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
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不得不說的話,不得不表達的愛,不得不經(jīng)受的告別。
父母生病,日漸衰老,他們飽受各種病痛的折磨,但他們內(nèi)心最為牽掛的,還是子女的將來;孩子重病,媽媽、哥哥等至親,也會傾其所有,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從死神手中拽回來……
人類的醫(yī)療科技,現(xiàn)在還不能治療好所有的病,就在今天,就在我們的周圍,還有一些朋友,正在經(jīng)歷著絕癥的殘酷折磨。他們渴望生,但不得不面對死。
2017年3月,新書《云上》出版了。這是一個兒子寫給母親最誠摯的“情書”。不良生,本名丁小軍。他5歲那年,父母離異,母親靠著裁縫等手藝,艱難地把他撫養(yǎng)長大。就在他考上大學的前夕,可怕的癌癥向母親襲來。母親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自知時日不多,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她對兒子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死亡教育”,讓他在攀山渡河的痛苦中自愈……讀懂你的愛與痛:
回到患癌母親身邊
2004年1月的一天,我拿著全班第一的成績單,興沖沖地跑回家,可是家里卻沒人。我正納悶時,舅舅來了,他告訴我,母親患了乳腺癌……
1987年10月,我出生在江蘇的一個小鎮(zhèn)上。5歲那年,父親出軌,父母離異,我跟著母親生活。母親叫丁碧云,我改名丁小軍。自此,母親帶我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我們四處租房,先后搬了16次家。
母親做過裁縫,她白天在食堂打工,晚上熬夜給人做衣服。我因為內(nèi)向,經(jīng)常被同學欺負,母親讓我學拉二胡,學繪畫。
漸漸地,我開始在學校嶄露頭角,同學們再也不敢小瞧我了。無數(shù)次,望著母親操勞的背影,我在日記里寫道:“以后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讀高二時,我的作文獲得全市一等獎,還在一次綜藝比賽中獲得省級二等獎。母親逢人便夸:“我家小軍可有出息了!”可就在我沖刺高考前夕,母親倒下了……
手術后,母親還沒休息兩天,又開始像陀螺般地忙碌。我問:“媽,這么大的事,您為什么要瞞著我?”母親邊收拾家務邊說:“我已經(jīng)好了,你又考了第一,這不挺好!”
2005年6月,我參加了高考。考試一結束,我就陪母親去醫(yī)院做化療??此o靜躺在冰冷的機器中央,觸目驚心的傷疤清晰可見,一瞬間,我的眼淚流到臉上。出來后,母親訓我:“男孩子,不要哭!”轉而,她又問我:“媽媽現(xiàn)在這樣子,是不是很難看?”我強忍著眼淚說:“在我心里,媽媽永遠都是最美的?!薄罢鏁f話?!蹦赣H笑了。
那段日子,母親堅強地面對病魔。4期化療結束,她就要出院了,醫(yī)生笑著對我說:“你看你在媽媽身邊,她恢復得多快?!蹦赣H看著我笑。
2005年8月,我接到了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報到那天,我匆匆撇下母親去趕火車。母親看到我留在家里的棉衣,抱起棉衣,拖著羸弱的身體趕到車站,眼睜睜地看著火車開走,她又落寞地抱著棉衣回家,眼淚灑在上面。
入學后,我申請了助學金,刻苦學習,第一學期拿到1800元獎學金。我對母親說:“我拿獎學金了,您不要舍不得錢?!薄班??!蹦赣H敷衍我。
母親換了工作,每天四五點就起床,胡亂吃幾口粥,便推著笨重的市民早餐車,去流動攤點賣早點。
從大二開始,我接了家教,還能掙一些稿費。2009年3月,我即將大學畢業(yè)。那時的我,總覺得好男兒應該在外闖蕩,于是去了報社做實習記者。一天深夜,我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小軍,你啥時候有空啊,媽媽也想去南京看看!”我忙著寫稿,便說:“媽,我現(xiàn)在太忙了,等過一段時間。”母親沉默一會兒說:“媽就是隨便問問,你忙吧?!?/p>
2010年寒假,我回家了。母親看起來消瘦不少,頭發(fā)也白了很多。當天夜里,我睡不著,起身經(jīng)過母親床前,聽見她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朦朧月光下,母親翻來覆去,頭上冒著冷汗。我慌忙喊:“媽,您怎么啦?”母親驚得從床上坐起來:“媽媽做噩夢了。你快去睡?!?/p>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母親要承受著多少折磨和煎熬。她該是多么思念兒子,所以才會在深夜給我打電話,卻什么都不肯說。過完寒假,我放棄了報社工作,對母親說:“媽,我要回來,守在您身邊。”
母親的“死亡教育”:
這堂課來得太早太早
2009年9月,我成了一名老師。想到母親夜里的疼痛,我催她去醫(yī)院做檢查,母親始終不肯。
12月25日平安夜,我?guī)赣H去上海同濟、協(xié)和等幾家醫(yī)院復查,在等待檢查結果的時候,母親還帶著我去商店買衣服。我故作輕松,心頭卻像壓著一塊巨石。
又一輪化療開始了,母親嚴重脫發(fā),嘔吐。我給她捶捏,母親卻從不喊疼,和病友有說有笑。我在醫(yī)書上得知心情療法,總找些搞笑的影視劇給母親看,她邊看邊笑,還常??鋸埖伢@呼:“哎呦,笑死了!”我有些恍惚,果真那么好笑嗎?后來我才意識到,她是在用笑聲告訴我:兒子,別怕,媽媽能挺住!
一天,母親買了梨子,切片裝盤,要跟我分著吃。我連忙推開:“媽,親人不能分梨子,分梨就是分離?!蹦赣H笑:“兒啊,天下哪有母子不分離的???”
面對一輪又一輪的化療,母親如飽經(jīng)風霜的花朵,迅速枯萎下來。這一次化療做了3期,母親就不愿意再做了。
我開始珍惜母子相處的時間。我?guī)鋈コ燥?,在漂亮的餐飲店里,母親不安地說:“哪有老太太來吃的呀?”我?guī)タ措娪?,她不好意思:“哪有老太太來看電影的呀??/p>
在我珍惜時光的同時,母親也在為我謀劃未來。2014年6月,母親提出買一套房子,拉著我四處看房源。10月,母親拿出近30萬元積蓄,付了一套120平方米二手房的首付。
終于結束租房時代,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母親的眉頭舒展了。在新家,我提出做飯,母親手把手地教我,我的廚藝越來越好了。
2014年寒假,母親陪我去買羽絨服。我看中一款式樣新潮的黑亮羽絨服,母親又給我選了一套樣式老套、顏色暗沉的款。母親說:“等你三四十歲就能穿了?!彼谷话盐?0年后的衣服都買了。
母親嘮叨多了,我就不耐煩:“您以前脾氣那么好,現(xiàn)在動不動就吼我!”我不愿面對母親的“苛刻”,更不敢想象沒有她的生活。母親喃喃,像在自責。我又拉著她的手說:“吼兩聲沒什么?!?/p>
母親像即將燃盡的油燈,一天24小時,沒有一刻不是疼痛、掙扎和煎熬。2015年除夕,她硬撐著給我做了年夜飯,她卻沒吃多少。初一早上,我煮好湯圓端給母親:“媽媽吃吧,新的一年,祝您身體健康!”母親艱難咽著湯圓,淚花滴進碗里。
很快,母親因為疼痛,已經(jīng)無法進食。一天晚上,我在幫母親搓澡后,給她剪了手指甲、腳趾甲。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我:“等我走的那天,在我還沒斷氣的時候,你要趕緊給我擦拭好身子,穿好壽衣?!薄拔矣幸粭l橘黃色的絲巾,到時候給我系上……”
我怎么能聽母親說這些話?我生氣道:“說這些干啥!”母親說:“兒子,你總得要面對的……”
生離死別——母親早早地給我上了這一課,這種“死亡教育”看似冷酷,卻是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
寫給云上的母親:
這是我攀山渡河的自愈
2015年3月5日,在我寒假過完的前一天,母親叮嚀我去煮些雞蛋。我端著煮好的雞蛋,準備剝給她吃,母親卻說:“你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要記得吃一個蛋?!蔽肄D過身,淚如雨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親還在對我進行生活教育。
3月11日,母親口吐鮮血,我和親戚把她送到醫(yī)院急診室。我俯身淺淺地抱著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媽,我可以親親你嗎?”
母親點點頭。我低頭親吻她瘦削的臉頰,母親將嘴唇撅起,滿含愛意地回吻了我。我吻著她布滿皺紋、干澀的嘴唇,淚水肆意。母親用虛弱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你。”我說:“我也愛您?!彼终f:“兒子,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你?!蔽艺f:“我不會像愛您一樣,再去愛別的人了?!蔽冶е赣H,母親將枯槁的雙手放進我的口袋。
3月12日,母親溘然去世。事先,我還是給她買了一處陵園的墓地。3天后,當母親的肉身被緩緩推送入火化爐時,我大喊:“媽媽,快些跑啊,快些跑?!蔽矣H手把母親的骨灰葬進墓地。
當我獨自回到家時,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我打開冰箱,看到母親留給我的東坡肉;我去衛(wèi)生間,看到每把刷子背后寫著大大的字:“鞋”“衣服”;我在箱子里找到母親第一次化療前我收拾起來的黑發(fā)……我終于徹悟:媽媽走了。這四個字,才是人世間最徹骨的痛。
10天后,我攤開紙筆,開始將對母親的思念訴諸筆端:“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不得不說的話,不得不表達的愛,不得不經(jīng)受的告別?!蔽矣昧貞浤缸又g所有的小事,翻到手機里母親的3段視頻、9節(jié)錄音,我深沉地寫道:“當我重溫這些鮮活的影音存檔,就像一個人站在深夜的大漠上,抬頭望見皎潔溫柔、慈悲殘酷的月亮?!?/p>
我用母親一一歸類的刷子刷鞋;用母親教給我的辦法煮粥做飯……我漸漸平靜下來。我慶幸母親提早開始的“死亡教育”,她不僅提前安排好了我的衣食住行,教會了我獨立生活,沒有讓我活在長久的悲痛和無助里,而是活在豐厚的愛的記憶里。
我無數(shù)次回憶起我們最后的告別:“我慶幸在母親心臟還依然跳動的最后一天,此生有那樣一場親情的吻別。這一吻,讓我的人生少了一些殘缺,多了一些慰藉?!?/p>
我無數(shù)次想到對母親最后的承諾:好好活著。于是,我努力吃飯,努力工作,在想哭的時候仰起頭,讓淚水回流?!拔乙屇赣H放心。人世風塵哪怕再惡,她都能一個人把我養(yǎng)大,給予我此生珍貴的人生。我也會像她一樣,即使道路崎嶇卻堅韌地、孤獨卻勇敢地,好好活著?!?/p>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當我放下筆,才發(fā)現(xiàn)時間走到了2016年夏天,我已經(jīng)完成近20萬字的書稿。10月,我?guī)е惶状蛴〕鰜淼臅澹瑏淼侥赣H的墓前,將寫給她的話一一燒掉。我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去了更美的地方,不再有眼淚,也不再有悲傷。當我想你,我會抬頭看天上,當你也想我,就到我夢里逛逛……”耳邊有輕風,似是母親的回應。
2017年3月,我的新書《云上——與母親的99件小事》出版了。在書中,我記下對母親的綿長回憶。如被我收藏在儲物間紙箱里的母親的黑發(fā):“這是此生你的血肉發(fā)膚留在這世間的依然鮮活的一件證物,也是如今我唯一能擁有的,來自你本體的肉身的維系。就如同我曾脫胎于你孕育十月的母體。我將這袋頭發(fā)捧在手里輕輕握緊。我會珍藏它們,一直陪我終老……”
在自撰的序言里,我對母親的“死亡教育”進行了總結:“我只是這世間一個普通的兒子,這本書就當是一個兒子寫給他母親的最后一封情書,傾訴著他對她的思念、愧疚、感化與愛……它是我的一場自愈。如同攀山,最后入山;如同渡河,最后眠河;如同離岸,最后靠岸。”
在書的結尾,我向云上的母親表達愛與感謝:“媽媽,謝謝你,讓我活在你留給我的豐厚的愛的記憶里。我會繼續(xù)在人間好好活著,去戰(zhàn)斗,去綻放,并且在路上永遠思念著云上的你。”
萬小滿摘自《戀愛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