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
汪曾祺在《沈從文和他的〈邊城〉》中說,一個小說家對沈從文的小說很偏愛,始終在思索一個問題:何為藝術(shù)生命?這引發(fā)汪曾祺的思索,剛開始不得要領(lǐng),“最后還是從沈先生的小說里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長河》里的夭夭所說的:‘好看的應(yīng)該長遠存在?!?/p>
汪曾祺是個什么風(fēng)格?
“羊毛出在羊身上?!?/p>
讀他的《曇花·鶴和鬼火》,中學(xué)生李小龍在早晨看到一只鶴,“秋天了,莊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樹葉落了,蘆葦都黃了,蘆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闊了??諝夥浅鏊L炜盏{淡藍的,淡得像水”。
要我說,形容汪曾祺的文字,一籮筐的言說也不如這個“淡得像水”來得精準、熨帖。
再深究,汪曾祺的文字,應(yīng)該是一杯溫水。糖水,膩。茶水,再清再淡,也濃了。冰水,透心涼,口味重。溫水,微微抿一口,滿齒水香,順滑而下,冷熱相宜,身子一暖,不沖,不過激,不上頭,幸福的味道,剛剛好。
有些事就是這么奇妙。一個人的寫作風(fēng)格,有時不必通過創(chuàng)作談來直白地宣示。在行文中不經(jīng)意間就自己點出來了,無心插柳,恰切得緊。
手頭尚有一例。
岳南《那時的先生:1940—1946中國文化的根在李莊》,提及一位李霖燦,河南人,學(xué)美術(shù)出身。1939年,在一個茶會上,沈從文展示了幾卷珍藏的納西象形文字經(jīng)典,李霖燦“被那圖畫一樣的美麗文字吸引,似乎有個神靈在引導(dǎo)著他,靈光在眼前一閃,便有了赴納西調(diào)查研究這種古老文字并制成一部字典的念頭”。當年4月26日,李霖燦付諸行動,孤身出發(fā)。冬去春來,四年光陰,他收集了1228冊象形文字東巴經(jīng)和3冊音節(jié)文字東巴經(jīng),還有200多冊象形文字經(jīng)典,并進行編目整理,著手翻譯。
回到宜賓李莊,已經(jīng)是1943年11月?!翱脊糯篦{”李濟安排他做個報告,會前好好地褒揚了這個30歲出頭的小伙子,“中國邊疆宏闊,正需要李霖燦這種‘野人四處‘撒野;觀念的新、方法的新、材料的新,都是一種進步增添”。
李濟評說李霖燦的話,岳南來轉(zhuǎn)引,自然,順當。依我看,借用李濟的評說,來反觀岳南,再也貼切不過。
岳南情系歷史,對特殊境遇下知識分子群體的人生版圖和命運軌跡如數(shù)家珍,著述豐足。他也始終在行走,不斷抵達“現(xiàn)場”,切近人、物、景,頗有“野人”風(fēng)范,橫跨歷史、文學(xué)、學(xué)術(shù),筆墨老到,運思酣暢,給現(xiàn)代學(xué)人命運存留一個側(cè)影。歷史那么厚、那么深邃,人之命運那么重、那么乖張,正需要這樣的人“四處‘撒野?!?/p>
岳南的代表作是《南渡北歸》。其中也有對汪曾祺的零星評點。比如,汪曾祺寫過名篇《跑警報》,說的是自己就讀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的戰(zhàn)時經(jīng)歷。岳南說汪曾祺寫這一段,有著“特有的幽默風(fēng)趣”。寫金岳霖,抓住的也是“生活中幾個逗人的片段”。
《學(xué)話常談·幽默》中,汪曾祺對“幽默”進行了個性化的界定:幽默要輕輕淡淡,使人忍俊不禁,不能存心使人發(fā)笑,如北京人所說“胳肢人”。
也就是說,所謂幽默,也要“淡得像水”。
《讀廉價書》,汪曾祺寫道,老舍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如“開言有語叫張生”,直接“叫張生”就好了嘛,為啥還要“開言”還“有語”呢?對于這則批評,汪曾祺有不同意見:不行啊,不這樣就湊不足七個字,而且韻也押不好。此類的“水詞”還是有必要存在的,“我倒想什么時候有空,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里的‘水詞。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我們的新詩里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字句之間過于擁擠,這是題外話”。
“不是開玩笑”,這個有意思。
當?shù)貢r間2016年9月9日晚,籃球運動員姚明在美國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出席美國籃球名人堂入堂典禮,他是獲得這一榮譽的亞洲第一人。組織方安排他第一個登臺致辭,“當我得知我會是第一個上臺演講時,我覺得是你們搞錯了”?,F(xiàn)場大笑。姚明緊接著說了一句“大家別笑”,亮出理由,“我以為第一個上臺的應(yīng)該是偉大的艾弗森”。
汪曾祺是在寫文章,不像姚明,是現(xiàn)場演講。人家笑了,說一聲“大家別笑”,算是過渡。行文途中寫上一句“不是開玩笑”,是在通過文字搭建一個促膝聊天的環(huán)境,他在設(shè)想,自己說要專門研究曲藝唱本里的“水詞”,讀者看到這里,可能會發(fā)笑,甚至笑出聲來,一時理解不了,覺得這老頭可能在逗個樂吧。他可能起初也覺得這是個可樂的事,但細想其實并不可樂,是個嚴肅的事。于是得主動站出來解釋,說出自己的真正用意,告訴讀者,不要在淺層理解這事,要往深里想。一句“不是開玩笑”,五個字,筑起了面對面的交流空間,交流感、對話感、互動感也被營造出來了。
沈從文也有類似的閑筆、妙筆。《從文小說習(xí)作選·代序》,他寫道:
我還預(yù)備繼續(xù)我這個工作,且永遠不放下我一點狂妄的想象,以為在另外一時,你們少數(shù)的少數(shù),會越過那條間隔城鄉(xiāng)的深溝,從一個鄉(xiāng)下人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這種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們,引起你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的懷疑。先生,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時,我相信有這種事。
他感覺,對于作品在“另外一時”的價值,自己這么堅決、篤定,讀者可能有疑問,甚至覺得這也真的是太“狂妄”了。他就干脆把讀者可能心存的疑問和盤托出,抱著商量的口氣替讀者著想,“先生,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打算,是不是”,和藹,親切。假若讀者真的是這么想的,聽他這么一說,心頭難免一驚:這個人厲害,我想著的他早就想著了。他的潛臺詞是:你這么想是有道理的,我也這么想過,但我還是說服了我,依然相信有這種事。也就是說,我就這樣了,你們有意見,我還是這么想的。
沈從文的文字素以柔軟行世,細讀這句,可以領(lǐng)略到他的“剛”。
《雞毛》,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釘子戶”文嫂,養(yǎng)了二十來只雞,以糊口。后來竟然讓大學(xué)生給偷吃了!
文嫂傷心透了:
“啊呀天吶,這是我吶雞呀!我吶筍殼雞呀!我吶黑母雞,我吶蘆花雞呀!……”
“我寡婦失業(yè)幾十年哪,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艱難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我吶女婿死在貴州十八盤,連尸都還沒有收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對于文嫂“哭雞”,楊紅莉好好地分析了一番:
文嫂所哭的不僅是“雞”,“雞”只是引發(fā)她“哭”的一個引線,她更是在“哭訴”一個掙扎在生活底層的女性的悲慘命運,她對生活的忍受、她的遭遇、她的長久以來所壓抑著的感情以及她在生活中的整個無助狀態(tài)都從“哭”中傳達出來。從一個細節(jié)、一個失誤、一個不幸引申到個人的命運,這正是民間“哭文化”最基本的內(nèi)核。
要說這個研究的路子,也是從一個細節(jié)、一個情景,引申到文化甚至哲學(xué)的層次吧?
是不是有點過了?
興師動眾?斷章取義?
包括我在這里敲下的所有文字。
我想說,不是每一個人的文字都承受得了顯微鏡。
李建軍在《孫犁何如汪曾祺?》一文中寫道:“汪曾祺的幾乎每一個句子,都經(jīng)得住嚴格的語法分析?!?/p>
眼下,太多的文字,面目猙獰,又不得不讀,只好拿著放大鏡,一目十行,走馬觀花,聊以自慰。正如蘇東坡談他讀賈島詩的感受,“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
不敢說,汪曾祺的篇篇文字都是“有章有句”,也有的屬于“有句無章”,甚至有的還“無章無句”,但“有句”是常態(tài),而且單獨拎出來,如沈從文所說,“扭曲文字試驗它的韌性,重摔文字試驗它的彈性”,最終檢驗報告上的數(shù)據(jù)令人不得不服。
人家就是“顏值擔當”!
記得讀大學(xué)時,有門課,叫《電影名作賞析》。一回,放的是陳可辛的《甜蜜蜜》。老師點評時提醒大家注意,兩個主演,特寫都給了張曼玉,給黎明的就連近景都不多。
這是為何?老師解釋:張曼玉是實力派兼偶像派,長著一張“有戲”的臉,眉宇之間都是戲,嘴角、鼻梁都藏著情,怎么給特寫,也扛得住,承受得了。
說話間,他定格了張曼玉臉部的一個特寫,滿屏。
他不言語,看著。
教室里靜悄悄的。
汪氏文字,如張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