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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回鄉(xiāng)下老家,正值春陽明麗,微風和暖。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我特意下車,選擇在堤林田野間步行。自十幾歲離開家到外地學習工作后,除了冬日,過年之時,似乎很久沒有在春夏時節(jié)回老家了。眼前的一派青蔥綠色讓我有種陌生的感覺,而那蜿蜒的長堤,沙沙作響的堤角白楊,溫柔地閃著光的東荊河水,還有沙灘上耕作的老農(nóng)……這確是我兒時的景象。如今,我走在這景象里,仿佛回到了闊別良久的記憶中。
我細細回味兒時在沙灘上,樹林里,勾著小手刨花生的樣子;遠遠地站在渡口眺望對岸渡船的樣子;黃昏來臨時悵悵然不肯回家的樣子……我看見那些時候的我,有時充滿天真與無知的熱情,有時懷著當時我不曾覺察或無能力覺察的悵惘憂郁。我走在這些如新葉般閃著光的記憶中,驀然發(fā)現(xiàn)一種再生式的喜悅和淡淡的遺憾。當我重新回過頭來,看過去那些時刻的自己,眼睛漸漸明亮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沒有認真對待自己的記憶,沒有梳理過去的生活,那個在時間長河里的我,一路走來,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從沒有認真觀望,認真審視。我對待自己,對待生活,是何等的粗糙和籠統(tǒng)。以至于我以為自己就是這個樣子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了。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沮喪,沮喪中又感到一絲慶幸與幸福。在我人生的中年,驀然回首的一剎那,尚有這如天啟般的讓人沉迷的瞬間開悟。這感覺如同寫詩。不,就是詩本身。是詩。經(jīng)由我童年的河流,沙灘,花生地,這些不知不覺從我的過去我的眼睛我的身體穿行而過的事物,找到了我。我由此才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了更豐富充滿更多可能的我。甚至我在每個時刻所處的環(huán)境中的位置,萬事萬物于我之邊界,之融合,都有了較為清晰的脈絡和輪廓。
我記憶中不能忘懷的一次詩寫經(jīng)歷,也源自一次記憶的回溯。
那是一個清淡的黃昏,我漫步走在小城公園的湖邊,稍抬頭,看見不遠的天邊,落日消隱,晚霞褪去,青灰的云塊在天際或疊或展,或動或止。那灰色就像安靜馴良的孩子,經(jīng)歷了一整個白天的熱度,騷動,終于在彼時順從了時間的長流,宿命般等著天黑,等著回家——那回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消失。我被這灰色深深打動,一個景象從記憶中跳出來。我想起十三歲時有一次和小伙伴走在田梗上,驀然間看見頭頂?shù)奶炜眨p飄的白云這里一片,那邊一叢,展現(xiàn)著不同的身姿。正如同地上身處一地卻神形迥然的我們。我記得那時每個人都“認領”了一片云,每個人都興奮地尋找并指認著自己喜歡的云。
我們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當我們的目光從土地移向空中,從低處去到高處,當我們開始將注意力從作業(yè)、農(nóng)活、小狗和偷藏的糖果轉(zhuǎn)移到那些看似遙遠虛幻的事物上。一切只是自然而然。而多年以后,從那些無知的歲月中跋涉過來的我,經(jīng)歷了世間悲歡離合的我,重新回看那段景象,才發(fā)現(xiàn)生命的奧義原來在那時就已顯現(xiàn)。于是我寫了《少年游》,在末尾,我寫道:我們都拼命地伸手/拼命地指,那些四面八方的白云/我們說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突然之間/我們相互緊緊地擁抱,繼而流下淚來/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熱烈的荒涼/在十三歲的田野/第一次/看到了我們將要為之渡過的一生。
這是我發(fā)現(xiàn)詩的經(jīng)歷。也是詩歌發(fā)現(xiàn)我的過程。在我們互相發(fā)現(xiàn)并交織的過程中,我將目光不斷地投向自己,在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個地點,獲得了對自己的不斷的新的認識,也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安寧與踏實。如果我現(xiàn)有的生活是一條路,那么詩歌,或者說發(fā)現(xiàn)詩,就是我重走這條路的旅程,而我一路在辨認、找尋,在生活的磨礪與混沌中,那個幾近模糊的自己。并在這找尋中,獲得某種與失去的那一部分相抗衡的力量。
我不是一個懂得在人群中生存的人。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孤立,自我的孤立,他人的孤立,與世界、與人群格格不入常常充斥我的生活。我是一個如此拙于生活的人。當世界只剩一個窄門,它給我留下了詩。當詩歌找到我,它給我留下了力量。
從2012年9月寫下第一個句子以來,我不斷地從這些只言片語中獲得安慰,獲得反省,不斷地糾正我在這個世界、在自己的生命圖像中所處的位置,我心靈的軌跡,我命運的航程。甚至對自己生命的期待都有了更飽滿和豐富的想象。我們一生熱望的那個世界正在漸漸遠去,我們在時光流轉(zhuǎn)中變得越來越不是自己,我們丟失自己的那一部分太多了。我們不得不到街上去,到人群中去;不得不按照人們的意圖做我們不擅長的事,說不清晰的話;不得不呆在漂亮的籠子里唱美麗的歌……我希望通過寫詩去不斷地發(fā)現(xiàn)自己,接近自己,最終找到這一生我想要找的那一個人,或者那一部分。
卡夫卡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過這樣一段話:凡是活著的時候不能應付生活的人,就需要用一只手稍稍阻擋住他對自己命運的絕望……同時他要用另一只手記下他在廢墟中看到的東西,因為他能看到與別人看到的不一樣的東西和更多東西;歸根究底,他在一生都是個死者,但卻是真正的幸存者。
我希望我是那個死者,更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真正的幸存者。所以我在努力。
黍不語,女,八十年代生于湖北潛江,2012年開始習詩。有少量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青年作家》、《詩刊》、《揚子江詩刊》、《漢詩》、《草堂》等刊物及《2017年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參加《十月》雜志社“第七屆十月詩會”。獲詩同仁2017年度詩人獎、2017年長江叢刊文學獎、第三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湖北省文學院第十二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