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賽飛
說起俠,與日常較遠,其實普通人一旦慈悲起來近乎俠,當他不但有慈悲心,進而有能力行慈悲事的時候,如那些坐堂良醫(yī),亦同仗劍走天涯之俠。
這幾天翻看劉醫(yī)師的醫(yī)案,他的診余絮語錄,手書、豎行,像在看一冊武功秘笈。不為練那里面的功夫,只為追慕身懷醫(yī)技的人,有著怎樣的解世間疾苦之心、之力。良醫(yī)行醫(yī)到后頭,治病救人便成了有形有質的意念一枚,其他倒是輕淡。再次想起了武俠小說,想起了虛擬江湖,想起了栩栩如生的俠客,他們的形貌與行事向來不拘一格。
劉醫(yī)師家是祖?zhèn)髦嗅t(yī),祖?zhèn)鞯臇|西,你看見的結果確鑿無疑,幽深的源頭始終難看清,頂多只能說得出他爸爸是中醫(yī),爺爺也是,太爺爺還是……中醫(yī)用天下萬物治天下之人。比起天下之人,這天下萬物的歷史更悠久,道行更深??赡芤虼硕豢吹脤こ#踔烈暥灰?。想不到經過中醫(yī)之手,它們忽然翻身成為良藥,這很有利于鼓舞起病人的信心—一誰敢說理解世間萬物?硬說通通理解,也未必理解得了它們配伍之后產生的各種效力。只要想想黑白圍棋才多少顆棋子,就讓人忙活了多少代仍在焦頭爛額。
我們一直叫他醫(yī)師。醫(yī)師醫(yī)師,有醫(yī)有師,是醫(yī)是師,代表鄉(xiāng)親的尊重與信賴。后來到城里坐診,算是上了廳堂,能撐起很大的場面。他不是科班出身,當他退休以后,一身硬功夫成了硬通貨,作為專家被聘為坐堂醫(yī)生,科班不科班從此沒了講究,人們找他看病也從此方便了起來。
劉醫(yī)師年歲漸深,一樁心事也漸漸長大。祖?zhèn)髦嗅t(yī)講究的是衣缽相傳,比較遺憾的是兒子勤勉聰慧,學業(yè)有成,卻非醫(yī)學,他就沒了傳承人,當年他本人又非導師之類的身份,所以也沒有安排帶徒。很長時間,想到家傳中醫(yī),到他為止,猶如自廢家傳武功,未免憾然與不甘。就有擇空寫下三言兩語的念頭,年來付諸行動,便是將歷代行醫(yī)積成的珍寶默默交出世間的意思。
想到他寫的醫(yī)案,日后有心人看到,學到,用到,相當于假手他人,使病人得益。治好了病,續(xù)人性命,也就是留份慈悲在世間。
社會上“非遺”喊了很多年,做了很多好事,但似乎還沒到中醫(yī)這行當??上驳氖墙鼇砜瓷先ビ胁煌瑲庀螅抢镏嗅t(yī)館的出現便是鮮明的征兆。如果在祖?zhèn)髦嗅t(yī)上頭都不足以自信,類似在中餐上沒法自信,也真是沒地兒去自信了。
我觀察過他的那些病人——人生勞苦,肉體不安,無論他換到哪里,后面總跟著一串人。有部分面容焦枯,神色淡漠,看得出身上這條命放出去曠日持久,成了風箏一只,而手上的線愈來愈短,愈來愈細……難陘他的醫(yī)案里都是癌癥、怪病、慢性病。人們來到他面前,是要將手上的線頭交到他手上,請他發(fā)力一同拉住這條命。
當然更多的還是普通病。流感,普通吧。跟他相知的人得流感,拔腳投奔而去,光景是在跟時間賽跑。行動敏捷的話一帖下去管夠。當然如果有預感吃點他推薦的中成藥就成,不勞他開方子。以我的推測,無非是不好的東西侵入,先從皮毛,然后一步步登堂入室,他的藥便是趕在之前將其趕出來,所以早早遲遲決定著痊愈的快慢。比如還在敲你家門的時候就將其趕走,容易,等到了內室再往外推搡,必定費點手腳,連累家里的桌椅翻倒。
有時候,走路不小心扭了,也找他,然后到手一團青黑色的草藥貼傷處。告訴我有毒,揭下來后要小心包好再扔,免得傷及小動物們。
有一回母親住院多天,腿上長出的大腫塊,連日來無論怎么打針吃藥都沒用,拿長針穿刺,也沒有什么下文。找到他,又拿來了一團青黑色的草藥,告訴我們找片鮮菜葉敷上就好—一鮮菜葉保濕。第二天即消,憂懼苦痛消失。大家看著奇特,他自己看著平常。不過是毒素結在此處,解掉了便是,他說。
將劉醫(yī)師與武俠聯(lián)系起來,除了他神秘的醫(yī)技,還有他的行事風格。
還在島上的時候,他挺年輕。有一天值夜班,接診了一位急腹癥患者,異鄉(xiāng)人,在此舉目無親。經診斷,需要盡陜送到海港對岸鎮(zhèn)里的人民醫(yī)院動手術。
一直以來,劉醫(yī)師都是個堅定的中西醫(yī)結合推崇者。已近年關,正下著大雪。沒有車子,只好敲開一位熟悉的拖拉機手家門,求他幫助送到渡口。氣溫低,柴油凝結,發(fā)動不出,抱了大堆的稻草燒化……頂著風雪到渡口,又沒有船,當地派出所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了島上唯一的機動船,正由手搖船改裝,因未完工,只有一盞梢頭燈。當年的船老大也只會搖櫓,逼上梁山的劉醫(yī)師只好第一次充當船老大,真正的船老大退而指引航道。風雪交加的深夜,憑著一腔慈悲生出來的勇氣,他闖過風雪、闖過浪濤、闖過黑暗、闖過所有艱險,將船平安開過海港。靠岸后,船老大守著船,他又獨自將病人背上去。負重上坡,路面結冰……但腳踏實地的感覺比起剛才好得太多了。病人當夜動了手術,不久痊愈。想象那天的情形,海天一片混沌,主宰這片混沌的唯有暴烈的風聲、濤聲與機聲隆隆。然而病人在呻吟,落在他這個醫(yī)師耳中,生命的呼救聲頑強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