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超
1
姑姑被撈上來時像條水蛭,赤條條地往一團蜷,兩條腿直打摽。我跟奶奶一起把她抬到斜坡上,頭朝下倒放著。奶奶按著姑姑的兩肩,讓我掰她的腳。奶奶說,把她拽直,別擰巴了。我想起娘晾床單時的情景,床單太長,一個人擰不動。她喊爹來幫忙,兩人各抓一頭,爹真是好力氣,他往反方向一用力,水就藏不住了,刷啦啦地往下滴。姑姑的腳就像浸飽水的繩子,我使勁一拉,竟發(fā)出咯嘰咯嘰的聲音。水往低處流的真理被驗證,她的鼻孔和嘴巴泉眼似的,汩汩地往外冒水。期間姑姑抽搐了幾下,還要蜷縮,奶奶一屁股坐了上去。
姑姑活了,像條沁藥的貓,蜷著身子,咯咯嗆著,每嗆一次嘴巴里就躥出一小股液體,深綠色,里面有水草也有淤泥,說不定還有水蛭。水蛭很能活,不怕干不怕淹,據(jù)說水蛭能鉆進人的血管,在人體里躲貓貓。
夜突然濃起來,除了蛙聲,大地好像死了,村莊離我們很遠很遠,四野空落落的。姑姑不吐了,奶奶這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把大把的,也不知是河水、汗水,還是眼淚。她還不放心,把中指伸進姑姑嘴里一陣摳挖,姑姑好像很難受,嘴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奶奶說,屄妮子,讓你死,讓你死。每說一句,她就挖得更深一點。姑姑又開始吐,這回吐出的都是水草葉子,吐了一地,誰也猜不到她的肚子里裝了多少東西。
河風吹過稻田來到土坡上,有點涼。夜已經(jīng)深了,天上也沒月亮,密集的樹林和莊稼全變成墨色,蛙不知疲倦,叫得人煩。姑姑的嘔吐聲嚇著了樹上的老鴰,它們飛離巢穴,在樹葉間穿梭,發(fā)出撲棱棱的聲音。那些樹很高,我跟堂哥曾爬上去過,本指望掏回幾個鳥蛋,誰知快到鳥窩時樹枝斷了,堂哥一頭栽進河里,幸好河里有水。為這事爹打過我一頓,當時要不是姑姑攔著,說不定我的腿就斷了。姑姑很疼我,她給我討過一條小花狗。我和奶奶救姑姑的時候,小花狗也下了河,這會兒它趴在斜坡上晾毛,時不時打幾個哆嗦。
姑姑終于吐干凈了,她抱著兩個膝蓋開始抽泣,嚶嚶的。地上的青草真厚,姑姑坐在上面,白魚一樣的背脊隨著哭聲顫抖,脊骨聳動,在夜幕里泛著鱗白的光。我把我的汗衫給她披上,可是汗衫太小了,只能蓋住她的肩膀。
2
北河原本沒有名字,因為它從村子北頭穿過,大家便叫它北河。其實北河并不大,它是淮河的一條小支流,不知發(fā)源于何地,繞過幾個鎮(zhèn)子拐到淮河去了。但是北河很騷,像個婊子,大屁股扭來扭去,左拐右拐,能把男人的魂勾走,還能把女人帶壞。這話是“話匣子”說的,話匣子是個大嘴婆,她的屁股才叫大呢,比磨盤還大。
姑姑投的就是北河。
姑姑雖然活了,卻只剩半條命,好幾天不吃不喝,也不出門。她慣做的一個動作就是抱著膝蓋望天,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我那時剛好學到《坐井觀天》這一課,我問奶奶,姑姑會不會變成蛙?她用手指把姑姑的眼皮撐開,湊近看了看。她說,魂丟了,要叫叫。
我不懂叫魂。奶奶叫我到村外的樹林里砍把青掃帚,青掃帚是什么我也不懂。奶奶說,傻子,青掃帚就是帶葉子的柳樹叉子,大一點,最好打起來像把傘。我點點頭,帶了一把斧頭順著屋后的小路去了。午后的太陽照著大地,田野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夏蟬吱吱地叫著,野地更野了。小花狗本來跟著我,奶奶卻把它攆回了院子。其實我有點怕,怕走夜路,也怕在午后到曠地去,我想要小花狗陪著我,多少算個伴兒,奶奶卻不讓。她說魂兒太輕,就像一口氣,花狗一叫就嚇跑了。我聽不懂。頭幾天,我夢見奶奶打小花狗,過門檻時把門牙磕掉兩顆。那兩顆牙焦黃焦黃的,就像風干的苞谷籽兒。小花狗護疼跑了,一個勁兒地往田野跑,跑到一個墳頭上蹲著,像條引頸嘯天的狼。我往樹林去要經(jīng)過那座墳。
稻尖子開始泛黃,稻漿的香味飄在田里,再過些日子,就該收割了。稻田像塊毯子,小風一吹就起波浪,一波一波往前趕,一直趕到一塊土泡子邊才停下來。那兒是座長滿皂莢樹的大墳,隱在稻浪里,像一艘綠船。大人們說墳上長樹好,長樹就能抓土,墳頭越來越大,不用年年包墳,包墳是很累的活兒。
皂莢樹不高,亂蓬蓬的,周圍一圈藤條耷拉下來像給樹穿了件裙子。風一吹,裙角飛揚露出樹的身子。樹也不嫌丑,疙疙瘩瘩長滿了樹包。這是野樹,沒人看,長不成材。但是皂莢的葉子有用,是天然的肥皂,姑姑沒有投河之前,去北河洗衣服時總要采一籃子。她把皂莢葉包在衣服里,蘸飽了水,就著石頭用木棍捶打,衣服里會擠出一些小泡泡。我把泡泡捧起來使勁吹口氣,泡泡散了,一個一個飄起來,幻著彩光,小花狗跳起來追著打。姑姑采皂莢葉子的時候很好看,提著籃子,踮著腳尖,很像散花天女,我在煙盒紙上看過,天女的籃子稍微漂亮一點而已。唯一不般配的就是那座墳,天女怎么可能往墳頭上散花呢?
有一回,我和姑姑到墳頭上去摘皂莢,突然從皂莢樹上跳下來一個男人,我嚇得回頭就跑,姑姑嚇得蹲在地上哭,小花狗一個勁兒地朝他叫。他卻嘻嘻哈哈,好像沒事兒似的。我折回來找姑姑,他提著籃子爬到了墳頭上,姑姑還在哭。后來他提著摘好的皂莢來哄姑姑,說了很多話,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他學小花狗很像,一會兒在地上打滾,一會兒扭屁股。姑姑打了他幾拳。姑姑說,你就是個活鬼。他嘻嘻笑,幫姑姑端著衣盆朝北河去了。這個人是姑姑的同學,住在北河對岸的莊子里,經(jīng)常游過來嚇人。我不喜歡他,小花狗也不喜歡,一見到他就汪汪叫。為了討好我們,他說他要到對岸偷西瓜給我們吃。他脫下上衣露出健碩的肌肉,扎個猛子下了河,他仰起頭,像只長頸鵝,拍著浪花就過去了。河對岸有個老頭叫朱家庵,在河沿上種了一塊西瓜。我在河這邊都能瞧見,朱家庵正在地那頭的瓜棚里搖扇子。他膽子真大,迅速摘了幾個西瓜扔河里,還站在河邊沖朱家庵扭屁股,扭得真丑,像頭發(fā)情的牛犢子。朱家庵從瓜棚里出來,撿起一個土坷垃攆他,他還在扭,邊扭邊喊,朱老頭,我偷你瓜了,過來抓我,誰不抓誰是驢養(yǎng)的。朱家庵快到他跟前時,他像條鯰魚,一頭扎河里去,推著幾個西瓜,趕羊似的,不一會就到了河這邊。朱家庵氣得直跺腳,卻只能望河興嘆。
他把西瓜捶開,遞給姑姑,姑姑甩手扔河里了。她說,偷來的西瓜,誰吃你的?他還在嘻嘻笑,小花狗又朝他汪汪叫。
我爬到柳樹叉子上回頭看,村莊很遠很遠,有兩條老黃牛在村口的溪邊吃草,牛背上站著兩只老鴰,呆呆的,好像在打盹。我?guī)赘^就砍下一把青掃帚,樹枝上還粘著蟬哩。往回走時,我的背脊里汗津津的,不敢朝皂莢樹那兒看,我怕墳頭上真蹲著一條引頸嘯天的狼。
3
奶奶找來兩個去年的苞谷棒子,要我把苞谷籽兒褪下來。我坐在門檻上,一圈一圈褪,苞谷籽兒就像剝落的牙齒,整齊而清脆地攢在手心里。我把苞谷籽兒遞給奶奶,奶奶蹲在地上細數(shù)著,我不知道她上過學沒,反正數(shù)起來很費勁——用根小木棍一粒一粒撥開,共數(shù)出二百粒苞谷盛在白瓷碗里。她說,你再數(shù)一遍看看對不。我接過碗開始數(shù),一粒一粒翻到地上。
對了,正好二百。我把苞谷籽兒重新盛進碗里遞給奶奶,她掂掂白瓷碗,有幾粒不成樣子的,她看不上,換了。
她說,別弄錯了數(shù)兒,到時候我叫一聲你跟一聲,跟完丟一個籽兒,丟完就停,可不能多了。
我問,多了咋樣?
奶奶說,多了不靈。
我們等了一會兒。奶奶也不說話,我問她幾時開始,奶奶說還早,天黑了才靈,你去把水缸灌滿。
傍晚,北河邊最熱鬧,提水的不止我一個人,女人們也在那。北河邊有很多石頭,大的有磨盤那么大,小的就像雞蛋鴨蛋鵪鶉蛋。常到河邊洗衣服的女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石頭,她們坐在石頭上,一邊捶衣服一邊笑,鬼知道她們笑些啥。我舀水時認出其中一個女人是話匣子,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側(cè)臉貼在水面上洗頭。河水打濕了她的青色的粗布裙子,薄布裹在她的身體上,露出輪廓清晰的大屁股。她背對著我,她說,你們知道她為啥投河嗎?她捋了捋滴水的頭發(fā)說,肚子被搞大了,就擱這兒。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塊苞谷地。她說,那娃子還怪有勁兒哩,從河里把她抱到那兒,不知道踢倒幾棵苞谷。我看得真真的,還以為牛犢子在里面禍莊稼哩!有個女人笑她,你咋看恁清?她說,不信你去苞谷地看看,松土上還留倆屁股蛋子戳的坑呢!
水缸滿了。奶奶把一塊碩大的缸拍子蓋上,又在拍子上壓了兩塊石頭。水缸上沁滿了水珠。
我說,缸出汗了。
奶奶說,出汗好,汗出完命就有了。
缸肚子圓鼓鼓的??拷孛娴纳詈稚兹ι吓恐粭l水蛭,蠢蠢地爬著。
我問奶奶,姑姑肚子大了嗎?
奶奶朝我后腦上打了一下,瞪著我,誰說的?撕爛她的屄嘴。
話匣子說的,我說。
奶奶叫我把青掃帚灑上水,又把姑姑的一件裙子系上去,青掃帚更像一把傘了。太陽轉(zhuǎn)到西邊去了,小花狗趴在門檻上吐舌頭,蚊蟲在它頭頂上打轉(zhuǎn),任它尾巴搖來搖去也趕不走。奶奶在磨菜刀,嚯嚯的。她說,給我抓只雞。天快殺黑了,雞都縮在籠頂上,我隨手抓了一只。我從沒有叫過魂,也不知道雞的用處。奶奶接過雞,在雞脖子上拽下幾撮毛,手起刀落把雞殺了。她把雞血滴在衛(wèi)生紙上,紙卷就像個血喇叭,啪嗒啪嗒往下滴血。她沒有說話,徑直朝村北去了。我跟著她,小花狗跟著我,小花狗嗅到了雞血的腥甜,焦躁地喘氣。
女人們從河邊回來,有的端著衣盆,有的挑著水桶,稀稀拉拉地往村里走。話匣子還在說話,看樣子一路都沒消停。她擺著大屁股,兩個脯子一跳一跳的,就像倆兔子。奶奶迎上去說,大屁股你給我站住。奶奶本來有些佝僂,這會兒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站直了,甩手把沾滿雞血的衛(wèi)生紙擲了出去。衛(wèi)生紙不偏不倚地貼到話匣子臉上,還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可見雞血蘸了多飽。
肚子大了身上咋還來事兒?你給我說道說道,不說明白了就別走。奶奶指著血淋淋的話匣子,說起話來像座山神。話匣子一臉猙獰,一手抹臉上的血,一邊學鬼叫。大概她身上一輩子也沒來過這么多血,話也沒說,她甩著兩片大屁股跑了。
奶奶說,我看你屄嘴比屁股還大哩。
4
稻田像塊大氈子,平坦得很,綠里泛黃。幸好視線盡頭的地方有一排山墻似的大樹,不然根本分不出稻田的邊際。太陽放完熱氣,漫過大樹的杪子下山了,樹的巨大的陰影鋪滿了稻田。天剛殺黑,熱氣漸漸消退,院子里朦朧一片,小花狗銜著苞谷梗在院子里玩,一會跳到碾盤上,一會鉆進雞籠里。
從院門樓里往外看,莊里零星地散著幾戶人家,相繼都點了燈,爹和娘下地還未回來。奶奶在屋里給姑姑喂飯,可能姑姑還是不張嘴,我聽見當?shù)囊宦?,奶奶好像把碗摔了。過了一會兒,奶奶出來重重地坐到堂屋前的石階上。她說了一句諺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坐在院門下的木檻上,小花狗從我腿上跳過去,引得蚊蟲都來圍攻我。我突然想起水缸上的那條水蛭,就跑過去抓住它,水蛭也怕,很快縮成一個小球球,像塊黏糖,既軟又韌。為了弄死它,我從掃把上折了根竹簽,捅進它的腸道,再反過來一捋,使勁把它扯直,它再也縮不成球球了。
奶奶說,走吧,天要黑了。她起身朝青掃帚走去,我把串著水蛭的竹簽插在院門口的沙土里,慌忙捧起白瓷碗。
奶奶似乎長了力氣,一下把青掃帚扛了起來,也不等我,起身就走。我連忙跟過去,我們從屋后繞過去,順著田埂往北走。走之前,奶奶叫我把小花狗關進了院子。
稻子長得真好,這幾天正在抽穗子。稻葉從田里漫出來,顯擺似的,在田埂上互相握手,本就狹窄的田埂被擠占了,露水已經(jīng)爬上稻葉子。越往曠地里走,路就越窄,天也越黑。奶奶還好,我個子太矮,稻穗超過了我的肩膀,從稻葉里擠過去,胳膊腿都被稻葉子剌出了紅道道。我把濕透的褲管往下拽拽,抬眼奶奶卻走遠了。她扛著青掃帚,真像打著一把怪傘。那件月白色的裙子,被風一吹,嘩啦嘩啦響,像塊詭異的幡。
天空藍汪汪的,稻田一眼看不到邊,我捧著碗慌忙跟上奶奶,不敢回頭看。所過之處,稻葉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好像有什么東西跟在身后似的。
姑姑投河的地方離村子很遠,我們在稻田里轉(zhuǎn)了兩次彎才看到河邊的幾排大樹。這些都是白楊,直挺挺的,連在一起像道墻。稠密的樹葉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幾只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在樹林里閃爍,發(fā)出幽綠的光。借著這點微光,我發(fā)現(xiàn)有株白楊上起了個包,黑黢黢的,像山鬼臉。我扯著奶奶的衣角,緊跟在她背后,不敢回頭看,也不敢看向河對岸,對岸更陰暗。
終于到了姑姑投河的地方,奶奶放慢了步子。
奶奶說,萍兒耶,來家……
我說,來家了。
這是奶奶事先教給我的。說完這句話,我從白瓷碗里捏出一粒苞谷丟進河里。借著微光我朝河面看去,本來平靜的河水被點破了皮,漾起一圈圈細波迅速地擴散開去。我能聽到苞谷籽兒入水時的脆響,它們肯定成了魚兒的美食。剛到夏天的時候,我用蚯蚓在這釣過蝦,這條河里有很多大草魚,我親眼見過。奶奶喊到十幾聲的時候,河面有了動靜。我指著河面喊,奶奶,魚。大草魚攪動尾巴,正在搶食苞谷籽兒。誰知奶奶沒看,回頭給我一巴掌,不甚響亮,卻嚇我一跳。她沒有說話,也不讓我說話,她繼續(xù)叫。
我們順著北河往前走,越走越遠。夜風有點涼,風吹樹葉和稻葉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奶奶走得很慢,她把聲音拉得老長,聲音不大卻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一叫,我就覺得河面好像變寬了,大地變廣了。夜更濃了,村莊似乎離我們很遠很遠。
萍兒是我姑姑的名字,也是一種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