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無問西東》中,泰戈爾在清華園演講一幕令人印象深刻,臺下黑壓壓的傾聽者,虔誠的目光,以及因此而決定人生方向的年輕人,浸染著一股理想主義的青春氣息。而站在旁邊,擔任泰戈爾此次訪華專職聯(lián)絡(luò)人與翻譯的徐志摩,卻正陷于精神狀態(tài)極為復(fù)雜的時期。
1922年10月15日,徐志摩乘船抵達上海。這時距他在柏林和張幼儀離婚已有數(shù)月之久,距他遠赴克拉克學院更是已隔四年。上岸之后,他返回家鄉(xiāng)硤石看望父母。根據(jù)張幼儀的回憶,徐家此番團聚可謂悲喜交加,父母見到兒子留洋歸來,自然感到高興;但一聽到兒子和兒媳離婚了,他們在“震驚之余又困惑難當,感覺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被兒子的行為深深傷害”。
惴惴不安地見過父母之后,徐志摩立即動身趕往北京尋訪林徽因。他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是結(jié)交北京文化界的同儕。那時,北京是全國文化藝術(shù)的中心。到了北京,他發(fā)現(xiàn)導師梁啟超打算把自己的兒子——梁思成和林徽因撮合在一起,并已向林家提出了婚約。有意思的是,梁啟超和林長民都是以思想進步的改革派著稱,但一到兒女的親事,他們還是向包辦婚姻的千年傳統(tǒng)低下了頭。
林徽因是梁啟超親自挑定的兒媳婦,因此,他對徐志摩繼續(xù)糾纏林徽因感到非常不滿。雖然梁林兩家并無正式的婚約,但這兩個名門望族都樂得促成這對小兒女的婚事,并把真心追求林徽因的徐志摩視作插足的第三者。
1923年1月2日,梁啟超給徐志摩寫了一封長信,他盛贊了愛徒徐志摩的才華,稱幾乎將徐志摩當自家的子嗣看待,舐犢之情溢于言表。但梁啟超也建議徐志摩重新考慮他對林徽因的感情,并希望他能浪子回頭,潛心于學問和實業(yè)。梁啟超寫道:
志摩,當知人生樹立甚難,消磨甚易,如志摩之年,實一生最可貴之時期,亦最危險之時期也,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shù)次,生意盡矣,郁邑侘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復(fù)能自拔,嗚呼。
在這封信中,梁啟超也批評了離婚之后徐志摩與張幼儀的藕斷絲連。柏林分別之后,他們?nèi)杂袝怕?lián)系,在梁啟超看來,雖然二人已經(jīng)離婚,但仍是事實上的家人關(guān)系。梁啟超寫道:
吾昔以為吾弟與夫人(此名或不當,但吾愿姑用之)實有不能相處者存,故不忍復(fù)置一詞。今聞弟歸后尚通信不絕,且屢屢稱譽,然則何故有疇昔之舉?真神秘不可思議矣。
徐志摩的回信一反他平日的綺麗纖秾,文風雄健而激揚。他宣稱,他的一生都要無愧于自己的信仰,他要以愛、自由與美指引自己的人生。而事實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當時的他都感到失望。他寫道: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xiàn)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雖然徐志摩放出如此高調(diào)的言論,但林徽因?qū)σ煌樯畹男熘灸O為冷淡,而且她整日和梁思成談情說愛,你儂我儂。顯然,這個名門大家的千金小姐明白,自己的未來全系于現(xiàn)在的決定,嫁給大名鼎鼎的梁家公子,比嫁給這個前程未卜,還離過婚的男人要好得多。
雖然情路受阻,傷懷苦悶,但這一時期徐志摩的詩名日益顯赫,他先后在《晨報副刊》《時事新報》等著名報刊上發(fā)表多篇作品,其中就有1923年3月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的《康橋再會罷》。報社的排版工人不理解徐志摩的形式創(chuàng)新,將他筆斷意連的分行和特意添加的標點全都刪掉了,這讓他大為窩火。
文化界的一些朋友給了徐志摩很大的幫助,其中助力最大的是他的恩師梁啟超。雖然梁啟超對徐志摩的私生活頗為不滿,但他一如既往地栽培徐志摩這位高徒。彼時,梁啟超與很多知名報刊多有交集,他推薦徐志摩去上海出任《時事新報》的編輯,這是個令人艷羨的職位,雖說最后徐志摩未能赴任。
梁啟超任職于北京松坡圖書館之后,委任徐志摩管理其中的全部英文圖書,并專門給他撥了一大筆經(jīng)費,以購買西方的文藝圖書。后來,梁啟超與胡適、林長民等人決定邀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印度作家泰戈爾來華。鑒于泰戈爾已是63歲高齡,且是第一次來中國,所以,梁啟超安排徐志摩全程陪同泰戈爾,并給他做翻譯。
很多中國學者評論說,泰戈爾這位詩哲不僅是印度文學的名片,而且他也在中國與印度之間架起了一座文化的橋梁。事實確實如此,泰戈爾曾多次宣稱,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在亞洲各個古老的文明之間建立更深切的聯(lián)系。
1924年4月12日,泰戈爾乘坐的客輪抵達上海。與他同行的還有英國人類學家、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家恩厚之,他是泰戈爾的英國事務(wù)秘書。除此之外,還有三位孟加拉人隨行,其中包括梵文學者克什迪默汗·森,著名藝術(shù)家南答拉·博什以及作家、政治家卡里達·耐格議員。徐志摩和數(shù)百位慕名而來的學子一起,在上海灘的碼頭迎接泰戈爾一行的到來。
泰戈爾訪華期間,徐志摩身兼專職聯(lián)絡(luò)人與翻譯兩職。他流利地在漢語和英語中相互轉(zhuǎn)換,再加上其風趣幽默,詩情洋溢,泰戈爾對他更是青睞有加。泰戈爾說:“只需與徐志摩接觸,你就能知道何為中國人的精神?!眱晌辉娙?,雖一老一幼卻惺惺相惜。徐志摩后來寫道,他在泰戈爾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最為和諧,境界最高的人格,在他身上,從古到今的印度文化一以貫之”。
在北京,泰戈爾又多了一位助手—林徽因。林徽因同樣精通英語,因此她也為泰戈爾打開了另一扇文化之窗。林徽因還是泰戈爾的“拐杖”,老詩人泰戈爾年邁體衰,出入必有林徽因攙扶左右。泰戈爾鶴發(fā)雞皮,白髯飄飄,與風華正茂的徐志摩、林徽因二人相映成趣。當時有一位作家寫道:“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面郊寒島瘦的徐志摩,有如松竹梅的一幅歲寒三友圖?!睔q寒三友者,松、竹、梅也。
雖與林徽因日日相見,但相愛終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徐志摩陷入了深深的頹廢和傷感中。他只能與老詩人泰戈爾談文論藝,以尋求慰藉。泰戈爾親昵地給徐志摩起了一個印度名字—素思瑪,這是一個印度王子的名字;徐志摩則稱泰戈爾為“盧比大大”,即“老大哥”的諧趣之稱。
剛開始時,泰戈爾旨在促進中印兄弟情誼的旅行進行得十分順利,然而好景不長,由于價值立場和政治態(tài)度的不同,有的激進派知識分子對泰戈爾的思想頗不認同,他們聲稱泰戈爾這位詩人還“活在舊世界”。此后,全國上下就泰戈爾訪華展開了思想大論辯,這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頗為著名的一段公案。
對泰戈爾的攻擊深深地刺痛了徐志摩。泰戈爾訪華期間,是徐志摩精神狀態(tài)極為復(fù)雜的時期。他在幸福和痛苦之間起落不定。他的整個人生,也同樣悲喜交加。在此期間,他與泰戈爾同進同出,受到萬眾矚目,可謂聲名鵲起;除此之外,他和泰戈爾這位印度詩人亦師亦友,從與其的交往中也受益頗多。但是,泰戈爾心懷愛與友情而來,卻受到如此惡意的對待,這不能不讓徐志摩悲憤難平。由于全力維護泰戈爾,他也受到了一些人的猛烈抨擊。
至于個人生活,徐志摩也同樣在幸福和痛苦中掙扎。他終于可以日日陪伴在林徽因左右了,但林徽因?qū)λ琅f冷若冰霜。這個“一身詩意”的女子,這個仿佛是愛與美化身的女子,就像蒼穹之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