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朋友讓我?guī)退サ叵率艺覗|西。夏天犯潮,地下室的墻上靠著的那張大大的字匾,長滿了點點的黑斑。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對,就是它。朋友說,當年請人寫罷,酬人酒宴,裝裱一番,拉它回家,美滋滋地往墻上釘掛。
可是什么時候摘下來,棄之如敝履了呢?“字不是不好,”她說,“只是,看著它,有些扎心了?!币驗閿?shù)年前,果然是“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她跌了人生最大的一跤——遭遇家庭變故。如今再說起來,她覺得語言這東西,確乎有些奇怪。
我倒覺得不奇怪。朋友本是一個心態(tài)消極之人,凡事如同林黛玉般喜散不喜聚,所以她的一切行為就約略沖著這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去了。行事的風格和詩里給出的方向暗自契合,也算是導致一個悲劇結(jié)果的誘因了。
《紅樓夢》里有一出戲,講的是賈府過春節(jié),小姐公子們作燈謎兒取樂。
元春作了一首“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謎底是爆竹。
迎春所作“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謎底則是算盤。
探春作的頗有意趣:“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謎底原來是風箏。
而惜春小小年紀,竟然作了一首這樣的詩:“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敝i底是佛前海燈。
賈政當時就不爽快,心內(nèi)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到了寶釵這里,謎底是夜里燃的更香,詩中卻有“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這樣的句子,讓賈政覺得“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甚至為這幾首詩擔憂愁悶得睡不著覺。
事實證明,這幾個人日后的命運,皆順著這幾則燈謎兒走下去了。
也許這并非是什么一言成讖。每個人的未來走向,其實都有許多種不同命運的可能性,就像從現(xiàn)在的時間點,延伸向未來的許多條虛線。話一出口,就把某一條虛線給描繪成了實線,此后的一舉一動,都沖著這個方向去了。
一定是這樣。
一個朋友的會客室,墻壁上掛著一幅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開篇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終句則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有人說:“你不要掛這個,不好。要掛就掛《沁園春·雪》,你看看,那是什么氣勢:‘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忘了從哪本書上看來的了,說語言是有聲的思想。比如老師或父母越夸一個孩子“好”,就像給這個孩子下了一個越變越好的咒,于是他會真的越變越好;越批評一個孩子不好,就像給他下了一個越變越不好的咒,于是他會越來越不好。
果然如此的話,人人說出話來,可不戒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