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在唐詩中,李商隱不能說是最偉大的詩人,因為其詩的社會意義,遠不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但我們可以說李商隱是對后世最有影響的唐代詩人。北宋初年,以楊億、劉筠等人為首的一群詩人,掀起了一個學習李商隱詩的高潮。他們刊行了一部唱和詩集,名為《西昆酬唱集》,后世就把李商隱風格的詩稱為“西昆體”。自從歐陽修、石介、梅堯臣等提倡魏、晉風格的古詩,黃庭堅創(chuàng)立了江西詩派以后,西昆體就不時行了。但是,王安石還說:要學杜甫,應當從李商隱入門。
為了要運用綺麗的字面來結(jié)構(gòu)對偶的律詩句法,有許多思想、情緒,甚至事實,不使用本色詞語來表達,于是不得不借助于運用典故。在李商隱以前,詩人運用典故,一般都是明用,讀者看得出,這一句中包含著一個典故。只要注明典故,詩意也就明白了。但是,李商隱在詩中運用典故,常常是暗用、借用或活用。典故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常常不是李商隱企圖在他的詩中所顯示的意義。
南朝宮體詩,使用綺麗的辭藻,描寫男女歡愛的宮廷生活,這些詩的思想內(nèi)容,不會越出文字意境之外。因此,宮體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絕大多數(shù)都是“賦”。李商隱有許多詩,也是組織了許多綺麗的辭藻,但在文字表面現(xiàn)象的背后,還隱藏著更深遠的意義。這樣,李商隱的艷體詩,或說情詩,僅是他的某一種嚴肅思想的喻體,我們說他是用“比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寫這一類詩的。
《錦瑟》實際上是李義山一生遭遇的概括。宋刊《義山詩集》把它置于卷首絕不是偶然的。首聯(lián)以“錦瑟”興起,是虛寫。“思華年”三字統(tǒng)攝全篇,是本詩基本主題思想的概括,中四句是純系自傷生平之辭?!扒f生”句包含兩方面意思:一方面是實寫,即追憶青年時代仙游生活?!扒f生”是詩人自謂,“迷蝴蝶”喻入道仙游;另一方面又是虛寫,是說自己青年時代有過許多綺麗美好的理想,后來在冷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逐一幻滅,化為泡影,晚年回憶起來真是既辛酸,又甜蜜。“望帝”句謂我滿腹憂憤,惟有假詩篇以曲傳?!按盒摹痹⑦t暮之感?!皽婧!本淙婧_z珠之意。意思是說:滄海的遺珠長對明月而垂淚?!八{田”句意思與上句相近,是說藍田的美玉,每臨暖日而生煙??偟恼f來,這兩句義山自慨不遇。珠、玉,詩人自喻美才;淚、煙,抒寫沉淪不遇之痛。尾聯(lián)運用遞進句式,今昔對照,突出詩人內(nèi)心的惆悵寂寞。詩人用反問句式更有力地肯定正面意思:凡此種種遭際,何待今天回憶,就在當時也夠令人惆悵傷感的??!又詩題曰《錦瑟》,取首二字為題,猶《無題》也。
《評傳》作者每講一個詞語,都引李商隱其他詩中同一個詞語為證。例如莊周夢蝶的典故,李商隱用過好幾次,作者都引用來作為旁證,以證明這是寫“游仙生活”。看到句中有“滄?!焙汀爸椤弊?,就說這是“滄海遺珠”之意。從來講唐詩的,何止數(shù)百家,盡有講得很深奧屈曲的,但沒有見過如此穿鑿附會的講法。李商隱原詩雖然不能逐句實講,但體會其涵義,悼亡之說還是近情。自傷生平的講法,或者可以聊備一說,但如果用《評傳》作者這樣的曲解,恐怕無論如何也講不清這是一首自傷生平的詩。
李商隱的許多無題詩,盡管注明了詩中所用典故,還是不很容易了解其主題思想。馮浩在幾十年的研究及箋注工作以后,寫下了兩段結(jié)論。
其一云:“自來解無題諸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謂其盡賦本事。各有偏見,互持莫決。余細讀全集,乃知實有寄托者多,直作艷情者少,夾雜不分,令人迷亂耳?!豆拇怠泛现T無題詩而計數(shù)編之,全失本來意味,可尤噱也。”
其二云:“說詩最忌穿鑿。然獨不曰‘以意逆志乎?今以知人論世之法求之,言外隱衷,大堪領悟,似鑿而非鑿也。如《無題》諸什,余深病前人動指令孤,初稿盡為翻駁,及審定行年,細探心曲,乃知屢啟陳情之時,無非借艷情以寄慨。蓋義山初心,依恃惟在彭陽,其后郎君久持政柄,舍此舊好,更何求援?所謂‘何處哀箏求急管者,已揭其專壹之苦衷矣。今一一注解,反浮于前人之所指,固非敢稍為附會也。若云遁體一無謬戾,則何敢自信?!?/p>
馮浩最初不贊成以前許多注釋家的觀點,他在初刻《箋注》本中,對前人以為有寄托的好些無題詩,一概批駁,斷定它們都是描寫愛情的艷詩。但后來對李商隱的生平遭遇,經(jīng)過深入研究,發(fā)覺李商隱并不是一個風流浪子,他的那些艷詩,在很大的程度上,可能是有隱喻的。于是他用“以意逆志”的方法,探索這些無題詩的微意。結(jié)果是,在他的重定本《箋注》中,他認為是有寄托的無題詩,反而更多于前人研究的結(jié)果。
但是李商隱肯定也有一小部分無題詩,還是賦艷情之作。在這種夾雜不分的情況之下,馮浩認為必須有所區(qū)別,而《唐詩鼓吹》把李商隱的許多無題詩集中在一起,使讀者不能區(qū)別鑒賞每一首詩的意味,這是他認為可笑的。
但是,對于李商隱的詩,運用“以意逆志”的方法來求解,馮浩也還不敢自信其無誤。所以,我以為還是采取陶淵明的方法,“不求甚解”為妙。
(選自《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