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有人說年紀大了,越是久遠的事越是清晰,我的讀書好像也是這樣。從小喜歡讀書,后來長年在校園,一直跟書打交道,有些書是課上必定要讀的,結(jié)果好像為了寫論文,多少有隔膜之感;有些書是做研究臨時抱佛腳,從圖書館借了來,用完還了,便很少記掛了?,F(xiàn)在想起來還是年輕時讀書的情景,特別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有幾本書印刻到骨子里去了。
一本是《六朝文絜箋注》(許梿評選,黎經(jīng)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那時我在一個技校半工半讀,喜愛文學,也寫詩。一到周末回家,就去靜安區(qū)圖書館借書,看了不少新文學,那種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白封面或綠豆色封面的作家選集,有一回借了《艾青選集》,特激動,就不再想看郭沫若了。后來又借到《聞一多全集》第四冊,里面的《現(xiàn)代詩抄》讓我大開眼界,全抄了下來。也喜歡古典文學,李杜不消說,卻偏向李商隱、李賀,還有更軟性的《花間集》和二晏詞之類。這本《六朝文絜箋注》繁體直排,正文底下是雙行小字的箋注,版式雅致,薄薄一冊,去工地實習也帶著它。六朝盛行駢體文,具備抒情、描寫和敘事多種功能,追求形式之美。江淹的《恨賦》《別賦》讀來一唱三嘆;辭藻富麗也使我傾心,特別是庾信的小賦,如《鏡賦》里“玉花簟上,金蓮帳里。始摺屏風,新開戶扇”的句子,是賦體的鋪陳手法,把這些器物連綴在一起,我仿佛置身于錯金鏤彩的世界里,目眩情迷起來。我想青少年閱讀伴隨成長體驗,情欲在扮演某種秘密角色。中學里讀到舊小說寫到男女之間便“云收雨歇”一筆帶過,于我則怦然心動,雖不知其所以然,這大約也是從前道學之士反對六朝文學、反對小說和戲曲的緣故。
“文革”中學校停課,逍遙在家偷偷看書。父親單位來抄家抄走了很多書,留下的封在一只箱子里,過了年把,自己提心吊膽地把封條掀了,把書取出來讀。其中《陽明全書》是中華書局的《四部備要》本,十六開本,從福州路古籍書店買的,因為便宜買了不少,如《慎子》《商君書》《鄧析子》和《韓非子》合成一本,一塊錢不便宜,比線裝本經(jīng)濟得多。我把王陽明通讀了,摘抄成一本《王陽明語選輯》的小冊子。第一句:“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等于是思想冒險,從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一提到“唯心主義”便嫉惡如仇。當然抄下來不等于就接受了,但是像王陽明對他的朋友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蔽液孟耦D時明白了,是啊,你看到花,花就在你的心里了,也蠻唯物的呀。還抄了許多有關“良知”的語錄,覺得給自己增加了不少修煉的定力。同時也通讀了《韓非子》,抄成一本《韓子纂要》,作了一番內(nèi)容歸類的功夫,分成“人主與勢”“富國強兵法”“畜臣術”“周密與修養(yǎng)”等。這跟抄王陽明不一樣,感覺與當時發(fā)生的現(xiàn)實靠得很近,一邊抄一邊心頭懷著驚恐和震顫,玩權(quán)術好厲害!韓非好厲害!死得好作孽!
那時我的讀書抱有逆反和好奇心理。1979年進復旦讀研究生,是元明清文學方向,我那些古典學習發(fā)揮了作用,有陽明心學的底子,在理解中國思想近代演變方面就不那么困難了。
當時讀的另一本書,是H.帕克的《美學原理》(張今譯,商務印書館,1965)。先前讀過朱光潛關于克羅齊的美學論述,對那套主觀主義的美學理論頗能心領神會,看到書前李澤厚的批判文章,說帕克是美國密歇根大學教授,其“哲學是十分露骨的唯心主義”,更引起我的興趣。這本書綜合了康德、叔本華、弗洛伊德、克羅齊等人的理論,對藝術和美學的本質(zhì)以及各類藝術作了系統(tǒng)的論述,我因為缺乏哲學基礎,好不容易才啃完,書上劃了許多條條杠杠,想寫點體會,這下可犯難了,下筆時只見一個個概念在眼前跳躍,拿不準意思,回去再讀再想,腦瓜折騰了好幾天,才寫下十幾頁。雖然我的體會是簡單的復述,但好像把果子摘下放到自己的籃子里,有了深一層的理解,可說是無師自通地完成了一種邏輯思維和美的教育。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進廠工作后,業(yè)余時間和一些朋友一起學英語和法語,經(jīng)常跑外文書店。那是1977、1978年的事了,有一回無意間沿著大理石扶梯走到樓上,發(fā)現(xiàn)架子上全是外文書,原來當作抄家物資堆在那里賣,真讓我一腳踏進玫瑰園,說要單位證明,其實并不頂真,于是我前后買了十來本,大多是法文書,有瓦萊里、拉馬丁的詩集,巴爾扎克的小說等,然而最讓我稱心的是買到了夢寐以求的波特萊爾的詩集《惡之花》,巴黎Amand Girard版,不標出版年份,品相很差,要一塊五毛錢。很早就聽說波特萊爾這位“惡魔詩人”,后來認識了朱育琳先生,讀了他的翻譯才領略其“戰(zhàn)栗之美”,朱育琳的命運很悲慘,我在別處講過這段悲劇。當初學法文就有一個念頭,要有一天能夠讀懂《惡之花》(錢春綺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真所謂不負有心人,狂喜之余就一首一首地讀,借助詞典把意思翻譯出來,訂成兩冊。翻完了就像了卻一樁心事,那時正準備報考研究生,后來考上了一心撲在學問上,就把波特萊爾撂下了。
對我的學術生涯最有影響的,當然是我的導師章培恒與李歐梵兩位先生。章先生的《洪升年譜》于197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給當時學界帶來振奮,對于十年動亂之后學術的自身回歸具有某種標志性意義。他在五十年代因“胡風集團”而遭受打擊,此后師從蔣天樞先生學習古典文學,這本書是他困境中多年研究的成果。“追求真理,鍥而不舍;縱罹困厄,毋變初衷”是章先生為1979級同學的題詞,正代表了這種精神。我在復旦讀書時把《洪升年譜》置于案頭,他的一絲不茍、刻苦追求的精神始終是我的問學之途的動力。
李先生的《上海摩登》于1999年中英文版同時發(fā)行(毛尖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9)。他開始師從史華慈先生研究思想史,后來轉(zhuǎn)向文學從事魯迅研究,這本《上海摩登》則顯示出他的文化史興趣。近年來李先生提倡“世界主義”,不斷思考全球化時代與人文精神有關的種種問題,自己也扮演了知識分子全球多元的角色。1991年之后的十年里,從洛杉磯加大到哈佛大學,我有幸成為他的學生,參加了他的各種討論班,和同學們一起討論本雅明、哈貝馬斯、安德遜等人的理論,探討如何在“五四”傳統(tǒng)之外開辟“現(xiàn)代性”論說空間,如何把文學與印刷媒體、電影相連接等,這些也體現(xiàn)在《上海摩登》一書里。在他的指導下我也開始做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方面的研究,至今仍在路上。
米歇爾·福柯的《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臺灣麥田出版社,1993)。??碌闹骱芏?,另如《瘋癲與文明》《詞與物》《規(guī)訓與懲罰》《性史》等對于西方人文學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掠靡环N另類史學考察西方近代文明的形成過程及其弊病與權(quán)力機制,其話語、空間、全景敞視、性史等概念和分析方法產(chǎn)生廣泛影響。我在美國探究中國“革命”話語的歷史形成也受到“知識考古學”的很大啟發(fā)。
本雅明的《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有王才勇譯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讀到書中對波特萊爾與“巴黎公社”的描寫,即受震撼,徹底顛覆了我的“惡之花”幻象,逼使我的思維作突破文學或藝術的跨界旅行。本雅明把看似不相干的事件放到具體歷史時空中加以考察,這種所謂“并置”或“相似”的方法與??庐惽?,常常閃現(xiàn)灼見的火花。本雅明自稱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但由于他的“彌賽亞”宗教情懷,在其歷史觀照中滲透著神秘的“救贖”意識,其思緒也如“靈暈”般回到事物的本原,給人以啟示。
最后須提到我不棄不離的兩本書,即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和《張愛玲小說集》(臺灣皇冠出版社,1986)。他們是我心目中最后的精神貴族,就中國近現(xiàn)代的文化斷裂而言也是如此。他們分別代表學術與文學,展示了對激變中世界的深廣同情,將文字技藝臻于極致,遂實現(xiàn)了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更新,而對他們的評價存在著某種不確定,對于我來說,這種不確定含有向未來開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