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從周
造風景與煞風景,是矛盾的相對,如果處理得好,兩者統(tǒng)一了,造風景便不會形成煞風景。近年來我國整理了很多的風景區(qū),作出了不少出色成績,但是在進展過程中,必然出現(xiàn)這樣那樣不夠理想之事,甚至于好心腸辦出了壞事。因此這個問題頗有商榷的必要。
造園也好,整名勝風景也好,重在立意。
園有今古之別,景有新舊之分,面對著這種問題,必然要有明確決定,主次分清。是古的、屬文物性的,那就得整舊如舊,正如博物館修文物一樣,要有考據(jù),有來歷,修得符合標準,能起教育作用,增添欣賞價值,這就是古為今用。而不是將它弄得既不古又不今,一半中一半洋,強調說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那就修即是破,走向反面了。這種古今中外的界限在主其事者的頭腦中,一定要有所考慮與認識。因此對于歷史風土的研究與法令依據(jù),那是決不可缺少和忽視的。面對著古東西,如果思想中“新”字作怪,那就成了問題。廣東肇慶鼎湖山,佛殿之旁居然布置洋園,水池宛若游泳池,山林之氣,頓覺全無,你說設計者沒有花腦筋,他倒是苦思一番過的,事實呢?有誰不在議論。杭州煙霞洞,本由山徑達洞,如今汽車直達洞下,不勞一步,并造了大停車場,了無丘壑可言。從這二例,說明了“現(xiàn)代化”新式交通,如果安排不當,都是造風景之大敵。
我們風景區(qū)搞交通線,有兩個原則:第一,交通線上要能看到風景;第二,交通線不破壞風景,要藏而不露。今山東泰山、西湖北高峰、北京西山等處,纜車懸空,電桿掀天,既破壞名山神態(tài),且游人無異貨運,枉論入山清游,實不知其趣了,一時可能招攬俗客生意,從長遠來看,恐將貽笑后世。因此在風景區(qū)以搞一般交通原則來建設風景交通,必然趨向煞風景。
新與舊是一對矛盾,社會在進步,不可能舊到底,但又應怎樣對待它呢?從史實來理解還是從表面來理解?我主持修理上海松江的一座北宋方塔(見題圖),是用新技術,將它整舊如舊,木構皆保持原來木材本色,上面加了防腐劑,不油漆,看上去古趣盎然,博得中外好評。相反,有許多修理后的古建筑,建筑物加固防漏等都沒有徹底解決,來一個大紅大綠油漆一新,這些油漆不符合古建筑標準,不遵守傳統(tǒng)做法,而且錯誤地認為外賓與僑胞皆喜歡五色奪目。人家譏諷為暴發(fā)戶,我說是老摩登,錢是花了不少,還有許多是錦上添花,活像老太婆擦粉。明明是一處名人故居,他的身份是個窮秀才,如今一修卻變成了地主莊園,這種現(xiàn)象甚為普遍,將來鄭板橋、施耐庵、黃仲則等故居,如果不慎重的話,必然后果不堪設想。因為國家有錢了,有錢便要花,花就亂花,清貧雅潔之宅,一修而成惡俗之所,上海玉佛寺的玉佛樓一度也想裝上空調,唯恐大佛中暑了。
一個風景區(qū),到底誰是主人,當然啰,山水、草木、云煙、古跡。就是有些必要的建筑也應仿佛是地上長出來,自然多姿,天配地設?,F(xiàn)在不恰當?shù)母邔哟筚e館、療養(yǎng)院等,各霸山頭。
我認為旅游部門與其他占山部門要是有水平的話,從全局與長遠看問題,那必須服從規(guī)劃部門,這是國法,我們不能剛愎自用。
另外,風景區(qū)的一大勁敵,就是利用風景區(qū)資源,焚琴煮鶴,吃了風景。最近我到山東博山,泉河頭是個風景區(qū),宛如一個山水盆景,但其泉源所在,正在建水力發(fā)電站,三年不見,面目全非,本來無建此廠必要,公社為了響應中央號召,也來應景一下,殊不知風景斷送矣。幸新任的副市長是我們同濟大學畢業(yè)生,我告訴了這事,他立即制止,也總算演了一場“劫法場”,言之唏噓。
我曾經(jīng)說過,風景區(qū)的建造,“古就古到底”“洋也洋到家”,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結果必定是不倫不類。外國人要來看中國山水、文化,這些要有民族風格特色。而我們呢,唯恐人家說我們“土”,不現(xiàn)代化,佛頭著糞,狗尾續(xù)貂,弄巧成拙。過去曾有想將佛寺前的放生池改成噴水池,大殿的柱子改成羅馬式,近來頤和園也栽上雪松、綠籬,大搞洋化了。如此怪狀不一而足。而賓館滿插紙花,庸俗布置,設備管理不周,空調名符“空”調……在管理上應該洋到底的,卻漠不關心。這是古今界限不清,古未到底,洋未到家的煞風景現(xiàn)象。
僧侶的世俗化,對風景區(qū)與寺廟修整,也帶來了很多不利條件,他們想多爭取善男信女與游客,以庸俗和所謂“現(xiàn)代化”的東西,強加于寺廟風景之上。廬山東林寺,簡直五彩繽紛。而齋堂客廳,沙發(fā)、西菜桌富麗布置,有如賓館,使人不識其為古寺名剎矣。尤其油漆與塑像,簡直如越劇之布景,“五色令人目盲”,雅淡古樸,幾已不為他們所理解,甚矣,花錢也不易。
若干主管不重視風景建筑,違反文物政策,自尊心又強,人家的話聽不進,卻不能有損自己威信一點。于是說干就干,一聲令下,風景文物遭殃。陜西黃帝陵古柏被縣政府砍伐給老干部做棺材,引起全國輿論。至于破壞泉源,開山售石,已非一端。風景貴賞而今在賣,此亦不知什么邏輯。
城市山林,過去指城市中造園而言者,目前風景區(qū)都為適應旅游需要,不適當?shù)貙⒊鞘胁季忠惶?,強加于云山霧嶺之上,既不知因地制宜,也不明宜穩(wěn)宜藏。商場、市肆、餐廳、電影院,越大越好,非此無以言氣魄,風景區(qū)頓成市觀,此種矛盾,日益加深,而旅游部門寧愿重利而輕景,一往情深,永訂白首,則景受損。若游人不至,財從何得矣?沒有規(guī)劃的風景區(qū)建設,是煞風景的形成之源。
我國建筑因時代不同,地區(qū)差異,材料有別,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建筑風格,而修理者往往忽略歷史與地區(qū)不同,全國劃一。如金華元代天寧寺正殿,原為南方形式,而中央的工程師將它局部改為北式。以一地之標準設計,亂套全國各樣形式,毫無歷史與辯證觀點。得到的是煞風景的后果。
過去“造園見主人”,就是說園林水平的高低,反映了主人學養(yǎng)的功夫。現(xiàn)在我們正有著多多少少的人,多多少少的部門在從事這項風景建設工作,那么我們誠懇地提出來大家談,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要有點寬廣的胸襟,平心靜氣,好好進行一些學習研究,使風景建設成為一門學問。因此我提出,要有“詩人的感情,宗教家的虔誠,游歷家的毅力,學者的哲理”。這樣來建設風景,雖不中亦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