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我們被賦予的、能定義我們的東西。大多數(shù)時候,命運是我們的國家認同、文化遺產,歷史和傳統(tǒng)的重量,這些放在我們肩上的重擔。”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北京連線伊斯坦布爾采訪
聽譯、校對 林雪虹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通常每周見女兒一兩次。他從不吝于公開表露對女兒的愛意:在匯集眾多生活片斷的《別樣的色彩》中記錄女兒的日常——出生、厭學與鬧情緒,又在《雪》《我的名字是紅》和《純真博物館》等重要作品前都特別注明:“獻給我的女兒如夢”。
如夢眼看就要結婚,父女倆見面更頻繁了。2018年5月下旬,她邀父親一起去查看了結婚場地。說起女兒,帕慕克不住地大笑。如夢正在寫自己第一部小說,但一個字都不愿意給父親看。
“我和如夢是朋友。我從我的父親那里學到的一樣東西是尊重孩子?!迸聊娇烁嬖V南方周末記者。在2018年5月28日的專訪中,66歲的作家?guī)状紊钋楦兄x父親。帕慕克的父親岡杜茲·帕慕克于2002年12月過世。
在200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詞中,帕慕克從父親裝滿手稿和筆記本的手提箱開始追憶他——一位熱愛文學、最終一事無成的富家公子,繼而深入到自己的文學長路如何意外地從兼具熱忱和疏離的父子關系中萌芽生長。面對瑞典文學院院士以及嘉賓,帕慕克說:“我深深渴望,父親能在我們中間。”
帕慕克曾把憂傷的散文集《伊斯坦布爾》題獻給父親。在最近一部小說《紅發(fā)女人》中,他又將主要線索確定為父子關系。小說主角杰姆的父親如岡杜茲那樣出走,少年因此與挖井師傅馬哈茂德產生了父子般的感情。他終為兩種父子關系裹挾,陷入與“紅發(fā)女人”、演員居爾吉汗宿命般的戀情,生活逐漸失控。
《紅發(fā)女人》的篇幅不長,但故事厚重依舊,三代人的選擇和命運對應著土耳其社會的變遷演進,父親的逃避和兒子的激進似乎無可避免。后來,杰姆成為了躊躇滿志卻心神不寧的既得利益者,這個時間段與土耳其現(xiàn)任總統(tǒng)埃爾多安的政治生涯多有重疊。父子關系成為個體與國家復雜互動的某種隱喻,而在這個女性被邊緣化的國度,紅發(fā)女人需要不屈不撓地與自己的悲劇命運爭斗。
小說充滿了多元的文學元素:戀情、紅發(fā)女人閃現(xiàn)著契訶夫和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影蹤,井、伊斯坦布爾和對自我身份的猶疑明顯是帕慕克自己的傳統(tǒng)。反復出現(xiàn)的兩組關系蘊含著父與子、東方與西方、歐洲與土耳其等多重互動:古希臘戲劇家索??死账箘∽髦?,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波斯詩人菲爾多西的史詩《列王紀》中,魯斯塔姆殺死了兒子蘇赫拉布。
真實與虛構、自傳性和想象力在故事中彌散,正如他所總結的小說寫作的本質:寫自己時,要讓讀者以為你在寫別人;寫別人時,要讓讀者以為你在寫自己。
紅發(fā)女人并無原型,但挖井師傅是帕慕克在現(xiàn)實中遇到過的。1988年夏天,他在伊斯坦布爾王子島度過。彼時,他即將完成小說《黑書》,小說中喜歡閱讀偵探小說的女主角就叫如夢。
帕慕克走出屋子總能看到那對師徒,他在尋找故事時,他們堅定地挖向地心?!八麄儽任铱鞓返枚?,有效率得多,他們知道目標在哪兒?!?/p>
帕慕克很快對挖井師徒產生了興趣。他們早早起床生火做飯,靠一部便攜式電視機找樂子。尤其特別的是,“早晨那個中年挖井師傅會對著他的徒弟吼叫,恐嚇、批評他,但到了晚上,他就變得親切而溫柔,在乎那個男孩快不快樂”。
帕慕克因為挖井師傅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盡管他們如此不同:“我有一個從來不會給我和哥哥壓力的父親,但同時對我們又沒有那么無微不至和慈愛?!?/p>
挖井師徒常向帕慕克借用電源或要水喝,他們逐漸熟悉起來。工程結束后,帕慕克問師傅:“我是個作家,你可以給我講故事嗎?”
“與人說話是我寫小說的方法之一,我以這種方法更多地了解我的城市和生活?!迸聊娇苏f。他經常這樣做,為寫《我腦袋里的怪東西》,就在路邊買份雞飯,邊吃邊與小販聊天。
遇到挖井師徒后的30年里,帕慕克不斷地回憶起他們。“我決定要寫它,是因為土耳其的政治狀況,我想探索人們?yōu)槭裁匆鏆⑺雷约簝鹤拥娜斯ぷ?。?/p>
確定寫作目標后,帕慕克采訪了兩三位挖井師傅。他們用手和簡單工具挖井,在現(xiàn)代化機器面前,早就沒了生意。他聽到許多湮沒的伊斯坦布爾往事:誰是他們的客戶,客戶怎么找到他們,他們賺多少錢,住在哪兒,怎么吃飯,如果找到水會拿到多少錢……
“事實上,我曾經想當作家。不過,在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之后,我卻成為一名地質工程師和承包商?!苯苣粪刂v起自己的故事,如同開一個迷人的小玩笑,“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們也會步我后塵被拖向那為人父為人子的隱秘之中?!彼母赣H經營著一家名為“生活”的小藥店,即將毫無征兆地再度離開妻兒。
在專訪中,帕慕克談到了自己的寫作、生活、父親和女兒,也謙遜地為《紅發(fā)女人》受到的批評辯解。他仍在伊斯坦布爾漫游,與市民們交談,并滿足路人的合影要求?!拔乙獙δ切┫矚g我的書的人敞開心扉,歡迎他們?!迸聊娇伺d致昂揚地說道,令采訪氣氛不由自主地歡快起來。
“現(xiàn)代人為 俄狄浦斯哭泣, 但古希臘人高興”
南方周末:在《紅發(fā)女人》里,你仿佛在撰寫俄狄浦斯王和《列王記》故事的當代版本。人類學家列維-施特勞斯把神話比做音樂,它們以某些結構為基礎重新組合,形成各種各樣的故事或樂章。你是否有類似的感覺?“生活在重復傳說”是否可以理解為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
帕慕克:我真的喜歡這個問題。你用我的書跟音樂對比,我也有類似的感覺。小說是你所寫主題的現(xiàn)實層面,其實你也在寫一些更深入的、其他的東西。這個“其他的東西”很遲才會出現(xiàn)。我希望我能寫那樣完美的小說。讀這部小說,你以為只是在寫挖井人,一些技術性細節(jié),你怎么找錢,為什么他們需要井,建筑的歷史、細節(jié),人們的沖突等等。寫完小說時,你知道那是關于其他的。那個“其他的”是什么,我不能告訴你。事實上這也是為什么我要寫那個故事,我只能悄悄地寫進記事本里。在我看來,一部好小說首先符合現(xiàn)實主義標準,然后超越這些東西。寫完后,它能啟發(fā)讀者的想象,我因此感到高興,但不確定所有時候都能做到這一點。
南方周末:小說提到俄狄浦斯因對抗神的安排而受懲罰,但殺死兒子的魯斯塔姆卻并未受罰。這種區(qū)別是偶然的,還是反映了東西方的差異?
帕慕克:俄狄浦斯被懲罰了,我要加上一點:索??死账垢覀兊牧霾灰粯印N覀儸F(xiàn)代人同情俄狄浦斯,但索福克勒斯創(chuàng)作那部戲劇的用意是讓他被懲罰,使觀眾高興。現(xiàn)代人為俄狄浦斯哭泣;但古希臘人因俄狄浦斯受懲罰而高興,因為俄狄浦斯想躲避神的裁決。他們告訴他:這是你的故事,神諭告訴你這是將要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他不喜歡神的決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一個“個人”,他抵抗命運。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或現(xiàn)代歐洲人尊重他的“個體性”。
我們同時在使他合法化。他觸犯了條規(guī),“不可殺死你的父親”“不可與你的母親同寢”;不可以做這個,不可以做那個,但他做了所有這些事,我們還是喜歡他。因為相對于關注神,我們更樂于看見自己更包容,并且關注個體?!抖淼移炙雇酢酚?860年代被搬上巴黎的舞臺時,對它的現(xiàn)代詮釋是強調俄狄浦斯的“個體性”和他不遵從神諭這一事實。這也是西方文學對于文學的“個體性”的一次發(fā)明。在我的世界里,對“個體性”的尊重并沒有像我想要的那樣多。但你說東方和西方時,必須細微地區(qū)別它們。我寫具有這些區(qū)別的小說時,總是詳細地加以說明,而不僅說“黑”與“白”。事情總是復雜的,糾結在一起的。東方和西方在一起時,我總是喜歡觀察情況,而不僅僅是粉碎它們。我不處在文明的沖突中,我相信它們是共存的。
“再一次,你會為了 拯救自己而逃離”
南方周末:你也像在書寫命運。曾有什么事讓你深刻地感覺到命運的力量嗎?
帕慕克:對,俄狄浦斯是關乎命運的,魯斯塔姆和蘇赫拉布是關乎命運的。當魯斯塔姆拋棄一個懷孕的女人而去時,他已經預料到自己將來可能會不小心殺死兒子。這就是為什么他留下一個標記。對于命運,他是焦慮的,俄狄浦斯也是這樣。我喜歡這個主題。命運是我們被賦予的、能定義我們的東西。大多數(shù)時候,命運是我們的國家認同、文化遺產,歷史和傳統(tǒng)的重量,這些放在我們肩上的重擔。我接受這個重擔,它賦予了我們可預測的命運的重量,但我們如此自由,可以逃離,可以打破傳統(tǒng),用我們的想象力、我們的倫理,創(chuàng)生新的特性。我相信傳統(tǒng)的方法,也深信對自由的渴望、擺脫包括傳統(tǒng)在內的所有東西,使我們“現(xiàn)代”、成為個體。傳統(tǒng)倫理的重量和個體性壓力之間的平衡是我的主題。
南方周末:俄狄浦斯的故事最初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帕慕克:我在高中時讀俄狄浦斯的故事。我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家美國學校讀書,老師要我們讀它。相信我,我不怎么喜歡它,我不是擅長文學、能讀懂它的學生。我只將它視作家庭作業(yè),不太明白,但人被上帝賦予了一種可怕的命運,并想逃避它,這個想法是很有趣的,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不一定像俄狄浦斯那樣,它可能說你會進監(jiān)獄,你會參戰(zhàn),瘟疫來時你們全都會死,再一次,你會為了拯救自己而逃離。我喜歡逃離命運的想法,所以對關于命運的故事感興趣。
南方周末:你寫到了父親缺位引發(fā)的一系列后果,譬如孩子會變得極端,或要耗費更多精力探索人生。你是否曾經耗費很大精力避免自己極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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