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蹼足

2018-06-09 18:44:53留待
花城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鋼炮仙女湖小獅子

留待

1

大米失蹤的那天早晨,比平時早醒了一個鐘頭。他夢到自己輕松地推開了仙女湖底那扇厚重的石門,一股陰森的氣息猛撲到臉上。他手撫石門剛想往里看,身后的水流如驟風般裹挾著他沖進洞里。他在窒息中睜大了眼睛。輕淡的水汽透過窗欞漫進屋里,草木灰的氣味沉重了許多。他張大嘴巴猛喘了幾口氣,肚子里仿佛有幾只小老鼠在焦慮地跑動。他在土炕上打了個滾,黢黑中將身子探到灶臺上。他的母親謝文婷每天晚上都在鍋里放上兩塊干糧,讓他次日一早吃飽了再去仙女湖里游泳。他伸手朝鍋里抓去,卻抓了空。他忽然想起,那口八印的鐵鍋昨天傍晚被劉加油砸爛了。肚子叫得更響了。大米從土炕上跳下來,撓了撓被蚊子咬腫的屁股,提了一下肥大的短褲,躬腰在炕角摸到嶄新的球鞋。他的雙腳剛邁過西屋低矮的門檻,聽到北屋里傳來“啪”的一聲響。

劉加油和謝文婷正在北屋的大床上進行著較量。劉加油想騎到謝文婷身上親熱。謝文婷懷孕了,不愿讓他騎。劉加油在百里之外的一個煤礦上班,一個月回來一次,見了謝文婷就像饑餓的嬰兒見到飽滿的乳房。昨天晚上生了場悶氣,他便放任謝文婷在床角蜷身睡了過去。他一直沒睡著。腦子里總想著村西河畔上那座新墳。泥土的腥味籠罩了他的每個毛孔。沒想到平常的泥土一旦堆成墳頭,味道變得這么沖。他閉緊眼睛想讓睡眠把墳頭淹沒,墳頭卻像在心里扎了根。那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鋦鍋匠躺在墳里,斷裂的右腿在膝蓋處呈直角向外側(cè)扭去。劉加油伸出鐵锨想替他正過來,已經(jīng)有人將土扔進了土坑。泥土砸到鋦鍋匠的眼鏡上,劉加油看到他的頭微微一翹。這時,身邊有人長吐了一口氣。劉加油的寒毛奓了起來。身下床板輕輕一動,原來是謝文婷還沒睡著。劉加油急忙循著她的體味爬了過去。

謝文婷在他撲上來之前便曲起雙腿護住肚子,雙手用力推開他,小聲說:“不行?!彼詾樽约旱目跉庾銐驁詻Q,劉加油卻沒當回事。她原來也經(jīng)常說“不行”,他三磨兩泡也就行了。她雖然懷了孕,肚子還沒有明顯凸起來。他像練蛤蟆功一樣躬在她身上,雙手與她的手糾纏著,噘起嘴尋找她的嘴巴。謝文婷氣喘吁吁,身子漸漸有點發(fā)軟。謝文婷有點急。她將臉扭到一邊,右腿的膝蓋用力往上一頂。劉加油襠里突然一縮,全身抽搐了好幾下。

“媽的,還在想著那個鋦鍋匠?!?/p>

他抬手抽了她一個耳光。

劉加油疲軟地滾到一邊,從床頭摸到香煙,想抽一根平復一下情緒。剛把煙叼到嘴上,忽然看到窗戶上趴著一個人。劉加油以為是聽房的。他平時并不避諱有人聽房,甚至有點盼著他們聽。村里人都說,他在煤礦上因為偷看女人洗澡,被人給騸了。這一說法糾纏了他許多年。謠言的最大特點就在于每個人都在說,卻從來沒人當著他的面說。他一直沒找到自證清白的方式。面對他人異樣的目光,他竟然有點抬不起頭來。自從娶了謝文婷,他才揚了眉吐了氣。他利用她的身體證明自己確實是個好端端的男人。謝文婷帶給他的快樂遠遠超出想象,他恨不能跟人交流一下床笫間的細節(jié)。由于害怕別人對謝文婷產(chǎn)生興趣,不得不將幸福感憋在肚子里。有人來聽房,恰恰滿足了他潛在的愿望。今天他卻不愿讓人聽,不光因為求歡失敗,還因為謝文婷變得特別陌生。這種變化只有他才能敏銳地覺察到。她今天并不是一次偶然拒絕,而是永遠拒絕的一個開始。劉加油心里有些恐慌。所以,窗臺上那個人讓他尤其生氣。他吐掉嘴里的香煙,欠身從床下拿起尿盆,在手上掂了掂,瞄準窗戶扔了過去。

隨著尿盆的碎裂聲,窗戶上的人影像黑夜中飛翔的蝙蝠一樣飄走了。

謝文婷驚叫一聲:“大米?!?/p>

劉加油一聽她說話,恐慌的心一下子平復了。

他說:“不是大米,他還在睡覺呢?!?/p>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表,劃著火柴看了一下。三點半。

他說:“再有一個小時他才會醒來。”

劉加油點上煙,抽了兩口。想到大米今天將要干的那件大事,心里猛地涌上一股自豪。他情不自禁地朝謝文婷身邊湊了湊,想將手搭在她身上。手伸出去,在空中頓了一下,又被他抽了回來。

他說:“文婷,你真是生了個好兒子?!?/p>

2

大米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步入中年。他大名叫劉建軍。8月1號出生。他比我大一個半月。失蹤前一天,他剛過了十一歲生日。在我們那個位于魯西北平原上的偏僻村莊,有幸能讓家長給過生日的小孩只有兩個,一個是大米,再就是我。大米走出西屋時腳上穿的藍色球鞋,是劉加油給他帶回來的生日禮物。謝文婷一向重視大米的生日,提前兩天便買了雞蛋和白糖,準備做一道風格獨特的點心。點心要在晚上八點零七分端到大米面前,他就是在那一刻出生的。劉加油一怒之下砸爛了鍋,全家人連晚飯也沒吃。

大米走出院門時,肚子忍受著雙重饑餓。剛才他想跟謝文婷要塊干糧,在窗臺上還沒站穩(wěn),迎面一聲巨響。他仰身摔倒在地,左手正摁在一攤糖稀般的雞屎上。他的手在地上胡亂抹了幾下,急忙躬身看腳上的球鞋。天色有點黑,看不清楚,他脫下鞋湊到鼻子上聞了聞。新鮮的膠皮味讓他放下心來。屋子里隱約傳出說話聲,他沒心思聽。他以為是昨天傍晚爭吵的繼續(xù)。

大米的腳步引起一串狗吠。他站在院門口,伸著脖子吸嗅著仙女湖飄過來的水汽,身上掠過一陣麻酥酥的感覺。他沒像原來那樣一出門便跑到村東頭跳進湖水里,而是轉(zhuǎn)身朝村西走去。走了沒幾步,覺得鞋有點緊。大米坐到一戶人家房后的“石敢當”上,脫下鞋,用手捏著腳趾舒展了一下。他的腳趾間像鴨子一樣長著蹼。腳趾全部張開時,整個腳掌好似一把樣式古怪的折扇。他的腳蹼薄如蟬翼,鮮嫩得好像剛出殼的麻雀的皮膚。他將肉膜挨個揪著往上提了提,用腳趾夾緊,重新把鞋穿好。天蒙蒙亮了,街道上的坑洼和溝轍漸漸清晰起來,樹上的枝葉間有了鳥兒的嘰喳聲。大米感覺到鞋里的腳趾在隱隱發(fā)癢,這種異常熟悉的癢讓他有點心煩意亂。他用力在腳面上砸了一拳,抬腿朝村西頭跑去。隨著他的跑動,有的人家點起了燈?;杷拇迩f被他的腳步攪醒了。

3

大米是謝文婷改嫁帶到我們村的。

我三叔開著大卡車碾死了謝文婷的丈夫。那次車禍使他放棄了鐘愛的職業(yè),回村當起了農(nóng)民??h車隊的領(lǐng)導叫了他好幾回。我三叔對他們說,一坐進駕駛室,總覺得后車輪上纏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三叔在家悶了三個多月。直到以為把那場慘烈的車禍忘記了,才叼著香煙走出家門。

劉加油是他遇上的第一個人。劉加油穿著礦工服正在大街上閑逛。他雖然在煤礦上班,卻逮著時間就回來,他從來沒打算融入煤礦的生活圈里。劉加油沖著街邊土墻上的“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用力吐了一口濃痰。正嘟噥著亂罵,轉(zhuǎn)眼看到了我三叔。他湊過來遞給三叔一根香煙。我三叔以為他要打聽車禍的事,急忙沖他亮了亮指間的香煙,想轉(zhuǎn)身離開。劉加油一把將他拽?。骸叭纾闶敲靼兹?,好多人在造我的謠,你信嗎?”我三叔愣了一下,沒想到剛一出門便要探討如此棘手的問題。三叔對他被騸的說法一直將信將疑,可是又不想讓劉加油看出將信將疑。他從劉加油手里接過香煙,捏住一頭輕輕揪出一些煙絲,跟自己剛才抽的那半根小心地接在一起。他兩手端著形狀怪異的香煙猛吸了兩口,將面孔掩藏在一片煙霧里。他說:“你最好自己證明一下?!眲⒓佑偷纱笱劬Γ骸霸趺醋C明?”三叔說:“娶個老婆?!眲⒓佑陀悬c泄氣:“這話還用你說?要能娶上老婆我早娶了。”我三叔沒有接茬。他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了謝文婷。他記得她看到車輪下的丈夫時,眼睛瞪得好大,仿佛把白紙一般的臉龐填滿了。眼睛非??斩?,看不出是悲傷還是驚恐。那雙大眼睛像釘子一樣揳進我三叔的記憶里。他認真打量了一下劉加油。由于是有固定工資的人,劉加油的形象在鄉(xiāng)村的一片土黃色里顯得挺醒目。三叔沉吟了一下:“跟我說實話,你的家伙到底全不全?”劉加油打了個愣怔,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他的手麻利地探到腰上,準備脫褲子。三叔急忙按住他的手:“好了,我知道了?!?/p>

三叔去了三百里外的那個小山村。

謝文婷的家在半山坡上。三叔坐在院子里一棵核桃樹下,手端著謝文婷給他倒的一杯白開水,一時不知怎么開口。謝文婷站在對面,也不說話,眼睛專注著山腳下一個小巧的池塘。她家的院子以及屋里的擺設(shè),肆無忌憚地袒露著貧窮。我三叔以為車隊給她家的賠償金沒有到位。有了錢,她起碼會換掉那幅早已辨不清顏色的窗簾。謝文婷身上的衣服很舊,光潔的臉龐和整齊的指甲說明她是個愛干凈的女人。我三叔問:“他們沒把錢送來?”謝文婷從池塘上收回目光:“什么錢?”三叔說:“賠償金?!敝x文婷苦笑:“全給他買墓地了?!蔽胰逵悬c氣憤。車隊里有專門負責處理事故的人,每次都會利用亡者家屬對法律的無知,不惜欺騙地少賠錢。三叔覺得他們不該克扣這個苦命的女人。他準備回去找他們。謝文婷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該給的全給了?!比逵悬c吃驚,這個山村的墓地也太貴了。謝文婷仰臉看了看對面光禿禿的山頭,一股山風吹來,吹得頭發(fā)把整張臉都包裹住了。她說:“他的命正好就值一塊墓地錢。很貴,是吧?”說著,她在頭發(fā)里哈哈大笑了兩聲,聽上去好像是個瘋子。我三叔的心有點發(fā)緊。他第一次見她時就發(fā)現(xiàn)她的普通話與這個鄙陋的山村格格不入。剛才進村打聽謝文婷的家時,從村人口中得知她嫁到這個村子還不到三年。丈夫有點呆笨,對她卻很好。謝文婷在山路上走崴了腳,丈夫便毫不猶豫地背著她。我三叔用那輛失控的大卡車碾碎了一份貧窮而穩(wěn)定的日子,使無親無故的謝文婷孤零零地留在這個陌生村莊里。我三叔踏進她的大門之前便深知她活得不容易,沒想到她比他想象的還要慘得多。接下來,勸她改嫁似乎順理成章,我三叔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劉加油根本配不上她。劉加油身上隱約散發(fā)著一股沼氣的味道。她應該嫁個比劉加油強得多的男人。

謝文婷看到他的水杯空了,拿過暖瓶給他倒水。暖瓶空了,她想去燒。三叔攔住她,將杯子放在石凳上,站起身準備告辭。告辭也要說兩句話,他卻不知道怎么說。無論道歉還是同情,此刻都顯得多余。他在謝文婷面前一時僵住了。謝文婷苦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實,你不該來?!比迥樕蠈憹M尷尬。謝文婷又說:“你也不必愧疚,回去安心過日子吧,都是命?!蔽胰逵悬c感動。他看了看她的破院子,說:“命再苦,也得想辦法改變?!敝x文婷冷冷地說:“行尸走肉罷了,有什么可變的?!蔽胰逭f:“一旦認了命,日子就沒什么過頭了。”謝文婷似乎受到了某種觸動,撩了一下額前的碎發(fā),認真看了他一眼。三叔說:“我覺得,你應該往前走一步?!敝x文婷的眼睛突然一亮,隨即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三叔以為她誤會了他的意思,有點手足無措。他像大冬天脫光衣服的人,顧不上被子涼不涼,只想拉過一條快點蓋在身上。他說:“我有個兄弟,在煤礦上班,條件還不錯?!敝x文婷自嘲地笑了。她的臉色恢復正常之后,顯得異常端莊。她問:“大哥,你們那兒有水嗎?”三叔覺得這個問題有點怪。她解釋說:“湖,池塘,河,都行?!比逍α耍骸按鍠|頭就是仙女湖,好大一片水?!敝x文婷臉上閃過一絲好奇:“名字真好聽,為什么叫仙女湖?”三叔想到仙女湖的傳說,那是個悲慘而恐怖的故事。他覺得不應該告訴她。他心里稍微醞釀了一下,隨口編了個故事。他說七仙女和董永入洞房那天,董永送給她一面鏡子。七仙女像寶貝一樣收在梳妝匣里。天兵來抓她時,雖然走得匆忙,她還是把鏡子裝在了衣袖里。飛到半空,鏡子被風吹得掉下來,恰巧落在我們村東頭,變成了一片晶瑩的湖水。

順著她家門前的石徑往下走,謝文婷又問了劉加油的情況。三叔覺得對劉加油并不是太了解。她問得那樣鄭重,他又不能不說。他給她說的只能是想象中的劉加油。謝文婷挺滿意。三叔的心愈來愈虛。劉加油要是真沒毛病,怎么年近四十歲還沒娶上老婆?他很怕她再問下去,瞎編的傳說已經(jīng)讓他不安,又臆造出一個劉加油,簡直有點欺騙的味道了。他低頭看著腳下的臺階,不敢再看她。被暴曬了大半天的石徑有點燙,三叔感覺像是走在燒紅的鏊子上。這時,一個穿褲衩的男孩順著狹窄的石徑跑上來。他腿上好像安了彈簧,蹦跳得特別輕盈。男孩的頭破了,有片頭發(fā)像膏藥一樣糊在左耳上方的頭皮上。臉上的鮮血已經(jīng)凝成痂,又被頭上冒出的汗水浸濕,整張臉像是長滿爛瘡。謝文婷揪心地叫道:“大米,怎么了?”大米哭著撲到謝文婷懷里,回首指著山腳下的池塘:“他們不讓我下水?!比灏l(fā)現(xiàn)大米兩條小腿上的皮膚全部翹了起來,白乎乎一片。大米對腦袋上的傷口并不在乎,一邊跟謝文婷說話,一邊彎下腰狠狠撓著小腿,一塊塊白皮像刀刮的魚鱗一樣紛紛掉落到腳面上。三叔看到了大米的腳蹼,剛開始以為是趾縫里干結(jié)的泥巴。大米一見三叔看他的腳,慌亂地往后縮了一下。謝文婷埋頭檢查著大米腦袋上的傷,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她抬起頭時,臉上帶著一股凜然。

她說:“大哥,謝謝你幫我,如果你那個兄弟沒意見,就趕快吧。”

我三叔以為劉加油肯定沒意見。他沒把說親的事提前告訴劉加油。怕謝文婷一旦不同意,再被劉加油纏上?,F(xiàn)在謝文婷同意了,三叔想趕緊跟劉加油說一下,把婚事訂下來。卻找不到劉加油了。他原來每個月都回村,這次兩個多月還沒回來。我三叔跑到鎮(zhèn)上,用一家副食店的公用電話打到煤礦。劉加油正住在煤礦醫(yī)院里。酒后跟人打架,胳膊被揍折了。一聽給他找老婆,右胳膊綁著夾板便跑了回來。他左手提著一包豬頭肉和四個水果罐頭進了三叔家的門。我三叔趕緊讓三嬸又炒了兩個菜。喝起酒來,劉加油不停地說著打架的事。一對三,雖然他胳膊折了,那仨人更慘,煤礦醫(yī)院已經(jīng)治不了,連夜拉去了省城。劉加油的嗓門像吵架,不時猛拍一下胸脯,仿佛坐在對面的三叔是個新冒出來的對手。劉加油右胳膊吊著夾板,左手反而變得特別靈巧,放下酒杯抄起筷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不一會兒便把一瓶白酒喝光了。

三叔猶豫了一下,問:“加油,知道為什么叫你回來嗎?”

劉加油直著眼睛:“你不是問我胳膊怎么折的嗎?”

我三叔想,嫁給這么個人,實在可惜了謝文婷。

劉加油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時,碰到了右胳膊上的夾板,鉆心的疼痛讓他忽然想起了來此的目的。他將酒杯往外推了推,努力控制住不時冒上來的酒嗝,臉上帶出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

他問:“她是哪個村的?誰家的閨女?”

“閨女?”三叔冷笑了一下。

劉加油的臉色稍微凝重了一些:“離過婚?”

三叔把謝文婷的情況連同那場車禍都告訴了劉加油。他覺得應該替謝文婷說兩句好話,忽然發(fā)現(xiàn)對謝文婷也不了解。所以,口氣一點也不積極。他想,劉加油一門心思憋著娶黃花閨女,就讓他再等下去吧。劉加油還沒聽我三叔說完便開始抓耳撓腮,好像腦袋上長滿了虱子。我三叔以為他在尋找拒絕的借口。劉加油接下來的話,把三叔打蒙了。

劉加油說:“她是你的相好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千方百計弄到咱們村,還不是為了用起來更方便?還有那個小男孩,肯定是你的種?!?/p>

我三嬸正將新炒的一盤雞蛋端上來。她是個很有氣質(zhì)的女人,以說話得體贏得了全村好評,村里人家有喜事,常常請她去陪女客。此時,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她轉(zhuǎn)身將炒雞蛋放到旁邊桌子上,問:“劉加油,你來我家之前是不是吃了巴豆?”劉加油滿臉迷茫:“什么巴豆?我什么都沒吃?!比龐鹫f:“沒吃巴豆怎么滿嘴躥???”

劉加油灰溜溜地走了。三叔面對著滿桌狼藉陷入糾結(jié)。三嬸出去閂好院門,回到屋里臉色依然很難看。

三叔說:“怎么對謝文婷說呢?”

“你就說煤礦塌方,把劉加油砸死了?!闭f著,三嬸的怒氣忽然更重了,“你還想去見她?”

4

大米在他十歲那年的六月一號來到我們村,第二年八月二號失蹤。在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還有一個叫小鋼炮的男孩也想跟他交朋友,大米不愿搭理他。小鋼炮交友目的不單純,他只是想親手摸一摸大米腳趾間的蹼。別說摸大米的腳,即使多看上兩眼,大米也會滿臉通紅。他曾想讓我?guī)退氧爰舻簟.斘夷弥舻短较蛩哪_趾時,鋒利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光芒扎痛了我的眼睛。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在仙女湖南岸的蘆葦叢里。大米見我遲遲不肯動手,有點著急:“快點,我好不容易把剪刀偷出來。”他躺在地上,伸出右腳,將大腳趾和二腳趾努力張開,鮮嫩的肉膜被扯得特別薄。里面布滿細弱的血管,鮮血像快速爬動的小蟲子。我緊盯著肉膜,忽然覺得這根本不像大米所說“只是個小手術(shù)”。一剪子下去,小蟲子似的鮮血將立馬爬滿我的全身。對鮮血的恐懼讓我扔掉剪刀,起身跑出了蘆葦叢。不一會兒,我聽到了大米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劉加油和謝文婷結(jié)婚的那天。我和一群小孩擠在劉加油家院子里,等著他和謝文婷“吃大飯”?!俺源箫垺笔青l(xiāng)村婚禮的最高潮。新郎官會將一個夾滿肉片的饅頭從屋里扔出來,小孩們像群小狗似的圍上去爭搶。一個饅頭往往撕得四分五裂。據(jù)說只要吃上一口,將來一輩子不愁沒飯吃。搶到饅頭尖,長大了一定會當官。為了饅頭承諾的模糊前程,“吃大飯”往往演變成小孩間的兇狠打斗。劉加油穿著嶄新的礦工服喜氣洋洋進了屋?!俺源箫垺毖劭淳鸵_始,我又興奮又緊張,盼著那個饅頭正好砸在我頭上,同時又怕被瘋狂的腳丫子踩死。突然,一只手將我從人群里拽了出來。

小鋼炮氣喘吁吁,頭上的汗水把滿臉雀斑沖得更加凌亂。他把我拉到廁所旁邊,神秘兮兮地說:“不好了,有個小男孩鉆進了你的屋里。”我的頭皮麻嗖嗖的:“他是誰?”

小鋼炮長大后成了一名“娛記”,擅長跟蹤和偷拍,隔三岔五便被保鏢揍一頓,依然樂此不疲。有人說他為了錢,我覺得他是為了滿足偷窺的癖好。這一特點在他還是小孩時便顯現(xiàn)出來。他不分晝夜?jié)M村子亂轉(zhuǎn),有人以為他在偷東西,事實證明他對別人的財物確實沒興趣,他最想知道別人的隱私。這種癖好使他注定成為與眾不同的孩子。我們都在等著爭搶那個決定命運的饅頭,不知何時他溜達到我三叔家去了。我三叔和三嬸都在婚禮上,家里鎖著門,他是怎么進去的?去干什么?

當時我沒想太多。一聽他說完,我抬腿朝家里跑去。小鋼炮緊跟了上來。我已經(jīng)在三叔家住了兩年多。我父母離婚之后,各自忙著尋找新對象,都嫌我礙事。三叔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去當兵了,我的到來恰巧緩解了三嬸的心靈空虛。她把我住的那間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床上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平時我都不忍心胡亂躺上去。跑到家門口,我從脖子上摘下鑰匙,剛捅進鎖眼,滿心的氣憤忽然變成了慌亂。怎么對付那個小孩?

小鋼炮從腰里掏出一個彈弓:“別進去,從窗戶里射他?!?/p>

大米的眼睛使我將拉滿的彈弓又放了下來。他是被鎖在屋里的。他兩只手緊握住防盜欄,臉頰貼在拇指粗的鋼筋上。新剃的腦袋锃亮,腦瓜頂上有一道新鮮的刀疤。他的樣子好像電影里剛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囚犯。囚犯往往面如死水,他的臉卻特別鮮活。他伸著鼻子正在急促地吸嗅,像一條尋找食物的狗。空氣里可能彌漫著他急需的一種味道,他的鼻頭不斷聳動,鼻梁上不時疊起一堆皺紋。他的眼睛里交織著焦慮和狂躁,偶爾還會閃過一絲兇狠。我拉開彈弓對準他的腦袋,他的眼珠定住了,不但沒害怕,反而帶出一絲欣喜。他說:“放我出去好嗎?”他見我拿著彈弓的手垂下了,想沖我笑一下。他的笑比哭還難看。小鋼炮催促道:“快射呀?!贝竺子终f:“跟劉加油結(jié)婚的那個女人是我媽?!?/p>

我剛一打開房門,大米像影子一樣飄了出來。他上身穿著白色背心,胸口印著鮮紅的“好好學習”。下身穿了條西式短褲,小腿像沾滿面粉一樣白乎乎的。腳上的塑料包頭涼鞋過于肥大,好像誤穿了大人的。他站在院子里,回頭看了我一眼,想表示一下感謝。隨著鼻頭又一陣快速聳動,他顧不上說話,扭頭竄出了院子。我以為他急著去參加婚禮,借助他媽是新娘的便利讓劉加油親手遞給他一個夾滿肉片的饅頭。等我和小鋼炮走出院門,看到他正朝著村東頭跑去。他把涼鞋脫了下來,一只手拎著一只。

小鋼炮喊道:“看他的腳?!?/p>

大米赤腳奔跑得非常迅猛,繃緊的腳掌好像兩把鐵扇,在鄉(xiāng)村土路上扇起一股股灰塵。灰塵像煙一樣尾隨著他,又好像他是被那股煙塵助推著,越跑越快。

小鋼炮不安地說:“他可能是個妖精。”

大米不是妖精,可是用我們村的目光來看,跟妖精也差不多。

他竟然一頭扎進了仙女湖里。

仙女湖的名字挺美,實際上是一座墳墓。一個古代國王的小女兒埋在水下。她和一個出身低微的青年將軍偷偷戀愛,國王知道后,把將軍派到了局勢險惡的戰(zhàn)場,想用死亡來阻止這樁即將瓜熟蒂落的婚事。將軍沒死,卻被俘了。公主思念過甚,身子愈來愈虛弱。后來聽說將軍被對方砍了頭,她在極度痛苦中一口氣吞了六個金戒指,一時還沒死,又拿金簪在脖子上猛捅了十幾下。她的殉情之舉差點要了她爹的命。國王有三十七個孩子,最疼愛她。國王召集全國的能工巧匠修了一座豪華墳墓,又將王宮的所有珠寶作為陪葬。為了防止盜墓,別出心裁地將墳墓建在了水底。如果到此為止,流傳下來的將是一個凄美的故事。不幸的是事情到此只是另一個開始。公主的尸體平靜地躺進水下墳墓,靈魂卻更加思念心愛的人。她借著一陣陰風跑到了將軍被俘的戰(zhàn)場上。一些無家可歸的游魂告訴她,將軍沒死。對方國王不但沒砍他的頭,還將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了他。公主的靈魂一聽差點又死過去。暈眩過后,她按著陰間路標的指引,千轉(zhuǎn)百繞找到將軍的郡馬府。將軍正和新婚妻子坐在花園里的葡萄架下喝葡萄酒。他居然用嘴含著酒喂到妻子嘴里。公主的靈魂急忙閉上了眼睛。將軍摟著微醉的妻子朝臥室走去,公主清楚地聽到了他說的話。那些話,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無數(shù)遍。公主本來是個善良多情的人,尋情之旅讓她靈魂突變。她想附到將軍新婚妻子的身上,利用交歡之機掐死他。將軍早有防備,他在所住的每間屋子都懸掛著辟邪的桃木寶劍。公主鼓足勇氣試了兩回,差點讓桃木劍開了膛。女人生起氣來是件令人頭痛的事情,公主的陰魂生氣就更麻煩了。她無力懲罰那個另結(jié)新歡的戀人,卻調(diào)頭折磨起了我們的村莊。

在村子通往仙女湖的路口有一塊古老的石碑,上書三個粗黑的宋體字:莫近水。乍一看像人名,實際上是先人留給后輩的祖訓。即使有石碑提醒,還是經(jīng)常有小孩淹死在仙女湖里。三百年來,仙女湖已經(jīng)淹死我們村一千一百一十個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六歲。比村莊現(xiàn)有的人數(shù)還多。大米跳進仙女湖時,我們村已經(jīng)有三十三年沒人敢靠近湖邊了。在被仙女湖吞噬的小孩名單里,我二叔是最后一個。那一年他十歲。我三叔對我說,那天傍晚他和我二叔正在村子里玩“打耳”,忽然聽到我奶奶喊他們回家吃飯。二叔領(lǐng)著三叔往家走。家里鎖著門。再一聽,奶奶的聲音是從村東頭傳來。他們循著聲音到了仙女湖邊。岸邊長滿一人多高的雜草。我奶奶在雜草中焦急地喊道:“快拉我一把?!蔽叶寮泵︺@了進去。我三叔有點猶豫,因為他覺得那個聲音比母親年輕得多。突然,湖里躥出一道兩丈多高的浪頭,一下子把岸邊的雜草卷平了。我三叔呆呆地望著湖水,重新平靜下來的水面在夕陽映照下像是灑滿了鮮血。這時,村里傳來我奶奶喊他們回家的聲音。

在仙女湖里暢游的大米攪亂了他母親的婚禮?;槎Y上的人全部圍到湖邊,互相打聽湖里的小孩是誰。確定不是我們村的,所有人的表情都興奮起來。有人為了看得更仔細,居然把婚禮上吃飯的桌子抬來好幾張。他們站在桌子上指指點點,好像正圍在刑場邊,期待著犯人腦漿迸裂的那一刻。

大米的腦袋浮在水面上,被正午的陽光照得閃閃發(fā)亮,看上去像一只錫紙做的氣球。他偶爾也會扎進水里。每當他的腦袋消失,岸邊便響起一片唏噓。大米從水里再次冒上來,岸邊又響起一片驚呼。大米一會兒手腳亂刨,將自己掩藏在濃烈的水花里,一會兒平靜地躺在水面上,看上去像是一具嬰兒的尸體。大米沉浸在湖水帶來的快樂里,沒看到湖邊站了那么多人。當發(fā)現(xiàn)他們時,他立馬停止玩耍,匆匆朝湖中央游去。浩渺的水面波光粼粼,亮晶晶的腦袋愈來愈小,漸漸融化在波光里。

劉加油是最后一個趕到湖邊的人。吃完“大飯”,他正等著村里的男人們鬧洞房。他自己是鬧洞房的老手,無論誰家娶媳婦,他都會趁機在人家私處摸兩把。輪到自己娶親,他怕別人也跟他一樣。劉加油挽好袖子,鉚足勁,準備替謝文婷擋住那些占便宜的色手。不知是誰在院子里喊了一聲,婚禮上的人突然跑光了。剛才還喧鬧不堪的屋子只剩了他和謝文婷。劉加油有點蒙?;槎Y太鬧騰讓人受不了,一個人沒有更讓人著急。劉加油聽著大街上雜沓的腳步聲,終于遏制不住好奇。他對低頭坐在床邊的謝文婷說:“我出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p>

他來到湖邊時,大米已經(jīng)與波光融在一起。劉加油挺納悶:“看什么呢?”有人說湖里有個小男孩。劉加油瞪著眼睛找了一圈,什么也沒看見。他卻裝作看見了,怪笑道:“不用看,必死無疑?!彼敫車舜钣槑拙?,勸他們重新回到尚未完成的婚禮上。還想請他們幫著把他家對面墻上的“新婚夫婦入洞房,計劃生育不能忘”抹掉,他總覺得這條標語在故意跟他作對。一見沒人搭理他,他麻利地爬上旁邊一張桌子,踮著腳朝仙女湖更遠處望去。桌子上已經(jīng)站了六個人,桌子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桌面上還粘著幾塊肥膩的肉片。這時,我三叔一把將他拽下來:“大米在湖里?!眲⒓佑陀悬c懵懂:“大米?不說是個小男孩嗎?”我三叔來到湖邊本來也是看熱鬧的心態(tài),直到從我嘴里知道原委,他的心才提起來。正想去叫劉加油,卻看到劉加油站在桌子上,脖子伸得像只鵝。

我三叔喊道:“大米就是謝文婷的兒子?!?/p>

劉加油朝家跑去時,腦袋里像塞進一個馬蜂窩。其實他并不關(guān)心大米死活,他怕大米的死亡影響謝文婷的心情。一想到新婚之夜摟著個痛哭流涕的女人,他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他沒想過召集人把大米撈上來。急慌慌往家跑,只是覺得應該把大米死亡的消息盡快告訴謝文婷。

劉加油滿頭大汗跑進家門,看到謝文婷正在粘對聯(lián)。左門框的對聯(lián)貼得有點松,被風一吹呼啦啦亂抖。她揭起對聯(lián),在門框上抹了一層糨糊,拿著笤帚輕輕將對聯(lián)掃平。剛才還凌亂不堪的院子變得井井有條。地上潑了一層水,壓住了被踩踏得松泛起來的塵土。一堆垃圾堆在廁所旁邊,正等著劉加油運出去。謝文婷看到他,微微一笑:“你回來了?!彼浅领o的樣子讓劉加油的心揪得更緊。他覺得大米肯定淹死了,并且會像傳說中的一千一百一十個孩子一樣,連尸首都找不到。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囁嚅道:“不好了?!?/p>

謝文婷的眉頭輕輕一皺。

劉加油說:“大米跳湖了?!?/p>

謝文婷抿著嘴笑了:“好呀,他最喜歡玩水了。”

劉加油有點著急:“湖里很危險?!?/p>

謝文婷說:“不下水才危險?!?/p>

5

大米教會了我游泳。我下湖一直偷偷摸摸。三叔整天叮囑我不要跟著大米下水。他說大米是跟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為了對付我私自下湖,他發(fā)明了一種方法,每天臨睡前都用指甲在我腿上撓一下,如果下過水,撓過的地方會發(fā)白。大米似乎早就料到大人會有這一手,我第一次從湖里爬上岸,他讓我先在岸邊的土堆里打幾個滾,搞得比不下水時還臟。這樣一來,我一進家門就被三嬸摁到大水盆里。洗完澡,在我身上即使撓出白色印痕,也無法判定是否下過湖。直到小鋼炮也跟著大米學會游泳,我們下湖才成為公開行為。三叔站在岸邊看過我們仨游泳的樣子。我和小鋼炮不敢朝遠處游,只在沒不了人的地方亂撲騰。三叔望著凌亂的水花,開始懷疑當初卷走我二叔的巨浪是個幻覺。

大米離開湖水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個小時,養(yǎng)成了凌晨四點半下湖的習慣。若是超過十個小時,腳上的蹼先是微微發(fā)癢,隨即像涂了“502”膠水一樣發(fā)硬,腳趾痛得幾乎要從肉皮里鉆出來,小腿上翹起一層層白皮,奇癢難耐。冬天仙女湖結(jié)了冰,謝文婷便在水桶里灌上溫水,把大米的雙腳和小腿浸在里面。泡腳過程讓大米很難熬,又蹬又踹,濺得屋子里都是水滴。他并不是練習游泳動作,而是謝文婷總是趁這時候讓他背宋詞。大米已經(jīng)背過許多,都背煩了,謝文婷依然隨口說出一首他沒聽過的。當時我陪在大米身邊,對她的做法也挺厭煩。直到我上了大學才知道謝文婷的厲害。她隨口而出的那些詞,有好多在《宋詞三百首》之類的常見書里根本找不到。

那個冬天我?guī)缀跆焯焱砩显诖竺准?。大米對仙女湖的征服使全村對他刮目相看,有這么個朋友讓我覺得很長面子。大米喜歡打聽我父母生活的那個海濱城市:“大海是不是比仙女湖還大?”大海當然比仙女湖大,我卻找不出準確詞匯說明大海。我把雙手極力張開比畫了一下,連自己都覺得空洞,大米卻在我的動作里想象到了。他臉上帶出一絲神往:“我一定要去大海里游幾圈?!彪S即,他又有點疑惑:“守著大海多好,你為什么回到村里?”這時,謝文婷拎著空水桶進了屋,對大米斥道:“不要打聽人家的私事?!敝x文婷把水桶放在角落,在臉盆里洗了洗手,拿毛巾擦干。踮著腳從房梁上吊著的一個籃子里拿出四塊牛奶餅干,給了我和大米一人兩塊。

劉加油每次從煤礦回來都給大米帶一堆好吃的東西。誰也沒想到他會對大米這么好。大米不肯管他叫爹,劉加油一點不在乎。他在村里閑逛時總是領(lǐng)著大米,不時從衣兜里掏出一塊糖果塞進大米的嘴巴。他還喜歡坐在湖邊看大米游泳。他像去澡堂一樣用塑料袋提著香皂和毛巾,大米剛爬上岸,他急忙拿毛巾替大米把全身擦干。他牽著大米的手往家走,遇上的人都打趣說他好福氣,自己沒費一點力氣便得了個兒子。劉加油親昵地撫摸著大米的頭:“我家大米更有福氣,過幾年,我讓他去煤礦接我的班,他就是‘吃國糧的人了?!?/p>

我對大米攤上這么個繼父有點羨慕。我雖然也不缺零食,可是我父母給三叔寄錢的頻率有點混亂,導致三叔給我買零食的節(jié)奏也是一股子一股子的,總讓我有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大米的零食卻持續(xù)而穩(wěn)定。我由衷地對大米說:“你爸真好?!贝竺椎淖旖禽p輕抽搐了一下,冷笑道:“他有事求著我?!贝竺鬃笥铱戳丝矗穆晫ξ艺f:“他嘴上說讓我照顧好我媽,其實是讓我看住她,只要有人來家里,及時向他報告?!睕]想到豐富的零食背后潛藏著詭異的安排,我的腦子一時拐不過彎來。大米說:“尤其是你三叔?!?/p>

我三叔從未想過去謝文婷家。劉加油復雜的眼神和我三嬸的監(jiān)督讓他知道必須離謝文婷遠一點。他當初帶著劉加油去那個山村跟謝文婷相親,謝文婷沒發(fā)現(xiàn)劉加油滿嘴跑火車的毛病。她拿著暖壺給劉加油的茶杯續(xù)水,甚至還沖他笑了一下。劉加油的目光自從一進門便粘在謝文婷身上,一見她笑,劉加油的臉漲得通紅。我三叔坐在旁邊有點著急,好像不忍心眼看著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傻瓜。若不是劉加油一再催促,我三叔根本不會帶著他來。離開謝文婷家時,婚事算是基本敲定了。謝文婷沒說同意,卻也沒說不同意。我三叔讓劉加油在大門外等一會兒,他又匆匆跑回到謝文婷面前。謝文婷正在洗茶杯的手忽然一停,滿眼詫異地看著他。我三叔略顯焦急:“你可想好了,我覺得你倆不般配?!敝x文婷苦笑:“哪顧得上般配不般配?我只想趕緊找個有水的地方,離開這兒。”三叔說:“你應該嫁個更好的男人?!敝x文婷說:“我現(xiàn)在像個叫花子,沒有挑揀的資格。要不是為了兒子,我早死了?!闭f著,她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朝屋角的石炕看了一眼,素花床單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食品,都是劉加油專門給大米買的。謝文婷說:“只要他對孩子好,我是無所謂了。”我三叔還想勸她幾句,一看到她那雙暗淡下去的眼睛,他把話又咽回到肚子里。同時他也為自己的言辭感到了尷尬。明明是他牽頭保媒,卻突然又要毀掉這門將成的婚事。他再次回到劉加油身邊,首先從劉加油眼睛里看到一絲憤怒。劉加油問:“你去跟她說什么了?”我三叔氣咻咻地說:“你小子,這回可賺大了。”

結(jié)婚日期是劉加油親自告訴我三叔的。我三叔作為被甩出局的媒人,立時感到一陣絕望。一連兩頓沒吃飯。他在餓得頭昏眼花中終于端起三嬸為他煮的面條時,已經(jīng)恢復了應有的理智。自己跟謝文婷,根本沒關(guān)系。謝文婷自從嫁到我們村,我三叔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即使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也只是輕輕點一下頭,比對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更冷淡。

他第一次踏進謝文婷的家門是在7月19號夜里。白天下了一場暴雨,仙女湖的水位上升了一尺多。村里的街道滿是泥濘,天依然陰沉得很,仿佛醞釀著更大的一場雨。我三叔穿著膠鞋,趁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往她家走,路上摔了倆跟頭。謝文婷打開房門,以為突然闖來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我三叔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大米呢?”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樣式古怪的小獅子。

這是大米送給我的禮物。昨天下午我收到母親寄來的四盒巧克力,三嬸讓我一塊一塊慢慢吃,我趁她不注意偷出兩盒。我和大米在仙女湖邊的草叢里分著吃了。大米第一次吃巧克力,覺得比劉加油買的水果糖好吃得多。雖然我也經(jīng)常吃他的東西,他卻感到占了我的便宜。下湖時,他說帶我去個好地方。那個好地方在湖中央。我平時都是在淺水里撲騰,一到深水區(qū)有點害怕。大米說,他曾帶小鋼炮去過,那兒的水特別溫暖。我有點不高興,怎么帶小鋼炮先去了?我原以為自己沒有游到湖中央的力氣,抱著不能輸給小鋼炮的心思才努力往前游。接近湖中央時,我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這股香氣若有若無,只有對照著剛剛游過的水里的腥味才能感覺到??瓷先ヒ粯拥暮兊锰貏e輕柔,就好像趴在嶄新的綢緞上。水溫果然比淺水處高一些,浮力也大,用腳輕輕一蹬,身子便漂出好遠。大米平靜地躺在水面上,像一只靜止的蜻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擰,旋出一道漂亮的水花。他說:“我去給你拿件東西?!闭f著,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我浮在水里回頭遙望著村莊,由于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熟悉的村莊變得特別陌生。不知誰家的小孩在哭,還有狗叫和驢叫,那些聲音從空中落在水面上,又緊貼著水面滑到我的耳畔。湖邊有兩輛運磚的拖拉機緩緩駛過,車頭上冒著濃烈的黑煙,爬坡時,黑煙變得更濃了。突然,我在水里打了個寒戰(zhàn)。我聽到小孩的哭聲更加響亮,拖拉機卻行駛在無聲畫面里。我這才感到大米已經(jīng)扎進水里好久了。極度的恐懼讓我身子有點發(fā)軟,大聲喊大米。我的聲音和水面上漂浮的小孩哭聲混在一起,仿佛我也在哭。我的手腳一陣亂刨,急忙朝岸邊游去。游了好長時間,村莊仿佛是一道正在撤去的布景,離我愈來愈遠。正在我絕望時,大米緊貼著我從水里冒了出來,手上托著一個十幾厘米長的小獅子。

小獅子在水里拿著挺輕,上岸之后卻有些墜手。我回到家隨手扔到床角。夜里做了個夢,一群赤身裸體的小孩在水里哇哇哭著拽我的腿。我的驚叫吵醒了三嬸。她拿著毛巾替我擦頭上的冷汗時發(fā)現(xiàn)了烏黑的小獅子。小獅子的眼睛特別亮,被燈光一照好像在不停地眨動。三嬸嚇了一跳,急忙把我三叔叫了過來。三叔拿著小獅子看了一陣,它的重量讓他有些吃驚。剛開始以為是石頭雕刻的,用手敲了敲發(fā)現(xiàn)是木頭。三叔拿著塊干凈的毛巾狠狠地擦了擦,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他的口氣變得有些急迫:“哪兒來的?”

第三天傍晚,大米在仙女湖南岸的蘆葦叢里對我說起了與三叔的會面。

劉加油不在家,大米和母親睡在北屋的大床上。三叔去時他已經(jīng)睡著了。謝文婷拍了好幾下才把他拍醒。大米惺忪著眼睛,看到椅子上坐著個臟兮兮的男人。他猛地精神起來。劉加油雖然不識幾個字,卻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洗腦能力,連篇累牘向大米灌輸“我不在家你一定要照顧好媽媽”,大米剛開始聽著有點煩,時間一長,依稀覺著每個男人都對他母親懷有不良企圖。他正想看一看那個男人是誰,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停電了。大米以為是那個男人故意拉滅了電燈。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母親拍醒的,以為是偶然醒來撞上一個壞男人。他憋足力氣大聲叫喊起來。

我三叔趁著夜色前來就是為了避開村里人的目光。他自認此次到謝文婷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但是也不愿小獅子的秘密擴散出去。就像一個人行事再光明磊落,也犯不著把自家存款數(shù)目公之于眾。大米的叫喊讓他陷入慌亂。從椅子上跳起來,想奪門而出。他的手一觸到門把手,又停住了。這時候跑出去,真像沖著謝文婷來的了。

謝文婷在漆黑中沖大米斥道:“瞎叫什么?”說著,她劃亮火柴點著蠟燭。跳躍的燭光打斷了大米的尖叫。他揉了揉眼睛,認真看著母親。謝文婷身上的衣服很齊整,扎頭發(fā)的皮筋依然緊繃繃的。謝文婷將蠟燭湊到床前的桌子上,倒過蠟燭滴了幾滴蠟油,將蠟燭輕輕粘牢,回頭沖他笑了一下:“做噩夢了?”大米看到正站在門口的三叔,心里特別糾結(jié)。劉加油雖然沒明確說過我三叔壞話,在大米心里我三叔卻已經(jīng)成了對母親威脅最大的男人。由于和我是朋友,他又覺得應該對我三叔表示尊重。大米面對滿身泥水一臉慌亂的三叔,一時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笑一笑。他猶豫了一下,賴聲賴氣地問:“你怎么來了?”我三叔在大米的注視下,竟然一時忘了為什么來。謝文婷的一句話解救了他。她輕輕在大米腦袋上拍了一掌:“沒禮貌,怎能跟三伯這樣說話?”我三叔瞟見了八仙桌上的小獅子,像看到救星一樣急忙拿起來:“大米,除了這個,旁邊還有什么?”

大米對我說:“我不愿告訴他。”

大米想帶我去的“好地方”在水底。那里到處都是石馬、石象、石牛,個頭像真的一樣。大米每次潛下去都要騎在馬上玩一會兒。馬的眼睛像雞蛋那么大,用手摸上去冰涼,發(fā)著綠光,把漆黑的水底都照亮了。他那天想帶著我潛到湖底一起騎馬,游到湖中央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大米只身潛下去想摳一只馬眼送給我,沒摳動,便順手從馬蹄旁邊摸起個小獅子。

大米沒想到送給我的禮物勾得我三叔半夜里跑到他家。我三叔一再追問,大米躺在床上閉緊了眼睛。謝文婷對三叔圍著小獅子追問不舍有點納悶:“這是什么東西?”她將小獅子接過去,手上的重量讓她吃了一驚。我三叔說:“肯定是個好東西,我有個搞文物的朋友,回頭我去問問他。你聞一聞,它身上有一股沉沉的香氣?!敝x文婷的臉色立馬嚴肅了許多。她將小獅子遞給我三叔,把大米拽起來,用力晃著他的身子:“快說,哪兒弄來的?”我三叔說:“仙女湖里?!贝竺妆牬罅搜劬ΑK麤]想到我把小獅子的出處供了出來。大米怕他們再問,急忙說:“就這一個,再也沒有了。”此地無銀的說法讓我三叔變得異常興奮。他對謝文婷說:“明天一早給加油打電話吧?!?/p>

這時,忽然傳來激烈的敲門聲。謝文婷打開房門,門外站著十幾個男人。正在下雨,他們都穿著濕淋淋的黑色雨衣,看上去像電影里的黑社會殺手。謝文婷驚訝地看著他們。有人嬉皮笑臉地說:“我們以為你遇上了危險?!庇钟腥岁庩柟謿獾貙ξ胰逭f:“老三,你的興致可真高,到處都是泥,居然溜達到這兒來了?!毙′撆诤鋈粡娜硕牙餂_出來,一把抱起桌上的小獅子,大聲嚷道:“這不是小獅子,是個大寶貝?!?/p>

大米躺在踏倒的蘆葦上,對我說著那個亂糟糟的夜晚。我以為他在埋怨我說出了小獅子的出處。大米的口氣卻很平常,嘴角帶著一絲得意,好像保住了更大的秘密。說完,他輕輕閉上眼睛,拿了片葦葉含到嘴里。凄婉的哨聲穿過密麻麻的蘆葦飄向遠方,引得蘆葦深處的鳥兒跟著唱了起來。大米吹奏的葦哨聲鉆進我心里,勾起我的愧疚,覺得自己像個出賣秘密的叛徒。

哨聲忽然一停,大米坐起身來。

他說:“水底的面積比湖面還要大?!?/p>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卻沒心思做出判斷。

我說:“我再也不對三叔說了?!?/p>

大米忽然變得有些神秘:“有一道緊閉的石門?!?/p>

“石門?”他的口氣挑起了我對水底世界的好奇。

大米臉上帶出一絲神往:“它肯定通向大海?!?/p>

6

鋦鍋匠的到來差點摧毀了我們村湖底掏寶的計劃。

在小獅子出水三天后的一個下午,他騎著一輛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穿過了村西的小橋。自行車后貨架上馱著一只蠢笨的木頭箱子,里面盛著鋦鍋鋦碗的工具和大大小小的鋦釘,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得嘩啦啦亂響。他身上出滿汗水,濕透的衣服像繩子一樣捆在身上。這使得他騎自行車的樣子特別笨拙。

第一個看到他的人是小鋼炮。他偷聽亂看的毛病本來挺招人煩,自從通過跟蹤我三叔,將小獅子的秘密公之于眾,村里人對他投來贊賞的目光。全靠了他,仙女湖里的寶貝才沒被劉加油和我三叔私吞。小鋼炮想再接再厲挖掘更大的秘密。村子太小,放個屁全村都能聞到味,可挖的東西實在不多。確定了湖底掏寶計劃之后,全村的目光集中到大米身上。這讓小鋼炮感到一絲失落。讓他更失落的是大米再也不帶他去湖里游泳了。沒有大米陪著,他連在淺水里撲騰幾下也不敢。

小鋼炮委在一戶人家房后的蔭涼里,無聊地拿著草棍逗弄一隊有序爬行的螞蟻。自行車的響聲讓他抬起頭來。村里幾乎每天都會來個這樣那樣的工匠。鋦鍋的,剃頭的,閹豬的,綁笤帚的,釘驢掌的。小鋼炮跟工匠們都很熟,還經(jīng)常幫著他們吆喝幾句。眼前這個陌生的鋦鍋匠讓小鋼炮感到一絲好奇。他后來對我說:“一看就不像鋦鍋的?!弊龀鲞@樣的判斷是因為鋦鍋匠的眼鏡。太厚,大圈套著小圈,像啤酒瓶子底。小鋼炮的語文老師也戴著這樣一副眼鏡,經(jīng)常讓小鋼炮罰站,還讓他頭頂著考了零分的試卷在教室里轉(zhuǎn)圈。小鋼炮非常恨他。這使得他對鋦鍋匠的印象也很差。小鋼炮抖落草棍上的螞蟻,大聲喊道:“去別的村吧,昨天剛來了一個,沒什么可鋦的了?!变|鍋匠聞聲下了自行車,用手背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扶了一下眼鏡,慢慢朝著小鋼炮走了過來。小鋼炮發(fā)現(xiàn)他的眼鏡沒有右腿,用一根辨不清顏色的小繩子套在耳朵上,右耳朵根被繩子勒得有點發(fā)紅。鋦鍋匠客氣地說:“小朋友,你好?!?/p>

這個鋦鍋匠在接下來的七天里來過我們村三次。第三次來了再也沒能離開。沒人知道他姓什么。他的死亡是我們村共同嚴守的一個秘密。

我沒能親眼看見他的死亡。在他死的前一天下午,我被母親接回了城。我三嬸不愿讓我走。她認為一個離婚女人根本沒資格帶孩子。我媽對她說,這輩子再也不結(jié)婚,就守著兒子過。我三嬸又覺得她有點可憐。給我收拾東西時,三嬸將大米送給我的小獅子放進母親的手提箱里,我三叔急忙又拿了出來。

他說:“這個不能帶,它是全村的公共財產(chǎn)?!?/p>

他已經(jīng)找人給小獅子估過價。他有個姓李的朋友開著大卡車常年跑廣東,不知通過什么渠道跟一群文物販子混成了朋友,干脆辭職入了伙,曾經(jīng)將兩個佛頭販賣到荷蘭。這本來是犯罪行為,卻在倒賣文物的江湖里奠定了地位。我三叔用破人造革提包裝著小獅子,在一個深夜敲響了老李的家門。老李一見我三叔把小獅子掏出來,眼睛有點發(fā)直。我三叔從他的目光里知道了小獅子的價值。他想知道得更具體一些。老李報了個價。數(shù)目大得讓我三叔吃驚。他還是慢悠悠地將小獅子又裝進提包里。老李急忙給他倒了杯紅酒。我三叔輕輕呷著紅酒,閑言碎語中聊起我父親婚姻的種種坎坷。老李的注意力被引到那個海濱城市,我三叔放下了酒杯:“這個小獅子,是我侄子從垃圾箱里撿的?!崩侠钫f:“好東西不問出處,你賣不賣?”三叔說還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告辭出門時,他用輕描淡寫的口氣道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這到底是什么東西?”老李笑道:“如果賣,價錢還可以商量。”

次日深夜,我三叔召集了一個秘密會議。全村每個家族都派出一個重要人物當代表。劉加油的休假時間是8月1號到8號,一聽仙女湖出了寶貝,以老婆喝農(nóng)藥病危為由請假趕了回來。這是個屬于劉加油的夜晚。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他剛掏出香煙,有人替他劃著了火柴。劉加油坐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居高臨下看著一張張討好的臉。他像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一樣輕輕咳嗽了一下,都以為他要說話了,他卻端起別人給他泡的一杯茶。他拿著茶杯蓋輕輕抹著漂浮的茶葉,遲遲不肯將茶杯送到嘴邊。直到眾人期待的眼睛里冒了火,他才呷了一口茶。剛放下茶杯,有個人給他續(xù)上了水。劉加油皺了皺眉頭,他覺得應該讓兩個漂亮娘們給他倒水。我三叔催促道:“加油,你給大家說兩句吧?!眲⒓佑忘c了點頭,將身子慢慢往前探了一下,像領(lǐng)導講話時將嘴巴湊近麥克風。劉加油說:“大米跟我說了,湖底的小獅子多的是。”有人問:“沒別的了?”劉加油眼睛一瞪:“光是小獅子就能讓全村發(fā)起來,你還想要什么?”其他人急忙附和著笑了。劉加油又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直到吐出的煙霧在眼前散盡,又說:“這次掏寶,全指望我家大米,最后應該給我多分兩個?!贝蠹叶加X得他太貪心。劉加油一見沒人吭聲,將目光轉(zhuǎn)向我三叔:“三哥,我的要求過分嗎?”我三叔說:“不過分,大米要是不肯下湖,咱們一個也撈不上來?!睗M屋的旱鴨子面面相覷,心都提了起來。湖底掏寶時間定在8月2號早晨。劉加油還要趕回煤礦上幾天班,8月1號再回來。大家都想快點動手。錢拿到手里才算錢,老是存在湖底總給人一種夜長夢多的感覺。散會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有人擔心地問劉加油:“大米會去替咱們撈小獅子嗎?”劉加油說:“我說去他就會去,無非多扎幾個猛子罷了?!?/p>

鋦鍋匠在掏寶計劃制訂好的當天下午來到我們村,顯然有點不合時宜,更不幸的是他進村遇上的第一個人是小鋼炮,這給他的死亡埋下了伏筆。小鋼炮在村口跟他交談了幾句,看著他又跨上了自行車,急忙從另一條胡同朝我三叔家跑去。

我三叔正躺在家里睡覺。熬夜開會讓他的身心非常疲憊。慶幸的是劉加油沒有追問他為什么半夜去找謝文婷。他想在掏寶前的幾天里養(yǎng)足精神。小獅子撈上來,他就拎著它們?nèi)V東。他決定不再讓老李從中倒一把。他們當年一塊出車去廣東,三叔跟著老李去過兩回地下文物市場。想到那些陰險狡詐的文物販子,他有點憷。賣小獅子本身就犯法,那伙人再給來個“黑吃黑”怎么辦?

三叔睡得一點也不實,一個小男孩突然俯在床前,還以為夢到了被湖水卷走的我二叔。

小鋼炮氣喘吁吁:“三叔,不好了,來了個鋦鍋匠。”

三叔一看是他,有點生氣:“你怎么進來的?你三嬸明明鎖上了院門?!?/p>

小鋼炮說:“他問我咱村有沒有一個腳上長蹼的小男孩?!?/p>

我三叔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去了哪里?”

小鋼炮添油加醋地說:“他肯定是個人販子?!?/p>

小鋼炮后來對我說,當時他真是這么想的。鋦鍋匠一向他打聽長蹼的小男孩,他忽然想到年前在鎮(zhèn)上看過的一個馬戲團。帆布大棚的門口掛著個鐵籠子,里面有個兩條腿長在一起的小男孩,只有一只腳掌。小男孩赤身裸體斜躺在鐵籠里,腳掌從鐵籠的縫隙伸出來沖著人不停搖動。有人將硬幣放在腳掌上,他靈巧地往里一收,扔在身旁一個紅色小鐵罐里。

我三叔從床頭摸到香煙,點上,沒幾口便抽完一根。他懷疑有人泄露了秘密。另一伙人準備來湖底搶寶了。他們挺知道要害,先沖著大米下手。我三叔冷笑著將煙蒂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腳碾了一下。

小鋼炮終于又找到一個讓全村刮目相看的機會,見我三叔遲遲不說話,有點著急。

他問:“現(xiàn)在怎么辦?”

我三叔說:“你去盯住那個鋦鍋匠?!?/p>

鋦鍋匠在我記憶里是個干瘦的中年男人。他體內(nèi)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將全身皮膚吸進骨頭縫隙里。背佝僂著,細脖子上的幾道青筋像是在草叢里游走的小蛇。他看我的時候,瞇著又細又長的眼睛,腦袋極力往前探。這是沒戴眼鏡的緣故。他的眼鏡正被謝文婷拿在手里。

我跟著母親離開村莊時,吉普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忽然想起還沒跟大米告別。我跳下車朝著大米家跑去。我想把家里的地址留給他,等他去找我,我們一塊去海里游泳。大米沒在家。鋦鍋匠和謝文婷坐在西屋窗前的蔭涼里。鋦鍋的工具零亂地散在地上,一只破裂的和面盆里放著一堆鋦釘。鋦鍋匠正端著一只白色瓷杯喝水。茶杯上有一朵臘梅花。這是謝文婷專用的杯子。我們村只有謝文婷家才會每人都有專門的茶杯。

我問:“大米呢?”

謝文婷有些慌亂。我跑進大門時,她正垂著頭給鋦鍋匠的眼鏡系繩子,原來那條辨不清顏色的小繩子扔在她的腳邊。鋦鍋匠的眼鏡像是在病人的尿液里泡過似的。謝文婷給它配了條顏色相近的線繩。系好之后,有一根線頭在鏡框前翹著,她將嘴湊上去,用白亮的牙齒咬了下來。她用手拽著繩子試一試強度,正想交給鋦鍋匠,我的腳步聲讓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她的右手腕輕輕一轉(zhuǎn),將眼鏡握在手心里,又像是坐累了似的在馬扎上舒展一下身子,握眼鏡的手自然而快速地放到大腿下。

鋦鍋匠笑著問:“是大米的朋友吧?”他看著我,口氣卻像問謝文婷。謝文婷僵硬地沖我笑了笑:“他沒跟你在一起?”我說沒有。謝文婷說:“如果沒和你在一起,就一定在仙女湖里?!闭f話時,那根線頭還掛在她的嘴角。我走出院門又往后看了一眼。鋦鍋匠已經(jīng)把眼鏡戴上了。他沖著我輕輕擺了一下手。謝文婷將那根線頭用力吐在地上。

看來小鋼炮說得對,鋦鍋匠跟謝文婷有一腿。他上午就來了,中午在謝文婷家吃的飯,好像她家有數(shù)不清的鍋碗瓢盆讓他鋦。上午我和大米去仙女湖游泳,正碰上小鋼炮在街上奔跑。原來他纏著大米帶著他,大米不肯。小鋼炮只能孤零零地坐在湖邊看著我和大米在水里嬉戲。仙女湖已經(jīng)成了大米的個人領(lǐng)地,他不同意,我和小鋼炮誰也不敢下去。大米的點頭對我們無異于生命的保障,即使沉下去,他也能把我們撈上來。小鋼炮坐在湖邊的可憐樣讓大米特別解氣。近幾天小鋼炮好像挺忙,再也不到湖邊了,大米有些納悶,想問一問在忙什么。他主動給小鋼炮打招呼。小鋼炮停下腳步,沒有因為大米主動示好而受寵若驚,反倒用一種蔑視的眼神看著大米。

大米說:“咱們?nèi)ハ潞??!?/p>

小鋼炮冷笑一下:“自己的媽都被人操了,還有心思下湖?”

大米愣愣地看著他跑遠的背影,臉突然羞得通紅。

半個小時之后,大米讓我?guī)椭诖逦餍蛏习堑袅耸邏K磚頭。橋面上現(xiàn)出一個長方形窟窿。透過窟窿可以看到橋下混濁細弱的水流。橋右側(cè)的橋欄爛掉兩根,像張開了怪異的嘴巴。菜農(nóng)在河底挖了個坑,把水流凝聚成一個深潭,以便打水澆菜。大米伸著胳膊量了一下窟窿的長度,然后找來幾根細小的木棍搭在窟窿上。在木棍上鋪了層薄薄的麥秸,又在麥秸上撒了一層土。大米伸出腳輕輕踩出一串凌亂的腳印。完工之后,我們將扒掉的磚頭扔進橋下的深潭里??粗娌煌C吧蟻淼臍馀?,大米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說:“鋦鍋匠的車前輪一定會栽進窟窿里?!?/p>

7

小鋼炮認為鋦鍋匠是死在謝文婷手上:“她明明知道劉加油8月1號傍晚回家,為什么還要留下他?”

說這話是在大米失蹤多年后的一個夏夜,我和小鋼炮都已接近了鋦鍋匠死去時的年齡。

我說:“謝文婷也許以為劉加油不會回來?!?/p>

小鋼炮說:“她不該拿一個人的性命冒險。”

我說:“要么就是她覺著劉加油見到他也不要緊?!?/p>

謝文婷和鋦鍋匠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以為誰也不可能知道。身為當事人的他們,一個死去了,另一個失蹤了。這是我們村莊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誰也不必為一個陌生人的死亡負一點責任。

謝文婷的失蹤與大米無關(guān)。她第一次失蹤時,湖底掏寶的行動剛開始,大米正在全村期待的目光里朝湖中央游去。劉加油回家想叫謝文婷快點去湖邊。大米下湖時眼神有點怪,劉加油生怕他玩什么花樣。謝文婷不在家,劉加油并沒有多想。院子里像每天早晨一樣收拾得井井有條。他以為昨天的爭吵已經(jīng)平息了,日子還會照常過下去。直到看見床下一摞打上鋦釘?shù)耐?,才覺得不妙。他從來不記得家里有這么多破碗。十三天之后,劉加油不知從什么地方把謝文婷扛了回來。她赤身裸體包裹在一條紫色土布床單里,靜靜地趴在劉加油肩膀上,像一具尚未僵硬的尸體。小鋼炮對我說,村里的街道站滿了人。吵嚷聲使得謝文婷輕輕睜開眼睛,沖著一直尾隨的小鋼炮笑了。小鋼炮嚇得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劉加油扛著的是另一個女人。

謝文婷從此再也不肯穿上衣服。劉加油想將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像只兇猛的動物一樣又撕又咬。劉加油趴在窗戶上,傷心地看著她白亮的身軀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一見窗口有人,隨手抄起件東西就砸。劉加油差點被飛濺的窗玻璃扎瞎了眼睛。怕她從窗戶里鉆出來,劉加油給她的腳腕拴上一條鐵鏈,又用磚頭把窗戶封了起來。謝文婷就像住在一間糧倉里。她不知疲倦地走個不停,在院門口都可以聽到嘩啷嘩啷的腳鐐聲。劉加油以為她是被一個瘋狂的女鬼附了體。經(jīng)人介紹花重金請來一個巫婆。該巫婆以會“過陰”的特長聞名百里,曾把許多剛踏上黃泉路的人拽回陽間。見多識廣的巫婆根本沒把謝文婷當回事,從劉加油的自行車上跳下來便迫不及待地進了屋。她想看一看謝文婷到底遭遇了哪一路鬼魂,以便對癥施法。她的眼睛還沒來得及適應屋里的光線,突然有一道白亮的影子像閃電一樣撲了上來。鬼哭狼嚎的聲音讓站在門外的劉加油心驚肉跳。等他好不容易把巫婆拖出來,巫婆的右肋已經(jīng)斷了四根。

小鋼炮逐漸摸準了觀察謝文婷的時機。在劉加油給她送飯的時候。劉加油每天給她送三次飯,她三天才吃一回。她吃飯時喜歡趴在地上,像狗一樣將嘴探進碗里。實在吃不到,便用手抓著食物往嘴里塞。劉加油以為她懷孕的肚子會一天天大起來,但她的腹部收縮得愈來愈凹,身手卻愈來愈敏捷。小鋼炮曾經(jīng)看到她用一只手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另一只手狠狠撓著陰部,像一只正在發(fā)情的長臂母猿。劉加油對于有人來看謝文婷的裸體,總是大聲叫罵。后來開始悶頭嘆氣。再后來,他像個絮叨的女人一樣,不停地沖著人說:“瞧她這樣子,我該怎么辦呢?”

在初冬的一個深夜,赤身裸體的謝文婷連同腳上的鐵鏈永遠失蹤了。

劉加油找了她許多年,為此失去了煤礦的工作。直到現(xiàn)在,劉加油見到陌生人便會湊上去問:“你見過一個大眼睛白皮膚的女人嗎?”劉加油保留了謝文婷幫他養(yǎng)成的衛(wèi)生習慣,特別注意衣領(lǐng)和袖口的干凈程度,每頓飯后都要刷牙。這使他看上去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老頭。有的人聽出他在說瘋話,偶爾會逗他兩句:“大爺,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再找個老伴吧?!眲⒓佑鸵槐菊?jīng)地說:“那怎么行?我在等著文婷回來。”

劉加油的腦子里塞滿謝文婷,絲毫沒有鋦鍋匠的影子。多年前那個8月1號的傍晚,他卻被鋦鍋匠搞得頭昏腦漲。他興沖沖地從煤礦趕回村,手里拎著兩大塑料袋子零食,挎包里裝著給大米買的球鞋。他準備好好地給大米過個生日,然后叮囑大米,不要把小獅子都撈上來,多留一些,自己悄悄地慢慢撈。誰也不敢去湖底看一看,大米說什么是什么。手上有了足夠的小獅子之后,他打算辭掉煤礦的工作,天天守著謝文婷。劉加油走過村西頭的小橋,想象著謝文婷即將飽滿起來的肚子,不自覺地笑出了聲。剛一進村,便聽到了鋦鍋匠與謝文婷親密交往的消息。劉加油眼前立時一黑。

他先去了我三叔家。我三叔正在小桌上切西瓜。他把西瓜的一頭切出一個平面,用切下的瓜皮擦拭著明晃晃的菜刀。劉加油沖過去把菜刀搶到手里。我三叔嚇了一跳。劉加油轉(zhuǎn)身朝外走,我三叔一把抱住了他。劉加油像瘋子一樣叫著:“我宰了那小子?!蔽胰逭f:“你不想活了?”劉加油愣了一下。我三叔說:“你殺了人你還活得成?”劉加油握著菜刀的手垂下了,臉上的表情像哭一樣:“三哥,他連著來我家三回了,你都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蔽胰逭f:“他到你家只是鋦盆子鋦碗,沒干別的?!眲⒓佑陀悬c不相信。我三叔說:“我讓小鋼炮一直盯著他。”

一連抽了三根香煙,劉加油的情緒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對那個未曾謀面的鋦鍋匠依然耿耿于懷。

我三叔說:“重點在你老婆身上,她要是不叫他,他去鋦個屁呀?!?/p>

我三叔確定鋦鍋匠不是為了拐走大米之后,對謝文婷隱約有了種恨意。那么多鋦鍋匠,偏偏叫這個戴眼鏡的,能說他們之間沒什么嗎?劉加油奪菜刀的動作讓我三叔感到些許欣慰,可是并不想讓鋦鍋匠有個三長兩短,即使把他打傷了,湖底掏寶計劃也會被打亂。三叔已經(jīng)對小獅子將要帶來的財富做出了安排。他想在兒子復員之前,把他們結(jié)婚用的房子蓋起來。

劉加油咬牙切齒地說:“不能饒了這小子,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頓。”

我三叔說:“俗話說,母狗不翹腚,公狗干著急。你應該做好你老婆的思想工作,少搭理不三不四的人?!?/p>

我三叔對劉加油強調(diào)了湖底掏寶對未來生活的重要,勾著劉加油的思緒回到謝文婷肚子里的孩子上。

劉加油嘆了口氣:“好吧,我先把那小子攆走,然后跟文婷好好談一談?!?/p>

他重新拎起買給大米的零食和球鞋往家走,沒想到身后跟了那么多看熱鬧的人。每個人都知道鋦鍋匠給劉加油扣了頂綠帽子。陰陽怪氣的話語鉆進他的耳朵里,像碎玻璃渣子一樣扎痛了他的心。劉加油都有點不會走路了,總覺得無論怎么走都像是在掩飾自己的無能和懦弱。

鋦鍋匠正拿著把鏟子戧鍋。大鐵鍋倒扣在地上,鍋沿下墊了幾塊磚頭。鋦鍋匠躬著腰,手中的鏟子一下一下輕輕刮著鍋底上凝結(jié)的草木灰?;乙呀?jīng)刮盡了,鋦鍋匠還嫌不夠干凈,又跟謝文婷要了塊抹布,俯在鍋底仔細擦拭。謝文婷站在旁邊,看到他左臉頰沾了一點黑灰,將一塊干凈的毛巾遞到他的手里。他正在擦臉,劉加油走進了院門。

劉加油一眼便看出他用的是謝文婷的專用毛巾。平時劉加油偶然用錯一回她都會不高興,現(xiàn)在竟然拿在一只沾滿黑灰的手上。劉加油的腦袋像是被磚頭拍了一下,手中的東西掉在地上。這時,身后的人群里傳來一陣怪笑。正拿著笤帚掃地的謝文婷聞聲抬起頭來,沖著劉加油微笑道:“你回來了。”劉加油沒有看她的笑容,目光直盯住鋦鍋匠。他左手拿著毛巾,右手的食指順著鼻梁往上推了一下眼鏡。他毫不驚慌的表情點燃了劉加油壓抑的怒火。劉加油覺得應該做點什么。他抖了抖空蕩蕩的雙手,看到裝零食的塑料袋子旁邊有一塊磚頭。劉加油彎腰抄了起來。身后響起一片興奮的叫好聲。謝文婷急忙扔掉手里的笤帚,沖過來抱住他:“加油,你別急,聽我說?!痹谥x文婷的懷抱里,劉加油忽然想哭。她從來沒有抱得這么緊。他也想緊緊抱住她,聽一聽她要說什么。事情好像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他要抱她時,手中的磚頭阻礙了他的動作。他順手一扔,磚頭恰巧砸在倒扣的鐵鍋上。破裂的悶響讓謝文婷的臉色變得特別蒼白,她更緊地抱住劉加油,扭頭沖鋦鍋匠喊道:“先別說了,你快走。”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死亡和失蹤都不會出現(xiàn)。不幸的是鋦鍋匠走出院門時喊了一句話。這句話相當于在劉加油剛剛平息的怒火上猛澆了一瓢油。他從謝文婷的懷里猛地掙出來,重新?lián)炱鹆舜u頭。

鋦鍋匠喊道:“婷婷,快跟我走?!?/p>

剛開始劉加油追得并不快,鋦鍋匠走得也不快。小鋼炮說,從他們步履上可以推斷,鋦鍋匠沒做虧心事,劉加油也無意置他于死地。倆人進行的是一場無聲較量。這場較量將在鋦鍋匠走過村西頭那座小橋時結(jié)束。身后不斷擁上來的人群讓鋦鍋匠有了一絲慌亂。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好像人群是一場迅速蔓延的烈火。他的腳步加快了。他開始小跑時,正是劉加油放慢腳步的時候。鋦鍋匠不時回頭看一眼的樣子讓劉加油很生氣,以為他在人群里尋找謝文婷。鋦鍋匠加快了腳步,劉加油突然覺得他已經(jīng)和謝文婷達成了默契,他自己吸引眾人的目光,讓謝文婷從另一個方向出走。劉加油覺得必須把他抓住,等確定謝文婷沒走之后再放掉他。劉加油跟著他跑了起來。鋦鍋匠的腳步更快了。誰也沒想到他的奔跑能力這么強,腿上像裝了彈簧一樣。村路的坑洼對他毫無影響,他的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身子便飄出好幾米。他將眾人甩得愈來愈遠。當接近村西頭的小橋時,他的身影已經(jīng)形同一道灰黑色的閃電。氣喘吁吁的劉加油終于如釋重負,游戲眼看就要結(jié)束了。他的腿雖然還在奔跑,腦子里卻想著快點回家看一看謝文婷。

突然,鋦鍋匠一頭栽倒了。撕心的慘叫聲使劉加油和人群都定住了腳步。過了好一會兒,鋦鍋匠費勁地爬了起來,踮著左腳慢慢靠在右側(cè)的破橋欄上。他的身體踮動時,右腿胡亂晃著,好像只剩一條空蕩蕩的褲管。他的臉上滿是汗水,就像是剛從水里鉆出來。

劉加油站在橋頭,看著那根斷裂的右腿,心里像被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劉加油手上一直握著那塊從家里拿出來的磚頭。他正想將磚頭丟掉,忽然發(fā)現(xiàn)鋦鍋匠擰著身子朝逐漸靠近的人群看。汗水阻擋了視線,他用右手把眼鏡推到額頭上,用左手背揩了揩眼睛。他將眼鏡重新戴好,銳利的目光再次探向陌生的人群。劉加油以為他又在尋找謝文婷,幾近熄滅的火氣再次冒了上來。他抬手把磚頭扔了過去。這塊拋出的磚頭只能算劉加油的一種姿態(tài),他覺得應該用磚頭警告一下鋦鍋匠,同時,也讓尾隨的人群看一看,他并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沒想到磚頭能砸到鋦鍋匠身上。劉加油拎著磚頭已經(jīng)跑得很累了,右臂酸麻得好像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磚頭飛出去之后飄飄忽忽,像一片正在墜落的小風箏。

隨著一聲絕望的叫喊,鋦鍋匠的身子晃了晃,穿過爛掉的橋欄栽進了河底。

8

大米跑到村西的小橋時,天已經(jīng)亮了。橋面上的長方形窟窿大敞著,好像比剛扒開時大了許多。他趴在地上,從窟窿里看了一下河底的深潭。水面上隱隱約約蕩漾著一層細弱的波紋。大米的身子猛然一悚。他覺得波紋很像鋦鍋匠的眼鏡,幽黑的水底像是鋦鍋匠的眼睛。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鋦鍋匠時,鋦鍋匠的眼睛先是微微瞪了一下,一看到他的腳,眼睛突然變得特別紅。鋦鍋匠問:“你叫建軍吧?”大米當時剛從仙女湖里爬出來,想回家吃點東西,再回到湖里接著游。夏天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因為可以整天扎在湖水里。在水里泡的時間一長便會餓,讓他特別苦惱,總覺著每次游得都不盡興。他是在快跑到自家胡同口時與鋦鍋匠相遇的。一聽鋦鍋匠叫出他的大名,他警惕地將雙腳往后收了一下,十個腳趾緊扣著泥土,問:“你是誰?”鋦鍋匠朝前湊了兩步,單手扶著自行車的車把,伸出左手想撫摸一下大米毛茸茸的腦袋。這時,一輛綠色吉普車從街上匆匆駛過。鋦鍋匠的眼神一亂,擰著身子用左手拍了拍自行車后貨架上的木頭箱子,說:“我是鋦鍋的?!?/p>

昨天中午,大米從湖里跑回家吃飯,一進院門便看到鋦鍋匠的自行車停在院子里,大米有點納悶,它怎么沒栽進窟窿里?車子旁邊放著三只摔碎的破碗,其中一只碗上印著放光芒的紅太陽。這是大米的碗,他早晨還用它喝過湯。什么時候摔破了?這時,鋦鍋匠站在門口叫他:“建軍,快進來吃飯。”大米不由自主地問:“你沒從村西的小橋上走?”鋦鍋匠笑道:“我是從村東進來的,你去村西小橋上等我了?”大米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進了屋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擦桌子。鋦鍋匠坐到劉加油習慣坐的桌東邊的椅子上,點上了香煙。他說:“我就說等孩子回來一塊吃?!敝x文婷笑著說:“他到水里就忘了時間?!变|鍋匠說:“咱們可以遵從他的天性,可是也要養(yǎng)成按時吃飯的習慣,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吃,像是散養(yǎng)的?!贝竺卓吹街x文婷的臉色稍微一僵,將抹布疊了疊握在手里,轉(zhuǎn)身去了廚房。鋦鍋匠說:“建軍,要想在水里知道時間,一是看太陽,再就是記住岸邊一棵樹影子的位置?!贝竺讓︿|鍋匠本來并無好感,聽他這話忽然有了點興趣。在茫茫湖水里的時間問題一直困擾著他,暑假期間還好,上學時就有點麻煩,他屢屢因為在水里逗留時間太長而遲到。他問:“要是沒太陽呢?”鋦鍋匠笑了:“就知道你會這么問。沒太陽也不要緊,按我說的辦法訓練,對時間會有一種準確的感覺。”大米覺得這話有點繞。鋦鍋匠又說:“回頭我?guī)е砼隳阆潞ピ囋嚒!贝竺滓粫r忘了餓,恨不能馬上去嘗試一下。鋦鍋匠說:“要是對時間沒感覺,就沒法對付數(shù)不清的痛苦?!贝竺子X得他的語調(diào)有點沉重,他望著鋦鍋匠頭上花白的短發(fā),好奇地問:“你會很苦?”他一直以為走鄉(xiāng)串村的手藝人活得很瀟灑。鋦鍋匠將煙蒂彈出去,笑道:“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苦了,很幸福?!边@時,謝文婷端著倆饅頭和一盤拌了蒜的茄泥進了屋,笑著問:“你們倆聊什么呢?”大米說:“在說‘感覺里的時間?!敝x文婷對鋦鍋匠說:“說這個他能聽懂嗎?”鋦鍋匠一笑:“別忘了他是你的兒子,冰雪聰明?!?/p>

在大米記憶里,鋦鍋匠是第一個夸他聰明的人。吃飯時,他不時抬頭看一眼鋦鍋匠,每次都恰巧遇上滿含笑意的目光。鋦鍋匠問:“建軍,好好想一想,能記起我嗎?”大米停止咀嚼,正要想,謝文婷在旁邊咳嗽了一聲,引得鋦鍋匠的眼睛轉(zhuǎn)向她。她輕聲說:“先別說這個,等我慢慢告訴他。”謝文婷嘴里的“他”讓大米心頭一震。母親和鋦鍋匠的眼睛正交流著許多內(nèi)容,大米有些不安。大米梗著脖子咽下一口發(fā)干的饅頭,低著頭說:“他要回來了。”鋦鍋匠和謝文婷同時一驚。鍋鋦匠略顯茫然:“誰?”謝文婷的臉色有點陰:“還能有誰?!?/p>

大米委坐在窟窿旁邊,回想著昨天午后守著鋦鍋匠吃飯的畫面,將目光緩緩地投向河畔。他的眼神忽然一頓。墳頭不知何時消失了。大米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河畔上的雜草已被鏟光,裸著一大片新鮮的泥土。他真的走了?

大米昨天傍晚跑到橋頭,正遇上劉加油和另外六個男人扛著鐵锨往回走。他們都沉著臉。一看到他,劉加油臉上立時涌上笑容。他將鐵锨遞給旁邊一個人,躬身把大米抱起來。大米剛從仙女湖里出來,渾身濕淋淋的。劉加油問:“看到我給你買的球鞋了?”大米沒說話。大米身材挺小巧,在劉加油懷抱里卻顯得很長。大米的雙腳一下一下敲打著劉加油的膝蓋。大米問:“他真的死了?”劉加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換了個姿勢抱著大米,說:“他是掉進河里淹死的,我們埋了他,是做了件好事?!贝竺着吭趧⒓佑偷募珙^,眼睛直盯著那座沉浸在暮色里的新墳,有一大團霧氣正縈繞在墳頭上。他依稀看到有個瘦長的身影從霧里走出來,用手扶了一下眼鏡,沖他笑著舉起了左手。他知道那個人想要撫摸他的頭。大米急忙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劉加油將他抱得更緊了。大米看到墳頭上的霧氣慢慢凝在鋦鍋匠身上,包裹著他,沿著河堤朝東飄去。

劉加油扛著鐵锨朝小橋走來,遠遠看到大米正蹲在河畔上。堆起墳頭是因為多年埋死人養(yǎng)成的習慣,昨天則是個失誤,好像故意提醒橋上的行人多看上兩眼。劉加油一大早跑來想把墳頭鏟平,免得再在夢里折磨他。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替他做了,做得比他想的還要干凈、徹底。劉加油望著一大片剝?nèi)ゾG色的泥土,感動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劉加油確信大米還沒看到他,麻利地將鐵锨順著橋上的窟窿扔進河底,雙手像洗臉一樣在臉上揉搓了兩下,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喊道:“大米,要開始了?!?/p>

此時的仙女湖邊圍著許多人。盡管我三叔嚴格限制了到場的人數(shù),可是人們都想親眼看見小獅子出水。仙女湖折磨了我們多年,終于輪到它補償我們了。每戶人家都對小獅子將要帶來的財富做出了安排。有人想買電視,有人想買自行車,有人想帶著孩子去城里吃燉肘子。我們村常年掙扎在貧困里,該買的東西太多,該吃的東西也太多。怕出水的小獅子多得用手拿不了,好多人家扛來了大笸籮。都想把自家的笸籮放在最前邊,好像離湖水愈近,分得小獅子愈多。人群中出現(xiàn)了爭吵和擁擠,有兩個中年女人差點被擠到湖里。我三叔大聲喊著在人群里穿來穿去維持秩序。人們的情緒在他的喊聲里終于穩(wěn)定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最關(guān)鍵的人。

大米不想下湖了。

劉加油喊了兩聲,大米像是沒聽見。劉加油朝大米走了過去。隨著走近,劉加油頭皮有些發(fā)麻。從河邊幾棵柳樹的位置上判斷,大米正蹲在埋掉鋦鍋匠的地方。大米用雙手挖著濕潤的泥土,身旁已經(jīng)集起一個小土堆。劉加油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停住腳步,心怦怦亂跳。

他說:“大米,快走,鄉(xiāng)親們都等著你呢。”

大米抬起頭,茫然地問:“去哪里?”

劉加油忽然意識到還沒有跟大米說過撈小獅子的事。一群大人又是密謀又是策劃,都把劉加油當成湖底掏寶的主要人物,好像大米只是劉加油手上的一只提線木偶。

劉加油說:“去湖里,再去拿兩個小獅子?!?/p>

他將數(shù)目說得這樣準確,是想把更多的小獅子留在湖底。他覺得替全村撈出兩個已經(jīng)不少了。

大米的臉抽搐了一下:“我早就說過,就那一個,再也沒有了。”

劉加油愣了愣,目光銳利地盯在大米臉上,口氣變得又冷又硬:“你騙誰呢?”

大米在劉加油逼視下,眼神一虛。劉加油從他臉色上驗證了自己的判斷,小獅子肯定不止三個,湖底的寶貝也不只是小獅子。心念及此,劉加油的眼角不自覺地帶出了笑紋。大米接下來的話,讓他的笑紋又凝固了。

大米說:“昨天下午那個姑姑對我說,我要是再拿東西,就把我扣住給她喂馬?!?/p>

劉加油有點蒙:“哪個姑姑?”

大米說:“穿紅袍的姑姑。”

大米堅定的語調(diào)把劉加油心底那個恐怖傳說突然激活了。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小河里綠色的水流,好長時間沒說話。難道是真的?他的大腦因為恐怖變得異?;钴S。公主的墳墓。數(shù)不清的寶貝。大米的自由來去。即使那個公主真的游蕩在水底,難道她就不睡覺?當初娶謝文婷,他對她帶來的兒子還有點嫌棄,沒想到她帶來的竟然是一只抓大財?shù)氖帧?/p>

劉加油陰陽怪氣地說:“看來穿紅袍的姑姑對你不錯?!?/p>

話音未落,劉加油腦袋上猛地冒出一層白毛汗。他看到大米又在扒土。

大米跪在地上,雙手急切地交替著在地上亂刨,一把把泥土飛起來落在他周圍。他面前的坑在迅速變大。大米的腦袋探到坑里,那樣子就像一只鉆進洞里掏食的野狗。濕土往外飛的速度愈來愈快,飛起來的土塊不時砸在大米身上和頭上,他渾然不覺。

眼看大米的半個身子沉到坑里,劉加油沖過去抱住他:“你想干嗎?”

大米掙扎著:“他沒死,我看到他在動?!?/p>

劉加油將大米拎起來像扔垃圾一樣甩出一丈多遠。大米雙手到處亂抓著朝河底滾去。在離水面一米多的地方終于緊緊抓住一叢草根。還沒來得及抬頭,劉加油撲過來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劉加油叫道:“狗雜種,我好好待你,你他娘的卻想毀了我?!?/p>

圍在仙女湖邊的人們經(jīng)過短暫的平靜之后又重新吵嚷起來。我三叔看了看表,五點半。跟劉加油約好的讓大米五點鐘下水,這個時刻大米體力最好。劉加油變卦了?還是在跟謝文婷吵架?我三叔正想去看一看。這時,劉加油摟著大米的肩膀朝湖邊走來。人群自覺地給他倆讓出一條通道。我三叔發(fā)現(xiàn)大米臉色蠟黃,腦袋上全是土,右腿有些瘸。大米赤著腳,腳掌像是被木板綁住一樣打不了彎,走起路好似拖著沉重的腳鐐。我三叔想問一問大米是不是受了傷。突然,小鋼炮從人群中竄出來跳在他面前:“三叔,有個秘密還沒向你匯報?!蔽胰逵悬c蒙。小鋼炮見眾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有些得意:“那個鋦鍋匠,其實是大米的爹?!蔽胰宓哪樍r黑了下來。他扭頭沖著小鋼炮的父親說:“還不管住他這張破嘴?!毙′撆诘母赣H在鎮(zhèn)上一家宰坊打工,一只手能放翻二百斤的老母豬。他沖過來抽了小鋼炮一個響亮的耳光。小鋼炮像挨了棍子的小狗一樣打了幾個滾,慘叫著爬進人群。

我三叔走到大米身邊,伸出手想親昵地撫摸一下大米的腦袋。大米一扭頭躲開了。

我三叔問:“孩子,你的腳不要緊吧?”

劉加油在旁邊急忙說:“離開水的時間太長了,一下湖就好?!?/p>

我三叔低頭看了看大米的腳,發(fā)現(xiàn)沾滿泥土的小腿上正有一層白皮翹起來。

大米向三叔身前湊了半步,臉色像個心事重重的大人。

他說:“三伯,我要小鋼炮跟我一塊下水。”

我三叔對小鋼炮不太信任:“他能行嗎?”

大米說:“他行?!?/p>

9

小鋼炮對我說:“他想淹死我?!?/p>

如今的仙女湖擴大了數(shù)倍,打造成了景區(qū),號稱江北最大的湖泊。我們的村莊連同村西頭的小橋都變成了水面。村民們搬到了105國道邊的一個小區(qū)里。當年想靠小獅子獲取幸福生活的夢想,竟然通過土地置換實現(xiàn)了。景區(qū)建好是為了引誘外地人來花錢,可是外地人不知道仙女湖。誰也不會花錢去個沒聽說過的地方,本地人更犯不著花錢去看。景區(qū)里異常冷清。有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冷靜思考,覺得是缺少了文化。于是,召集了一批寫東西的和媒體從業(yè)人員來到湖邊,想編撰一個仙女湖的傳說。仙女湖本來有傳說,有關(guān)部門覺得那個傳說太嚇人。我和小鋼炮都在受邀之列。

站在湖邊,已經(jīng)分不清哪是原來的湖中心了。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小鋼炮提到大米突然把他按進水里時依然滿臉恐懼。

他說:“沒想到這小子這么壞。”

我說:“他如果真想淹死你,你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兒?”

小鋼炮沉默了。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跟著大米下湖的經(jīng)歷。他倆下水時,每人推著一個大笸籮。撈出來的小獅子先放在笸籮里,裝滿了再往岸邊送。小鋼炮剛挨過一掌的左臉頰火辣辣的,左耳朵嗡嗡亂響。不過他還是挺高興,終于和大米同樣受人矚目了。清晨的湖水有點涼,游了一會兒就感覺不到?jīng)隽?。小鋼炮雙手抓著笸籮,就像抓著船舷,游起來特別省力。大米的身子靜止著,腦袋周圍看不到一點水花,只看到笸籮在他面前急速往前劃,大米就像被笸籮牽引著。當他發(fā)現(xiàn)與小鋼炮拉開了距離,便定在水里等一會兒。

他們游到了湖中心那片溫暖的水域。小鋼炮回頭看著岸邊,發(fā)現(xiàn)父親正遠遠地沖他招手。剛才父親在人群里找到他,讓他跟大米一起下湖。小鋼炮有點害怕:“大米同意了嗎?”父親說是大米親自點名讓他去的。父親又悄聲說:“咱家也能像劉加油一樣多分兩個小獅子了。”小鋼炮覺得這次下湖很劃算,既緩和了與大米的關(guān)系,還能給家里創(chuàng)造財富。小鋼炮一只手抓著笸籮,另一只手想沖著父親搖一下。手剛舉起來,忽然看到一輛綠色吉普車停在了岸邊。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小鋼炮對大米說:“快看,公安局的來了?!?/p>

大米突然緊貼到小鋼炮身邊:“咱們開始吧。”

說著,大米按住小鋼炮的腦袋,猛地沉到了水里。

我和小鋼炮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我三叔家吃飯,席間說到了湖底掏寶的那個早晨。想起警察的突然到來,我三叔依然有點膽顫。

三叔說:“當時我的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我以為他們來抓捕盜取文物的主謀。”

那兩個警察來自西北一所著名監(jiān)獄。來我們村是為了尋找一個叫謝文婷的女人。

三叔說:“那個鋦鍋匠,其實是個逃犯?!?/p>

我問小鋼炮:“他真是大米的父親?”

小鋼炮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他是否定還是不想說。我和他小時候也不是太親近,時間讓我們變得更加疏遠。這次見面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挺深沉的人,關(guān)于他跟蹤、偷拍、挨揍的一些說法,好像都是惡意的謠言。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你的變化很大?!?/p>

他說:“自從差點死在大米手里,我開始知道好多事情不能說?!?/p>

晚上我倆住在酒店的同一個房間。窗口正對著仙女湖。眼前的仙女湖固然足夠遼闊,卻透著一覽無余的平淡,完全失去了神秘感。我忽然想到大米說過的湖底世界。

我問:“你那天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小鋼炮說:“什么也沒看見,水里太黑了?!?/p>

小鋼炮不會潛水。下湖之前已經(jīng)說好,大米潛下去撈小獅子,他只負責幫著往岸邊送。他被大米按下水之后,一下子陷入絕望和恐懼。一連喝了好幾口水。他想掙扎著浮上來,大米緊緊攥住他的左胳膊,飛速朝著水底沖去。大米吐出的細碎氣泡不時在他面前掠過。水里的壓力愈來愈大,小鋼炮的耳膜脹得幾乎要在耳朵眼里炸出來,整個腦袋像是被擠扁了似的。他想再掙扎一下,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他吐出最后一口氣,耳旁咕嘟著閃過一大朵水花,然后便任由湖水朝著鼻子和嘴巴里亂灌了。在他失去意識之前,大米下潛的身體忽然甩開了他。他覺得大米寬大的腳掌像扇子一樣猛拍了一下他的臉。

大米自從那天潛入湖底,永遠失蹤了。

小鋼炮問:“他會淹死嗎?”

我說:“他天生就該生活在水里,怎么會淹死?”

小鋼炮皺緊眉頭:“那他去了哪里?”

我對他講了大米的湖底世界。這本來是我答應大米終生保守的秘密?,F(xiàn)在我覺得可以解密了。小鋼炮聽完之后躺在床上沉默了許久。直到我以為他已睡去,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說:“那個世界只屬于他一個人?!?/p>

次日一早,我和小鋼炮要分手了。離開酒店時,他手扶著行李箱的拉桿,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曾經(jīng)給他招來殺身之禍,他本打算將其爛在肚子里。

他說的是鋦鍋匠與謝文婷在1981年8月1號傍晚的對話。當時,劉加油在我三叔家剛被奪下手里的菜刀,血紅著眼睛聽我三叔分析殺人的利害。大米正孤獨地躺在仙女湖中心溫暖的水面上,遠遠看去像一具嬰兒的尸體。小鋼炮趴在劉加油家的東墻根,從磚頭縫隙里看著他一連盯了十天的院子。他看到那口八印的鐵鍋倒扣在西屋門口,鋦鍋匠把戧鍋的鏟子握在了手里。

鋦鍋匠說:“咱們帶著建軍去南方,那兒到處都是水塘,還有許多民辦學校,咱倆可以繼續(xù)當老師?!?/p>

謝文婷說:“我懷孕了?!?/p>

鋦鍋匠說:“打掉。”

謝文婷驚得后退了兩步。

鋦鍋匠說:“我知道你們娘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以后輪到我補償你們了。你想留著也行,我對他會像對建軍一樣好?!?/p>

謝文婷說:“我不能跟你走。”

鋦鍋匠說:“不是跟你說了嗎?那個女學生良心發(fā)現(xiàn)了,向公安局坦白了真正強奸她的人。我平反了。這幾年我到處找你們娘倆。你不信?”

謝文婷說:“你陪兒子過完這個生日,以后不要再來了?!?/p>

責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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