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七月,極端天氣頻繁出現(xiàn)。異?;钴S的熱冷空氣,猶如勢不兩立的戰(zhàn)陣,動輒就廝殺成一團。它們一經(jīng)博弈,碧藍(lán)的天空便狼煙滾滾,烏云的皮膚,一遍又一遍被犀利的刀刃,劃開一道道流血的傷口。伴隨傷口抽搐的,則是一聲聲疼痛與憤怒夾雜的咆哮。
傷口是閃電,吼聲是打雷。閃電與打雷的合謀,也許預(yù)示著一場瓢潑大雨的驟然而至,也許只是一場帶有佯詐性質(zhì)的演戲——像無悲者裝模作樣的干嚎那樣,一滴淚也未曾滴落。
每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fēng)雨,都有人被淋濕,也都有人被滑倒,于是很多很多的人,既畏懼烏云,又詛咒烏云。這等詛咒,從口頭延伸至筆端,儼然凝結(jié)為一種根深蒂固的集體共識。討伐烏云的詩詞歷歷在目,鞭笞烏云的篇章數(shù)不勝數(shù),原本無辜的烏云,硬是被污化成了邪惡的化身,被栽贓成了人類生活的被告。
然而,退一步講,沒有了烏云,人類的處境又會怎樣?假如天空永遠(yuǎn)一派祥和,一襲碧藍(lán),艷陽高照,白云悠悠,人是否還能存活,莊稼是否還能興旺,樹木是否還能翠綠,花草是否還能鮮艷蔥蘢?凡此種種,都頗為值得探討與追問。
有一句歌詞,叫“花兒離不開水”。然而水從何來?卻很少有人去深究。毋庸置疑的現(xiàn)實是,世間的萬物,只要對水滿懷期待,就會對烏云充滿依賴,原因就在于烏黑烏黑的烏云,恰恰是雨水的母親。
烏云并非與生俱來就一抹烏黑,它也曾經(jīng)潔白過,也曾經(jīng)被人當(dāng)作風(fēng)景仰視過。如果把白云比作風(fēng)情萬種的少女,那么烏云則是體態(tài)相對丑陋的孕婦。也就是說,白云是烏云的前身,烏云是白云的后世——白云是烏云的年輕態(tài),烏云則是白云老態(tài)龍鐘時的模樣。
白云一經(jīng)懷孕,膚色便漸次發(fā)黑,體態(tài)亦漸次臃腫,最終在兜售不住承受不了雨水的狀況下,免不了要分娩。然而任何形式的分娩,對于分娩者而言,其面目都不會那么和顏悅色,而是猙獰可怖的,是齜牙咧嘴的。烏云也一樣,它在歷經(jīng)撕心裂肺的痛楚后,最終以粉身碎骨的壯烈犧牲,將自己的孩子,連同自己一起,一并交還給了大地。大地是烏云的故鄉(xiāng),烏云對大地永懷依戀之情和報恩之志。
烏云對大地對人類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干旱的土壤,因為烏云而得以止渴濕潤;萎靡的植物,因為烏云而得以生機盎然;斷流的小溪,因為烏云而得以潺潺不息;枯瘦的河流,因為烏云而洶涌澎湃……人是烏云最大的受益者,但人卻未必知曉和領(lǐng)情。
的確,比起白云的純潔無瑕,烏云顯得污跡斑斑,既不雅觀,也不可愛。但世間的萬物,其千差萬別的外形,所體現(xiàn)的,是造物主的旨意,而非該物的心之所愿。烏云可能并不想讓自己的容顏如此不堪,也很想讓人賞心悅目,但它即使有改頭換面的初衷,卻未必就具備自我美化的能力。
可以肯定的是,烏云的膚色盡管是黑的,但并不黑心。與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偽裝者反其道而行之,烏云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它的心是滾燙的,是熾熱的,是純粹的,是赤城的。它對大地懷有溫柔的蜜意,對人間充滿深情的悲憫,它傾潑雨水,不是為了發(fā)泄恨,而是為了表達愛。
烏云遭遇曲解日久,它是眾多冤案中,最為古老亦最為冤孽深重的主角之一。它被唾棄,被譴責(zé),功德全被抹殺,正面的價值全被忽略——這是烏云的悲劇,也是由人的偏見所衍生的人的觀念悲劇。人極易被現(xiàn)象迷惑,被表象引誘,從而止步不前,忽視對事物本質(zhì)的追溯與探求。
黑的不一定真黑,白的也不一定真白。黑和白,既相互孕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相互勾連,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這或許就是烏云遭遇誤解的命運,所能帶給人的驚醒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