狗送來時,老蔡下足了決心,雖說自己除了蟈蟈以外就沒養(yǎng)過什么活物,可這回閨女交給的任務說什么也得完成好,平時幫不上親家什么忙,現(xiàn)在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堅決不能掉鏈子,別說是條狗,就是只大熊貓也不能有畏難情緒。
閨女對老蔡的態(tài)度表示贊許,說不愧是我親爸,趕明兒我?guī)愫臀覌屢渤鎏藝?。閨女難得給老蔡好臉,高興得老蔡把老姜也一把拉過來,說閨女布置任務呢,你也過來聽聽。閨女抱著狗好似拿著一道圣旨,清了清嗓子對老兩口說,它叫多多,蘇格蘭血統(tǒng),種兒純,聰明,智商相當于一個八歲小孩,性格還很溫馴,是一只世界名狗。老蔡聽了有點驚訝,打斷閨女片刻,問這么好的狗多少錢一只。閨女說了個數(shù),老蔡聽完嘬了嘬牙花子,說這得夠買多少醬牛肉啊。
別打岔,閨女說,你可記住了,除了日常喂水喂飯,三到五天要帶它去寵物醫(yī)院洗一次澡,指甲長了也要及時剪,最重要的一點是每天早晚各遛一次,一來是在外面把廁所上了,二來對狗的身心健康很重要。喂飯也得注意,不許亂給別的吃,只許吃狗糧,而且要適量,一天一小碗。說完把多多放到地上,從身后拎出兩大袋滿是洋字碼的狗糧放在桌子上,老蔡彎下腰看著上面的“ABC”并不知其所以然,心說這狗活得也太講究了。最后閨女特別強調,遛狗的時候一定看緊了,少一根毫毛都不行,要像當年愛護我一樣愛護多多。行了,爸媽我走了,出租車在樓下等我呢。
大門一關,老蔡和老姜愣在屋里半天沒回過味兒,仿佛上了堂思想政治課,學習內容且得消化消化。再看看跟前臥著的多多,也不是一條狗了,而是位貴客,生怕有一點招待不周,畢竟那么純的血統(tǒng),那么高的智商,再聰明一點就該成精了。老蔡對老姜說,看見這狗比看見姑爺一家還緊張。
剛一開始老蔡還真有點不適應,對這只灰色的小狗不敢摸不敢碰,覺得這小狗不是肉長的,而是水做的,是紙糊的,是玻璃吹的,慢慢地接觸倒也不那么賓著了,胡擼胡擼腦袋,扒拉扒拉小手,似乎挺平易近人。嗨,說到底不過是條狗嘛!不過令老蔡感到意外的是,狗非常通人性,不知道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訓練的,你讓它站起來,它就站起來,讓它坐著,它就坐著,甚至有時候還給你打個滾,逗得老蔡和老姜哈哈大笑。老蔡牽著它走在街上,凡遇熟人打招呼的時候也感覺跟平時不一樣了,有點像年輕時第一回戴手表,攥著狗鏈的手高舉過頭頂,大幅度擺動。以前不怎么說話的如今也得聊上兩句,要是碰見對狗感興趣的,就更得跟人強調強調這狗來自一個叫什么格蘭的國家。一來二去,老蔡的心情不錯,并找到了做主人的感覺,帶著多多走遍了大街小巷,去了好幾趟寵物醫(yī)院,又按照閨女的要求嚴格飲食,精心照料。幾天的時間,不僅沒覺得麻煩,反而覺得日子比從前過得有意思,過得快了。
可眼看著閨女和姑爺還有一天就回來了,多多不見了。
那天一早,老蔡牽著多多去買早點,準備吃完早點帶多多去趟寵物醫(yī)院洗個澡,好迎接明天閨女和姑爺?shù)臍w來。來到買早點的地方,老蔡發(fā)現(xiàn)早點攤不見了,周圍一通踅磨,才發(fā)現(xiàn)原來露天的攤子搬進了屋里,老蔡忽然意識到,今天是兩會召開的日子,難怪路上這么清靜。
老蔡牽著多多上了臺階,剛要進門就被一個油赤麻花的人攔了下來,說沒看見嗎,狗都拴外頭呢,這里不讓狗進,出去。老蔡想剛說你一個賣早點的怎么這么牛,會好好說話嗎?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心想牽著這么高貴的狗就不跟這種層次的人計較了。瞥了油赤麻花的人一眼,轉身把狗鏈往門前的欄桿上一繞就進門了。老蔡排隊的時候還不忘隔著玻璃看看多多,多多也看看老蔡,找錢的工夫再一回頭,多多沒了。
一開始老蔡以為自己眼花看錯狗了,定了定神兒再看,確實沒了。瞬間轟的一聲,老蔡覺得有人給了自己腦袋一槍,腦漿子濺得滿處都是,可摸摸頭還活著,就是耳朵嗡嗡地響。
片刻,在早點攤門前的大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神色慌張的中老年高個兒男子,腦袋如同撥浪鼓一樣左顧右盼,還時不時對來往的行人進行盤問。
沒見過。
不知道。
有的還干脆擺擺手,八成把老蔡當下套碰瓷的了。
老蔡暈菜了,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結果,孤獨地站在人流之中有點不知所措,有心抽自己倆嘴巴,可血壓又開始跟著搗亂,一陣高一陣低。老蔡很想讓時間倒流一下,而且奢望還不高,就兩分鐘。如果能回到兩分鐘以前,這早點說什么也不吃了,吃也行,說什么也得把狗拴好再進去。
不過現(xiàn)在不是責備自己的時候,老蔡的頭腦還是比較清醒,當務之急是要把狗找著,看看手表,距離閨女和姑爺一家飛機落地也就二十幾個小時了,眼下無非兩種情況:一是狗讓人抱走了,二是狗自己跑了。按照第一種情況,基本上不用找了,結果就是自己回去跟家里人坦白,爭取寬大處理,姑爺和親家應該不能對自己怎么樣,最多就是背地里責怪,這樣一來不僅殷勤沒獻成,還讓人蒙受失狗之痛,今后還怎么見面?關鍵是老姜和閨女,這娘倆不會輕易讓這件事過去。
首先是閨女,本來就一百個瞧不上自己,老說自己沒文化,沒能耐,沒錢,是“三無”人員,這回狗要是真丟了,閨女少不了在公公婆婆面前坐蠟,回頭更瞧不上自己了。其次是老姜,想當年自己家條件不好,住房還特緊張,結了婚倒插門到老姜家,直到現(xiàn)在住的還是老姜家的房子,這些年沒少受氣不說,動不動還挨罵。認識老姜的人背地里都叫她“炸藥包”,不僅威力大還是快捻兒的,遇火就炸。一旦這件事讓老姜知道了,自己以后就別想過好日子了。這件事會成為一個抹不掉的污點,在未來始終陪伴自己,被老姜沒完沒了地敲打,以至永世不得翻身。但如果是第二種情況,說不定能找回來,結局還會是圓滿的,閨女會高興,姑爺會高興,全家都會高興,日后要是有什么事沒準親家還會讓自己幫忙,但找就要盡快找到,晚了說不定會發(fā)生第一種情況。
老蔡更愿意相信第二種情況,因為還沒找呢,只能說跑了,不能說丟了,只有找不著才能叫丟。再說,自己不能坐以待斃,要爭取主動,九九拜都拜過了,就差最后這一哆嗦,堅決不能讓姑爺全家失望。捋清思路開始找,肯定能找著,并且按目前的形勢來看,狗應該沒跑多遠,就算安上翅膀這會也飛不到天涯海角,有可能在路上,也有可能躲在哪了。狗的嗅覺不是很靈敏嗎?老蔡想,經(jīng)常聽人說狗能順著自己的氣味回家,這會難不成回家了?
有棗沒棗打三竿子,沒準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老蔡開始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嘴里左一聲右一聲“多多”,只要看見灌木叢,就上去踢兩腳,只要看見單元門就往里鉆,路邊停放的車輛老蔡也沒放過,挨個兒趴底下檢查。
從早點攤回家的這條路原本近在咫尺,平時只需要三分鐘,這次老蔡走了整整三十分鐘,進行了一次地毯式搜索,除了暈高沒敢上房以外,其余哪都找了,愣是連個影兒都沒找見。
到單元門口的時候,老蔡已經(jīng)累得腰背疼痛,眼睛發(fā)酸,豆大的汗珠順著脖頸子往下流,有幾滴滑到了胸脯上,涼得瘆人。老蔡沒敢上樓,他知道如果此時此刻多多回家了,老姜一定會給他打電話,還得責備他,沒有電話說明狗沒回家,狗沒回家自己也不能回家,怎么也得再找找,實在找不著了才能回家。
可是去哪找呢?
老蔡住的這片小區(qū)是廠子五十年代建成的老宿舍區(qū),到了今兒個也沒拆遷沒改造,樓都掉渣了也沒有引起任何有關部門的重視,據(jù)說廠子改制前領導就已經(jīng)把折舊費和危改款放到自己的賬戶里去做理財了,廣大職工和居民舉報無門,只好破罐子破摔,相繼在宿舍區(qū)里蓋起了無數(shù)間彩鋼板違建,數(shù)量之多令人咋舌,生人進來都能迷路。這么說吧,要想在這片兒找條狗,等同于大海里撈針。
老蔡站在樓前的小路上一籌莫展,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
瞅瞅自己住的這破地方,雨天積水和泥,雪天結冰路滑,冬天凍死,夏天熱死。不是每天半夜被群租房的房客驚醒,就是沒完沒了地跟蟑螂做斗爭,還有那三天兩頭就往上冒屎湯子的廁所和一年四季都跟窯洞一樣的客廳……
添堵的事還少嗎?
那干嗎沒事拍胸脯兒應人家這種事?現(xiàn)在好了,狗真丟了,怎么辦?找?怎么找?上哪找?除非把這片推平了。推平了不僅能把狗找著,沒準自己還能住上新房呢。
想得倒美。
自從有拆遷的消息到現(xiàn)在都十來年了,可眼前的一片仍舊頑固地保持著原貌,看來老蔡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只能寄托在無限的等待之中了,但只要自己活得夠長久,就一定能夠換來某種美滿的結果,上天的眷顧也會如期而至。對,哪怕希望再渺茫也要堅持,要頂住,不能灰心,不能泄氣。既然前途光明,就要允許道路曲折,抬起頭,挺起胸,大步走,走,再走……
梆!
什么動靜?
老蔡猛不丁回頭一看,冒出一身冷汗。聲音是一根拐棍敲擊自己的汽車發(fā)出的,拐棍的持有者是坐在單元門口曬太陽的李奶奶。李奶奶看老蔡回過頭,又敲了幾聲,臉上還露出了慍色。
李奶奶是老蔡的街坊,今年九十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參加過革命,聽說還是地下黨支部書記,建國后“南下”被派到北京支援首都建設,是廠子里的老職工,本身威望就比較高,外加年齡因素沒人敢惹,誰見了都客客氣氣。
單元門口是李奶奶每天曬太陽的根據(jù)地,就這一小塊地方陽光最足,每次老蔡把車往單元門口一停,李奶奶就緊挨著老蔡的車曬,保不齊自己的車就會挨幾拐棍。可老蔡家樓下的車位很緊張,天天上演搶車位攻堅戰(zhàn),有人私裝地鎖,有人直接圈地,還有嫌麻煩的干脆破桌子爛椅子一擺,總之手段千奇百怪。老蔡磨不開面兒巧取豪奪,停車的時候只能見縫插針,有時候實在沒轍了只好把車停在單元門口。
車呢,又是老蔡的心頭肉,從牙縫里摳出來的,當年買車的時候挑遍所有國產(chǎn)品牌買了輛最便宜的,只比老年代步車略勝一籌。車買回來以后,老蔡成了蔡司機,應閨女的要求每天接送上下班。閨女在中學當英語老師,老蔡倍感驕傲。為了討閨女的好,別說接送上下班,刀山火海也不在話下,直到去年閨女結婚老蔡才徹底解放。車雖然便宜,但阻擋不了老蔡細心呵護,維護保養(yǎng)特別精細,擦車都自己動手,一來是為了省錢,二來生怕別人弄上一絲一毫的劃痕。
李奶奶剛才的那么幾下,敲得老蔡直肉疼,本來鐵皮就薄,車漆就軟,再使點勁就等著修吧。老蔡趕緊上前跟李奶奶道歉,說李奶奶礙著您老曬太陽了,我們家狗丟了,找回來就給您挪車,對了李奶奶,您看見我們家狗了嗎?灰不溜秋的那條。老人上了歲數(shù)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使了,牙也掉沒了,說話不利落,聽老蔡問狗的事,竟然伸出拐棍往身后指了指。老蔡大吃一驚,但心里頭半信半疑,問李奶奶您可看真切了?李奶奶點點頭,老蔡順著李奶奶拐棍的方向指了指說,往后邊跑了?李奶奶又點點頭。
樓后面的路老蔡再熟悉不過,走到盡頭就是自己曾經(jīng)上過的中學,現(xiàn)如今學校已經(jīng)被拆得認不出原樣,從前的大操場變成幾棟回遷房,只有面向馬路這一側還剩一排破舊的教學樓,據(jù)說是開發(fā)商拆不起了,廠子倒也痛快,索性能拆多少就蓋多少。而這僅有的教學樓現(xiàn)在被幾個收廢品的長期盤踞,搞得周邊又臟又差,倒是聽說曾經(jīng)有鄰居家的狗跑進去過。
老蔡打起了精神,覺得李奶奶應該不會亂指,畢竟做過地下工作者,出生入死,不畏艱險,整個一野火春風斗古城,這點小事還能弄錯了?
老蔡欣喜之余對李奶奶說,我們家狗要是能找回來我給您在這安一沙發(fā)!
老蔡一口氣跑到教學樓門前,自己有陣子沒來過這邊了,透過骯臟的窗戶,隱約發(fā)現(xiàn)教室的墻壁上竟然還掛著黑板,只是課桌椅都不見了,好像有人在里面生活。老蔡的思緒一下回到了幾十年前的中學時代,那時家里生活困難,家里男孩又多,天天窩頭棒子面,以至于如今看見窩頭就想吐??刹恢前菔裁此n,自己偏偏長了個大高個,外加眼睛又大,還喜歡嘿嘿傻笑,很受老師同學的喜愛。
自己一輩子中最快樂的時光不是都留給了中學嗎?那會兒不知道什么是不高興,每天就上半天課,夏天游野泳冬天滑野冰,不是示威游行就是看人打群架,別提多自由了。不過自己壓根就不是念書的料,末了被分到了“慢班”不說,還特別看不上工農兵學員,認為上大學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最高的理想就是進廠當工人,成為一顆社會主義螺絲釘。要是當時知道有今天的世道變遷,說什么也不能那么虛度光陰。
不過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大的命數(shù)看來已經(jīng)難以改變,那就爭取挽救眼前的一切吧。
老蔡開始順著樓道往里走,黑黢黢的樓道里堆滿了各種垃圾破爛,深一腳淺一腳地呼喊著多多的名字,像街頭的特務,小心謹慎。叫了幾聲,教室里有了動靜,老蔡接著往里深入,踮著腳尖蹦到了教室門前,正打算推門的時候,門自己開了,一個黑臟臟的人在門縫里打量老蔡,說賣廢品嗎?老蔡說我不賣廢品,我家里狗丟了,來這找找,賣廢品的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這是廢品收購站,沒狗,趕緊走。老蔡說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收廢品的人說那可不行,你看這黑咕隆咚滿地垃圾的,萬一摔了賴誰?前天就有一個老太太來這絆倒了,家里人沒完沒了,讓我賠錢。
說著,賣廢品的從門里出來把老蔡往外轟。連推帶搡,倆人來到了教學樓門口,老蔡說什么也不走,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講理!我就進去看一眼,沒有我就出來,摔了算我自己的,再說了,這是我母校,你有什么權力不讓我進去?收廢品的還沒來得及接話,樓里就傳出了一陣狗吠,老蔡和收廢品的同時一愣,下一秒老蔡就消失在了賣廢品的眼前,直接沖進了大門。
黑暗中,老蔡的兩條腿搗得飛快,把腳下的雜物踏得叮當作響。教室的門離自己不遠了,狗的叫聲再一次傳來,一股全新的力量再次注入老蔡的體內。多多一定在里面,沖?。_破黑暗,進教室,沖進去就是光明,沖進去就是勝利,黑暗算得了什么?沒有黑暗能有黎明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多多你堅持住,這就帶你回家,保證不再讓你走丟,保證不再讓你落到他人之手,保證明天讓你見到主人,保證……
哎喲!
十分脆生的一聲叫喚,老蔡和腳下的幾個易拉罐同時在空中劃出了一條完美的弧線,隨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差一點就完成了一個標準的軀體后空翻。老蔡下巴磕著地,眼睛里瞬間冒出了許多小星星,一閃一閃地揮之不去。群星之中,一張丑陋泛黃的狗臉逐漸清晰。老蔡看了看,徹底閉上了眼睛。
老蔡的左腳崴了一下,一瘸一拐從學校出來后對李奶奶產(chǎn)生了很大成見。當年地下工作怎么做的?信息傳達得這么不準確怎么完成的對敵斗爭?這一下摔的,好在自己身體不錯,要不這會就該滿地找胳膊腿了。
老蔡有點備受打擊,原本期望值挺高,現(xiàn)在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像一個迷失荒野的人,不僅水盡糧絕,指南針還壞了。老蔡開始漫無目的轉悠,路上再碰見熟人也不那么昂首挺胸了,關系一般的躲著走,關系好的上前把丟狗的事講一講,讓人幫著留意留意。不知不覺老蔡回到了早點攤,想進去拿早晨落在里面的早點,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人家已經(jīng)關門收攤了。老蔡悲情地坐在了門前的臺階上,看著空蕩蕩的欄桿萬分自責,想回去跟老姜坦白,但心里又害怕。
早點攤的邊上是老蔡早先工作過的廠子大門。下崗之前,老蔡是廠子里的電工,接父親班兒進去的,當年進國營廠的老蔡真不亞于現(xiàn)在CBD里的高薪白領,更何況是電工。俗話說得好,緊車工,慢鉗工,溜溜達達是電工,不僅活兒俏,輕省,權力還大,說給你斷電就斷電,比一般工人地位都高。如今,廠子倒閉后變成了集團,集團又把廠子變成了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據(jù)說里面的環(huán)境甭提多美了,整個一歐洲列國,老蔡幾次想進去看看,都被門口這幾個“閑人不得入內”的大字攔住了。
老蔡突然有一種沖動,想進廠子看看。廠子大門離早點攤這么近,多多跑進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眼前的這幾個大字,簡直就是一個碉堡,只要它存在,自己就永遠別想進去。
從前的一切都不算了嗎?
數(shù)不清的三班倒,千百次在車間過道中的巡視檢查,無數(shù)個在配電室度過的日夜,還有配電室發(fā)出的陣陣低頻電流,在當年宛若一曲曲優(yōu)美的旋律令自己至今難忘。自己都把青春獻給廠子了,怎么就成閑人了呢?老蔡心頭泛起了一絲酸楚,撥開酸楚里面是慍怒。一口氣兒卡在了身體的正當間兒,不上不下,促使一些主要動脈里的血液流速加快。老蔡想起了兒時學過的一些英雄人物,同時還有一句毛主席詩詞: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老蔡一抬屁股,進去了。
廠子的變化太大了,剛一進大門老蔡就被這種變化弄得有點畏怯,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一個嶄新的、時髦的、現(xiàn)代化的園區(qū)就在自己的眼前,跟過去的一切都毫無關聯(lián)了,那些頭戴白帽的女工和身穿藍色制服的男工去哪了呢?那些高聳耀眼的華燈和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去哪了呢?那些敦實樸素的建筑和寬敞明亮的車間又去哪了呢?就連漢白玉的偉人像也換成了一個怪里怪氣的雕塑,老蔡仰望許久,看得迷迷瞪瞪,終究沒看出其中的意味。
一個保安走了過來,沒好氣地盤問正在看雕塑的老蔡,你是這上班的嗎?老蔡一回身兒說沒錯啊,我是這兒的電工,都干了幾十年了。保安說那你有工作證嗎?老蔡支支吾吾,說我是這廠子倒閉前的電工。保安一聽立刻往出轟老蔡,說走走走,別搗亂。
老蔡有點被激怒了,剛想充當一下英雄人物,一看保安腰里的警棍又沒了底氣,客氣地說小兄弟,我不是來搞破壞的,我們家狗丟了,你行個方便,讓我進去找找。保安說那也不行,這是規(guī)定,要是讓領導看見了又得罵我,再說我都快在這站一上午了別說狗了,連只蒼蠅也沒看見啊。老蔡說這地方這么大,有可能從別的地方鉆進去了,你也許沒看見啊。讓我進去吧,出什么事我負責還不行?保安說你這種人我見多了,這么跟你說吧,園區(qū)內已經(jīng)有好幾起盜竊了,全是像你這樣白天混進來,到晚上實施盜竊的,你走不走?不走我報警了。老蔡看了保安一眼,沒有再跟保安費口舌,把心里的火暫時先壓了下去。
強攻不行那就巧取吧,問題是怎么巧取?
想來想去,老蔡偷偷摸摸繞到創(chuàng)意園后門的圍欄邊上做起了第一套廣播體操。老蔡的動作很到位,身上的關節(jié)嘎巴嘎巴的?;沓鋈チ死喜绦南?,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得靠自己。不就是個鐵柵欄嗎?好歹一米八三的身高,一撇腿的事兒。你們給我等著。
廣播體操結束,老蔡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什么人經(jīng)過,攢足一口氣,兩手攥住欄桿猛地一蹬人就上去了。翻上欄桿的老蔡心里感慨萬分,看來自己還沒老,看來自己身體條件還是不錯的,看來當年要是爸媽把自己送到體校,現(xiàn)在沒準也是個世界冠軍了……
老蔡從容一笑,先撇過左腿……撇……撇……非常成功,標準動作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要是再有幾聲喝彩就更好了。再撇右腿……撇……撇……高一點……再高一點,使勁兒,再使勁兒,怎么過不去了呢?左腳蹬住了啊,不許往下滑!蹬……蹬……堅持住……使勁兒……再使點勁兒,千萬別松勁兒,不見鬼子不拉弦兒,不見兔子不撒鷹!有我在就有陣地在,為了勝利向我開炮!
壞了,崴的那一腳又開始疼了!
哎喲!
又是一對兒擬聲詞,老蔡失去了重心,半掛在了圍欄上,整個世界都倒過來了。不僅右腿沒過來,褲襠還被圍欄尖刮了個洞,世界冠軍算是徹底沒戲了。老蔡像塊臘肉掛在圍欄上不上不下,巡邏的保安走來時嚇了一跳,大喊別動,老蔡的鼻子和眼睛已經(jīng)擰到一塊兒去了,說我就是想動也動不了??!
倆保安氣勢洶洶地把老蔡扭送到了派出所,一路上老蔡一手捂著褲襠一手捂著臉,狼狽不堪,生怕被熟人認出來,活了這么多年,頭一回出這么大洋相。
到了派出所,老蔡對辦案民警說明了自己翻越圍欄的經(jīng)過和意圖,辦案民警看了看老蔡的身份證又看了看老蔡,說好歹也算個老同志了,怎么這么不服老?非得冒這個險干嗎?跟保安好好商量進去找不行嗎?今天幸虧是沒傷著,萬一有個好歹,家里人得多著急,您說是不是?民警說完老蔡又批評保安,你們也是,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們讓進去找找能怎么著?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把人逼到這份上多不好,一會兒讓老同志進去找找,聽見了嗎?行了都回去吧。
保安特別失望,一看沒給老蔡判個十年八年的都不想走了,最后在民警的恫嚇下才臊眉耷眼地離開。老蔡卻站在原地沒動,臉紅得像喝多了,說警察同志我錯了,可狗要是找不著家里人更著急,我本身也沒想驚動政府,正好來了,能不能麻煩您幫忙找找?
民警思忖了一下,說您應該知道目前的形勢,北京正在開兩會,所有的警力都派到街上去了,目的是要保障大會期間的和平與安定,就算不開會,轄區(qū)內還有無數(shù)大案小案呢,哪能專門派人給您找狗不是?這樣吧,要是有狗的照片您回頭給我們一張,日后有時間我們給您調取監(jiān)控。說著民警起身往出送老蔡,并囑咐說,凡事要理智是不是?翻墻都是孩子干的事,作為公民不僅不能違法,也不能違規(guī),回去跟家里人好好想想辦法,總能找到。老蔡點點頭但是不肯出門,民警有點納悶,問還有別的事嗎?老蔡捂著褲襠有點難為情,說您這有富余褲子么?隨便一條都行。
從派出所出來,老蔡的腦袋還是嗡嗡的,腿上的褲子又肥又大,走起路來滑稽可笑。站在路邊挽了挽褲腿,又掏出手機看了看,這下好了,十來個未接來電全是老姜的。
不能再瞞了,也瞞不住了。
近處,一股饅頭的甜香飄飄而來,老蔡看見路邊的饅頭攤,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一上午水米未進,又渴又餓的勁兒一下井噴了。本來想一口氣兒跑回家接受懲罰,此時此刻已經(jīng)沒了力氣,晃晃悠悠地往饅頭攤走去,每一步都顯得很艱難。
這家攤子老蔡基本每天都來,原因一來是戧面饅頭,好吃;二來是老板娘長得好看,眉清目秀,身條細柳,打扮得也干凈整齊。每次光顧時自己都會帶有莫名的興奮,買完東西還得聊幾句。老板娘不僅人長得漂亮,說話也溫柔,細聲細氣,老蔡覺得跟老板娘聊一句頂跟老姜聊一萬句。
結婚這么多年了,老姜就從來不會好好說話,脾氣本來就沖,嗓音還有點沙啞,沒理的事也能說出理,別人是雞蛋里挑骨頭,她能從骨頭里挑出雞蛋,好話不得好聽,賴話更說不得。漸漸地,老蔡這么些年對老姜,從有話說變成了不怎么說,從不怎么說又變成了不敢說,到了今兒個,徹底沒話說。于是每次老蔡來到這里,好像不是來買饅頭,而是找個人說說心里話,要不得憋死。
今天老蔡因為狗的事,心中一團亂麻,賣饅頭的時候光顧給錢,沒顧說話,老板娘看老蔡心里有事,問大哥怎么了。老蔡心里泛起點漣漪,說自己家的狗丟了,都找一上午了也沒找到。老板娘挺同情,說四條腿的狗是不好找了,千萬別著急,我也幫您留意留意。說完還給老蔡支著,讓老蔡貼尋狗啟事。
幾句話雖然簡單,但讓老蔡聽著特舒服,像一縷清泉流經(jīng)自己心中,老蔡不自覺地又從兜里摸出幾張零錢,說再來倆饅頭。
老蔡回到家,發(fā)現(xiàn)老姜的臉色很不好看,眼睛里好像有兩把機關槍隨時對自己開火。
一上午去哪了?怎么打電話也不接?是不是想反天?給狗洗澡至于一上午嗎?說,到底去哪瘋了?是不是又去公園看那幾個妖精跳舞去了?嫌我老,嫌我難看早說啊,自己買房子置地出去過啊,還回來干嗎?你要有那本事我倒高興了!對了,多多呢?怎么沒看見多多啊?你說話啊!我問你話呢!
老蔡被老姜問得直哆嗦,倆腿發(fā)軟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多多丟了。
老蔡捂著臉說的。老姜聽完“啊”了一聲,下巴掛在臉上等了好半天才開始動換,連珠炮一般的語言越發(fā)不可收。
行啊老蔡,我說你早晨怎么不對勁兒呢!原來把多多給丟了!我真納悶,你自己怎么沒丟呢?連個狗你都看不住,你還配干點什么?你對得起你閨女嗎?你對得起你姑爺嗎?你對得起人親家嗎?你對得起那些彩禮嗎?本來就夠沒能耐的,還上趕著大包大攬,這回現(xiàn)眼了吧!攬出事兒了吧!
那么多的感嘆句和疑問句把老蔡所有想說的話全噎回去了,老蔡慢慢地把兩只手從臉上拿下來,像犯了欺君之罪,對老姜說我錯了,我有罪,我罪該萬死,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老姜說那你還犯什么愣?趕緊找?。?/p>
老蔡說我都找一上午了,沒吃沒喝,摔了一跟頭不說,還進了趟派出所,腳脖子到現(xiàn)在還疼呢,實在找不動了,能不能先讓我吃口飯,喝點水?
老蔡的樣子沒有引起老姜的一絲同情,甚至讓她有點變本加厲,指著老蔡的臉說,你心真大,還吃飯!我要是你,一上午沒找著都沒臉回來!餓死得了!一輩子除了胡吃悶睡,一點能耐沒長……老蔡聽得心里難受,臉色發(fā)藍。怎么就連半句安慰人的話都不會說呢?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話里話外透著的全是仇恨,就算是自己把狗弄丟了,可終歸不是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至于把話說這么難聽?想到這,老蔡也繃不住了。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一天到晚死死死的,我今天就死,讓你高興高興!
老姜冷笑一聲,說行啊,你死吧,但是事先得說好了,骨灰盒、棺材、墓地錢我一分不出,你自己先想好辦法解決!你讓我們娘倆過過一天好日子嗎!我爸媽活著的時候你孝敬過什么?你姐跟我打架的時候你放過屁嗎?你倒是想一死百了到那頭兒享福,還算是個老爺們嗎……
活也不是,死也不是,老蔡實在聽不下去了,抹著眼淚說,你說話太擠對人,太擠對人了……
畢竟是兩口子,也或者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緣故,老姜還是準許老蔡吃了口飯,但并沒吃什么好的。老姜講話了,你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吧。
饅頭配咸菜外搭一碗粥,老蔡吃得味同嚼蠟,饅頭好像不是饅頭,是一團紙;咸菜好像不是咸菜,是黃連;粥也不是粥,是一碗糨糊。剛才還餓得不行,現(xiàn)在一吃就飽了。
吃完飯老蔡和老姜一刻沒耽誤,跑到樓下的打印店打印尋狗啟事。沒有多多的照片,只好拜托打印店的人上網(wǎng)找了一只差不多的,臨了還寫了句“愿以重金酬謝”。一共打了一百份,花了老蔡五十塊錢,弄得老蔡有點心疼。拿著熱乎乎的一摞紙,老蔡和老姜分頭張貼,老姜在宿舍區(qū)里貼,老蔡到大馬路上貼。
老蔡每貼一張,照片里的小狗好像就叫喚一聲,還一會站一會坐,滿地打滾,滾著滾著還會說話了,對老蔡說你來找我啊,我沒走遠,怎么就找不著呢?
厚厚的一摞A4紙老蔡貼了足足一個鐘頭,貼得老蔡胳膊都僵了,好不容易貼到最后一張,感覺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回頭一看,身后站著一群戴紅箍的人。這群人立刻制止了老蔡的行為,并警告老蔡,現(xiàn)在是兩會期間,不要隨意張貼,如果出現(xiàn)嚴重問題你要負全部責任。老蔡嚇得抓耳撓腮,說家里狗丟了,快急死了,就是張尋狗啟事,不信你們看。戴紅箍的搖搖頭,說第一你這是不文明行為,有損首都市容市貌;第二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不管什么都不能貼,萬一你這里有藏頭詩呢?含沙射影破壞安定團結,出了事誰負責?聽明白了嗎?快點撕了!
老蔡無言以對,但又舍不得,畢竟花錢打印的,這不等于撕人民幣嗎?為首的看老蔡猶豫,一招呼,說了聲“撕”,其余戴紅箍的分頭行動,開始一張張撕。老蔡撕也不是,攔也不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當年要是有寫藏頭詩的本事還當什么電工呢?
倒是有一個戴紅箍的沒跟著撕,而是上來勸老蔡,這個人是老蔡的中學同學,叫二利。二利說你這么找不是辦法,關鍵找得著找不著還是個問題,萬一已經(jīng)讓人抱走了呢?找到下輩子也找不著。我給你指條道,你去找找大疤瘌,我記得咱們上學的時候你們倆關系不錯啊,他路子多,準有招。
大疤瘌的名字像一陣旋風,又把老蔡的思緒帶回了幾十年前。
大疤瘌也是老蔡的中學同學,6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癥,為了不被別人欺負,就主動欺負別人,從那時候就顯示出了和同齡孩子不一樣的狠勁。到了中學已經(jīng)成了遠近聞名的小玩鬧,可唯獨不欺負老蔡,有時候對老蔡還挺照顧。倆人上學時挨著坐,知道老蔡家庭條件不好,上學書包里老裝著芝麻醬抹饅頭片,吃的時候自己一半老蔡一半。大疤瘌說,老蔡是老實人,欺負什么人也不能欺負老實人。
高中畢業(yè)后大疤瘌跟老蔡一樣,進了他爸的廠接班,有一年廠子分房,一開始答應大疤瘌好好的,分一套一居室,眼看房子就快下來的時候車間主任找大疤瘌談話,說組織上知道你們家住房困難,但咱們廠有一個困難戶比你還困難,全家就要搬到大街上住了,所以這次你一定要發(fā)揚風格讓出去,明年還有一波,到時候我給你爭取一個兩居室,不過這事你千萬別跟別人說。大疤瘌一聽來年能一居室變兩居室,二話沒說就同意了。結果第二年廠子倒閉了,不僅房子沒了,還聽別人說那個困難戶不是別人,正是廠長的小舅子。大疤瘌一氣之下舉家搬進廠子的鍋爐房就不走了,廠子改制以后換了好幾撥領導都拿他沒辦法,趕也趕不走,只好認倒霉。前些年廠子拆遷,大疤瘌說什么也不走,開發(fā)商雇流氓來找大疤瘌的麻煩,結果一見面全都甘拜下風,原來這群流氓都是當年大疤瘌一手帶起來的,外加鍋爐房正好在廠子東邊的一塊空地里,面積不大也不小,很尷尬,最后開發(fā)商索性放棄,暫時擱置不管,時間一長,這片地就變成了“三不管”。這一下大疤瘌高興壞了,開始在鍋爐房原有的基礎上擴大再生產(chǎn),加蓋起樓層,把鍋爐房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群租公寓,專門租給那些外來務工人員,從此買賣興隆,因禍得福。
老蔡把自己的國產(chǎn)小轎車停在了焦化廠的路邊。昔日的焦化廠如今變成了一棟棟高檔住宅,大疤瘌的“大樓”在住宅群里若隱若現(xiàn)。老蔡看著眼前的“大樓”,心說大疤瘌可真有能耐,當初但凡上了大學,現(xiàn)在還不得成世界首富?總之比自己強多了。
老蔡穿過一片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小區(qū),來到“大樓”門口,一步邁了進去,從一樓一直找到了頂層,終于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屋子里見到了大疤瘌。大疤瘌正和幾個朋友打著麻將,一看老蔡來了喜出望外,說大賊眼你怎么來了?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大眼睛,就是個子好像沒以前高了。說完便起身讓別人替他打,自己拉著老蔡一瘸一拐進了另外一間小屋。
老蔡進屋把門關上,拿出兩條煙遞給大疤瘌,大疤瘌說你這是干什么?咱倆見一面還至于這樣?老蔡臉有點發(fā)綠,說我這次來是求你點事兒,你聽我慢慢說。于是自己便一五一十地把閨女怎么把狗寄養(yǎng)在自己家,狗又怎么丟了,丟了以后又怎么找,之后又如何想到他說了一遍。
大疤瘌聽完拍了一下老蔡大腿,說你來找我就對了,現(xiàn)在辦什么事,要么托路子,要么脫褲子,想要正經(jīng)八百地辦就三字:辦—不—成!說完點了根煙,仰著脖子對老蔡說,行了,就這點小事我包了,不過煙你拿回去,咱倆用不著這樣。老蔡一聽有點犯傻,問真的假的,保證能給找著?大疤瘌一招手,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對老蔡說你跟我來。
老蔡拿著煙,跟著大疤瘌回到了剛剛打麻將的屋子,大疤瘌一進門就叫起來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瘦小男人戀戀不舍地下了牌桌,說疤哥怎么了?大疤瘌指著老蔡,說四猴子這是我兄弟老蔡,老蔡這是四猴子,專門倒騰狗的,老蔡家的狗今兒上午丟了,你給找找,盡快辦啊。四猴子聽后拍著胸脯說別客氣,疤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這就給您一電話,這人是我一朋友,專門撿流浪狗的,在南城,您去提我四猴子就行,我這就聯(lián)系他先幫你墊個話。
臨走前老蔡把煙硬塞到四猴子手里并一一謝過,身高又變成了一米五,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激動得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話從嘴里出來都得重復一遍,一點心意,一點心意,一定收下,一定收下,我走了,我走了,不送,不送。
從“大樓”里一出來老蔡覺得天都亮了,也對大疤瘌更為刮目相看,放在自己身上過不去的事,人家一句話就能解決,這就是能耐,這種能耐無論如何也長不到自己身上,因為自己太老實了,老實不僅是自己的優(yōu)點,也是自己的缺點,因為這老實,很多壞事躲過去了,同時很多好事也沒趕上。
老蔡掏出車鑰匙往路邊走,越走道路越寬闊,越走道路越平坦,看看周圍的高檔小區(qū),真漂亮,可惜自己沒這命,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只要多多今天能找回來就算睡大街又有什么關系!
等等!怎么車窗戶上多了張紙條呢?
眼看就要上車了,老蔡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離近點一看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一張二百塊錢的罰單就那么結結實實地貼著,罰款緣由是違章停車。怎么就不允許自己有一點高興,一點順心呢?
誰這么損,這么缺德?老蔡大聲嚷嚷。
瞎嚷嚷什么?得,貼條的來了。
兩個穿制服騎電動車的一高一矮,眉頭緊鎖。矮的問老蔡你想干嗎?你還有理了?高的說,抬頭看看這牌子,“禁止停車”懂嗎?
老蔡被問得說不上話,喉結一上一下的,指了指身后的公廁編了個瞎話,說我就在里面上了趟廁所,怎么就給貼了?上廁所也不讓?高的說上廁所?我們倆早來了,你這車都停多長時間了?就算掉茅坑里這會兒都上來了。矮的繼續(xù)補充,說遵守交通法規(guī)是每個駕駛者應盡的義務,你要是有什么不滿意,去交通隊復議,聽懂了嗎?說完倆人騎上車揚長而去。
老蔡一個人被晾在原地,周圍還圍來了幾個看熱鬧、說怪話的,老蔡看看倆人遠去的背影,再看看門子上的紙條,氣不打一處來,往門子上狠狠踹了一腳。
咣當!
車門子癟進去了一大塊。
根據(jù)四猴子給的電話,老蔡順利地聯(lián)系上了一個叫包子的狗販子,他跟老蔡詳細地說了一下地址就把電話掛了。老蔡按照地址驅車來到南城,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城中村,村里像個迷宮,路很窄,又七拐八拐,拐了老蔡一腦門子汗,終于在一扇大鐵門前停下了。老蔡把車停好,在附近找了一家小賣部,又買了兩條煙,心想成與不成也算是個人情。
老蔡拎著煙回到鐵門前敲了敲,門先開了個小窗口,一雙小眼睛在里面謹慎地盯著老蔡,問了聲誰。老蔡說您好,說我是四猴子介紹來找包子的,麻煩您讓我進去。
說完,小窗口唰地關上了,大門哐啷開了,老蔡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胖子說我就是包子,四猴子都跟我說了,你跟我來吧。
鐵門里是個大雜院,里面有好幾間彩鋼板搭的平房,晾衣繩搭得亂七八糟,上面五顏六色的衣服有一股哈喇味,老蔡跟著包子又七拐八拐,有幾件濕嗒嗒的衣服還蹭了老蔡一臉水,最后包子把老蔡帶到一間臭烘烘的小屋前不走了,包子指指屋里說,自己找吧,今天送來的都在這呢。
屋子里的光線很暗,老蔡用手機一照,一張張臟兮兮的小臉就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嗚嗚地發(fā)出低沉的叫聲。老蔡憋著氣找了半天,有一只很像,抱出來仔細一看又不是,心里一下沒了著落。但是轉念一想,來都來了,萬一找不到,抱一只差不多的給姑爺和親家不也算賠罪了嗎?
老蔡抱起小狗,又打量了幾下,問包子這狗是什么格蘭的嗎?包子說沒錯,就是你說的這個什么格蘭的,這狗不錯,是你們家丟的嗎?老蔡說看著像,就這只吧。包子撓了撓腦袋,顯得有點難為情,說其余的你隨便挑,還就這只不行,這是我花錢收來的。老蔡說花多少錢我給你。包子說都是朋友介紹來的,我多了也不要,兩千塊錢你拿走吧。
老蔡一聽兩千塊錢,心說這個價兒開得有點狠,可要是按照閨女說的價兒來說,那算是撿便宜了,但畢竟托人的時候也沒說要錢,何況已經(jīng)搭進去了兩條好煙,再算上剛剛又買的兩條,里外里都快兩千塊錢了。到底給還是不給呢?
包子看老蔡有點猶豫,轉了下眼珠,說得了,看您也不富裕,一千五抱走吧。讓完這五百,老蔡倒是心動了,可兜里只帶著一千塊錢,這錢原本是打算給撿到狗的人預備的,現(xiàn)在給包子又不夠。
老蔡有點尷尬,說我這兒就帶了一千,這個您拿著,算是點意思,說著把煙遞了上去。包子接過煙看了看,痛快地說了聲好,就算交一朋友。老蔡說完松了一口氣,但還是像掏心一樣把懷里的一千塊錢掏給了包子,末了還跟包子說,您再幫我留意留意,要是遇見我們家那只我再過來換。包子樂了,說頭回聽說養(yǎng)狗還帶換著養(yǎng)的。
老蔡抱著小狗跟著包子往外走,包子一邊送老蔡還一邊給老蔡寬心,說你今天就算撿便宜了,這么好的狗要不是看在朋友的面兒上肯定不能這個價賣你,老蔡說是是是,感謝感謝感謝,回頭叫上四猴子一塊吃飯。
到了鐵門前倆人準備就此別過,包子剛要伸手開門,就聽砰的一聲,鐵門從外面被踹開了,瞬間沖進來幾個便衣。包子反應比較快,拔腿就往后門跑,但迎面撞上一個被單,把自己裹在里面成了一個幽靈,暈頭轉向沒跑兩步就摔了個四仰八叉。老蔡則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被死死按倒在地,小狗也跑沒影了。按住老蔡的便衣有把子力氣,把老蔡按得生疼,老蔡剛想動換兩下就遭到了嚴厲的呵斥。
老實點別動!
老蔡的臉貼在地上說話有點費勁,但還是盡力說清了每一個字,我不動,我老實著呢。
姓什么、叫什么、出生年月、干什么的?
老蔡顫抖了,渾身顫抖,好像坐在電椅上接受審訊,想想自己年輕時候當電工,有一回摸電門都沒這么抖過。
老蔡憋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是良民,你們一定要明察!這句話差點把審訊老蔡的兩個警察同志給逗樂了,一個警察說你不交代我們怎么察?快點說,到底上那干嗎去了?老蔡帶著顫音兒說,報告政府,我們家狗丟了,我去那找狗。另一個警察提高了嗓門說,你實話實說,最后再問你一遍到底去那干什么?是找狗販狗?老蔡眼淚都快下來了,顫音兒變成了哭腔兒,一五一十地把閨女怎么把狗寄養(yǎng)在自己家,自己又怎么把狗丟了,丟了以后又怎么找,后來又怎么經(jīng)朋友介紹找到的包子通通說了一遍,臨了還特意強調自己的閨女在學校當老師,姑爺是副主任科員,親家一個是總經(jīng)理,一個是財務總監(jiān),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
一番供述徹底把兩個警察同志逗樂了,再看老蔡已經(jīng)有點魂不守舍了,倆人湊在一起低聲說了幾句后其中一個起身出去了?;貋淼臅r候拿了幾頁紙給另一個看,看完倆人點了點頭才開始說話。
我們剛剛查了一下,你說的還是比較屬實,基本上可以算作無辜。警察同志定完性,老蔡一口氣兒說了十幾個謝謝,作揖作得手腕子都快脫環(huán)兒了,不由自主地想站起來上前跟警察同志握手。你先聽我們把話說完,警察同志說,即便是無辜的,也不能說你的行為一點問題也沒有。這個叫包子的是一個狗販子,專門找狗偷狗,并撿拾流浪狗,然后轉手賣給下家,有些狗還流入了餐桌,這些狗里不乏一些病狗瘋狗,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這兩天就已經(jīng)有人誤食來源不明的狗肉進醫(yī)院搶救了,上面非常重視,派了很多人手來找這些狗和販子。你的狗丟了,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為什么自己不去找,反而跟這種人合作呢?實在不行可以報警嘛,你這么做,可以說是間接鼓勵了他們這種人的做法,害人害己。聽懂了嗎?
老蔡說聽懂了,怎么處罰我都可以,就是別讓家里人兒知道行嗎?警察笑了,處罰倒是用不上,今后吸取教訓就行了,看您這么大歲數(shù)也是個老實人,趕快走吧。
老蔡從公安局出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距離閨女和姑爺一家回來連十二小時都不到了,再想想今天演的這出兒“二進宮”,自己都樂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狗也沒了,煙也白買了,錢也打了水漂,雞飛蛋打。想到這,老蔡心酸地揉了揉隱隱作痛的手腕和肩膀。尤其兩只手腕,剛剛被扎帶勒出了一道鋸齒形狀的紅印,這會兒正火辣辣地疼。
晚上到家老蔡沒敢跟老姜說進公安局的事,怕說出來也是挨罵,只是說去找大疤瘌想辦法了,托了托人,應該問題不大。
喝了幾口中午剩下的涼粥,又啃了幾口干不次咧的饅頭,吃得胃里直反酸。老蔡躺上了床,心里一個勁兒琢磨,如果不是今天被警察這么問,自己好像還真要忘了自己是誰。這么多年了,別人都叫自己老蔡,就連閨女有時候也跟著叫;生日就更別提了,好像壓根兒就沒過過;至于干什么的,是呀,自己到底算干嗎的呢?
這天晚上,老蔡沒有睡著覺,心里翻江倒海。自己很久沒失眠過了,最近的幾次都是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的事了。一回是下崗,不僅沒了正式工作,家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從此出來進去都低著頭。再一回是買股票,這回也是給老蔡打擊最大的,股票是用自己一次性買斷工齡的錢買的,基本上算賠了個底兒掉,最終只剩下本錢的十分之一。割肉當天老蔡都有心學楊白勞喝鹵水了,從此“家庭地位”幾個字跟自己徹底斷絕關系。
老蔡認為,這次狗能否找回來,是自己生命里頂重要的一件事。它不同于吃喝拉撒,人活著要只吃喝拉撒該多好!偏偏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事跟著搗亂,但要光吃喝拉撒好像又沒什么意思,這么一說聽著有點矛盾,算了,自己說不清楚,總之因為這條狗,自己沒少受罪,沒少出洋相,自己盡力了,但是力量太小,小到根本沒有什么作用。
但退一萬步說,如果明天閨女回來之前還是沒找到怎么辦?見了面該怎么解釋?自己的嘴本來就笨,到時候再說不利落就更麻煩了。不管怎么樣,明天對于自己來說都不會是簡單的一天、平靜的一天,八成是暴風驟雨的一天、五洲震蕩的一天。直到天蒙蒙亮,老蔡都沒閉上眼睛,在床上翻騰來翻騰去,心里也憋得喘不上氣。
老蔡搓了搓臉,穿好衣服下樓了。
街燈滅了。遠處的樓宇被一片烏藍襯得影影綽綽,忙碌的人已經(jīng)在空靈之中邁開腳步。老蔡想,自己退休以后,就沒再見這種忙碌的景象,老蔡佩服這些人,為了生活起早貪黑才是真正的勇士。今天是特殊的一天,自己也要重返忙碌的人群。先去吃點東西,攢足力氣做出最后一搏。
老蔡在早點鋪買了兩碗豆腐腦和四根油條,自己坐在里面喝了一碗豆腐腦,吃了兩根油條,剩下的準備打包帶回去給老姜。坐在屋里的老蔡望向窗外,仿佛多多就蹲在門口坐著,并沒有走丟。老蔡一聲嘆息,站起身走了。
回到樓下的小超市里,老蔡又買了一些蘋果和橘子,想著中午給閨女和姑爺回來時吃。老蔡手里東西多,一邁上二樓的臺階,水果就掉了一地,橘子和蘋果順著樓梯一個勁地往下滾,老蔡連忙跑下樓梯去撿,有幾個蘋果和橘子接著滾到了地下室,老蔡又追到地下室。
在地下室連接一層樓梯的拐角里堆滿了紙殼子和垃圾,有個橘子滾進去怎么也夠不著了,老蔡彎下腰扒開亂七八糟的東西一看,黑洞洞的拐角里好像有一雙閃著亮光的小眼睛若隱若現(xiàn)。老蔡下意識地叫了聲多多,竟然從里面鉆出了一只滿身是土的灰色小狗,老蔡抱起狗打量一番,撲騰就癱在了地上。
中午,閨女和姑爺回來了,提著各種從國外帶來的禮品、吃的來看望老蔡和老姜。老蔡高興出了鼻涕泡,忙活了一桌子的飯菜和美酒。老蔡后悔萬分,之前真是誤會李奶奶了,李奶奶拐棍明明指的是單元門口,自己給錯誤理解成了另一個方向,一場誤會導致自己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不過付出再多,受再大委屈也值了,畢竟多多找著了。
多多的歸來拯救了自己,使預計的那些煎熬煙消云散。今天注定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吃吧,喝吧,舒心的酒濃又美,千杯萬盞也不醉。閨女真是世界上最好的閨女!姑爺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姑爺!老伴兒……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伴兒!
一家人沉浸在喜悅之中,多多也屁顛屁顛地迎了出來。閨女和姑爺一見著多多便樂不可支,伸手就抱在了懷里,又是摸又是親,老蔡在旁看得心中悲喜交加。
閨女心懷感激,溢于言表,說辛苦了爸,這些日子照顧多多。老蔡撓撓頭,動作很不協(xié)調,有點像假肢,說沒事,這有什么辛苦的?多多可聽話了,又聰明又可愛,人見人夸,走到哪都一群人圍著看。可不是嗎,閨女捋著多多的毛說,我們多多最可愛了是不是?我們多多最聰明了是不是?瞧瞧我們的小腦袋,瞧瞧我們的小耳朵,瞧瞧我們的小爪子,再瞧瞧我們的大尾巴……尾……
哇!
閨女慘叫一聲,把全家嚇了一大跳。
怎么了?老蔡問。
尾巴!多多的尾巴怎么了!
全家都一頭霧水,閨女把狗抱到老蔡面前。
自己看!
老蔡探下頭,瞪著大眼睛一看,果然,原先毛茸茸又長又翹的尾巴此時只剩下一個又小又短的揪,這個揪放在狗屁股上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怎么看怎么覺得可笑。
是呀,這是怎么回事呢?
轟地一下,老蔡覺得,好像又有人給了自己腦袋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