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璞
我 燒河豚的手藝最早是從母親那學(xué)來 的。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揚(yáng)中人,從她奶奶那時起,就傳下一個規(guī)矩:每年春天,一家老小都要在一起,吃上幾回河豚。
母親燒河豚,通常是在廂屋的灶鍋間大灶上。灶很高很大,正面由灶臺、灶門、鍋、井罐等組成,背面則有外鍋膛和里鍋膛。鐵鍋又有里鍋和外鍋之分,里鍋通常比外鍋大些,平時用里鍋煮飯,外鍋炒菜。而母親燒河豚,多選擇里鍋,可能是十多條河豚,只有里鍋才容得下的緣故吧。
春天吃河豚的日子,是早就計劃好了的。買河豚、殺河豚,包括漂洗河豚,由父親一人包干,燒河豚則由母親全權(quán)負(fù)責(zé),而去叫親朋、鄰居來吃河豚,則由長我兩歲的姐姐婉青去跑腿。
母親告訴我,她喜歡用豆油和醬燒河豚。醬燒河豚其實就是紅燒河豚,自然離不開“河豚醬”。河豚醬一般都是自家做的。
燒河豚的這一天,父親、母親著實很忙。父親把河豚買回來后,在場上宰殺,而母親在灶上一直忙乎著。撣塵掃灶、清洗鍋子后,但見母親從正屋后壁頭香案上,拿來香爐、蠟燭臺放在灶臺上,燃起蠟燭,點上三炷香,雙手持香,合于胸前,朝著灶柜上的灶神爺像,嘴里念叨著,祈求灶神爺保佑平安。然后將香插入香爐,雙手作揖,在灶神前拜了三拜。又用銅盆打來半盆清水,將雙手浸入水中,反復(fù)清洗,謂之為凈手。至此,燒河豚的各項準(zhǔn)備工作都已做完了。
下晚時分,母親拿起一只菜籃子,來到場上,從擱在長板凳上的腰子盆里,撈出漂洗過的河豚魚體、肝、皮和肋,稍控了一下水,回到灶鍋間。取來兩只搪瓷臉盆,把裝有河豚的籃子擱在另一只盆里,用水舀子從水缸里打水,倒入另一只。左手抓起一條河豚,右手握一把剪刀,借著灶柜上的美孚燈光,用剪刀尖子刮剪河豚脊椎處,看是否殘留“達(dá)子血”,不時還將河豚魚體放在清水里再過一遍。父親則坐在鍋門口的“爬爬老”(杌子)上,等待升火。母親邊檢查,邊給我們講了跟河豚有關(guān)的故事。印象中,講得最多的是以下這則故事:
以前一家飯店,有一個燒了一輩子河豚的老師傅,一天,燒河豚前,他像往常一樣檢查“達(dá)子血”,用小拇指長長的指甲,剔除河豚脊椎上的殘留物,隨后洗了手,燒了河豚,客人吃了也平安無事。待客人散去后,他自己炒了盤肉絲炒大蒜,用來下酒。由于年事已高,牙齒松動,進(jìn)食老是塞牙,于是,他就用小拇指上的長指甲剔牙。誰曾想到,指甲里殘留的“達(dá)子血”沒有完全洗清,剔牙時無意將其咽下了肚,結(jié)果導(dǎo)致中毒,命喪黃泉。
聽到這里,一旁的父親總是唏噓不已。
查完了魚體,母親又拿來一張張河豚皮,看是否有傷口或潰爛處。她說河豚皮本身沒毒,但如果有傷口,這也很危險,須得大塊切除。當(dāng)時,她也未曾說出什么道理來,倒是坐在鍋灶后面的父親插嘴道:“河豚的傷口也有毒!”河豚有個習(xí)性,最喜歡相互撕咬,撕咬必定會受傷留下傷口。動物和人一樣,與生俱來就有免疫和自我保護(hù)的本能,一旦受傷,身體就會調(diào)動千軍萬馬,通過血液和組織液,立馬在傷口附近布兵排陣,全力阻擊。傷口處的血液和組織液濃度,比平時不知要大多少倍,毒性特強(qiáng),一旦進(jìn)食,必遭不測。
檢查完河豚皮,母親右手操外婆傳給她的銀簪,左手拿起一副河豚肋,在其背面系帶上的毛細(xì)血管中,尋找和剔除尚未漂洗干凈的河豚血隱,再翻轉(zhuǎn)過來,在其正面檢查是否有隱血斑塊。
正式燒河豚的時刻終于到了。父親抓起一把稻草塞進(jìn)鍋膛,用火柴點燃,待稻草的火焰變旺,父親又往鍋膛里添了一把豆秸。隨著噼里啪啦的響聲,鍋膛里的火焰頓時升騰起來,火光透亮,照在父親的臉上,父親紅光滿面,在場的人也感覺渾身暖洋洋的。鍋底的幾粒水珠,也急速地打了幾個滾,一眨眼不見了。
母親伸出左手,手掌離鍋面約五六公分,感受下這時的鍋溫,右手拿勺,從里鍋灶面上的油缽子里,舀出一大勺豆油,沿著鍋壁,勻稱地將黃澄澄的豆油潑灑在鍋里,然后用鏟刀反復(fù)鏟澆。豆油在鍋的溫度作用下,冒著陣陣的熱水氣。隨著水氣退去,油溫逐漸升高,漸漸趨于清澈。母親端起裝滿河豚肝片的小瓷盆,沿著鍋壁緩緩倒入鍋中。灼熱的豆油,頓時噼里啪啦炸開了,整個里鍋異常熱鬧起來。
母親和父親配合十分默契。母親一個眼神,父親就知道該添多少豆秸,增強(qiáng)火力,控制火候。母親執(zhí)鏟不停地在鍋中揮動著,一會兒往左鏟動,一會兒往右鏟動,更多的是用鏟刀頭,壓壓熱油中的河豚肝片,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肝片開始結(jié)殼時,母親朝鍋膛口的父親點點頭,只說了四個字:“剛好,控火!”她丟下鏟子,隨即從刀架上拿起一把漏勺,撈出結(jié)殼的河豚肝片丟進(jìn)碗里,快速地?fù)P油降溫,并將河豚魚兩條一輪在油鍋中翻身煎透,盛入白色的搪瓷臉盆。此時,灶鍋間早已充滿了濃濃的河豚香味,香味透過不甚密封的蘆笆墻,迅速散發(fā)到屋外的空氣中,借助微微的風(fēng)力,從埭頭飄到埭尾,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像是告訴埭上所有的人:孔先生家今天又燒河豚了。
接下來,母親拿起一把小米蔥,打了個如意結(jié),拿一大塊洗凈的姜塊拍碎,一齊丟進(jìn)鍋里, 煸炒了一下,陣陣的蔥姜味,夾著河豚香味撲鼻而來。她特別交代:燒河豚切忌放花、辣二椒,這也是揚(yáng)中燒河豚的風(fēng)俗。母親讓父親再次控火,將十多條河豚魚頭朝外,尾朝里,齊扎扎沿著鍋壁圍成一個圓圈。母親將熬熟的河豚肝片倒入鍋中,然后加入溫水,淋入少許料酒,蓋上鍋蓋,吩咐父親往鍋膛里多添些豆秸,盡管把火力調(diào)到最大。
母親略顯倦意。本該歇一歇,但她習(xí)慣地端來一個大的圓木盆,將剪刀、籃子、勺、瓷盆還有那古色古香的青花瓷大碗,洗凈,用抹布擦拭干凈,放回原處,撈起系在身上的圍裙一角,擦了擦雙手,打開話匣子和我們講開了:
從前,有一個老奶奶生活十分清苦,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她老態(tài)龍鐘,行動不便,決定用河豚這個毒物來了卻余生。她把自己用了一輩子的紡車劈了當(dāng)柴火,把自己紡的棉紗,拿到漁船上換回兩條河豚,馬虎地殺殺、洗洗投入鍋里,煨了一鍋河豚湯。由于此時的心情相當(dāng)復(fù)雜,是生是死,折騰了她一個下午。河豚魚湯也整整煨了一個下午,最終熬成了兩碗濃厚濃厚的河豚湯。她心一橫,喝了下去,然后躺在鍋門口,暈暈地睡去,等著閻王爺把她收走。誰知第二天一早醒來,跑到鏡子里一望,她還是她,竟然安然無恙。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長時間地加熱,不凈的河豚燒過火了,毒性也會除去一些。
母親又說:“燒河豚、吃河豚千萬不要催,不到時辰不揭鍋,不到時候不下筷?!彼掷L聲繪色,講了親身經(jīng)歷的一則河豚故事:
1949年4月23日,揚(yáng)中解放的日子。那天上午,從江北打過來的一支解放軍部隊,在外婆屋外的竹園里集結(jié)待命。也許他們久聞河豚的美味,在得知我外婆、母親會燒河豚后,一位連長拿出幾張解放區(qū)的紙幣,請我外婆和母親幫他們買些河豚,在竹園里挖些竹筍,燒河豚給他們吃。河豚買回來后,外婆、母親忙著宰殺、漂洗,等河豚下鍋時,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這時,連長急匆匆跑來,說隊伍一刻鐘后就要開拔,問能否讓戰(zhàn)士們嘗口河豚的美味。我外婆、母親都非常遺憾地?fù)u了搖頭說:“辰光未到,有危險。”不一會兒,集結(jié)號吹響了,當(dāng)時母親看得出,那連長和他的戰(zhàn)士是帶著既渴望又失望的眼神離開的。
故事講完了,鍋里的河豚也燒開了。母親往鍋里添了一塊凝固了的豬油,稍過一會兒,又往鍋里加少許鹽和糖、兩小勺河豚醬,隨后讓父親少添些豆秸,控制火力。
河豚仍在鍋里燒煮著。母親將河豚皮拿來,一張張翻轉(zhuǎn)過來,一副副完整的河豚肋,被灌進(jìn)河豚皮里。她一手揭開鍋蓋,一手將河豚皮包肋攤在鍋中的河豚上,并讓父親控制火候,慢慢煮燉。母親告訴我們,河豚皮是在河豚出鍋前一刻鐘下鍋,皮、肋沒有毒,肋很鮮嫩,很容易煮熟,過早放入,就容易溶化在鍋中,那就太遺憾了。
父親不再往鍋膛里添豆秸了,只是靠豆秸灰燼的余火,溫溫地傳遞到鍋底上,鍋子里面也較以前安靜了許多,濃濃的湯汁中,偶爾會冒出幾個泡泡。母親揭開鍋蓋移往別處,這時鍋中上升的熱氣已十分微弱,一鍋金紅油亮的河豚,帶著十足的河豚香味呈現(xiàn)在面前。接著母親拿出一雙筷子,搛一塊河豚油渣送到自己的嘴里,又搛了一塊河豚油渣送到我父親的嘴里,兩人咀嚼了一下咽下肚, 彼此會心地笑了。我知道他倆的微微一笑,就意味著這鍋河豚燒好了,因為以前不止一次聽母親說過,河豚燒好了,廚子要先吃第一塊,這也是揚(yáng)中燒河豚、吃河豚的規(guī)矩。
記憶中,母親燒河豚多以紅燒為主,但河豚燒竹筍、河豚燒秧草、白煨河豚、潽油燒河豚也是經(jīng)??吹降摹?/p>
潽油燒河豚,是一道真正體現(xiàn)“拼死吃河豚”內(nèi)涵的河豚菜,無論于烹者、食者都是一個最高境界。俗話說:十潽九毒,十毒九死。潽燒充滿著兇險,同時又充滿著神秘。當(dāng)你嘗后,會有滑膩似脂、鮮香暢神的感覺,讓你真正地體會到,什么叫最香、最肥、最美。嘴唇和舌尖都會麻麻的,渾身飄飄欲仙,坦誠地講,這已經(jīng)輕微中毒了。潽油燒河豚最大的誘惑,就是讓你處于似毒非毒的“三岔路口”,膽戰(zhàn)心驚,如履薄冰。不過,敢做、能做的烹者,可謂鳳毛麟角。
潽油燒河豚,其法與紅燒河豚大抵相同,但又有所不同。母親在處理河豚肝時,既采用傳統(tǒng)保險的高溫解毒法,又大膽采用創(chuàng)新冒險的低溫解毒法。河豚肝切片后,一部分用熱油熬制,如同紅燒河豚,正常燒煮。待河豚燒煮至七成熟時,將反復(fù)沖洗的河豚肝一片一片地鋪在快要熟的河豚上。河豚肝在溫溫的鍋中,不失水,不失油,慢慢地變熟,99.99%的河豚味被固化在河豚肝片里。搛一片往舌尖上一放,純純的河豚味立刻充滿口腔,那才是真正的嫩、真正的滑、真正的鮮、真正的香。此時,你才能真正理解體悟“值那一死”的慨嘆。
習(xí)俗總是跟著生活走的。生活變了,有些習(xí)俗也就慢慢淡去,甚至趨于失傳。即便我生于斯、長于斯、生活于斯,如今也很少看到母親50多年前燒河豚的那一幕幕,它將成為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