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孟丹［河南大學外語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阿拉比》是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中廣受關(guān)注的一篇。簡單地從情節(jié)上來看，這是一篇關(guān)于少年暗戀心上人未果的故事，但對小說中隱藏的三角欲望的發(fā)掘能讓讀者更深層次了解勒內(nèi)·吉拉爾的“欲望理論”及窺見喬伊斯刻畫的愛爾蘭這一文學空間內(nèi)深層結(jié)構(gòu)的一角。

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里，勒內(nèi)·吉拉爾通過闡釋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司湯達的《紅與黑》、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中的欲望結(jié)構(gòu)，提出了形而上欲望的三角結(jié)構(gòu)，即欲望主體對欲望客體的“熾熱渴望”實則是一種模仿介體的欲望，是一種偏斜超驗或言非直線型的欲望結(jié)構(gòu)，并指出了這一結(jié)構(gòu)背后隱含的虛妄最終將會把欲望主體引向死亡或皈依。

吉拉爾在書中開篇第一章即對塞萬提斯筆下的經(jīng)典人物堂吉訶德的三角欲望進行了分析，他認為堂吉訶德內(nèi)心對騎士生活的欲望“也有直線”，“但不是本質(zhì)的”，他實則是對其心中的騎士模范阿瑪?shù)纤沟哪７?。在他對騎士這一角色的欲望直線的上方，有阿瑪?shù)纤棺鳛榻轶w出現(xiàn)，“介體既關(guān)及主體，又關(guān)及客體，表現(xiàn)三方的空間圖自然就是一個三角形”?！栋⒗取分械摹拔摇睂崉t也正是這種“三角欲望”的又一生動寫照。

在喬伊斯的《阿拉比》中，小說以描寫主人公生活的街道的外部環(huán)境開始，“我”生活在“北里奇蒙德街”這條安靜的死巷里。除了基督學校放學的孩童們的吵鬧聲外，巷子里始終都寂靜如斯。主人公——敘事者“我”對玩伴曼根的姐姐暗生情愫，“每天早上躺在前客廳的地板上，望著她家的門”。一看見曼根的姐姐，“我”的“心就怦怦跳”。等終于下定決心和心上人說話時，“我”聽到了“阿拉比”這一關(guān)鍵詞，隨即對這一滿溢“東方神秘感”的地方心向往之。在小說中，“我”這個小男孩作為三角欲望的欲望主體，由于對欲望介體——曼根的姐姐的愛慕和崇拜（隱晦地將其譽為圣杯），一直期盼一覽阿拉比這一欲望客體的真實面貌。在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在“我”發(fā)現(xiàn)阿拉比市場也如“我”生活的街道是一片“黑暗”時，“我”的神秘虛妄之旅戛然而止。

對小說中“我”這一欲望主體的性格刻畫，讀者可以直接從其叔叔的唯一一句評論他生活狀況的話——“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中得知：這個大約十多歲的小男孩酷愛讀書。此外，在小說開頭描寫主人公在死去的牧師屋子里有選擇性地看到的遺物——四本書也可以看出小男孩對書籍，也即對知識的喜愛，小男孩敏感的“書呆子”形象便顯露無遺。生活在這條“死胡同”里，主人公“我”在“白天日漸變短的冬天”里的娛樂活動是在晚飯前和男孩子們在“寂然的街道上”追逐嬉戲，先“穿過房子后面黑暗泥濘的胡同”，然后奔到“黑乎乎濕漉漉的園子后面”，最后在“陰暗的臭烘烘的馬廄”里交手。在這樣一個寒冷陰暗的季節(jié)和時間點，“我”唯一的光是來自照耀在曼根的姐姐身上的令“我”癡念的路燈的光暈?！拔覀兎块T對面的路燈”勾勒出“她脖頸白皙的曲線”，“照亮了她擱在欄桿上的手”，柔和的燈光“灑落在裙子的一邊”，襯出了白色襯裙的邊緣，她悠然“隨意地站在那里的時候剛好瞧得見”。少年主人公對曼根姐姐的情欲也自然而然地暴露在柔和的燈光之中。

小說中少年主人公對于前往阿拉比一游的欲望是經(jīng)由欲望介體，即曼根的姐姐而產(chǎn)生的。正是在心上人“終于對我說話”，說自己那個星期要在修道院學習，沒辦法去阿拉比逛逛，并問“我”是否要去之后，“無數(shù)的蠢念頭”占據(jù)了“我”的思維。女孩的形象時不時地涌上心頭，“阿拉比這個音節(jié)”“在我周圍回蕩著”，“把一種東方的魔力”施加在“我”的身上，以至于學習和男孩子們的追逐嬉戲這些“正兒八經(jīng)的生活”都變成了“兒戲”，橫亙在“我”和“我”所追求的“我的愿望之地”之間。這時小男孩對于欲望客體——阿拉比的渴望并非是直接自發(fā)的激情所致，即并非浪漫主義作家們的“內(nèi)心情感的自發(fā)流溢”，而是由對欲望介體——曼根的姐姐的愛慕與羨慕所誘發(fā)。這一欲望介體距離欲望主體小男孩很近，因此欲望三角的偏斜程度所構(gòu)成的欲望空間愈發(fā)狹小，矛盾愈發(fā)強烈，也預兆著小男孩追求“應許之地”要突破的障礙越發(fā)強大。

而欲望客體即阿拉比集市，在主人公看來，與他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實則并沒有很大差別。主人公是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突發(fā)事件的延遲耽擱之后才得以成行，叔父在星期六晚上直到9點鐘才回家，吃過晚飯之后，小男孩求他給錢去市場，結(jié)果“他全忘了”。小男孩到9點多才能出發(fā)去阿拉比，而途中乘坐的列車“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動”，時行時停，似乎是“向前爬行”，“真叫人受不了”。等終于到了阿拉比之后，“幾乎所有的攤位都收了”，大部分地方都是黑乎乎的。小男孩從計劃出行到出發(fā)前往阿拉比的路上，一系列的耽擱延遲以及到達阿拉比時黑乎乎的環(huán)境使得小男孩渴望阿拉比這一三角欲望變得虛妄與無意義。

此外，小說中描寫小男孩和姑媽在星期六傍晚例行一起去市場購物時的場景也預示了小男孩前往阿拉比尋找渴望之物的虛妄以及最終的失敗。我們“在花哨熱鬧的街上穿來穿去”，被形形色色的人“擠撞著”，而“我想象著自己正捧著圣杯在一大群仇敵中安然地走過”。由此可以得知“我”去阿拉比這個集市尋找渴望之物本身就是虛妄。而小男孩作為一名十多歲的少年對此是無知的，也更加劇了三角欲望的虛妄性。

進一步來看，表面上“我”對“阿拉比”這個中東市場產(chǎn)生欲望的動因是對曼根姐姐的愛慕；但其背后，“我”這個少年書呆子被禁錮在安靜的死巷里，渴望能掙脫束縛，渴望新鮮元素，所以不顧夜色已深，依然故我地克服各種困難去到欲求之地?！拔摇弊罱K成功到達了“阿拉比”，但并沒有深刻地體驗到那種對欲望之地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我”就似一名登山者，起初因歷經(jīng)艱辛成功登頂而愉悅，稍后卻因周遭風景的荒涼，以及身體和精神猛然松懈而疲倦。這種征服欲望之地的快感稍縱即逝，其間蘊含的一熱一冷足以使人感受到“我”的悲劇。

小說最后“我抬頭凝視著黑暗”，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受虛榮驅(qū)動又愚弄的可憐人，我的眼中滿是痛苦和憤怒”。這一開放性結(jié)局并沒有指明小男孩離開“阿拉比”這個中東市場之后的思想以及行動上的變化，或許這次夜游會如過眼云煙，只是小男孩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小小波浪，但小男孩實則已頓悟到夜游阿拉比的虛妄，表明了小男孩模仿愛慕對象之欲望的這一三角欲望的虛妄，以及對先前自身追求的否定，即對否定之否定的曲折皈依。不過，正是這種年齡與閱歷上的不足，才更能激發(fā)讀者深思三角欲望的普遍性和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