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安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中國人追求充實人生尋找的途徑,這部《游記卷》,記錄的是朱增泉將軍在50多年軍旅生涯中,行走“萬里路”留下的處處屐痕。
只需瀏覽一下篇目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中國之廣,世界之大,文字存留的,竟全是些險遠之地,甚至是至險至遠之地,乃至于寒熱絕地、生命禁地,哪怕側(cè)身異國,目光聚焦點,也多是關(guān)隘海峽、古堡舊壘。老家無錫的作者,何以竟無一字一語,去寫寫杏花春雨江南呢?
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山水有千姿百態(tài),移情何樣山水,是一個人心靈世界最直觀的反映。在西方,自古羅馬朗基努斯提出“崇高”這一美學范疇,并認定險遠之地屬于自然界的崇高物后,西方美學向來認為對這種“艱深美”的觀照,是對鑒賞者主體性強弱的挑戰(zhàn)。你看,作者大漠尋覓唐詩故地,卻對千古名句“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很不以為然,認為情調(diào)低沉,欠缺遠行氣派,傾心折節(jié)的,是高僧玄奘不畏生死遠行的探索精神,因為這才是盛唐氣象,值得謳歌禮贊。以此觀之,“為嫌詩少幽燕氣,故向冰天躍馬行”,在古代文人,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另類表達;在當代軍人和詩人,卻是戎馬倥傯中的奔走,以及奔走中的感悟和思考。
宋人王安石游褒禪山,感嘆“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朱增泉將軍足涉險遠之地,領(lǐng)略的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已經(jīng)遠非古人能比:人稱“魔鬼城”“迷魂陣”的雅丹地貌,帕米爾高原上因為“太陽太旺”消融冰川引發(fā)的山洪,喀喇昆侖山圣潔的公格爾峰、慕士塔格峰和喬戈里峰,月光下羅布泊亙古的荒涼、神秘和圣火點燃般的日出,平靜的厄勒海峽和風急浪高的北大西洋……
“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說的是古代文人在與自然的交往中獲得的精神愉悅。身涉險遠之地的當代軍人,飛揚浩蕩的神思,顯然比前者有質(zhì)的提升。
首先感染讀者的,是滲透書頁的濃濃的家國情懷。開篇《邊地散記》,是一首詠嘆邊關(guān)的深情的詩,俯仰千古,意境宏闊,其中一個細節(jié),卻讓人久久不能忘懷:作者幾乎踏遍中國邊境,而每到一處,“我都要千方百計到立有界碑的地方去看看”,并且充滿儀式感地以手撫摸界碑,甚至戰(zhàn)火甫熄,危險猶存的前線也不例外。“受命忘家,臨陣忘親,擊鼓忘身”曾是作者老山輪戰(zhàn)期間鞭策自己的座右銘,而每一次佇立國境線,胸中升騰起“祖國”一詞喚起的“渾厚沉重的滄桑感”,都是一次軍人責任的提醒;為了一個“喊叫水”的奇怪地名,作者特意尋訪“奇干奇旱”的寧夏的這個小村莊,因一夜喜雨“為固原老鄉(xiāng)們高興了一個晚上”;出訪歐亞非,一路看過厄勒、博斯普魯斯、直布羅陀、馬六甲四個海峽,心中系念,卻是臺灣海峽,作者將臺灣比作一把銹鎖,寄望兩岸民族精英協(xié)力將其打開,又以軍人自責,“強力開鎖”是最后手段;率團出訪俄羅斯,以帶著問題尋求答案的心態(tài),觀察蘇聯(lián)解體10年后各階層人士的生活狀況,得出一個極有見地的結(jié)論:彼得大帝崇拜、東正教信仰、蘇維埃情結(jié),是重建俄羅斯精神的三座基石;既不走西化道路,也不走蘇聯(lián)老路,是今日俄羅斯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朱增泉將軍多年從事軍隊政治思想工作,每時每刻都要與人打交道,都要思考人的問題,難能可貴的是,繁忙瑣細的工作,沒有淹沒他從一個更宏大的,即從人類歷史的背景下思考人的問題,作者榮獲魯迅文學獎的詩集《地球是一只淚眼》中,有一首短詩《冬天,我懷念天下的士兵》,僅以篇名就不難看出蘊含其間的悲憫情懷和天下情懷,已經(jīng)超越了狹隘的意識形態(tài)拘囿,將家國情懷升華為人類情懷了,而云游四方,飽覽古跡,從東西方文明的對比中,他對人的解放問題有了更深刻的體認。三星堆青銅人像——秦兵俑——石窟佛像——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物雕塑,是作者思路展開的邏輯鏈條。在作者看來,年代和藝術(shù)價值早于高于秦兵俑的青銅人像,反映出的人的社會地位卻沒有秦兵俑高,說明彼時鬼神地位高于人的地位,人還生活在鬼神陰影中忙于伺候鬼神,而鬼神堆里人的出現(xiàn),則說明人正從鬼神的奴役下掙扎著求解放;在驪山腳下,“秦兵俑們以‘人的面目威武地站立起來”,“統(tǒng)治他們的最高權(quán)威已不是‘神而是‘人”,因此“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不過它突出強調(diào)的卻并非個體的人,而是群體的人,“他們必須絕對服從于統(tǒng)一意志,這是中央集權(quán)制封建政權(quán)對人的基本要求”;秦俑之后遍布中華的佛像,看似“頂天立地”,但是從哲學意義上講,“它所反映出來的‘人的地位不是提高了,而是降低了”, 因為秦俑畢竟是世俗的人、現(xiàn)實的人,如同披上了戎裝的農(nóng)家子弟,“而佛像塑造的卻是支配人們靈魂的‘神”,匍匐于神像面前,人性只能受到無端的壓抑。在文藝復(fù)興時期藝術(shù)大師的作品中,作者看到了人自主意識的徹底喚醒,看到了人類對人神關(guān)系顛倒之后的還原,而“人類創(chuàng)造新文明的無窮潛能,是隨著人的自覺意識的一步步覺醒而逐步釋放出來的”。對人類美的歷程的巡禮,即是對人的精神解放漫長而艱巨歷程的體認,以至于作者不能不深長嘆喟:“人類文明史是我們?nèi)祟愖约簞?chuàng)造的,但人類從創(chuàng)造文明的第一天起,同時也在不斷創(chuàng)造出統(tǒng)治人類自己的異己力量”……
吊詭的是,這種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統(tǒng)治人類自己的異己力量”,恰恰是人從匍匐的神壇旁站立起來,激發(fā)出“無窮潛能”創(chuàng)造的“新文明”。當作者站立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核心時,寫一段沉甸甸的文字:“核試驗爆心和羅布泊干湖,是兩個性質(zhì)不同的死亡地帶,蘊含著二十世紀留給人類的兩條重要啟示:人類命運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一半來自自然環(huán)境的不斷惡化,另一半來自人類創(chuàng)造的尖端科技。”
在古樓蘭遺址,“一旦置身荒漠,周圍沒有了別的生命,沒有了草木和飛禽走獸,自己心里也會孤獨得無著無落。在某一瞬間,甚至在自己身上也會找不著生命的自我感覺”。
這種別樣的感悟,只有身臨別樣的空間才能獲取,或者說只有身臨別樣的空間,這種感悟才更有切膚之痛,正是這種切膚之痛,使作者的人類情懷再一次升華到生命情懷,或者說自然情懷、宇宙情懷:“人活著,是因為同時有草木活著,有飛禽走獸活著?!薄叭祟愑肋h需要有別樣的生命陪伴?!?/p>
在天山腹地,作者目睹了《禹貢》所稱“鳥鼠同穴”的奇觀,這種生命情懷便有了更充分的釋放: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物種,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為了生存而同穴而居相依為命,見證了“凡活物,求生存是最高原則”,而一個世紀以來深刻影響中華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作者便有了嶄新的理解:不能簡單地將其解釋為強者存、弱者亡,“所謂適者生存,在許多時候往往需要強弱互適”,鳥鼠同穴,大概就是對生態(tài)平衡最生動的注解吧。
古人徜徉山水林泉,有“望峰息心,窺谷忘返”之嘆,說的是大自然以其無窮魅力,熄滅了人的功利心,以至于流連不去,不想再回到紅塵中了。這顯然不會是涉足險遠之地的朱增泉將軍的情懷,人類前行的腳步,也斷然不會停止。朱增泉將軍堅信:帶著二十世紀兩份遺產(chǎn)跨入新千年的人類,“前途依然光明而艱難,人類沒有理由失望,更沒有理由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