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努爾蘭給我家拉過沙子、石頭之后,關(guān)于拉東西的活計基本都交給他了。他辦事麻利,要價又很合理,在這一帶以“急性子”聞名。在慢悠悠的解憂牧場,人們對急性子的解釋或許略有不同,而像努爾蘭這般急慌慌處事,是大家有可能接受的極限了。
努爾蘭干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以至于我常常沒有說完我的想法,他就急慌慌跳到車上,不是去錯了地方,就是拉回一堆不需要的東西。等我事后告訴他時,他總說小事一樁,拉錯了,送回去不就得了唄。
有一次,我正和他去城里拉回一個舊桌子。剛進(jìn)村口,接到古麗江的電話,要我們?nèi)ツ翀龀柕纳狡律蠈⒁欢疡橊劥汤貋?。那是她收集一個多月,為做手工皂準(zhǔn)備的。駱駝刺的灰熬煮之后,可以提取制作手工皂的天然堿液。所以說哈薩克手工皂的堿液,是世界上唯一不含任何添加劑的,也不為過。
進(jìn)到村里,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嘿,”我說,“這不是古麗江說的路呀。我們應(yīng)該右轉(zhuǎn)才對。”
他轉(zhuǎn)向我,露出微笑:“她明明說是那邊!”他朝左邊甩了一下頭,“我昨天路過這里,看到過一堆樹枝。我心里有數(shù)!”
“沒有,我保證……”
“阿瑟穆,你講電話的時候,我就坐在你耳朵邊,我聽得清清的?!?/p>
我張開嘴還想再分辨一番,可是車子已經(jīng)飛出去,疾馳在小徑上。努爾蘭盯著車窗外,又是一副接到任務(wù),拉開架勢準(zhǔn)備搏斗一番的模樣,并且還用牙縫里擠出的口哨聲為自己伴奏。唉,那節(jié)奏快得像是開戰(zhàn)進(jìn)行曲。
算了,隨他去吧!
這座小山在解憂牧場是美得出名的,但這條牧民放羊走出的小徑,卻不怎么適合汽車走動。
前面是大石頭、小石頭的直陡坡。車子在引擎的狂叫聲中,先是左邊離地蕩起在空中,接著右邊離地蕩起在空中。而努爾蘭的口哨聲,還隨著車子的節(jié)奏左蕩一下,右蕩一下。車廂里,我們像是坐在彈跳床上,上下跳躍。身體在騰空中,頭會撞向車頂,發(fā)出咚——咚——的撞擊聲。在慌亂的沖擊中,我只能假裝鎮(zhèn)定,雙手卻緊緊抓住門把手,嘴里不住地干咽唾沫。
進(jìn)入一個彎道,我看到努爾蘭身子向左傾斜著,把方向盤向右拼命打去,車胎猛擦路邊的石頭與松土。這回,車子右邊蕩起的時間保持了有兩三秒,眼看要翻掉那種?!鞍 蔽议]起雙眼,大聲嚷嚷,“完了!完了!”而他卻在我整個身子全部壓在他右胳膊的當(dāng)兒,鎮(zhèn)定自若地從牙縫里蕩出了一聲長長的哨聲。天吶,我差點瘋掉。
幸運的是,車子最終恢復(fù)到了四輪著地的狀態(tài)——老天,我還活著。
好了,再往上走,道路越來越平緩了。
在刺耳的剎車聲中,貨車終于停在了一堆廢棄的樹枝前,嚇得小雞四處亂竄?!坝酢蔽野驯镌谏ぷ友劾锏臍馔铝顺鰜恚硭沙谙聛?。原是緊抓門把的手,也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放松開。
努爾蘭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般,把頭探出車外,打量一番,又縮回頭,瞅一眼腳邊的工具袋:“沒斧頭,耽誤事!”說完,他又把頭探出車窗,前后觀望了一會兒,“去借一把!”他跳下車,咚咚咚朝不遠(yuǎn)處的氈房走去。
一位系著深灰圍裙的年輕婦女怯生生探出頭。努爾蘭瞪著急戳戳的眼睛,招呼她:“斧頭,有嗎?”
婦女把眼睛瞪得好大:“你……你說什么?”
“斧頭,越快越好!”
“???……您要一把快斧頭?”
“對對,快的!斧頭!”努爾蘭的耐心似乎已經(jīng)用盡,“沒多少時間了!趕緊!”
這位驚訝的婦女,碎步跑去氈房后面。
我看到一棵松樹后面,婦女的腦袋若隱若現(xiàn)——她是隱蔽著朝這邊偷看,掂量著該不該借斧子給我們。努爾蘭則搓著手,急慌慌地走來走去。
最后,婦女拖著個一米多長把手的斧頭,走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她盡量保持頭部不動,而以眼珠子斜著看努爾蘭。一副怕兮兮的模樣。
“我們是要拉做手工皂的駱駝刺,而不是這些楊樹枝?!蔽医K于忍不住,提醒他。
“什么……噢……”努爾蘭停下手中的動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該早說?”
“我沒少說!”
“好吧,謝謝啦!”他把斧頭遞給還未走遠(yuǎn)的婦女,轉(zhuǎn)身跳進(jìn)車門。
婦女拖著斧子,快步跑開了。一看便知,那瘦小身軀藏著爆發(fā)了的想要逃走的力氣。
也巧,第二天上午,我們?nèi)ヅ瑺柼m家附近拉一堆收集好的駱駝刺。裝完車,努爾蘭說既然來了,吃一頓午飯再走也不遲。
我斜眼瞧他:“哪里有飯?”
他咧嘴哈哈大笑:“我的飯桌上?!?/p>
“誰來做飯?”
“我呀!就烤今天早晨釣的新鮮魚?!?/p>
我覺得不可思議。我知道他時常用網(wǎng)在河里撈魚,但是這個對食物不怎么感興趣,事實上常把撈到的魚送給左鄰右舍的人,竟提議親自為我烤魚吃。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不過,我確信他不是在耍我。
“哦哦,努爾蘭,你真熱情……需要多久才能吃上?”
“十幾分鐘,管你吃到嘴里?!迸瑺柼m把車停在他家門口。
“不著急,”我提起門邊的洗手壺,“我?guī)湍闩??!?/p>
“我心里有數(shù)!”他舉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他自己做飯就可以了。
我在門前轉(zhuǎn)悠了一小會兒,努爾蘭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朝我招手。
廚房的餐桌上沒有桌布,兩邊各放一個盤子,中間扔著三袋調(diào)料,分別是咸鹽、孜然和辣面子。
當(dāng)他打開餐桌最里面放著的烤箱時,一股濃濃的烤魚香味傳了出來。
“好了,開吃!開吃!”他得意地大聲嚷嚷,端出一個裝著兩條魚的烤盤,用手捏起一條扔到我盤子里,接著,吸溜著嘴,又捏起另外一條,扔進(jìn)自己盤子里。
我等著什么喝的或者是下菜的馕餅,但努爾蘭一屁股坐下來,用手指捏起袋子里的調(diào)料,往魚上撒去,“吃吧,吃吧,自己調(diào)味,希望你喜歡?!?/p>
我低頭看我的盤子。原來和努爾蘭共進(jìn)午餐就是這樣,一人一條烤魚,別無他物。甚至沒有筷子。他撒完調(diào)料,捏起魚大口大口吃起來,我也就撒了些咸鹽和孜然,開始吃了起來。但是我很快便放慢了速度,因為魚上還留了不少魚鱗,我必須邊撥魚鱗邊吃。
我們沒有馕餅和奶茶,所以很快吃完了。
努爾蘭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抬眼發(fā)現(xiàn)我在左顧右盼,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腦袋,走到爐子邊,提起茶壺,“來,喝點早晨的涼茶。”他給我和他各倒了一碗清茶,隨即咕咚咚喝下他的那碗。
整個做飯到吃飯的過程,也就半個小時左右,真正是一場努爾蘭式的就餐方式。
不僅他本人叫人莫名其妙,他的伙伴——那輛小貨車也與眾不同:車牌號傾斜著懸蕩在凹凸不平的保險杠上,雨刷器朝外伸出懸在空中,后車燈破碎,車頭車尾盡是刮痕。這些都是急慌慌的他,在多石狹窄的牧場小徑上留下的傷痕。
第一次坐他的車時,差點出了禍?zhǔn)隆\囎右婚_動,我就向后仰去,兩腳朝天,連人帶座都翻到后座看不見了,我伸著胳膊,劃拉了老半天,才抓著車門把手,費了老大勁,才從后座上爬出來。
“天吶,天吶,努爾蘭,你這座位可是出大問題了!”我原是一個很鎮(zhèn)定的人,但那時卻嚇得面容失色地大喊大叫。
“喔,知道,”他手里拿著方向盤,臉色沒有一絲變化,“不用擔(dān)心,我心里清楚著呢。”
可是,直到現(xiàn)在,那個座位依然會動。這我就毫無辦法了,車子是努爾蘭的,修不修他說了算。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坐在上面,而他始終都是一副不覺得那座位有毛病的表情。在他心里,那車大概只是一個有輪子的可以把東西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的工具吧。只要還能用,何必大驚小怪。
不過,那段時間,我倒是時常奉勸我開車的朋友,碰到這個不在乎多一道劃痕的、看起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小貨車,最好離得遠(yuǎn)點,可別被它剮蹭著了。
又過些時候,我在集市上碰到努爾蘭。他一見到我,就從車子上跳下來。“阿瑟穆,我正要找你呢。”他喘著氣說,“你知道嗎?城里工地上幾捆油毛氈,便宜處理掉?!?/p>
我想起上次廚房屋頂漏水,給他說過方便時幫我拉幾卷屋頂防水材料。
拉上油氈,返回牧場的路上,我們還拐去托魯斯先生家,借了噴燈。當(dāng)我強調(diào)這件事必須一口氣干完時,努爾蘭臉上滑過一絲畏難神情。
給屋頂貼油毛氈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但是有一兩個干活麻利的人協(xié)助,就比較保險一些。
努爾蘭搬著石頭一般重的油氈往屋頂鋪,而我只需拿著噴燈,在他鋪之前,把油氈烤化。另一個幫助我的是鄰居阿依旦姐姐,她需要站在烤化的油氈后面,雙腳并用,用力將烤化之后鋪在屋頂?shù)挠蜌植仍鷮嵙耍屗喂痰卣吃谖蓓斏稀?/p>
“努爾蘭!”我說,“你拉緊油氈,站得離我稍遠(yuǎn)一點,小心燒著衣服。”說著,我站在努爾蘭與噴燈之間,俯身對著油氈噴火。當(dāng)我因為靠噴燈太近,而感到熱浪撲面時,卻覺得努爾蘭的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想他一定是由我的肩膀上面,觀察烘烤的進(jìn)度。
“很好,”我瞧見黑油往屋頂流淌時,就喊道,“嗨,放松你手中的油氈,努爾蘭!”說著,我還聳聳肩膀,把他的頭往后推了一下,“我這里胳膊酸得緊,別把重量靠在我身上!”
由于努爾蘭不聽我勸,越來越把下顎擱到我肩膀上,我的雙膝不勝負(fù)荷,快要屈膝跪倒在烤化的油氈上了。所以我又大聲喊叫,讓他注意。但他好像并沒在聽我的話,甚至全部體重都壓向了我的肩膀。這樣下去,只有一個結(jié)局,那就是我被壓得趴到噴燈上,被火烤成焦炭,成為這個屋頂?shù)募榔贰?/p>
我大聲喊叫,依然沒有反應(yīng),只好關(guān)了噴燈。噪音停止了,阿依旦姐姐聽到呼喊,抬頭看過來。
隨著肩膀的輕松,身后傳來咚一聲悶響。半秒之后,我聽到阿依旦姐姐喊道:“努爾蘭暈倒了!”
我回頭一瞧,體格粗壯的努爾蘭四肢八叉趴到地上。由于他的姿勢很戲劇化,我還以為他是逗樂我們。可是走近察看,果真是失去了知覺。顯然是我肩膀往后推得那么一下,他就趴倒在地上。
“快把他抬一邊去!否則他全身會沾滿瀝青!”我和阿依旦姐姐對視了一下,心照不宣地一人抓住努爾蘭的肩膀,一人提起他的雙腿,像翻轉(zhuǎn)一袋水泥似的,先把努爾蘭弄成面朝上,再把他從油氈邊拖開。他的頭向后仰著,兩臂無力地向下垂著,臉色蒼白,下巴上還起了一塊青腫。大概是剛才倒地時,恰好碰到了我提著的噴燈把手。
“我去弄杯水,給他灌一下?!蔽腋械嚼⒕巍?/p>
“不,他恐高,我知道他的毛病?!卑⒁赖┙憬銋s不贊成,她說,“看樣子,只有我來幫你鋪油氈了?!闭f著,她抱起沉重的油氈,小心翼翼往后拉扯,取代了努爾蘭的位置。在整個鋪設(shè)過程中,都是由她提著油氈,我來烘烤,同時我還需手腳并用,把烤過的毛氈踩服帖了。
我們一直沒時間去照顧躺在邊上的那位壯漢。
鋪完屋頂,關(guān)了噴燈之后,我看見努爾蘭還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不過,他的雙手緊捂著臉。
我才想到,目擊他高貴的堅強突然崩潰,實在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我深信這位壯漢寧可死,也不肯以這種不雅的姿勢躺在那里。我和阿依旦姐姐蹲在他身邊,輕拍他的肩膀,希望幫助他消除心中不安。
幾分鐘之后,他勉強把手從臉上挪開,慢吞吞坐起來,臉上呈現(xiàn)好幾種表情——慚愧的羞澀和按捺不住的急慌慌,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沮喪。
一陣沉默。他先是向前凝望,接著又低下頭。顯然是在思量如何打破尷尬局面。我猜想,一時半會兒把臉上的表情做個調(diào)整是有些困難。
等他終于抬起頭時,又換上了平時那般什么都沒發(fā)生的表情。我見他的嘴唇輕微動了一下,好像想要說話。不過我知道他摸索著,還沒找到合適的詞句。最后,他像是想起什么,眼光從我和阿依旦姐姐之間穿過,望向剛才倒下的地方,耳語般來了句:“真他媽的……什么玩意絆倒我?哼!”
可那什么玩意呢,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