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東東
鄉(xiāng)書
故鄉(xiāng)是只刺猬 又扎到誰的手指
不止于隱喻 我在說一種感覺
譬如生長的草葉 忽然舔進指肚
五月的鐮刀 奔跑中誤入歧途
抑或巖石安土重遷 抗拒飛翔
逆著指尖 洇出一溜鮮艷的花朵
你知道的 拐彎抹角我想喊疼
十指連心 心有多疼有多想喊
喊那些舊的新的 長短不一的疼
那些繞骨而生 深陷命里的疼
宛若很多年以前 母親給你喊魂
日夜不停喊 緊一聲慢一聲
喊一聲 我距故鄉(xiāng)退開一步
再喊一聲再退開一步 邊喊邊退
退至山原 我就對綿延起伏喊
退至河流 我就對洶涌澎湃喊
實在無處可退 我就對著自己喊
子規(guī)一樣喊 直至啼出血來
你還知道 此際此刻我仍在喊
喊疼 喊與故鄉(xiāng)唯一可信的距離
砸鍋賣鐵
所謂家園 不外乎巴掌大的村莊
村莊之上 晃晃蕩蕩的炊煙
炊煙之下 那口黝黑發(fā)亮的鐵鍋
可母親不止一次說 要砸鍋賣鐵
我少時大病 她心急火燎說
考錄大學(xué)后 她斬釘截鐵說
而今談婚論嫁 又約略自矜地說
母親說得真切 仿佛即刻動手
以至多年以來 我的身體里
日夜游動 一種鐵片橫陳的聲響
我暗自緊咬牙關(guān) 不發(fā)一言
終究沒能動手 母親再次妥協(xié)
橫下心來 她把自己變成一塊鐵
任一錘一錘時光 反復(fù)錘打
在西北 三分之一祖國的鐵砧
雨水太過金貴 就用汗水淬火
還不夠 再得搭上淚水 搭上血
曾有一年 北疆建筑的母親
真用兩根肋骨 撞落命里的大雨
百煉成鋼 我戴安全帽的母親
在異域 在高高的腳手架
一枚特號鋼釘 釘在九月的心口
與父親交談
最初的交談 不啻于蹩腳的啞劇
劇情單調(diào) 重復(fù) 毫無新意
無非是只大的巴掌 揚起后摑落
再以一只小巴掌 抹淚謝幕
而后交談是一句句鐵青的石塊
省略主語 卻也擲地有聲
不止一次 試圖磨圓堅硬的棱角
結(jié)果不言而喻 我每每以卵擊石
如今之際 交談等同于一水遼闊
自飲冷暖的兩端 我和父親
不過是彼此鉤釣的兩尾魚
時光之竿日益彎曲 線愈繃愈緊
也曾有過一次 我們相談甚歡
那年五月 天地震怒而人間溫柔
打谷場上 兩個男人并肩而臥
用月光替代語言 交付半生隱秘
到底還不夠 我們還需一場大醉
醉得徹頭徹尾 入骨三分
倘若再碰一杯 我們必將互稱兄弟
必將任由體內(nèi)的潛流 滔滔汩汩
虛幻的輝煌
1
時有懷疑 父親胸藏十萬鴻鵠
任何一只展翅 都足以高出人群
高出一畝三分上 攢動的螞蟻
為此他鞠躬盡瘁 生而后已
骨縫背風(fēng)撒種 眼窩向陽育秧
他甚至在掌心 辟出遼闊的田野
一滴淚水摔開八瓣 用于灌溉
而第九瓣 潛流在他生來的命中
身為鋤頭后裔 他必須信任土地
可不得不承認(rèn) 近六十年來
這褐色體膚之上 繁華從未扎根
無數(shù)深刻的荒蕪 由里而外叢生
十萬只羽毛簌簌脫落的季節(jié)
他終于被收成 一頭大雪的灰燼
2
該是一灣春晨 并無料峭風(fēng)寒
桃砧與杏芽之間 父親身軀半蹲
他在規(guī)勸它們 相互達成和解
抑或在以另一種形式 寬宥宿命
自此的日常 他習(xí)慣于嫁接
手把手 嫁接悖離自己的光陰
鋤頭之上 嫁接一把锃亮的瓦刀
毛毛路的一端 嫁接巨型鐵軌
唯一不曾悖離一個男人的執(zhí)念
那等同于榮耀的參差 令他癡迷
孤注一擲 索性自己作回砧木
以父親的名義 嫁接另一個男人
二十六年 九千五百個日夜
嫁接又一場悖離 荒誕幾近莊嚴(yán)
3
潰敗如此迅速 像誰扭閉夜燈
深一腳 淺一腳 父親回到家國
回到他的 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高大地跨過門檻 一如往時
并沒有燈火 嘩啦一聲圍攏過來
老妻遠在北疆 兒女各自成家
推搡之間 黑暗把他擠到墻根
憤怒 沮喪 到最后孩子般委屈
他想親人 想非親非故的陌生人
日夜顛倒想 和不想一樣想
想他們圍坐大半圈 有說有鬧
而非幽靈一樣 寓居一串串號碼
鬼使神差 他撥打自己的號碼
一陣嘟嘟的忙音 宛若亡國之音
4
開始怕風(fēng)懼冷 時常頭痛腦熱
五十五歲的父親 已經(jīng)老態(tài)畢現(xiàn)
似乎也再沒什么 要他操勞費心
所有的人 都客客氣氣稱呼他
一棵樹進入冬季 他被步入暮年
輪回的大道上 他們難兄難弟
可畢竟不算真兄弟 他無葉可落
陣陣風(fēng)吹 他的內(nèi)心披頭散發(fā)
他終日找尋陽光 里里外外找
翻箱倒柜 陳麻爛谷子里找
無風(fēng)的午后 他把自己垛在檐前
陽光一葉葉落 有虛幻的輝煌
他最偉大的理想 是百年之后
葬他于向陽之凹 來世更無風(fēng)寒