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
科舉制度為儒生們提供了步入上層的機遇,打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界限,在歷史上曾起過進步作用。然明清以降,以八股取士,內(nèi)容限于《四書》《五經(jīng)》,程式拘于八股,科舉的落后性已暴露無遺?!读凝S志異》和《儒林外史》都對之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揭露和鞭撻。從此切入,筆者比較了兩作對八股科舉看法的異同,審視八股科舉的毒氛及文人的逐步覺醒。大而言之,蒲松齡是以“個中人”的心態(tài),控訴著科舉的不公,熱腔罵世,冀望改良;吳敬梓則以“過來人”的心態(tài),暴露著科舉的腐敗,冷板敲人,與之決絕。
科舉之弊與科舉之利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同時誕生。明清時,以八股取士,科舉在歷史上的進步性業(yè)已泯滅,而腐朽性則暴露得更鮮明?!读凝S志異》和《儒林外史》都揭示了八股科舉造成的惡果。聶紺弩先生曾指出:“以致可以說,《聊齋》里面有一部《儒林外史》,甚至可以說,某些地方,連《儒林外史》也不及它的痛切。”就兩作對八股科舉各方面危害的揭露而言,筆者同意這話的前半句?!度辶滞馐贰穼Π斯煽婆e危害的描述,《聊齋志異》都已基本觸及(雖有深淺之別),而這正是許多論者所忽視的。
科舉在原則上為儒生們提供了平等競爭的機會,而這一點在明清時也破壞殆盡,因而造成大批士子才不獲展、進身無門、赍志以沒。對此,蒲松齡有切膚之痛而能明察秋毫。他描繪了因科舉不公造成的“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的現(xiàn)象?!度~生》中,葉生“文章詞賦,冠絕一時”,深受邑令丁乘鶴賞識,卻屢困場屋,以至抑郁亡身?!顿Z奉雉》中,賈奉雉“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后以平日粗濫不堪之句連綴成文,竟中經(jīng)魁。其他如《三生》《于去惡》《司文郎》中無不反映了這一事實。面對是非顛倒、朱紫莫辨的科場,蒲松齡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憤懣,矛頭直指考官,斥考官或不學無術(shù)為“師曠式”的盲試官,或貪贓枉法,為“和嶠”式的錢財迷,且對前一類群體,抨擊尤力??梢?,作者意識到這是普遍現(xiàn)象,認知頗具深度。《儒林外史》對科舉的不公亦有涉及。如周進當了學道后,憑主觀好惡,隨意點黜,雜學旁搜的舉子皆遭懲罰。審范進文時,先覺不通之極,轉(zhuǎn)瞬又覺字字珠璣,根本無客觀標準可言。為一句戲言,讓范進關照舉子荀玫。同寫科舉不公,吳敬梓多用曲筆,在情節(jié)的自然流動中顯態(tài)度,冷峻而客觀。
八股科舉造就儒生普遍空疏無學。八股文體制僵化,且要“代圣賢立言”,毫無個人見解,加上應運而生的“程墨”選本暢銷,士子甚至不讀《四書》亦能考中。蒲松齡對此痛心疾首。《嘉平公子》通過人鬼相戀的故事,譏嘲“風儀秀美”而別字連篇的秀才,使女鬼都深以為恥,長嘆“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這是何等辛辣的嘲諷,何等切齒的熱罵?!睹缟分校瑥拿缟囊暯?,描繪了一幫俗不可耐、互相吹捧的腐儒酸丁,寄寓著作者深廣的憂憤?!度辶滞馐贰分?,張靜齋不明本朝歷史,湯奉、范進隨聲附和。號稱選本行銷華北五省的匡超人,不知“先儒”何義。老選家馬二沒有任何美感,且不曉李清照為何人。這些儒生們知識貧乏得驚人,眼界狹窄得駭人。相比之下,蒲松齡痛感斯文之掃地,儒生之俗爛,熱嘲之意顯見。他往往抑制不住跳出來發(fā)言,或借人物之口表態(tài),如狂濤之怒卷。吳敬梓則見慣不驚,冷諷之意時出,在精采紛呈、紆徐舒緩的敘述中寓機鋒,如潛流之暗涌。
八股科舉引發(fā)了許多社會問題,如毒化社會,腐化吏制等,然而最讓人痛心的是它對人心靈的戕害、精神的扭曲和人格的踐踏。蒲松齡對此親歷親聞,非常痛切?!锻踝影病分?,王子安久困場屋,困頓異常,一日醉后,竟因郁結(jié)而產(chǎn)生迷幻,夢見自己點了翰林,“自念不可不出耀鄉(xiāng)里”,便大呼長班。其精神的變態(tài),人格的貶損可笑復可悲,可憐復可憎?!度~生》中,葉生赍志而沒后,竟代丁公子再戰(zhàn)場闈,證明自己屢試不售非戰(zhàn)之罪,博得阿Q式的自慰,這種死而不已的科舉情結(jié),可敬耶?可悲耶?《儒林外史》中,周進、范進中舉前受盡了社會的冷落和親人的白眼,長期隱忍著欺凌侮辱、愚昧麻木,將全部的人生價值和意義維系在科舉上。長久難釋的郁結(jié)形成嚴重的心理病癥,以至演出了周進頭撞號板,范進聞報而瘋的悲喜劇。這種心理不健康的失態(tài)凝聚著多少青春的浪費和心靈的荼毒啊!不僅如此,八股余熾還禍及婦孺,魯小姐精于八股,還熬夜拘四歲的兒子讀八股。匡超人由純樸的青年變?yōu)闊o恥的騙子。由此可知,八股科舉對人性的摧殘是何其慘烈,吳敬梓對八股余毒的揭橥令人扼腕,如暮鼓晨鐘讓人警醒,這正是吳敬梓比蒲松齡深刻的地方。
綜上可見,《儒林外史》中對八股科舉危害的暴露,在《聊齋志異》中基本上都涉及了,由此說《聊齋》里有一部《儒林外史》很有見地。但若說《儒林外史》不及《聊齋》痛切,則不敢茍同。
兩作的重大分野在對八股科舉制度本身的看法。若說蒲松齡對八股科舉制度毫無保留地贊同,有些厚誣前賢?!顿Z奉雉》中,賈生力主文章“貴乎不朽”,不愿以爛八股茍合取容,并借郎生之口說:“簾內(nèi)諸官,皆以此等物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北梢闹畱B(tài)溢于言表。被稱為作者自敘傳的《葉生》中,葉生以“文章詞賦”著稱,倍受稱賞。蒲松齡本人除制藝外亦博聞強記,致力于詩詞、俚曲等文體的創(chuàng)作。因此,筆者認為,蒲松齡隱約朦朧地意識到以八股取士束縛士子才情,不能全面考察人才。僅此而已,理性自覺地開拓尚未展開。蒲松齡在反映八股科舉的流弊時,融入自己的聞見感受,寫來感人至深,字字血淚。然而他關注的焦點在科場的不公正上,因此批判定位在具體的操作者上,即考官的無能和貪贓。他對八股科舉的認識尚未超越感性的層面,換言之,即還未上升到對制度本身的批判。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韋納說,如果我們把失敗歸因于不穩(wěn)定因素,那么期望不會因失敗而變化,我們會再試一次希望成功。蒲松齡即如此,將考生的失敗歸因于試官及命運等不穩(wěn)定因素,所以他對瞎考官的抨擊尤其激切、猛烈。由于身歷其中,體會深刻,語語擊中要害,酣暢動人。蒲松齡癡迷科舉,五十多歲“猶不忘進取”,甚至年逾花甲尚“白頭見獵猶心喜”。他之所以九死未悔地追求科場得意,是因為堅信自己的落拓不遇由眼鼻俱盲的考官釀成,而與制度本身無關。失志時,他帶著切膚之痛,懷著滿腔悲憤控訴著八股科舉。被推上受審席的是具體的考官,真正的罪魁禍首——八股制卻逍遙法外。他站在科舉迷的立場看,是局內(nèi)人,雖然“到底意難平”,卻相信這只是“美中不足”。于是,在《考城隍》中,作者幻設出陰間有個公平的八股科場,人盡其才,以滿足自己的“白日夢”。在《葉生》中,藉葉生死后再戰(zhàn)奪魁,以恢復屢試不售造成的心理失衡,確證自己的八股實力。在《新鄭訟》中,更公然為八股文辯護:“誰謂文章無經(jīng)濟哉?”可以設想,在蒲松齡心中,只要八股科舉遵從公平競爭的原則,只要考官有能力且公正,這種制度仍然是無可厚非的。蒲松齡終身沉迷科場,可謂“衣帶漸寬終不悔”,他載著微茫難求的信念,堅韌地一次次嘗試,渴望遇到伯樂式的主考??上?,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希望一次次被粉碎。這是個人的悲劇,更是八股文化熏染下的社會悲劇。
蒲松齡對八股制是基本認同的、親和的,吳敬梓則是徹底否定的、反叛的。吳敬梓是理性氣質(zhì)很濃的文學家,在鐵的事實教訓下,三十六歲就勘破科場的污濁和八股制的不合理,絕意仕進,笑傲泉林。他經(jīng)歷了看重科舉、看輕科舉到與之決裂的人生三部曲,他將考生失敗歸因于八股制這一穩(wěn)定的因素,因而不再困惑,不再迷茫。勃蘭兌斯說:“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具體作品亦當作如是觀,由范進到杜少卿,由靈魂的拷問到徹底的清醒是吳敬梓的心路歷程。因此,他才尖銳地質(zhì)問:“如何父師訓,專儲制舉才?”他才在小說開篇伊始就否定八股科舉制,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中說:“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可見吳氏認識到八股制是罪惡的淵藪,他秉持公心,不僅批判科舉不公、考官無能,而且深入到對制度不滿的層面。小說開頭借王冕之口說“這個法卻定得不好”,批判的鋒芒所向,是法即制度本身的不合理與腐朽,而不是具體操作者的無能。吳氏的機鋒所指,是八股的內(nèi)容狹窄、程式僵化對人才的毀滅,及其引起的“一代文人有厄”的嚴重危機。在這種制度下,只會生長出像張靜齋、嚴貢生、匡超人這樣的“惡之花”。這種制度下遴選造就的人才,只能是不明本朝歷史,不識蘇軾何人,不知“先儒”何義的低能、愚蠢之輩,只能是大堂上響著“板子聲、算盤聲、戥子聲”的兇狠貪婪之徒,只能是作詩都用“且夫”“嘗謂”等八股字眼的淺陋、粗疏之流。此外,吳敬梓欽慕魏晉名士的放任達觀、憤世嫉俗,敬仰阮籍以身對抗名教的風范,加之顏李思想的濡染。這一切,使吳氏能跳出牢籠之外,保持適度的距離看清八股科舉,揭批自覺、深入,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八股科舉制度的腐爛與霉變,成為高舉反八股科舉大旗的斗士。
兩相比較,蒲松齡不識八股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入而未能出,對科舉制度本身的看法是膚淺的;吳敬梓則在局外冷眼旁觀,故看得真切,是入而能出,因此對問題的認識是深入的、本質(zhì)的。
兩作創(chuàng)作方法與筆法的差異造成了“罵世”與“醒世”兩種迥異的接受效果?!读凝S志異》主要采用浪漫夸飾的創(chuàng)作方法,真幻相生,迷離恍惚,運用大膽的夸張和變形來突出事物的本質(zhì),給讀者留下深鐫難磨的印象。在《司文郎》中,盲僧以鼻嗅文辨優(yōu)劣的構(gòu)思,想落天外,神思飛越,妙不可言。作者往往在作意好奇、幻設無端中,鞭辟入里地嘲諷無能的考官。在《三生》中,因考官目中無珠而落第,憤懣而卒的士子,在陰間告狀,要挖掉考官的雙眼,以為“不識文之報”,將對盲考官的義憤發(fā)泄無余。《葉生》中,葉生死后仍然能代人再戰(zhàn)場屋,一舉高中,盡抒士子們落拓不遇的遺恨,精妙入神。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自云:“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他正是懷著這種“狂”與“癡”,講述著諸多儒生在科場掙扎呻吟,驚心憂目的人間悲劇。凡此種種,尚不足泄蒲氏之“孤憤”,他還在篇末的異史氏云中,反復闡釋其主旨,罵盡考官,希望彰顯天道公理于天下。作者以被譽為“鬼之董狐”的干寶自比,用異史氏云卒章顯志,規(guī)摹史家筆法的意圖顯而易見。故何彤文說:“至其每篇后異史曰一段,則直與太史公列傳神與古會,登其堂而入其室?!倍倚≌f基本都用直筆、顯筆,來傳達作者的憤激和牢騷。然而從接受角度而言,盡管人物形象鮮明、豐滿,盡管情節(jié)離奇、曲折,但過多運用直筆、顯筆,幾乎沒有“空白”和“未定點”。從一定程度上剝奪了讀者判斷的權(quán)利,留下的回味、思索的空間相當有限,也影響了讀者向縱深求索,這造成了力度有余而深度不足的接受效果,同時也是其主題不易識讀的原因。
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采用高度寫實的創(chuàng)作方法。作品中許多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有原型,是作者熟悉的,寫來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作者在原型的基礎上集中提煉,使之成為典型,增強了作品的輻射力與穿透力。通過周進、范進形象的塑造,寫盡天下寒儒科場失利的辛酸和血淚。通過匡超人的墮落變質(zhì),蘊涵了八股科舉對士子靈魂的鯨吞蠶食。在構(gòu)思中,作者也不乏奇思妙想,但總能以深入本質(zhì)的抽象和鮮活真實的形象,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與沖擊。無怪乎惺園退士說:“其云‘慎勿讀《儒林外史》,讀之乃覺身世酬應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闭菂蔷磋骰诂F(xiàn)實生活的高度寫實和概括,才使沉迷科舉之人產(chǎn)生“對號入座”的恐慌。這對他們的本質(zhì)揭示得實在太深刻了,連僅剩的隱私和尊嚴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無怪乎《儒林外史》獲得“燭幽洞微,物無遁形”的贊賞。這一切也得力于作者對史家筆法的仿效。書名為外史,實可謂明清時讀書人的正史。他不同于《聊齋志異》對史遷筆法的規(guī)摹,而是對“春秋筆法”的效法。套用“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我們也可說:“吳敬梓成《儒林外史》而八股科舉迷懼。”作者在小說中基本上以局外人的姿態(tài),展示著一個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笑劇、鬧劇,敘述的語調(diào)平緩而滯重。作者不急于表態(tài),其言外之意只能在沉潛吟詠中體味,作者不急于介入,而是用曲筆、隱筆呈現(xiàn)出沉重、真實的生活劇,褒貶之意須于字里行間感悟。如果說《聊齋志異》中作者是顯在的、講述的,他站在窗口,告訴你這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故事,那么《儒林外史》中作者就是隱含的、展示的,他領你到窗口,讓你自己看這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從接受的角度來說,作者只是將八股科舉的癰疽割開展示給你看,而不加任何評判,愛憎好惡卻盡寓其中,從而形成一種“召喚結(jié)構(gòu)”引導啟發(fā)受眾,使其在欣賞中有無窮無盡的回味、思索,調(diào)動其審美的主動性與積極性,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如此看來,《儒林外史》可謂余味曲包,情韻綿邈了,這也是其主題至今聚訟紛爭的癥結(jié)所在。
筆者無意軒輊兩作的藝術(shù)成就,也無意評判兩作的優(yōu)劣賢愚。蒲松齡、吳敬梓兩人都看到、感受到八股科舉的弊端,并把目光投射到這一社會熱點問題,但在認知的深淺上卻判然有別。蒲松齡重點寫了科舉的不公和考官的無能,只批判了具體的人和事,懷著當局者的憤激、怨恨熱腔罵世,因而是感性的皮相之論。而吳敬梓則在此基礎上進行了透析,懷著痛定思痛的沉靜,主要揭批腐朽的八股制度本身,這種理性的反思倍受后人擊節(jié)贊嘆。正如黃安謹所說:“其實作者之意為醒世,非為罵世也?!币匀藶橛?,《聊齋志異》所表現(xiàn)的痛切,是皮外傷引起的苦楚,《儒林外史》所表現(xiàn)的冷雋,是機能壞死引發(fā)的無望。當然,認識的差異也與兩人的身世際遇、氣質(zhì)風度、時代先后有關,茲不贅述。但是,我們可以說,若無蒲松齡奮進揭竿于前,可能就沒有吳敬梓踵武超越于后。
(選自《明清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